張素華

召開一個7000多人的中央工作會議，規(guī)模之大，在黨的歷史上是空前的，至今也是沒再有過的。況且是在國家財政極端困難，人民生活極端困苦的情況下，召開這樣一個大會，絕不是一件輕易決定的事情。一般說來，極其特殊的現(xiàn)象，其背后必定有極不普通的原因。那么，“七千人大會”的背后是什么情況呢？

關于會議的遠因

今天，在我們追溯召開這次大會的遠因時，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是1958年以來“大躍進”運動和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失敗。這個運動的失敗，既是“牽動、影響隨后二十年間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一個關鍵性‘鏈環(huán)”，又是召開“七千人大會”的一個最根本的原因。

1958年，毛澤東發(fā)動大躍進的初衷，是想盡快實現(xiàn)中國工業(yè)化。他一生最大的夢想，是“把中國變成一個偉大、強盛、繁榮、高尚的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國家”，使古老的中華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讓貧苦的中國人過上平等、幸福的生活。

于是，一個由領袖發(fā)動，全國人民積極響應的“大躍進”運動，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在全國各地迅速開展起來。

在滿腔熱情中，人們做了很多違背自然規(guī)律、經(jīng)濟規(guī)律的事情，尤其為了實現(xiàn)“躍進”的高指標，競放衛(wèi)星，浮夸風甚囂塵上，各種“喜訊”不斷地出現(xiàn)在報紙雜志上、出現(xiàn)在新聞廣播里、出現(xiàn)在毛澤東及其他黨中央領導人的辦公桌上。

在開展“大躍進”運動的同時，還伴隨著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僅幾個月的時間，全國億萬農民就將所有的土地、牲畜、農具統(tǒng)統(tǒng)交公，加入人民公社，甚至有的地方把農民的房子、鐵鍋及生活用品也歸了公，要向共產(chǎn)主義過渡。

違背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的惡果很快顯現(xiàn)，人們在吃飯、穿衣、生產(chǎn)等方面出現(xiàn)了嚴重困難。面對殘酷的懲罰，人們開始思考：他們付出了如此艱辛的努力，收獲的卻是難以承受的困難局面，根本原因是什么？中國共產(chǎn)黨自從遵義會議以來，第一次遭遇如此巨大的挫折。在挫折面前，不少人感到內疚、困惑與不安。

問題是，僅憑這種挫折感解決不了現(xiàn)實的困難，當務之急，是帶領全國人民迅速擺脫困境，恢復國民經(jīng)濟。那么，如何走出谷底，社會主義建設到底應該怎么搞，成了困擾人們的揮之不去的問題。

大的挫折過后，必有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捌咔舜髸焙糁隽耍?/p>

會議的近因之一

——在調整中遇到困難

實踐已經(jīng)表明：“大躍進”是一場失敗的運動。那么，毛澤東是什么時候開始發(fā)覺“大躍進”問題的呢？其實，在1958年8月后，毛澤東便開始察覺“大躍進”出了問題，混淆了兩個界限，刮了“共產(chǎn)風”。于是他先后召開鄭州會議、武昌會議、上海會議進行糾“左”。告誡各級干部要劃清兩個界限，要保留按勞分配制度，人民公社的商品生產(chǎn)和商品交換不但不能取消，還必須有一個很大的發(fā)展。

為了盡快糾正“左”的錯誤，1959年夏，毛澤東又在廬山召開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繼續(xù)糾“左”。但這個時候的毛澤東，還沒有料到如不堅決糾正“左”的錯誤，將會帶來極其嚴重的惡果。

1960年8月，管計劃工作的李富春深感全面“大躍進”的態(tài)勢再也難以為繼，提出了“整頓、鞏固、提高”的糾偏方針，后被周恩來改為“調整、鞏固、充實、提高”，成為著名的八字糾偏方針。但是，由于對經(jīng)濟形勢還缺乏深刻的認識，八字方針并沒有貫徹落實。

不久，“信陽事件”爆發(fā)，這才使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真正感到形勢的嚴峻。“信陽事件”是一幅怎樣的情景呢？當年的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二書記王任重在講話中說：“我到光山（信陽地區(qū)的一個縣）去看過，房屋倒塌，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人人戴孝，戶戶哭聲，確實是這樣，這不是什么右傾機會主義攻擊我們，這是真的?！?1998年，鄧力群回憶說：“我的一位老朋友彭大章（中南海秘書室的負責人之一）從信陽調查回來，對我講：老鄧啊，問題真嚴重??！說時神色慘然！后來先念同志也去了，回來講，他去過的村莊，婦女沒有一個不穿白鞋的?！?/p>

毛澤東在知道信陽情況的當天，就召開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以十萬火急的方式請周恩來抓緊制定中央關于農村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信（簡稱《十二條》），并親自審閱修改。11月3日，中央的緊急指示信下發(fā)全國，重申反對“共產(chǎn)風”，反對“一平二調”，強調要實行按勞分配的原則，允許農民保留小額自留地，經(jīng)營小規(guī)模家庭副業(yè)，有領導有計劃地恢復農村集市等。將過度集中的權限下放給個人一些，農民開始有了小的經(jīng)營權和自主權。

這個文件的下達，是中央大幅度調整農村政策以戰(zhàn)勝嚴重經(jīng)濟困難的開始。1960年底，毛澤東主持召開中央工作會議，再次大力糾“左”，1961年初又召開了中共八屆九中全會深入糾“左”。

毛澤東反思后認為，我們之所以做了違背經(jīng)濟規(guī)律的事，是因為脫離了實際。他提出1961年搞一個調查研究年、實事求是年，試圖開始進行全面調整，但“真正的調整，是從1961年下半年開始”的。

這是怎么回事呢？

因為1961年初，還是沒有認識到1960年因為?！颁摗?，使全國的生產(chǎn)情況更加不平衡，還想在鋼的問題上超英趕美，因而1961年鋼的產(chǎn)量還是定在了1800萬噸，同1960年基本持平，其他如煤炭、木材、糧食的指標也相對較高。

到了3月廣州會議，雖然知道一二月份的生產(chǎn)情況很不理想，但還是堅持要保1800萬噸鋼，沒有提出應該退下來。

到了5月北京會議，國家?guī)齑娴募Z食越來越少，城市糧食供應的問題越來越突出，工業(yè)生產(chǎn)速度也大幅下降，再保1800萬噸鋼已不可能，如果再堅持下去，就會出亂子，就會出現(xiàn)“潰退”了。于是，鋼的指標下調到1400萬噸，其他指標也相應下調。不過，仍然存有幻想。

到了八九月間的廬山會議，中央無論怎樣努力，受原料、燃料的限制，全國工業(yè)生產(chǎn)形勢仍呈下滑趨勢，1400萬噸鋼無論如何也扛不下去了。這時，中央開始真正懂得，要想調整，就必須退夠，否則不可能進行調整。在廬山會議上，鋼的指標第一次下調到了850萬噸，其他產(chǎn)品的指標也相應下調。應該說，這時的中央政策才真正落了地，才有了進行全面調整的基礎。

到1961年底，國民經(jīng)濟特別是農村形勢開始顯露出好轉的苗頭，但發(fā)展很不平衡，城市局勢依然十分嚴峻，輕工業(yè)從1960年起，重工業(yè)從1961年起急劇下降，1961年工業(yè)總產(chǎn)值比1960年下降40%多;人民日用百貨嚴重短缺，商店的貨架上基本全是空的。這樣的一個結果，是誰也不愿意看到的。但它卻實實在在地擺在了全國人民的面前！

為扭轉這樣困難的局面，在調整上述各項生產(chǎn)指標的同時，中央還做出了一系列大的調整動作。

在農業(yè)方面，毛澤東通過調查研究，發(fā)現(xiàn)人民公社和生產(chǎn)大隊的規(guī)模太大，仍然存在著隊與隊之間嚴重的平均主義問題，影響著農民生產(chǎn)的積極性，于是主持制定了《農業(yè)六十條》，將以公社為核算單位，改為以大隊（當時稱生產(chǎn)隊）為核算單位;并將公社和大隊的規(guī)模調小，變成公社以鄉(xiāng)為單位，大隊以自然村為單位，然后再拿到群眾中去征求意見。不久，又發(fā)現(xiàn)群眾對公共食堂和供給制意見很大，1961年5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宣布解散了公共食堂，基本廢除了供給制，解決了人與人之間的平均主義。1961年9月，毛澤東經(jīng)過反復調查了解，認為生產(chǎn)權在小隊，分配權卻在大隊，還是影響著農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又將分配權下放到小隊，解決了以生產(chǎn)小隊為基本核算單位的問題。漸漸地，農民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農村形勢開始好轉。

在工業(yè)方面，中央主持制定了《工業(yè)七十條》，改變了企業(yè)經(jīng)營混亂無序的狀況，使企業(yè)漸漸進入有章可循的運行軌道。手工業(yè)、商業(yè)、教育、科技等不少行業(yè)都進行了調整，制定了條例。與此同時，為了解決糧食危機問題，中央還做出一個令人驚嘆的大動作，即大量精簡城鎮(zhèn)人口。1961年，共精減城鎮(zhèn)人口1000萬，這在我們今天看來，多少有些“天方夜譚”的味道，但當時卻辦到了。

各行各業(yè)的條例有了，各項工作漸漸地開始走上正軌。但中央感到全黨各級干部面對如此大起大落、令人尷尬的局面，多少有些懊喪，用中央的話說就是人們的氣不夠壯！怎么辦呢？為了克服氣不夠壯的畏難情緒，使大家重新鼓起對未來的希望，中央決定制訂一個兩年計劃加一個七年計劃。

為什么要制定一個七年計劃，而不是五年或十年計劃呢？原來，中央設想196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20周年，如果在20周年的時候，能夠解決人民吃、穿、用的問題，就大有希望了。第二個五年計劃在1962年結束，從1963年起到1969年是七年，所以就決定制定一個七年計劃。用鄧小平的話說：把七年計劃搞好，大家的氣就可以壯起來了。三年調整壯不了氣，七年計劃總可以把氣壯起來了嘛。按照一個目標來辦事，看到一個興旺的氣象，就不會灰溜溜的了。

制訂計劃，就可以鼓舞大家的士氣？對此，鄧小平進行了解釋。他說：談到有希望的問題，我感覺有這樣一點，就是總要有個奮斗目標。毛主席的方法，過去他多次跟我們講，我們在座的同志不曉得聽過多少次了，就是要不斷革命，一個任務完成了，要提出新的任務，要不然，灰溜溜的。打了一仗以后，要提出第二仗的任務，辦完一件工作，也要提出新的任務。不斷地引導前進，不斷地引向勝利，不斷地引到發(fā)展。這一個時期，都在低指標里面搞過來搞過去，圈到那個圈子里面出不來的，連低指標都發(fā)生問題了。所以，還是要有一個奮斗目標。

為了制定七年計劃，燃起大家的希望，中央書記處迅速行動起來，連續(xù)召開各部門會議，聽取他們對“七年計劃”的安排與設想，然而在落實各項生產(chǎn)指標時，卻遇到了問題：中央的指示不那么靈了，地方開始強調本地區(qū)、本部門的利益，向中央講策略、講條件等。鄧小平感到這個問題大了，如果不解決，就會影響調整工作的進行，甚至影響黨的前途。

中央認為，地方開始出現(xiàn)了只顧局部利益、不顧整體利益，只顧眼前利益、不顧長遠利益的首先為本地區(qū)、本部門著想的傾向，就是在我們的實際工作中間出現(xiàn)了“分散主義狀況”“本位主義觀點”，不講老實話的作風，缺乏朝氣、縮手縮腳的畏難情緒等。換句話說，中央的指揮棒越來越不靈了。實際情況是，越在困難時刻，越是需要中央的集中指揮，安排生產(chǎn)和調配物資。而要順利調整，就必須統(tǒng)一思想，必須加強集中統(tǒng)一、反對分散主義。加強集中統(tǒng)一，反對分散主義，因而成為召開“七千人大會”的最初主題。

會議的近因之二

——許多問題需要回答，

中央需要作自我批評

在“大躍進”運動和人民公社化運動造成的極端困難形勢面前，人們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想法與認識，有些問題需要由中央做出回答，以解除人們心中的困惑;一些重大失誤，則需要中央老老實實地向人民承認錯誤，進行自我批評。這些都關系到中國共產(chǎn)黨的威信，關系到調整工作能否順利進行，以至全黨能否團結一致迅速克服困難、繼續(xù)前進的大問題。

比如，1961年各地在討論《農業(yè)六十條》時，在傳達5月北京會議時，幾級干部都提出一個十分尖銳的問題：究竟“三面紅旗”對不對？這個問題提得相當突出。鄧小平說：我們什么時候總是要回答這個問題的。

與此同時，人們還關切地問：這幾年到底是個什么經(jīng)驗教訓，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為什么浮夸？為什么造假？希望有個水落石出。

還有人問：缺點錯誤究竟是什么性質？為什么有相當普遍的人不敢講話？對于“共產(chǎn)風”，中央一再糾正，為什么糾正不了？

甚至有人針對“連續(xù)三年遭受嚴重的自然災害”是產(chǎn)生困難原因的說法提出質疑，問“天災”和“人禍”到底哪一個是主要原因？

有人說：“社會主義是怎么一回事？如何搞社會主義？在我們來講，并沒有解決。中央同志說，對社會主義，我們現(xiàn)在處在初中程度?？瞪菊f，他是紅領巾。我們連幼兒園也夠不上。”社會主義并不能什么問題都可以解決，過去是否強調主觀能動性多了？

還有不少人在具體問題上提出自己的不解：比例究竟是否失調？說失調是不是反對總路線？計劃問題，中央一直都是兩條腿走路，現(xiàn)在的指標又在一股風似的減，是否都要如此？究竟什么是有計劃按比例？如此等等。這些問題既關系經(jīng)濟建設的指導思想，又涉及黨犯錯誤的原因、性質以及對社會主義的認識，社會主義到底應該怎么搞，等等，都需要中央做出集中的、有說服力的回答，來統(tǒng)一人們的思想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