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娘去世的時候,我和妹妹都剛上小學(xué),那些日子我們哭得天昏地暗,仿佛天塌了一般。爹那時剛36歲,頭發(fā)卻白了大半。別人都勸爹再找一個,好歹能照顧兩個孩子,爹看了看縮在炕上的我和妹妹,嘆著氣點了點頭。自那以后,登門的嬸子大娘就多了起來,可是還沒等爹表態(tài),人家一看我和妹妹就轉(zhuǎn)身出門,沒有商量的余地。這樣一來,上門的人越來越少了,而我和妹妹更是因此憎恨那些給爹介紹對象的人。
一年后的一天,西院的鄧嬸領(lǐng)著一個很丑的婦人進了我家,對爹說:“她是逃荒過來的,家里的男人在煤井里被砸死了,孩子都自己出去了,沒人管她了。人是丑了點,可是心眼好,能干活,就是歲數(shù)大些?!钡仡^看了一眼滿臉戒備之色的我和妹妹,對鄧嬸說:“我再找他姑商量商量!”當(dāng)晚老姑便來了,她現(xiàn)在是唯一關(guān)心我們的親人,別的親戚早就躲得遠遠的,怕爹開口借錢。老姑說:“歲數(shù)大點算啥?對孩子好就中唄!你看你這一年過的,家里沒個女的哪還像個家?”爹終于點頭了。
就這樣,那個很丑很丑的女人進了我家的門。她是真正的進門就當(dāng)家,甚至還沒和爹說過幾句話,就開始屋里屋外地忙上了。我和妹妹瞪著眼,用驚恐的目光看著這個丑女人,從心里往外地討厭她。吃飯的時候,老姑對我和妹妹說:“從今以后,你們就要叫她……”沒等老姑說完,妹妹尖叫了一聲:“她不是我娘!”丑女人笑了笑,說:“那就叫大嬸吧!都一樣!”我不情愿地叫了一聲“大嬸”,妹妹卻固執(zhí)地一聲不吭。
這樣的日子終于開始了。說心里話,大嬸的確很能干,無論家里還是田間,比爹還厲害。她的話也少,一天很少有閑著的時候,總能找出一些活來干,我卻無法把她放到娘的那個位置上,沒人能取代娘在我心中的地位,誰也不能!
就這樣“大嬸、大嬸”地叫著,我們都上了中學(xué)。這幾年里,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大嬸的存在,她對我們?nèi)齻€人的照顧,就算心腸再硬的人也會被感化的。雖然我們還叫她“大嬸”,雖然她依然那么丑,可在內(nèi)心最深處,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接受她了。可是娘的音容笑貌一直不曾在生命中淡去,對大嬸多一分接受,我就會覺得是對娘多一分背叛,所以我無法對大嬸更好,雖然她對我們越來越關(guān)愛。
我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后,大嬸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那就是把家搬到城里去。大嬸說城里的錢好掙,而且我和妹妹上學(xué)也方便。爹沒有意見,于是賣了房子,我們搬進了城里。進城后,許多想象不到的困難都來了,生活一下子陷入了最艱難的時期。我們都埋怨大嬸,這幾年在農(nóng)村本來已經(jīng)生活得很不錯了,窮折騰什么呢?大嬸二話不說,每天都騎著三輪車去市場上賣菜,爹也找到了一個給人晚上看倉庫的差事,在租來的房子里,爹和大嬸開始為生活而奔波勞碌了。
我要參加高考的時候,大嬸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里奔走了三年。三年的時間,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道都印滿了她的足跡。三年的時間已把大嬸變成了一個滄桑憔悴的老太婆,為了這個家,她付出了太多啊!
我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大嬸是全家最高興的人。臨走的那天晚上,一向節(jié)儉的大嬸買來一大堆好菜,還有給我路上帶的,然后便進廚房里忙上了。我和爹在里屋說著話,一轉(zhuǎn)頭,透過墻上的玻璃看見燈光里大嬸的側(cè)影,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那是一個標準的母親的身影,因為兒子就要遠行了,興奮、擔(dān)憂、祝福、牽掛……一切盡在不言之中,燈光下的大嬸顯得那樣蒼老,想到這十年來她為我們家所操的心,一瞬間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真想開口叫她一聲“媽”,然而,終究沒有叫出口。
在外地上學(xué)的日子,大嬸每個月都給我寄錢來。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dān),我有兩年的時間沒回家,在假期里打工,掙學(xué)費和生活費。再次回到家的時候,是大三,妹妹結(jié)婚的時候。
妹妹要嫁的是一個非常本分的男人,大嬸一提起來就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妹妹出嫁的那天早晨,大嬸給妹妹梳頭,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女兒出嫁當(dāng)媽的梳頭。大嬸站在妹妹的身后給她梳長長的頭發(fā),一下一下,動作緩慢而憂傷,嘴里還輕聲哼著那首不知流傳了多少代的歌:“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兒孫滿堂,三梳梳到白發(fā)已齊眉?!辩R中妹妹如花的臉和大嬸布滿皺紋的丑臉的對比是那樣鮮明,妹妹大顆大顆地掉眼淚。大嬸說:“做新媳婦了,不哭??!”妹妹轉(zhuǎn)過身來抱住大嬸的腰,流著淚叫了一聲“媽”,大嬸手中的木梳掉在了地上,臉上也是老淚縱橫,撫著妹妹的頭發(fā),說:“媽的好孩子,不哭,不哭!”
接親的來把妹妹接走后,我在家里陪著大嬸,她對我說:“我親生女兒嫁人的時候,都沒有叫我一聲‘媽??!”這是她第一次和我談起她曾經(jīng)的生活??粗龖n傷的樣子,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媽”,又叫出了她滿眼的淚水。在妹妹出嫁這一天,她終于等來了這聲“媽”,十年了,她毫無保留地為這個家做著奉獻,而我們卻這樣吝嗇那一個字。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分配回縣里的一所中學(xué)任教。我回去的次數(shù)較少,一個月左右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去,媽都歡天喜地的,張羅一大桌好吃的,問這問那,很關(guān)心我的生活情況。想起以前她在我們面前從不敢多說話,這讓我心里愧疚不已。
一年后終于又迎來自己的愛情,而且要結(jié)婚了。最高興的還是媽,忙著做新被,幫我收拾屋子。在婚禮上,媽和爹坐在前面接受我和愛人的行禮,我看見媽還有些緊張。我叫來妹妹,在眾多親朋好友的注視下跪在媽的面前,說:“從今天起我們正式改口,讓我們叫您一聲‘娘吧!”在我們的叫聲里,娘的臉上淌滿了淚水,酒店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淚光中娘的白發(fā)那么刺眼,就讓我們這一聲聲遲到的“娘”滋潤您那渴望了20年的心,讓您晚年的歲月豐盈生動,無怨無悔!
(摘自《新青年》)(責(zé)編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