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
正在做夢的時候被奶奶推醒。迷迷糊糊中聽奶奶說,還不快起來追你媽去,這深更半夜的,她一個人上山怎么放心?奶奶的聲音不是很大,語調(diào)又有些急促,懵懂中我一下子沒明白是什么意思。我睡意未消,半睜半閉著眼睛嘟噥著,怎么啦?
奶奶又拍我一下,催促我快點。她把衣服遞給我說,半夜起大風(fēng)你媽聽到了,就想到山南松樹林里定是落了不少的松丫毛,睡不著,便背著竹筐上山了。我總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說,明個兒再去刮不行嗎?明個兒還不曉得誰起得更早呢!奶奶說,你媽不放心,非要趁著今天夜里有月亮光搶先去刮。我這會兒是完全清醒了,自是能理解母親的做法,于是一骨碌爬起來,趕緊穿衣服。松丫毛對于許多人家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何況我們家。
月亮光果然很好,照得路面白銀銀的,路面看得很清楚。母親見我跟后就跑來有些意外,責(zé)怪奶奶說,我不是再三打招呼叫她不要喊你嗎?母親的話使我明白了為什么奶奶是在母親出了門后才喊醒我。母親心疼我,不想讓我夜里熬瞌睡陪她一起上山。奶奶也心疼母親,怕她一個人上山害怕,不放心,不顧母親的叮囑執(zhí)意喊醒我去陪她。一時間,這種一脈相承的親情暖暖地流淌于我的全身。
母親也沒有叫我回去,只是問我,冷嗎?不冷。我立即回道。其實,快到重陽節(jié)了,夜里的溫度有些低,身上涼絲絲的。我靠近母親身邊,問她,你可冷?母親望著我說,不冷,臉上露出月光一般的笑容。
山上的風(fēng)顯然比山下的風(fēng)要大些,裹挾著寒氣呼嘯地從山頂卷過來,一陣陣撞著松樹,松枝發(fā)出“嗖嗖”的聲音。幸虧奶奶叫我來了,否則,母親一個人鉆在這陰森森的松樹林肯定也會害怕的。幸好這個夜里有月亮,讓人膽壯了不少。
松丫毛早已落了一地,月光從松樹枝丫間漏下來,本應(yīng)該是黃燦燦的松丫毛這會兒看著是深褐色的,像是一根根金絲線涂了一層釉,淡淡地散發(fā)著松脂的香味,看著就讓人興奮。母親放下竹筐對我說,我來刮松丫毛,捋成一堆一堆的,你負(fù)責(zé)摞到竹筐里,這樣快些。
看著母親順著山坡的走勢不停地走動,一會兒傾身向上,一會兒弓腰向下,清瘦的身子就像一棵移動的松樹,筢子在她身后發(fā)出有力而飽滿的呼呼聲,我既欣慰又心酸。
松丫毛是最好的燒鍋料,既出火,又經(jīng)得住燒,一竹筐松丫毛抵得上一大堆稻草,所以,母親不睡覺也要搶這個先。
我跟在母親后面不停地把松丫毛往竹筐里摞,每摞完一堆就拖著竹筐走向下一堆。浸著秋涼的松丫毛有些寒手,還有些滑,稍不小心就會從指間滑落掉。我用力緊緊卡住,小心翼翼一層一層地碼在竹筐里,生怕把母親辛勤勞動刮來的松丫毛漏掉一根。母親只要離我遠(yuǎn)了就找我說話,唯恐我膽小害怕。我也及時應(yīng)答著,給自己壯膽,也給母親壯膽。
母親叮囑我說,小心點兒,慢慢摞,別讓松丫毛戳了手。我嘴上應(yīng)著說沒事,心里卻感嘆母親心細(xì)。其實這松丫毛還真有些扎手,跟針一樣,稍不注意就被戳得生疼。我也提醒母親,你也小心點兒,別滑倒了。母親遠(yuǎn)遠(yuǎn)地回我話說,我不要緊,沒事的。可話音未落,接著她就“哎喲”一聲,疼痛的聲息直直地傳來,驚得我渾身一顫。我趕緊跑過去,一邊跑一邊顫顫地喊,媽你怎么啦?
母親一手拿著筢子,一手捂著左半邊臉,雖然不再喊出聲,嘴里仍舊“咝咝”吸著涼氣,看起來疼痛難忍。我連忙扶住母親的胳膊,急切地問,媽,是不是被什么東西戳了?母親指著一根樹杈說,不小心叫這鬼東西戳了一下。我看到樹根下坡好像有松丫毛,就探身去刮,沒注意,頭碰上了……哦,不要緊,現(xiàn)在不疼了。我說,還不要緊,戳到眼睛就糟了,多危險。我拿過母親手中的筢子,拽著她說,媽,我們回去吧,竹筐已經(jīng)滿了,再刮就裝不下了。
母親噓了一口氣,朝竹筐那邊望了一眼說,滿啦?便拖著重重的腳步隨我走到竹筐邊。母親把筢把子插在竹筐的繩結(jié)下,彎下身子準(zhǔn)備一個人荷。我拽著筢把子說,媽,我們倆抬吧。母親說,松丫毛不同于稻草,很重的,這是在山上,人空身走遇到陡坡都怕跌倒,要是抬一筐松丫毛,你小小年紀(jì)怕是一步都挪不動的。這樣吧,你跟在我后面,遇到難走的地方你扶我一把,防止我跌倒。我只好依了。
母親很吃力地荷著一筐松丫毛艱難朝山下走著,腳步移動很慢,沉沉的腳步聲被風(fēng)吹散,好像不是響在地上。我緊緊地跟在母親身后,不時地用手拽住竹筐,生怕母親腳下踩空或是被什么東西絆著滾下去。真的有幾次母親踉踉蹌蹌眼看著就要跌倒,可最終還是撐著身子穩(wěn)穩(wěn)站住了,驚我一身冷汗。
我看看母親,又看看天,覺得母親背著的不僅是一筐沉沉的松丫毛,還有一輪沉沉的月亮,還有一家人沉沉的生活。
(秋水長天摘自《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