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沁雨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 江蘇南京 210023)
2004年美國著名政治學家薩繆爾·亨廷頓出版《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一書(以下簡稱“《我們是誰?》”)。他指出美國民族性之主體為“盎格魯—新教文化”,然而這一主流文化正遭受少數(shù)族裔移民群體帶來的多元文化主義的侵襲,為保證美國國家凝聚力必須采取行動重塑盎格魯—新教文化的主體地位。這一作品立刻在學術界掀起了新一輪探討移民與美國文化的浪潮,包括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內森·格雷澤(Nathan Glazer)、阿米泰·埃齊奧尼(Amitai Etzioni)在內的多位學者紛紛撰文討論當前移民趨勢是否損害了美利堅文明核心的問題[1]197。
亨廷頓在書中開門見山地表示移民已成為挑戰(zhàn)美國特性的重要因素,這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多元文化主義在美國社會泛濫的結果。盡管他的觀點曾引起軒然大波,但這確實與美國傳統(tǒng)保守主義是一脈相承的。20世紀以來,美國政府曾多次出臺限制和禁止海外移民的法案,并積極對移民實行同化政策。盡管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這一理念有所衰退,但從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的所作所為看,堅守盎格魯—新教一元文化的保守主義勢力依然雄厚。我們在十幾年后再度回顧亨氏的作品,發(fā)現(xiàn)其在一定程度上闡釋了特朗普上臺的社會基礎。亨廷頓早已意識到美國國內的撕裂之態(tài),而他也試圖從本國的歷史土壤中為尋找解藥。國內外研究亨廷頓關于民族及國民性思想的著述相當豐富(1)相關研究可參考Alan Wolfe, Native Son: Samuel Huntington Defends the Homeland,Foreign Affairs, Vol.83, No.3 (2004), pp.120-125;Nathan Glazer, Review of Who Are We? Education Next, (Fall, 2004), pp.80-82;郝時遠:《民族認同危機 還是民族主義宣示?——亨廷頓〈我們是誰〉一書中的族際政治理論困境》,《世界民族》,2005年第3期。,而本文則試圖通過對美國歷史上限制移民政策的視角來探討其對亨廷頓的重要影響。
亨廷頓認為,20世紀民族國家仍然是國際社會的行為主體,大部分國際沖突的根源均可歸結為不同國家對利益的爭奪。不同國家交往時人們便“不能不界定自己的身份和特性,明確自己與別人的相似之處或不同之處”[2]20-21。在區(qū)分“我者”與“他者”的過程中,構建國家特性(National Identity)便成為一項重要任務。國家特性的組成成分復雜,包括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多種構成要素,而文化要素在亨廷頓眼中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構建國家特性需要一種主流的核心價值觀念。雷蒙·威廉斯曾提道:“在任何社會里,在任何特定的時期內,都存在著一個主要的實踐、意義和價值體系,我們可以稱之為實際的主導體系?!盵3]美國社會發(fā)展歷程中確實存在一種主流的價值體系。亨廷頓認為,美國的核心文化主要是最初定居于美國的盎格魯新教徒的文化,包括新教道德觀、英國、英國式的法律以及限制政府權力的傳統(tǒng)等[2]36。正是這一文化,使定居者通過艱苦奮斗創(chuàng)造了今天以自由、平等為代表的“美國信念”。盎格魯—新教文化是美國文明保持其獨特性的重要基礎,之后的移民們盡管攜帶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卻無法從根本上改變這一基礎。在安德森(Shannon Anderson)看來,盡管亨廷頓并未直截了當?shù)乇硎景桓耵?新教文化是最為出色的,但他試圖說服讀者相信,正是這一文化造就了當今最為成功的社會[1]215。
然而隨著二戰(zhàn)后美國逐步擁抱全球化的浪潮,盎格魯—新教文化遭到移民群體與國際精英的持續(xù)沖擊,這顯然構成了對美國立國之本的嚴重挑戰(zhàn)。亨廷頓在書中毫不掩飾地指出,若拉美裔移民潮持續(xù)下去,美國將變成“一個分成兩杈的、通行兩種全國性語言的盎格魯-拉美社會”[2]183。拉美裔,尤其是墨西哥裔移民與此前歷史上的移民如此不同,不僅因為他們在規(guī)模和持續(xù)時間上遠超前者,更在于他們在抵制同化的能力上格外突出。這些移民存在獨特的凝聚力,足以將其文化長時間內保存下去。他們對融入美國社會并不感興趣,也沒有實現(xiàn)傳統(tǒng)意義上“美國夢”的意愿。與此前移民分散定居的狀況不同,拉美裔移民前赴后繼地集中涌入美國的西南部。如此一來,墨西哥移民便能做到此前移民所無法企及的實情:向現(xiàn)有的文化、政治、法律商業(yè)及教育制度提出挑戰(zhàn),不僅要求改變語言,還要根本改變現(xiàn)有體制[4]67。亨廷頓所描繪的拉美文化沖擊美國文化統(tǒng)一性的圖景雖有夸大之嫌,但確實指出了當前美國國內不同民族在身份認同上所面臨的困境。
總而言之,亨廷頓的《我們是誰?》儼然成為新時代美國保守主義的宣言書。在書中,亨廷頓警告美國人,美國的國家認同在過去由四部分組成,它們是民族、種族、文化和政治。但是,隨著大量移民的涌入,在多元文化主義的沖擊下,如今的美國僅留下共同的政治信念這一認同理念。而在他看來,僅僅以政治理念來維系整個國家是非常危險的舉動,這一點已經(jīng)被羅馬帝國及蘇聯(lián)所證實。為應這一挑戰(zhàn),亨廷頓給出的藥方便是拿起盎格魯-撒克遜新教文化這一傳統(tǒng)武器,對移民們開展進一步同化工作。
事實上美國作為典型的移民國家,其歷史與移民息息相關。美國歷史上有過多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潮,移民成為美國發(fā)展歷程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從1820年到1924年約有3400萬歐洲人來到美國,從1965年到2000年,另有2300萬移民來到美國[2]149。而美國政府對待移民的政策也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不斷演變。
亨廷頓在書中對盎格魯—新教文化的堅持不僅來源于其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察,更是傳承自美國社會歷史悠久的保守主義思潮。他在書中所提到的試圖對少數(shù)族裔采用同化政策的觀點便是美國保守主義者們所提倡的。這一群體在長時間內始終對外來移民保持深刻憂慮,也正是這股力量在許多時刻影響著美國移民政策的制定。
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被稱為是美國移民史上的“自由移民時期”。外來移民的增長在20世紀初達到歷史的最高水平。移民的到來引發(fā)了美國文化界對美國國民性的爭論,其焦點集中在如何對待移民帶來的文化問題。與此同時,聯(lián)邦政府也在保守勢力的壓力開始干預和限制移民的進入。
19世紀末,美國政府開始成立專門的機構管理移民入境及規(guī)劃事務。同時,自1882年起美國的移民政策也有了較大的轉變,開始出臺一系列限制及禁止移民的法案。1907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的西奧多·羅斯福曾任命一個以W.P.迪林厄姆為主席的委員會,對移民問題進行全面研究。該委員會在1911年出臺一份以帶有鮮明民族沙文主義色彩的報告,建議應對移民采取限制措施,而不是對其進行全面禁止。委員會建議的措施包括7個主要內容,其中最重要的兩個條款當屬“禁止不能以某種語言進行閱讀和書寫的人入境”及“規(guī)定各種族每年入境人數(shù)與在一定時期的年平均數(shù)的百分比”[5]32-33。
一戰(zhàn)期間,為進一步限制亞洲及東南歐的移民,國會在與總統(tǒng)進行激烈爭辯后頒布《文化測驗法》,旨在通過對移民進行文化測驗來選擇移民來源。它規(guī)定那些16歲以上無法閱讀一段由約30—80單詞構成的英文或其他文字語段者不得入境[5]34。該法案的一大特點是設立“亞洲禁區(qū)”,將中亞、阿拉伯、東南亞、中國等地劃入其中,嚴禁這些地區(qū)的民眾進入美國。
在文化測驗法實施的幾年后,美國政府認為其并未達到應有的效果,便醞釀更為激進的移民法。1924年國會出臺移民限額法(又名《約翰遜-里德法》),該法案規(guī)定每年入境的各國移民總人數(shù)不得超過1890年美國人口統(tǒng)計中該國僑居美國人數(shù)的2%,每年移民總限額為16.4萬人[6]153。該法案致力于限制東歐及南歐的移民,還徹底將亞洲裔的移民排除在外,但其卻未對來自拉丁美洲的移民實施限制。對于當時美國的移民法,歷史學家馬爾德溫·瓊斯曾評論道:“在3個世紀后,美國向新來者關上大門。自由女神依舊屹立于紐約港,但從此以后,她底座上的詩句只不過是對消失理想的贊歌?!盵7]277
由于限制移民法的實施,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美國的外來移民呈現(xiàn)持續(xù)減少的趨勢。二戰(zhàn)后,隨著美國國際地位的提升,新的移民熱潮再次涌現(xiàn)。二戰(zhàn)給歐洲大陸帶來慘痛的打擊,迫使大量難民涌向北美大陸。美國于1948年制訂《難民法》,允許接收被迫流亡者進入美國。當時的難民大多來自德國、意大利以及波蘭等中、東歐國家。值得注意的是,戰(zhàn)后美國的保守主義思潮仍然相對濃厚,國會在50年代初期出臺幾部重要法律以限制和外來移民,其中最為知名的便是1952年的《外來移民與國籍法》。該法案在保持此前的移民限額制度中所規(guī)定的各項原則的基礎上加強了對外國移民的管理。其大致延續(xù)了1917年《文化測驗法》中的“亞洲禁區(qū)”條款,只是將名稱改為“亞洲—太平洋三角區(qū)”條款,條款規(guī)定給該地區(qū)每國一年100名移民限額,實質上仍是禁止亞洲大陸的移民,帶有強烈的種族歧視意味,只是較20世紀上半葉有所減輕。不過,在50年代,亞洲各國的移民最終仍利用少得可憐的份額進入美國。
除頒布一系列限制移民的法律外,美國政府也利用美國社會上空前高漲的排外浪潮,引導文化界及學術界進行關于美國民族性的討論,試圖通過“同化”等手段來抑制外來移民所攜帶的文化。當時,霍勒斯·卡倫(Horace Kallen)的文化多元主義(Cultural pluralism)首次對美國白人價值觀提出挑戰(zhàn)。在卡倫看來各個移民群體應努力保持自己的語言文化,從而使美利堅成為“一個各民族文化的聯(lián)邦或共同體”[8]116。此舉顯然引發(fā)了保守主義者的不滿,持白人至上主義學說與熔爐論的人士便與該觀點針鋒相對。白人至上的理念在當時可稱之為主流。1916年持白人至上觀點的社會名流麥迪遜·格蘭特(Madison Grant) 發(fā)表其代表作《偉大種族的消逝》(The Passing of the Great Race),宣稱為保護盎格魯—新教文化的至高無上性,美國政府應采取禁止外來移民的措施。這一觀點在實踐中被稱為“美利堅化運動”(Americanization)。
而在同化政策影響下,美國思想界形成了“熔爐”學說。1908年,劇作家伊斯雷爾·贊格威爾創(chuàng)作其劇本《熔爐》。這部劇本的名字正象征著移民們在美國融合為一的過程,書中的主人公戴維·奎克扎諾感嘆道:“這個了不起的熔爐橫亙于此,東西與南北、棕櫚與青松、極地與赤道,伊斯蘭教的新月與基督教的十字——偉大的煉金術士以其凈化的火焰將這一切熔化為一體,這是多么不可思議!”[9]331-332在他的敘述中,美國文化是由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融合創(chuàng)造而成的一種新文化,新移民有能力融入美國的主流文化。這一觀點得到博得了時任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的贊許,為同化政策的輿論宣傳做出積極貢獻。1915年后,部分移民自傳的作者,如瑪麗·安廷(Mary Antin),愛德華·斯坦納(Edward Steiner)等人在贊格威爾熔爐論的基礎上提出,移民群體應努力適應占統(tǒng)治地位的盎格魯—新教文化[1]52。
此外,當時也有學者認為移民是無法被同化的,這將使他們對美國社會帶來威脅。時任紐約大學社會學教授的亨利·普萊特·菲爾喬便曾表示,對于美國社會而言,一場能夠被同化的移民運動是可以被忍受的,而不被同化的結果是民族特性的毀滅,當時的移民是無法同化的,他們正“慢慢地、狡猾地、無法抑制地吞噬美國最核心的部分”[10]487。
那么美國的同化政策功效到底如何?20世紀60年代,美國著名社會學家米爾頓·戈登根據(jù)其自身觀察撰寫《美國生活中的同化》一書,對20世紀上半葉美國同化政策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評述。對于“熔爐”學說,戈登指出,實踐中并非所有移民的文化均能夠被不帶偏見地熔合在一起,更多的情況則是原有文化被“澆注進了已成型的盎格魯—撒克遜鑄模之中”[11]117。因而“熔爐”學說在結果上同“盎格魯一致性”并未有特別明顯的區(qū)別。在戈登看來,美國的核心價值觀應建立在盎格魯—新教基礎之上,并利用移民文化為輔料。
總而言之,20世紀上半葉,以1917年的《文化測試法》及1924年的《移民限額法》為代表,美國逐步增強對亞洲及東南歐的外來移民的限制。與此同時,又通過輿論宣傳的形勢,積極鼓吹以“熔爐”學說為代表的同化理念,試圖使外來移民增強對“盎格魯—新教”文化的認同,使其徹底“美國化”。美國政府的這些舉措無疑使排外浪潮及對少數(shù)族裔的歧視成為美國社會長期存在的陰影。
如果說20世紀上半葉美國在移民政策中所一以貫之的策略是嚴格的限制與同化,那么20世紀下半葉美國的移民政策開始發(fā)生重大轉向。這一時期,隨著美國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美國白人對其他民族的寬容心理也有所增強。聲勢浩大的黑人民權運動迫使聯(lián)邦政府給予黑人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平等的權利。這些變化為放寬移民限制提供了重要條件。更為寬松的政策使得大量亞、非、拉移民定居美國,這便促成了美國社會的多元化,由此帶來深刻的社會問題。
事實上1952年移民法自頒布起便廣受爭議,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上臺后便曾幾次呼吁修訂該項法律,使其能與美國“對一切人自由和公平”的觀念相適應。不過國會在該問題上的拖延態(tài)度令總統(tǒng)極為失望。而雄心壯志的肯尼迪在上任后繼續(xù)呼吁放寬對移民的限制。他在致國會的信件中指出:“在一個相互依存的年代,實施民族來源制度是一個時代性的錯誤,因為它對申請移民美國的人實行了以血統(tǒng)為基礎的歧視?!盵12]74與此同時,以密歇根州參議院菲利普·哈特為代表的多位議員也向國會提交關于改革移民制度的議案。這些議案得到全社會的大力支持,使得國會不得不將修改移民條款提上議事日程。
1965年美國參眾兩院分別以76比18票和320比68票的巨大優(yōu)勢通過新的移民法,取消以原國籍為依據(jù)的限額制,代之以勞動技能和所謂人道主義的考慮。該項法案被部分學者視作美國移民史上的里程碑,它規(guī)定自1968年起實施全球統(tǒng)一的移民限額制度,每年總限額為29萬,其中東半球各國每年17萬。西半球各國每年12萬。這便極大地緩解了自20年代以來對亞洲及東南歐移民的限制。同時法案也對急需家庭團聚的移民、高素質專業(yè)人才、政治難民等群體給予優(yōu)先考慮。由于新移民法生效后西半球的移民人數(shù)迅速上升,美國于1976年頒布關于移民法的修正案,對西半球各國每年移民的人數(shù)進行限制,作為對1965年移民法的有效補充。
雖然1965年移民法順應時代潮流,放寬了移民限額,使“民主”“平等”的原則得到充分體現(xiàn),但是其仍然具有明顯的限制性特點,正如梁茂信教授所言,該法案是改革派與反對派相互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反對派在法案中加入一系列限制性條款,使約翰遜政府的改革初衷面目全非[6]296。在保守主義者們的堅持下,該法案仍然可被視作美國20世紀以來限制移民政策的延續(xù),只是根據(jù)美國面臨的實際處境對其進行調整。
但是新移民法案的效果也是顯著的,此后,亞洲與拉美的移民的數(shù)量迅速增長。據(jù)1980年的統(tǒng)計,移民總數(shù)約為65萬人,占美國人口的0.29%。到2000年,在人口種族構成中,拉美裔占總人口的12.5%,取代黑人成為美國最大的少數(shù)民族。而亞裔人口占到3.6%,成為美國第三大少數(shù)民族[13]602。由此看來,美國人口的族群構成較二戰(zhàn)前有了較大改變,這促使美國逐漸成為文化多元化的社會,這成為世紀之交美國社會中值得重視的現(xiàn)象。這一名為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的“文化革命”來勢洶洶,以至于使亨廷頓等保守主義學者對美國前景產(chǎn)生憂慮之情。
美國的多元文化主義在理論上是一個非常龐雜的體系,涉及整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王恩銘教授認為,這個詞匯本身便表達了一種價值觀念,即人類社會中不同文化群體在公共領域中是相互平等的,不存在一種文化優(yōu)于另一種文化的情況[14]。由此可見,作為一種社會政治理論,多元文化主義關注的是社會中不同文化群體的平等權利。在美國社會中,除占據(jù)主導的盎格魯—新教文化外,還存在多種少數(shù)族裔文化??v觀歷史,這些弱勢文化時常遭到西方中心主義論者的輕視。多元文化主義吸收了結構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等當時新興的理論,要求打破盎格魯—新教文化在美國思想文化界的壟斷地位。當然,由于其復雜性與實用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人更愿意將其看作簡單易懂的政治口號。歷史學家戴維·霍林格(David Hollinger)曾指出,“多元文化主義”幾乎變成了一種“暗語”(shibboleth),只是用來識別和聯(lián)絡政治上的盟友和學術上的同志,本身應該具備什么內容并不重要了[15]。
自20世紀70年代起,多元文化主義在實踐中被應用于多種場合,其中最為興盛的地方是高校與學術界。美國的大學往往是醞釀各種新思潮的溫床。而課程改革則是表達新理念的有效方式。1988年,斯坦福大學學生組織集會,抗議學校以西方文明典籍為基礎的課程。為此校方被迫以名為“文化—觀念—價值”的新課程代替原本講授西方經(jīng)典著作的“西方文化”課[16]。新課程要求學生重視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化觀念。斯坦福大學的課程改革并非個案,類似要求修改高校教學內容的運動在全美千所大學迅速開展。從各大高校的課程必讀書目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源自亞、非、拉地區(qū)的作品的比例有較大提升。同時在學術領域,一些教授為弘揚多元文化,批判歐洲中心論,創(chuàng)造新的思想理論。例如1988年,坦普爾大學的阿桑特教授出版《非洲中心論》;康奈爾大學的伯爾納教授從1987年到1991年出版了兩卷本《黑人雅典娜》。這些學者指出美國文化的真正淵源在非洲而不在歐洲,歐洲文明產(chǎn)生于非洲。這些學者的作品促進了“非洲中心論”學說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梢哉f多元文化主義之風盛行,極大地改變了美國高校學術圈的思想認知。
歷史上要求尊重少數(shù)群體文化的訴求并不罕見,可要求瓦解盎格魯—新教文化主導局面的口號則尚屬首次。多元化為美國帶來一個重要疑問,即美國是否能保持以白人為主體的人口結構。
為維護盎格魯—新教價值的主體地位,20世紀80年代末,保守主義者們在學術領域向多元文化主義發(fā)起反擊。1986年芝加哥大學教授艾倫·布魯姆《走向封閉的美國精神》一書吹響了抵制多元文化主義的號角。在書中布魯姆認為,部分少數(shù)族裔文化中蘊含的民族中心論與文化封閉性,將美國“建國時期的原則視為障礙,并力圖征服我們政治遺產(chǎn)和多數(shù)主義所造成的屏障”[17]24。保守派政治學家潘格爾(Thomas L. Pangle)于1992年撰文指出“美國的道德和政治生命力根源于兩個來自歐洲的偉大源頭”[18],旨在強調傳統(tǒng)盎格魯—新教文化對美國政治文化的決定性影響力。同年著名歷史學家小阿瑟·施萊辛格在《美國的分裂:對多元文化社會的反思》一書中表達對多元文化主義的憂慮。他認為這種思潮反而為美國打上了牢固的種族標簽,這無疑嚴重削弱了美國社會的凝聚力。1994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全國中小學歷史教學中心所頒布的《全國歷史標準》再次引發(fā)對美國核心價值觀的爭論。保守主義者抨擊這一《標準》不切實際地削弱了傳統(tǒng)盎格魯—新教文化的歷史地位。當時剛卸任的NEH主席林恩·切尼(Lynne Cheney)指責編纂小組為迎合多元文化主義思潮,不惜犧牲美國歷史的精華,譬如刪去了專門討論美國立憲的章節(jié)[19]。
簡而言之,20世紀60年代對移民限制的放寬促使亞非拉大量少數(shù)族裔進入美國本土,改變了美國社會的族群結構,促進了多元文化主義的發(fā)展。這一浪潮引發(fā)保守主義者們對“盎格魯—新教”主流文化地位喪失的憂慮,為此他們紛紛對多元文化主義展開批評??梢哉f正是多元文化主義在美國的盛行使得亨廷頓產(chǎn)生了對美國新教傳統(tǒng)的深切憂慮。多元文化主義者與保守派的爭論直到21世紀仍未平息,亨廷頓所發(fā)表的《我們是誰?》一書可以看作這一爭論在新時代的延續(xù)。
綜上所言,亨廷頓理論的重要源泉之一便是20世紀美國政府與社會對待外來移民的態(tài)度。自美國建國以來,追求美利堅民族的同質性便是美國白人所追逐的理想。正因如此,美國的少數(shù)民族群體都經(jīng)歷了或多或少的排斥與壓迫。20世紀初,排外主義在社會上形成強大的勢力,迫使美國政府在較長一段時間內相繼出臺限制移民的法律與政策,排斥亞洲及東南歐移民。美國的教育廳廳長甚至宣稱通過“美利堅化”使移民徹底忘記因祖先或出生地而對于其他國家的聯(lián)系[11]91。雖然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已然廢止了移民政策中帶有鮮明種族歧視色彩的條款,但其排外性卻仍然未曾消亡。而60年代以來多元文化主義的發(fā)展引起了亨廷頓等保守主義者的擔憂。他們指出多元文化發(fā)展將導致美國社會出現(xiàn)“巴爾干化”,最終導致其在某一時刻陷入“國將不國”的境地[20]。
然而美國畢竟是一個移民國家。世界各地的人們移居新大陸,在共同辛勤開拓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美國文化。正如法裔美國作家克里夫科爾所言:“在這里,來自所有民族的個體成員們被熔合成為一個新的人類種族?!盵11]106美利堅將會接納所有投入其懷抱的子民,這使得美國文化不可避免地帶有“多元”的痕跡。內森·格雷澤教授教導我們用歷史的眼光去評判美國國民特性,隨著時間流逝,美國的文化核心早已發(fā)生了顯著變化。
以亨廷頓為代表的保守主義者們顯然意識到這樣的變化似乎是無法轉向的趨勢,這也可以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移民政策所遇到的窘境中得以窺探之。亨廷頓等人強調移民群體對“美國國民性”帶來挑戰(zhàn),但他們似乎較少地意識到少數(shù)族裔在融入美國社會過程中所遇到的不公。如同20世紀60年代米爾頓·戈登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美國的“熔爐”化并非單純的文化問題,更是一個社會問題。在美國的社會結構中存在著多個亞社會,由族群與社會階級交叉產(chǎn)生。多數(shù)人只在自居所屬的群體內建立聯(lián)系網(wǎng)絡。不同亞社會所占有的資源不盡相同,而“盎格魯—新教”團體是最大受益者。在較長的時間段內,非“盎格魯—新教”族裔始終居于受歧視的地位,他們未曾享受美國發(fā)展帶來的紅利。多元文化主義者的根本目的在于改變不公平的社會結構。這是保守主義思想家們必須注意并重視的現(xiàn)實。如何在尊重移民文化的前提下構建美國的國家認同成為美國社會必須考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