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彬
我又喝多了。也許沒有喝醉,但我又失憶了。失憶的感覺是這樣的:最后一段記憶丟失了,之前的都還記得。比如我記得自己如何提著兩瓶沒有喝完的酒走在路上,晃晃悠悠的,我的手搭著一個朋友的肩膀,我也看不清迎面走過來的人的臉。那時候我已經喝多了。喝多了以后,我意識到丟失掉了一部分——即最后一部分——記憶。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著從歌舞廳到宿舍的最后一段路,怎樣上樓梯,又是怎樣脫了衣服倒在床上睡覺的。早上醒來頭還在痛,那是酒后正常的反應。比這個更煩心一點的是,喝多后睡了一晚醒來的人心里總覺得缺少了些什么,總有一塊是不能補上的。這個人現(xiàn)在就是我。即便我拿起一本有趣的書,正是查爾斯·狄更斯的《倫敦夜行記》,我讀到他沒事在倫敦閑逛的一篇文章覺得很有趣,書的文章注釋也很精彩,比如它提到的從前倫敦那些擁有幾百年歷史的酒店門口那些動物標記——為的是給當時那些并不識字的旅客用他們熟悉的動物標記來指示他們各自的房間——給我的想象是包含著歷史和時間色彩的,但我心里那缺失掉的一塊總還是沒法補上,我總覺得自己需要一點什么,又無法準確地找到。我燒了開水,泡了一杯茶,就像馬拉喝多了睡后醒來說的那樣,“泡一杯紅茶,喝了很舒服”。我記得他說話的表情和語音語調。那時候他的聲音變得比平時細,有一點娘娘腔的感覺,如果讓那個巴爾貝克的夏呂斯男爵見到了,他可能會不高興。我的思想在神游,活動得比平時要快,這是一個習慣了思考的人喝多了以后醒來可能會有的反應。但我身體的感覺卻比平時要更加遲鈍。這可能會帶來糟糕的后果。比如我去洗澡,對水溫就會變得不敏感,如果有七十度的水淋在我身上,可能我不會覺得水燙,而水一直流下來,肯定就要將我燙傷了。我去洗了澡,水溫在儀表上顯示著,最高只有五十一度。也就是說,在頭頂那鍋正在使用電力加熱的水,最高的溫度那時只有五十一度。這是很有趣的,如果一個人細細追究,會發(fā)現(xiàn)那標注了五十一度的熱水,他是沒有辦法準確地取出來的。這是我的設想——如何在一鍋正在加熱、水溫也在不斷變化——如果不使用那鍋水,水溫就在升高,而如果你要打開水龍頭洗澡,水溫又會持續(xù)下降,但一個人又如何將那變化著的水溫的水里,準確地、不多不少地,將那一捧五十一度的水取出來呢?我可沒有辦法。我是這樣想的。這樣水溫的水是在教育我們對待某些事物不要過于較真,一個人沒有必要非要追求親眼見到五十一度的水,他用水就好了。加熱的水淋在身上,喝多了酒的人對水的熱度的感覺比平時要遲鈍,如果條件允許,一個喝多了的人洗澡或者用水,最好有一位監(jiān)護
人在身旁幫助他調試水溫,以免他被燙傷或者凍傷。我喝多了酒,我失去了一段記憶,我說話還變得啰嗦、重復,但我的意識會來得更快,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所以你看到了,當我寫作一篇文章,比如正是此刻,當我寫一篇小說,也許我會超常發(fā)揮,寫出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文章——我寫過一個小說,和喜歡喝酒、寫過醉酒小說《酒徒》的劉以鬯先生的小說同名,也給它取名叫做《酒徒》,在那篇小說的寫作過程中,我就體會到了一種醉酒之后飛翔的感覺。這很奇怪,后來我能在那篇被我最終改名為《過時小說》的醉酒小說中讀出一種飄飄忽忽的飛翔的感覺,但要重新找到那種寫作的感覺卻不容易——而對我來說,也不算太難,因為我曾有一本小說隨筆集,那里頭一多半的隨筆和小說就是在我感覺到自己要寫到飛起來的時候完成的:比如我記得寫過一篇關于清晨的草和樹木,我給它取名叫做《種草的好時光》,我還寫過一個系列小說叫做“偷情家”的,也在那本集子里面,現(xiàn)在回憶起來,依然能夠有一絲體驗到起飛的快感。那種感覺我不知道對于一個不寫作的人是否會有,他將如何獲得,別的作家又是否有過,但對于我來說這是不難的事情。我喝多了酒,但還沒有醉。我丟失掉了一部分記憶,但我現(xiàn)在并沒有邏輯混亂,在這個寫作的過程中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我能夠不斷地將自己的思想發(fā)散出去以后,又不失時機地回到一開始想到的事情。我喝多了酒,就著這種感覺,我最初想到的是,如果我是另外一個人,將會看到這個喝多了酒的人的形象,我的臉,我的面容,這是最主要的。喝多了酒我一樣能夠看到自己的手和腳,卻看不到自己的臉,我能感受到自己走路的感覺,我的力,晃晃蕩蕩,恍恍惚惚,但我看不清我的全部肢體和動作組成的那一個連續(xù)的動作,就像看不見一部機器是如何運轉的,一臺機床是如何使用多個機械手臂將一段鋼鐵制成一個接著一個的彈簧的。我看到過彈簧被制造出來的過程,如果可以賦予那一臺機器以生命或者靈魂,我們更容易感受到那種彈簧被機械手臂制造出來的創(chuàng)造性的快感,那是一個在床上睡大覺的人和坐在桌子前面完成一個什么商業(yè)方案的人所不能感受到而一個正在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的人有可能有類似感覺的活動,是一個運動著的過程,是存在,而不只是物,是過去的在場,是時間性的過程。我晃晃悠悠,但無法看清楚這個完整的正在匯賢路上醉酒歸來的人。我的同伴那時與我在一起,有三個人,他們中有人當然看到了那個走在前面的我——醉酒的人不自覺之間會產生一種表演性,一種讓人看了會憐愛的有趣和可愛。我常常成為那樣的人,我的朋友趙志明和馬拉也是——他們有沒有感到一絲快樂我不知道,但我如果看到了,就像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產生了一絲羞愧的感覺。走在路上的醉酒者并不是他最具表演性、最為搞笑和讓人憐愛的時候,喝酒到了五六分醉還繼續(xù)喝下去的人那時的表現(xiàn)可能是最讓人歡樂的——那眾人歡樂的時光中,正在酒醉的人端起他的酒杯和酒壺,在一張圓形大桌邊走動,他的意識還在支撐著自己:先從最應該獲得自己尊敬的人開始敬酒,遵照在座者的威望或者名望,逐一的,一杯又一杯的,與人喝酒,或者同桌的全是不必在意身份和輩分的朋友,那么喝酒的方式在他那里將依照表針走動的圓形軌跡,要么是順時針的,要么是逆時針的,一個又一個地喝酒過去——那個人就要將自己喝醉了,在所有旁邊的人看來,醉酒后的樣子并不好看,他自己也將體會到,醉酒的感覺是最為值得后悔的幾件事情之一,但那正在醉酒的人是完全忘掉了這些即將到來的不利因素的。在所有清醒的人都可以看到的情況下,這個人臉上露出了如同一杯水在地上散開般的放松的笑容,在他的臉上,一個人不但將看到醉酒者無所顧忌的笑臉,還可以感受到地心引力對人的作用。也就是說,那個人的笑臉既是發(fā)散的,也是下沉的,他自己可能完全不能意識到,但他的眼睛和嘴角都慢慢變得向下了,那是他稍稍收起笑容后將會發(fā)生的事情——并且這個人開始唱歌了。就像一位作家朋友在文章里寫到的那樣:在一群作家吃飯喝酒的最后,情節(jié)總是那么相似的,一個人開始唱歌,一個人發(fā)表充滿觀點和看法的演說,一個人在沒完沒了地講著故事。所有參與者回憶那群人當年醉酒的感覺,正如后來發(fā)生的那樣,他們中的這個和那個總是在一次又一次做著相同的相似的事情,就算其中的某一個,比如我自己,意識到醉酒后唱歌將會有失態(tài)感,我便對自己說:以后千萬不要在喝醉后唱歌了——不過你看到了,這個人,還有我,昨天晚上喝酒后又唱歌了, Don't Break My Heart,歌聲倒是高亢,但正如自己在沒有唱歌的時候聽到某人在唱一首自己并不怎么喜歡的歌而產生的感覺,在場的人中肯定有對那個人,還有我,在唱那首高亢的、帶著酒勁的搖滾歌曲的時候產生一種厭倦感的。馬塞爾·普魯斯特在他的長篇小說中寫下了對一些人在吃飯社交場合的相互反應、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態(tài)度和表現(xiàn)的那些極有見地的文字,相信很多人讀到了會感同身受:一個在飯桌和酒桌上面對著別人將要或者已經發(fā)表過自己在內心中打過腹稿的演說以后,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對其他人正在進行的、和自己當時做過或者將要做的同樣的事情表現(xiàn)出一種厭倦和不耐煩的感覺,即便沒有表現(xiàn)在臉上,在心里也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來了。一個喝多了的人肆無忌憚地唱著自以為別人會喜歡或者自己根本已經失去了自我判斷的歌曲的場景是令人感到搞笑或者厭煩的,如果旁邊有一雙公正的眼睛可以一一看到在場所有人當時的行為,并且進入到每一個人的內心,相信那一幅帶著聲音的畫卷將是令人感到恐懼和羞愧的,連造物的神也將后悔自己創(chuàng)造了多思多才的人類,他們的創(chuàng)造和感受能力豐富到快要超越自己能夠接受力。如果那些表情和內心活動施加到自己身上,并且被自己完整地感受到,一個人是很難高興起來的,表面或事實上的好朋友可能因此就——正如一位畢業(yè)生的畢業(yè)感言中所說的——分道揚鑣了。醉酒的人和觀看醉酒的人都會作出超出自己接受能力的事情,那是他們后來希望制止而當時很難作出理性反應的事。人類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眾多的新事物、新思想和新行為。一個即將成年的富家子弟有那么一段時期對所有長相不錯的少女都會產生愛慕和幻想,認為與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交往、做親密的事情,都是自己十分樂意的。他想象著并且主動去結識那些漂亮的正在發(fā)育過程中的少女,最后和她們都成為親密的朋友,和其中一位去過某地旅行,和另外一位常常去餐廳吃飯,一個人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新機會和新思想。在他喝酒的時候,在他青春期荷爾蒙生長旺盛的時候,他做著自己后來看到了將會后悔的事——而事情就那樣發(fā)生著。喝多了以后我覺得自己沒有喝醉,我沒有嘔吐,而只是恍恍惚惚地走了一段很長的路。
喝多了的人對距離將失去平時的敏感,三公里的步行路程對他來說將不會造成任何心理反應。路線是對的,路線也可能是錯的。我曾經在校園里面和人群走散,我的朋友趙志明在那天晚上的校園里將我尋找,而我當時正走在已經是迷宮一般的校園里。我的習慣性的意識,或者是超越出自己正常能力的對路線和目標的感受力引導我在醉酒而與一同歸來的人群走散后,依然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來了——當時我飛快走路,毫無疲倦和勞累感,我找到了地方,那種不知疲倦的行走就像電影《昨天》里不知疲倦的賈宏聲。后來回到了宿舍,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今天早上醒來,我感覺到自己僅僅穿著內褲,別的什么也沒有,我沒有洗澡,也沒有洗腳,就那樣睡著了。一個人喝多了酒不會失眠。我?guī)е环N完全的無意識睡著了,沒有做夢,沒有任何失眠,醒來后我沒有立刻睜開眼睛,而在回想當時依然閉著眼睛的自己整晚的情況。我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剛剛好也在自己的床上,但是沒有清洗自己,沒有刷牙也沒有洗腳,像馬拉一樣昨晚我安穩(wěn)地睡著了。那睡眠前后的一段時間和時間里發(fā)生的事正是我已經丟失的記憶:完全想不起來發(fā)生了什么——我的衣服和褲子是自己脫下的嗎?又或者是趙志明幫我脫下了衣服和褲子?我是自己躺在床上的嗎?還是趙志明將我扶到了床上;李大夫為我把脈以確認我無事后才讓我睡下的嗎?……太令人羞愧了。我沒有立即像趙志明和李大夫求證昨晚的事,一方面我希望暫時保持缺失感,我可以自己想象,而一旦去問了、求證了自己昨晚的事情,幻想就不能好好地發(fā)生了,但我將會對已經確認了的自己的行為作另外的思想。一個男人在另外一個男人面前赤身裸體當然也不是完全值得羞愧的事,但一個害羞的男人在另外一個男人面前裸露——尤其是無意識地裸露——自己,那他在任何時候都將為那件事情感到羞愧:他的不完美的身體暴露在人面前,盡管旁觀者實際上也許并沒有任何不適或者新鮮的感覺,觀看一個男人或者女人的身體對一個成年人來說是正常的事情,幾乎任何人都將觀看和被觀看——一個人無法看到自己的背部,不知道自己的脊椎是否彎曲;一個人能夠摸到自己后背的某個凸起,但他不能直接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那凸起的大小和顏色,他也未必知道那凸起是如何形成的,將會對自己產生何種影響。我決定不向趙志明詢問昨晚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那段被我丟失掉的記憶,我決定不再找回來了,而如果我需要,完全可以虛構一段,為自己想象一段,也許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那一段時間應該沒有發(fā)生特別的事,我沒有喝醉后給前女友打電話的習慣,也沒有喝醉后繼續(xù)打打鬧鬧的習慣:相信自己對自己的判斷,相信慣性吧,就那樣過去了,沒有繼續(xù)發(fā)生令人羞愧的事情。早上醒來以后,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回想了當時和昨晚的事,后來我就起床了,刷牙,上洗手間。在洗手間排泄體內的廢物,抽水馬桶配合著反應,每排泄一次,我內心里就輕松一些:因為體內的污物在減少,盡管只是暫時的事,中午和晚上又會繼續(xù)增加新的污穢,給自己的身體提供營養(yǎng)又增加負擔,但都是必要而必然的事情。排泄讓人輕松,并且在心里產生解脫感。排泄讓人放松,身體也變得輕松,一個人會對這項自己給自己做的工作感到滿意——排泄有時候甚至會產生一種類似性快感的感受。一個人希望放松自己的方式其實有很多種,是殊途同歸的,實現(xiàn)的效果都差不多。人最好是知足,知足才能常樂,知足可能還將令自己保持年輕。我總是不能安心,總是有著習慣性的壓力。在家里為自己沒有好好對妻子、沒有給妻子更多的愛,沒有給女兒更多的陪伴,我感到抱歉;在外面,為自己見到一個美麗的女性而希望與她相識,希望和她產生親密關系,為自己的,某一件隱秘不可見人的事情,我也感到羞愧,希望懺悔。我總是站在一扇窗戶前面反省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我又新增了什么罪過?我讓妻子安心嗎?我又討了別的女性的歡心了嗎?我做了什么。我離大師夢更近了嗎?黑夜展現(xiàn)在我眼前,對面是幾扇被白色和橘黃色燈光充滿了的窗戶和更多連成一片的黑暗,樹和樹的陰影也在窗戶外面,我能聽到它們的聲音,貓在叫;我也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在我抽煙的時候,很快我又將煙熄滅了——因為煙也增加著身體的負擔,體內的變化是隨時都在發(fā)生的,有的器官慢慢變壞了,而人是不自覺的,我沒有去醫(yī)院檢查身體,盡管我對自己說過多次,要去看看了,胃部常常發(fā)燒,腸道的消化能力不好,就像我媽媽那樣,我總是比一般人上廁所的次數要多。男人應該忍住自己的身體反應。在面對一個漂亮的女人的時候,忍住自己的內心和身體反應,在一桌各種各樣的好菜面前,忍住不停吃下去的愿望。少吃一點,對自己有好處,了解自己的身體和了解自我的內心同樣重要。一個人身體變壞了,身體垮掉了,意識也會變得松動,精神上可能更加堅固,也可能因為無法控制自己面對的現(xiàn)實生活而精神崩潰。我應該去醫(yī)院了。黑夜在外部,我的內心的反應在體內發(fā)生著,我可能在變壞,胃部可能破消化而后進入全身的,一個人吞食了什么,吸收了什么,胃部最先知道。作家曾經寫過實用性的文章:《一個人應該照顧好自己的胃》。意識那樣流動著,我在室內活動,上午的時光正在流逝,我吃過了一碗熱湯,吃了一碗面,面對身體造成了壓力,然而因為喝酒后的反應,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吃一碗有酸菜的面。人在什么時候希望攝入酸菜?腸胃的反應會是怎樣的?人如果不及時吃東西,對身體當然是有害的。胃部的自身活動在短期內是周期性的、習慣性的,作為一個整體它隨時都在活動,在消化一個人攝入的事物,消化著胃部的東西。如果胃空了,人沒有按時吃東西,胃部依然在活動,依然在分泌和消化,胃酸繼續(xù)產生,它沒有食物可消化,但它依然像一個通電的、灌著油的機器,它在運轉,新的慣性沒有形成,它不知道自己內部是空的,就像一臺插秧機的體內已經沒有秧苗,它可以停止往前走了,它的齒輪可以不再轉動了,而它繼續(xù)運轉,這對機器當然是一種損害,而機器不知道——胃部也是如此,它不斷分泌著胃酸,它沒有可消化的食物,胃酸就軟化著自己,胃部就消化著自己,胃越來越薄,最后就有了破損,有了空洞。太糟糕了,一個人吃進去的食物可能從胃部漏入身體的其他部分,進入腹腔中不應該進入的部位。想到這里,一個人會產生新的內心反應,會感到惡心。這種自我損傷大多數時候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直到發(fā)生一個質的變化,不必要的胃酸將胃部腐蝕了,人感覺到胃部的疼痛了,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生了病——連喝下去的酒也漏到身體的其他部位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的左手按住胃部,而我的意識還在不斷變化。我記錄著這種變化,飛速書寫,文字在紙上展現(xiàn)著甚至增加著我的意識,我想到的想象到的東西都成為一種可見可感的文字語言,一行一行的描述,在自我閱讀的過程中我體會到一種文學性的快感,這種快感與某一個讀了幾本書而喜歡在朋友面前夸夸其談、裝作不經意地引用經典文學人物,卻又常常錯誤地將一個人的事情放到另外一個人身上,將希臘的事件說成是羅馬的事件,但丁的魔鬼進入喬叟的奇幻故事集里,總是讓懂得的人感到好笑的——那樣的快感是不同的。我創(chuàng)造和被我自己感受到的這種文學性正是文學本身散發(fā)出來的。對自己的描述,不論是忠實的還是虛構的,只要描述恰當,都將是漂亮的,是文學性的,也是思想。是作家的獨特個體精神,也是人類思想境況的表現(xiàn)。作家并不是無所事事的人,正如酒鬼并不是糊里糊涂的人。作家的作品中最杰出的作品和最庸俗的作品都將作用在作為讀者的人身上,在他們的內心重新組合,或者是出現(xiàn)一幅新的畫卷,指引了他的內心活動和身體行為。一個人受到一部作品的鼓勵可能走上新的人生道路。一個人可能終生都受到幾部書籍的影響。同樣的,一個作家生活在世上盡管大部分時候都作為普通人存在著,走在路上的作家正是那個迎面走過來的沒有對你產生任何面部反應也沒有被你觀察到的人——作家也在醉酒。我曾經爬上一座山,在那座山上我吹著微微的風,呼吸著山上清新的空氣,當時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將日常生活中的事情都忘卻了,而只感受到一種真真實實的輕松,感受著風和植物的氣息作用在我身上,而沒有發(fā)生別的事情。類似的情形,福樓拜的《巴法利夫人》中那位年輕的革命者曾經歷過,他當時想到的是:我有自由,也有柴火。這個人就是我們當今的讀者幾乎人人都知道的青年于連。于連所擁有的不多,他也不是一個酒鬼。于連的意識指引著他做了那些事情,勾引了雇主的妻子,穿上了帶白色花邊的干凈的衣服,他走在路上像經歷過幾次戰(zhàn)役后活著回來的士兵,受到的嘉獎,得到了身份,見到親人們對自己笑臉相迎。我在室內走動,我又停了下來。我是球形閃電,感受著自己的能量,還在創(chuàng)造新的事物。作為一個創(chuàng)造者我正在工作。時間繼續(xù)流逝,一刻也不會停下來,時間是被事物充滿而顯現(xiàn)出來的,就像空氣是因為流動而被人感受到的,在這時間的流逝過程中一個人總會做點什么:有人來訪,有小販敲門,有人在樓下大聲說話。在我迷迷糊糊地不知如何消解酒后的不痛快和身體的消極反應的時候,我的朋友趙志明推門進來了。他摸著自己的肚子,臉上是一種醒來后才有的神光,讓我感覺到也許自己正是一副和他當時差不多的模樣。我們聊了一會兒,后來我接著寫作,他去買了早餐。回來后他笑著在門外說著話:這個世界太瘋狂,老鼠給貓當伴娘。他說完以后我將這句話記錄在本子上。這是一個故事家隨隨便便就會說出來的俚語,是他從前掌握的知識,對生活和俗世認清他的了解遠遠超過了常人,太多了,當他呼喚一個餐廳服務員的時候,他隨口喊出“小妹”,去食堂打飯的時候,他對那位掌勺的人說“大姐”……這些事情在我看來,第一是覺得這個人是一位很懂得俗世生活和人情世故的人,第二也會讓人產生一種故事正在發(fā)生的感覺。作為一個擅長講故事的小說家趙志明完全可以是電影編劇。事實上他確實參與過電影拍攝,也有一些這方面的朋友。有一年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和他一起創(chuàng)建一個文化公司,做的事情包括圖書出版、劇本買賣,以及別的與文化相關的事情。那時我正忙著別的事,并且我對自己組建公司總有一種猶豫,覺得做老板總是一副很重的擔子,何況我對金錢也并不是那么有興趣——盡管需要生活,需要讓妻子和孩子高興,我也有賺錢的能力——我也就拒絕了。我本來可以和他一起編寫一些故事,也許我那說故事的能力將會在他的影響下變得比普通人要好,那么我在寫作一部小說的時候,就不必過于依賴思想,不必借助太多的想象,而只需要將故事說出來——讀者對故事的需求和感受能力總是好過瑣碎的、高深的思想性著作的,讀者喜歡一個小說里有一個兩個吸引人的故事發(fā)生,有形象鮮明的人物。一個人要在故事中有所變化,一個故事中應該有可以讓人記住的人物,而不是創(chuàng)造一些含混的、扁平的人物在那里活動,做著可做可不做的事情,盡管生活就是那樣進行的,但小說最好不要那么寫。我曾經有過說好故事的機會,而我沒有去要那個機會。昨天晚上喝酒的時候,閻連科老師還說著,一個小說要有破壞能力,一個作家要有反叛精神。人為什么只能創(chuàng)造貼地行走的故事?一個小說為什么非得要是由故事構成的?小說是語言的藝術嗎?語言是浮在小說之上的嗎?閻連科老師的話給了我進一步的鼓勵和信心,我不必非要那樣寫作。但當我聽到趙志明隨口說出的一句俚語,當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也見到他臉上一副平靜中略帶一絲笑意的表情,我也感受到了那句俚語的美妙。現(xiàn)在你看到了,一句俚語進入了我的小說。
難道我沒有說出故事嗎?時間從來都是被追尋的,一個事物當它被人所感受,它已經成為過去。一切都在故事中。一團燃燒的火最后熄滅,在原野上,在原野中人無法感受到邊際的黑暗里,一團火最后熄滅,平原上的動物依然在活動,風依然在吹,一匹狼也需求求愛。原野的一夜也是故事性的一夜,只要被人觀察到,只要一個人細心去感受,黑暗中的平原也具有故事性,具有動人的感染力。我曾到過安納托利亞的原野,在那里見到過野生的梨樹,見到警察處理一起事物。當大風刮過安納托利亞草原時,風吹在我的臉上,遠處是兩棵高出平原的樹……我將那情景拍成照片帶回家拿給我的父親看,告訴他那個地方種植的農作物。我父親說,如果有時間,他也希望跟著我去外國旅游。我說好。發(fā)生過的和將要發(fā)生的在我身上構成著我的生活。昨晚我喝多了酒。一開始我喝了某種白酒,接著又喝了另一種白酒,后來我喝了紅酒,晚上八點多我們結束晚餐,在唱歌的房間里我們繼續(xù)喝酒,我又喝了啤酒,喝了馬爹利。那些酒在我身體里作用,造成了今天早上起床后有些后悔的我,造成了我意識加速的、變化了的流動。新的作品產生了——這就是文學發(fā)生的過程,是生活的真諦,也是文學的秘密。我能夠確認的是:主要我將那些完全地,即便是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我也創(chuàng)作了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我認定它是一部小說,它就成為一部小說。很多年前,在我將某天晚上做過的四個夢進行回憶、并且加了虛構寫下來的時候,我記得曾將那個東西交給一位編輯朋友和一位比我年長的小說家看。小說家說那不是小說,編輯朋友說想象力不錯,但暫時還不能使用。現(xiàn)在的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我,我對文學的把握能力遠遠地好于從前的我。這是我對自己的判定,即便沒有幾個人相信,正如我的詩歌讀者的構成,其中有一部是詩人,更多的是并不常接觸文學的人,但我能夠將現(xiàn)在的我確認:長詩《巴弗奴斯挽歌》是真實而真誠的,并不是他人對我說的,是一種幻想。許多人在共慶佳節(jié),我就站在旁邊,節(jié)日也投射在我身上,如果我跳舞呢,跳舞對我來說就是必然的。我喝酒,喝酒對我來說是必然的。又何必后悔?如果看到一個女孩覺得她美,覺得她的精神上有我欣賞的、適合與我交流的部分,那我不能鼓起勇氣走向她嗎?
事情就是那樣發(fā)生的,一個人還能活動,就處在做這一件事情或做那一件事情的狀態(tài)里面,如果你不和李明結婚,你可能不會結婚,也可
能和劉清結婚。劉清和李明長相不同,對情感的把握方式也不同,李明讓你快樂,李清給了你痛苦,但你嫁給了李清。李清并沒有錯,如果你仔細觀察李清,可能會覺得這個人其實你并不認識啊,這張臉怎么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字是被人創(chuàng)造的。事情就那么發(fā)生著,人類定義一個“人”字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回答“我真的是我嗎”這樣的問題卻足以讓人忙碌一整年也找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在我們外出吃完午飯回來的路上,迎面見到了兩個女孩,長相都還不錯,個子也不高。借著還沒有完全消散的酒意,我對其中一個展現(xiàn)了一些微笑,也看到了她臉上那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一絲輕微的笑意。上樓的時候我走在前面,趙志明在后面走著,他問我,“你的記憶就真的是你的嗎?”我當時沒有作出回答。當然,一個人有自己的記憶,每個人的記憶總是不同的,針對發(fā)生在幾個人身上的同一件事情。比如某天晚上四位太太一起打麻將,第二天,那天晚上她們一起打麻將的事留在她們每個人心里的記憶是不同的。一個人心里也有一雙眼睛,她總是習慣性地用屬于自己的那雙眼睛去看周圍的人與事物,連細微的觸覺都是不同的。面對趙志明隨口說出的問題,后來我說,“是神的”。記憶類似時間,是因存在而存在的,空白不是記憶,沒有被充滿的時間也失去的時間,但人要去清楚地、像用最為精確的時鐘去衡量一天的日出日落的時間那樣地去找尋記憶的成因,去確認記憶的歸屬,就如同要解釋人類和動物為什么會有意識那樣,是難以令人信服的。越是深入,對記憶的確認越是沒有辦法弄清楚。一個公式要用另外兩個公式去推導,兩個公式要用另外四個公式去推導,事情就是這樣進行下去,在時間流逝的過程中,對記憶的確認將有始而無終。我用鑰匙打開了門,我們走進同一個過道,進入不同的房間,這個過程使我想到昨天白天、在沒有喝酒之前發(fā)生的事。那件事情被我作為日記記錄下來。當時我想到的是,如果那件事情無休止地進行下去,也就是說,當我走出十號線,從車上下來,進入一個通道,沒有見到西南口——西南口看上去已經消失了。但因為之前習慣的對西南口的確認——對我要去的地方來說,西南口是最近的、最合適的出口——我希望通過西南口走向地面。以前我沿著站臺邊的樓梯下去,左轉往前走三十米,再通過一部短電梯往上走,穿過一條完全的通道,從十號線到四號線,在相對而來的人們換車的位置,我刷卡后左轉出來,上兩次電梯,就到了西南出口,眼前是海淀黃莊,旁邊是麥當勞,東北角是海淀劇院,人們在各條路線上經過。我曾在那里遇到過一個熟悉的中年男人,他光著腦袋,五十歲左右的年紀,看上去很健壯——通常他會從呼家樓地鐵站東南口出來,沿著我出門往地鐵的路反方向去上班——我在數千萬的人群中能偶然見到這個男人,即便只有那么一次,也是罕見的事情。昨天西南口就在我熟悉的位置消失了。
我走進了一個比地鐵還要下沉一層的地下空間,在那里有四個出口,其中兩個通向地面,另外兩個,作為循環(huán)的入口和出口。一個人可以從其中任意一個口進入,又走上地鐵運行的軌道線的那一層,通過彎曲的過道,走進地鐵線的對面,接著又可以從那個下沉到地下一層的空間入口處往下走。我就那樣走了兩次,如果我愿意,還將繼續(xù)循環(huán)下去。我找不到海淀黃莊的西南出口,只好從另一個出口出來,這已經是第二次。上周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我以為走了和從前一樣的路線,盡管看上去有一些不同,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錯了,還是隨著人群往錯誤的路口出來,經過更長的通往以前的中關村電腦大市場的路,隨著和西南口常走的學生和知識分子的路不同的穿職業(yè)和半職業(yè)服裝的人群出去。我沒有找到西南口,但西南口確實就在那里,那個出口也不可能憑空消失。當我從東南出口通過地上的人行道過來,我就發(fā)現(xiàn)了它,但我在地下行走時卻沒有找到。也許就像連接地下和地上某個建筑隨時可以人工改變方向的雙向電梯,那個出口臨時調整了指示牌,總之我沒有找到,也不知道下一回會不會再出錯。這是已經發(fā)生了的事情,從它一開始那件指向錯誤出口的事情就發(fā)生了,那時候我就在場,現(xiàn)在我已經離開了。我經常重復著看一部電影,《重建》《養(yǎng)蜂人》《流浪藝人》《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相同的故事再看一遍,同一個人做同一件事情,某一個名字我總也記不住,就用另一個名字去找到它。當我觀看《時光之塵》的時候,我看到遠處三管煙囪在冒著火焰,電影中一片茫茫白雪,令觀看的人也感受到風和冰雪的寒冷。人的意識就是這樣。作為趙志明他可以問我:你在雪地上真的感到冷嗎?這點我當然可以伸手給他看看,手上的汗毛孔收縮,有可能起了雞皮疙瘩,這是對冷的間接證明。但一個人內心中感受到的——真正的冷的感覺,又能如何證明呢?我們說著話,困意來襲,他又去睡覺了,我繼續(xù)令意識發(fā)生,就像凱魯亞克那樣,我只是想到一行字,寫下一個題目,“醉酒”,思想的閘門打開了,借著酒精給我的作用,意識比平時跑得更快,更豐富,我就讓意識自己行走,作家的筆忠實地記錄下來。當我喊停,它就可以,并且真的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