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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戚

2020-03-03 02:43:42強雯
廣州文藝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兒子

1

“在這里、這里簽下你的名字就可以了。”對方彬彬有禮地說,下巴一抬,“只要到時把錢還上,房產(chǎn)證還是你的。”

白又丹想仔細看看條款,那密密麻麻的字很傷腦筋呢。但是她的老花眼鏡還在包里,她摸了下手提包的解扣。

“就是走個流程。”老董有點不耐煩,“每份合同都是一樣的?!?/p>

眼鏡已經(jīng)拿在手里,白又丹猶豫了下沒有戴上去。她在對方要求的地方簽名,按下紅手印,忐忑像一口痰淤積在喉口,越來越濃了。

“可以了?!币慌缘睦隙Τ鰩讞l魚尾紋。

“好的?!惫ぷ魅藛T拿過合同,“稍等片刻?!彼嚼锩嫔w公章去了。

“我都沒仔細看?!卑子值ね隙?。老董的笑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的笑使他看上去不像個六十好幾的老頭,朝氣蓬勃,還有點浪漫。他確實也浪漫,比如會隔三岔五地送一枝塑料花,或買些超市里打折處理的碗筷。

都是些勞什子?xùn)|西。白又丹心想。

“可愛呢?!彼f話的樣子像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

現(xiàn)在白又丹又見他這一笑,似春日晴空,且連晴一周。婦人看見這樣的天空,心就定了。不用擔心不測風云、旦夕禍福,放心大膽地洗洗刷刷、晾衣曬被吧。

“人老了就廢了。”那些比白又丹大十幾歲的同事退休時,都這么念叨。那時她就盤算,自己退休了,就到處走走看看,不能整天守在窩里等死。父母、丈夫都過世了,就剩下個三十好幾的兒子,用不著她了。

人生還有什么牽掛?

“對啊,就得到處走走?!崩隙S時附和?!叭说竭@份上了,還不為自己活?”認識這幾個月來,她說什么他都拍手稱快,“真的,我也是這樣想的?!?/p>

過去的人生是一截嚼爛的甘蔗,掰斷、扔掉就是了,另起一頭咬來還是甜滋滋的。

2

辦完手續(xù)后,老董說,“我們?nèi)c祝下。”

飄香歧路是大萬正街的南邊支路。餐館林立,紅底白字或白底紅字的招牌應(yīng)接不暇,菜籽油、麻油、牛油、豬油的味道混合著從敞開的大門涌出來,五人合抱的石碾盤里盛放著正待碾壓的紅辣椒,傳菜大嬸們?nèi)齼蓛稍陂T面外桌椅上剝大蒜,瓣與瓣疊壓著,像剛剛從母體里撈出來的小娃娃,見著人世和空氣,歡騰得很。她們正在為即將到來的夜市饕餮做熱身運動。臨江門鮮菜火鍋、鋼管廠后面串串、貴州純羊肉湯鍋、墊江石磨豆花、綦江北渡魚……當然還有很多賣小面、賣快餐的,榮昌鋪蓋面、牛肚大肉面,閃花了眼。每個門面前都站著一個人在吆喝:“有座位!有座位!”

老董不由自主地側(cè)了下身,那些攬客的姑娘嬸嫂太熱情。但是招牌菜確實讓人眼饞呢。

“隨便吃點就好了?!卑子值ふf。她倒并不覺得今天的事有多值得慶祝。

“那不行。”老董立即又抖擻起來,“跟我來。”

他們選了一家“老外婆竹筍雞”,濃郁的麻辣味彌漫在整個大廳里。

“要吃雞,回家做唄?!卑子值ぷ讼聛?,想著一鍋雞,至少也是兩三斤,他們根本吃不完,走出餐廳后,還膩裹著一身的油辣味??伤屏艘谎劾隙?,他正在興致勃勃地看菜單?!斑€不是怕你累著。這個,這個……”他的手指在菜單上比劃,那菜單也油膩。

隨他吧。白又丹把頭轉(zhuǎn)過去,店里的七八個吊燈上都掛了一只塑膠公雞的造型,紅艷艷、雄赳赳的。這架勢擺明了不是便宜之地。

不到十分鐘光景,豆腐、苕皮、香菇悉數(shù)端來,一砂鍋紅辣椒、鮮筍包圍的烏皮雞也放在了他們中間,幾只花椒枝擱在上面。白又丹不覺咽了口水。

“色香味俱全??!”老董笑嘻嘻地說,“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是你的,也是我的。”

“又不過生又不過節(jié)的?!卑子值ふZ氣有了點嗔怪。

“比過生、過節(jié)還重要!”老董斬釘截鐵,“老了,人生才開始。以前都是試用期,謹小慎微,看單位領(lǐng)導(dǎo)眼色,看父母臉色,拖家?guī)Э谡扒邦櫤?,什么時候為自己活過?現(xiàn)在,就要活出個光焰萬丈來?!?/p>

白又丹眼前冒出那些獎狀的畫面,頭子上都是金燦燦的光芒,下面斗大幾個字:先進工作者、優(yōu)秀學(xué)生、優(yōu)秀教師等?;氐郊?,她會攤開來,在日光燈下仔細打量,依然晃得人心驚肉跳。榮光,她早就受惠過了,從小學(xué)、中學(xué)到參加工作、退休,人生這一路,就沒錯過。她笑起來。

“看,我沒說錯吧?!崩项^看她意會,及時奉承了一句,“現(xiàn)在要為我們自己而過。到這個歲數(shù),是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結(jié)婚生子,養(yǎng)老送終,人生的課題都已經(jīng)完成了吧?!彼麆澙艘粡堒嫫みM嘴,燙得呲牙,“到時,我們還不是兩腿一蹬,兩眼一閉,萬事皆空。索性,跟著感覺走?!?/p>

白又丹看著他的樣子,可愛又可笑。他還真沒個老年人的樣兒!這年代,年輕人顧著閑,老年人想著搗騰,都反了。

“老妹,你說呢?”

“好,光焰萬丈。”她拿起了筷子,撬了塊雞腿,塞到老董碗里,哄他也哄自己。

“自己來,自己來?!崩隙蟾攀丘I了,大口吃了好幾塊,才說起話來?!拔腋阏f,這次你是真英明。我早就說了,你是個在大事上有決斷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大氣,不含糊,是真智慧,是巾幗。我這一生,沒少見過女人,扭捏作態(tài),斤斤計較,機關(guān)算盡,哎,都是過眼云煙。你問過我為什么不找年輕的?我跟你說那些都是虛的?!彼蝗煌A讼?,“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這句話讓白又丹笑了起來?!澳阍谀睦飳W(xué)的?”

“嘿,在老師面前可不也得有文化嗎?”

“我一個小學(xué)老師。”她謙虛道。

他咧開嘴又笑了起來,“因為你,讓我改變了對女人的看法,不拖泥帶水,該出手時就出手!這才是真女人。來,我敬你?!闭f著,他要端杯,卻發(fā)現(xiàn)沒有酒。“咳,沒酒,”他遲疑了下,“以水代酒,我敬你!”

白又丹也端起那杯倒了白開水的一次性紙杯,和眼前的老頭碰了碰?!案杀??!狈畔卤樱龁?,“其實,我有點不明白?!?/p>

“你放心好了?!崩隙驍嗨脑?,“這家貸款公司我熟,他們不會騙我的,公司是真公司呢。房產(chǎn)證只是個抵押證明。你要相信我。”

“這個房子估價120萬元,沒想到漲這么快?!?/p>

“我其實只要40萬元就可以了,可是沒有現(xiàn)金啊。你能拿出來嗎,我能拿出來嗎?就算是有,不也存在銀行里嗎?這年頭誰手里都沒個活錢???所以,我說你有經(jīng)濟意識呢?!?/p>

白又丹點點頭,低著頭吃了一塊脖子肉。

“這脖子肉少吃,有淋巴?!崩隙奂?,把那塊脖子肉從白又丹嘴里給奪下來,放在了一邊,“淋巴是毒素集聚區(qū),致癌的,說了你好多次了。不聽話?!?/p>

都吃了好多年了,也沒見死。換作以前,這句話白又丹會脫口而出,但現(xiàn)在她截住了。她承認自己有點看老董的臉色。她不是沒有一點現(xiàn)金,她有三十八萬元的現(xiàn)金在銀行里存著定期呢。這是她唯一沒有給老董交代的實情。這錢是給兒子攢著成家的,不能動。三十八萬元里有過世老伴的一份撫恤金,合著她平時從工資里省出來的,兒子再不成器,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錢不能動呢。

“房產(chǎn)抵押這事,我都沒告訴兒子?!卑子值ふf。

“嗨,這是對的,你兒子管你么?房子是你的不是他的,你還不能做主?這筆生意成了,我就給你換個新房子,把現(xiàn)在這房子過戶給你兒子??此艺f你什么?!?/p>

白又丹訕訕地笑。都說教師的孩子不成器,這個咒語也落在她身上。兒子奔著三十五了,沒結(jié)婚也沒對象,他有時在外面住,有時回家里住。白又丹不知道兒子整天在混什么,當然她也不操心,總歸是男孩子,活著回來,不偷不搶的,也不算異類,就是正常人的軌道走得艱難了點。回家的時候,兒子也和她說不了兩句話,不是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就是玩手機。白又丹實在看不下去就嘮叨兩句,兒子就收拾碗筷,無非就洗那吃過的幾個碗,瀝了水放進碗柜,抹桌子、掃地一類的事都不干。就這么一個親人了,老母親嘆嘆氣,就自己擔著了。別人家父母子女在一塊兒有說有笑,她家就磣著,撂著,再講百善孝為先的道理也不合適,就像抓住已經(jīng)結(jié)婚的男人或女人,問今天是不是該愛我了,找不痛快嗎?要是家里有個可以說說話的人就好了。給兒子干那些未盡的家務(wù)活時,白又丹就忍不住這么想。

有一次兒子回家,碰見了老董在沙發(fā)上敘話,立刻沒了好臉色。

白又丹起身,介紹說,“這是董叔叔?!?/p>

兒子不是三歲小孩,并不聽說聽教喊人,反而是一塊牛肉臉頂上去問當媽的,“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老頭識趣,什么話也不說。

“這孩子,要回來也不說一聲?!卑子值そ鈬?,拉著兒子往廚房里說話?!袄隙俏遗笥选!?/p>

“什么朋友,從沒聽你說過。什么時候認識的?”兒子搶白,都是成年人,那點貓膩誰看不出來。“再說了,我自己的家,回不回來還要說?跟誰說?跟他說?你怎么把什么我不認識的老頭往家里帶?像什么話!”兒子說起話來,像一家之主。

慣的!白又丹想,生氣道:“我朋友我還不能帶了?”

“干什么的,住哪里的,你調(diào)查清楚沒有就往家里帶。不清不楚,家里東西丟了都不知道。養(yǎng)命錢鎖好了沒有!”兩人在廚房里拌嘴,音量并不小。

白又丹被兒子嚷得心虧,“吃完飯,我就帶他出去。”

幾次往來,老董和白又丹兒子也漸漸熟悉了,但好感卻一點沒有建立起來。老董來一次,他就黑一次臉。

“不能留宿!”兒子堵死。

雖然心里不痛快,但這個門檻白又丹從未逾越。倒不是怕兒子的臉色,他們還沒說到婚嫁的事兒上。怎么說呢,按老董的意思,算是彼此認了一門親戚吧。

親戚之間就要常走動。

節(jié)假日期間走動走動,家里電線短路了,下水道堵塞了,糧油沒了,就得走動拾掇,其他的,也就沒什么了。

關(guān)于那件事,也不是沒有,但一把年紀的人,就是可有可無。至少,在白又丹這里是這樣。老頭呢?她沒想太多,等到想起時,已經(jīng)水過三秋。而唯有能想起來的那一次,也云里霧里,讓人摸不著頭腦。

也是一次飯后,兩人在白又丹家里說著話,老董不知怎的,就抓住了白又丹的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蹭來蹭去。白又丹剛開始沒注意到,眉飛色舞地講著未完的事情,后來覺得自己整個胳膊都扯到對方大腿根了,才豁然大悟。她毫不留情地抽回來自己的手,沒注意到老董的臉色有些窘。那種窘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卻突然被人一腳果斷踩折了弓。

混賬!白又丹要呵斥,但是她沒有發(fā)出聲來,她覺得要為眼前這個人留點情面。到她這個年紀,幾乎對男人沒有性方面的熱情,都長得老臉皺皮的,身上還帶著前半生各種風霜的疲倦,就算再怎么拾掇,也是難掩暮氣。她也沒期望那些老頭對她有什么期待,她看鏡子里的自己,也找不出可人之處,所以,老了,不就是能說點話而已,肉體什么的,反而讓人避之不及。

她吞咽了羞恥,背身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老董也跟了過來,這次他更直接,攔腰抱住了她。兩個人都沒說話,白又丹還在淘菜盆里洗碗,手上的動作一點沒有少。她等著,等他說點什么話,如果他能煽動起那種溫柔和依戀,也不是沒有什么可能,關(guān)鍵是他得說說,比如以后、未來,怎么生活,怎么用度,他會不會給自己生活費,給多少呢,一起相守過日子什么的,有個從長計議的周密布局。但是后面那個人什么話也沒有,好像也在等著什么,只有水聲嘩嘩地響。后面的人抱了一會兒,大概是見白又丹沒反應(yīng),自己就冷了。還是什么話也沒有,轉(zhuǎn)身就離開了廚房。

白又丹一貫是很節(jié)約用水的,但老董的抽身,讓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人上年紀了,很多事就不敏感了。水繼續(xù)流著,卻不是在刷碗筷,白又丹把手伸到了水龍頭下,手上都是油膩呢,水流過,就一顆顆小水珠,在手背上站也站不穩(wěn),輕輕地就滑下去了。

回到客廳里,老董已經(jīng)拿著遙控板翻看電視節(jié)目了。

他們倆一個字都沒有提。離開的時候,兩人也好好說再見,下次見。然后好幾天沒音訊了。

固體酒精燒完了,竹筍雞漸漸冷卻,麻辣湯料凝固起來,就有些讓人嫌惡。大理石桌面上那結(jié)成硬塊的湯料星星點點,端起水杯,水也是涼的。白又丹環(huán)顧左右,估計這餐館里年紀最大的男女食客就他們倆了。其余的一看不是年輕戀人,就是幾個朋友邀約。年輕人的眼光也不閑著,有意無意地向他們打量而來。

是啊,別人都在猜測,這原配夫妻哪會這樣出來奢侈下館子呢,尤其是雞鴨魚肉,誰個不是在家里弄呢。這店里的雞也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就是更辣、更香,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放了一滴香呢。她琢磨著,也給鄰座們投去了狠狠的目光。

這眼光,幾個月來沒少見。照顧站牌下、公園里、地鐵里,老夫老妻都淡著呢,他們這樣新鮮,可才不是原配呢。這眼光,他們都懂。白又丹有一次還拿這眼光自我解嘲,說咱是不是也得注意點,別人瞅著呢。老董卻滿不在乎,繼續(xù)把手握得更緊了。

兩個人的胃口不大,很快就飽了。

“打包吧。”白又丹說,“晚上回去熱著吃,還能加點菜。”

老董剔牙不言語。

3

出得餐廳,空氣也變得清涼通透,白又丹一個人提著打包的剩菜回家了。

這房子其實已經(jīng)住了十年了。年頭不算長,但是客廳墻上出現(xiàn)了裂痕。一共兩道,從天花板一直拉到地面,又深又長。好幾次,白又丹想把這些裂縫修補了,裝修工人來了兩撥,都不接這茬,說得家具全搬,得挪空才行。否則,這油漆掉在柜子上、書上算誰的,到時候麻煩,說不清楚。

后患!他們說的是后患。如此,寧可不掙這份錢。

不刷就不刷,每過十年人都得長紋路呢,這房子的紋路有什么不能忍的。

定了定神,白又丹把房產(chǎn)證從包里拿出來端詳。證還在,房就在。辦理抵押之前,老董就說了,中介公司只是收復(fù)印件和全權(quán)委托書,原件還是在自己手上,所以不用擔心中介公司會擅自處理她的房子。

建筑面積一百一十二平方米,產(chǎn)權(quán)人白又丹。她在這兩行字上摸了摸,重新又合上。房產(chǎn)證是去年才換新的,綠色的封面還帶著印刷品的味道呢。老頭過世,他的名字自然得給抹去,她跑了好幾趟,才辦理好房產(chǎn)過戶。

這證新嶄嶄的,好像這房子也新著。

家里雜物多嗎?老頭離世后,已經(jīng)做了一些清理。白又丹繞著自己的客廳看了又看,不過就是些書,教輔書,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六年級的都有,各種版本。她一輩子和小學(xué)生打交道,就攢了點這么些家底,都舍不得扔。朋友來她家里做客時,說,畢業(yè)生都燒書了,你還留著這些勞什子干啥。教科書三五年就更新一套,這些老黃歷也跟不上節(jié)氣了。

是啊,好多知識都被否定了,比如過去寫“生”字的筆順跟現(xiàn)在都不一樣,現(xiàn)在讓白又丹回去教小學(xué)生,也是錯誤百出呢。

可是這些教輔材料中,每一處空白的地方,都被白又丹密密麻麻地寫上了各種心得體會,真知灼見。比如,閱讀文三段式要領(lǐng),如何提煉中心思想,三十幾年的人生成果啊,都濃縮在其間了。

她舍不得扔。她能想象這些書頁被工人們搬進廢紙加工廠,瞬間變成齏粉的樣子,她的人生也就變成齏粉了。

所以搬了新家后,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黃卷書頁又一股腦跟了進來,客房兼做書房,但堆不下,就在客廳里做幾個大書柜,塞了進去?!兜陀淄掃x》《四年級閱讀訓(xùn)練》《作文通訊》,都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模樣呢。白又丹看著這些書籍,就覺得過去兢兢業(yè)業(yè)的日子還在,都還在客廳里蹲著呢。

但是老伴走了,總還得有個新氣象。白又丹做了個折中的處理,讓裝修師傅把三間臥室給粉刷了,這樣人睡著的時候,就不會有什么天地鬼神跑來搗亂了。她倒不是迷信,從來也不怕鬼神,和鬼神對話,她倒還是期盼的,總還是自家老頭兒吧,親了幾十年,斷不了情。但是老人們說了,現(xiàn)實中的人不能老活在陰氣中呢。陰陽兩隔,總有些干擾。

刷過臥室后,白又丹躺在床上,倒有些孤獨了,老頭不在夜里出現(xiàn)了。好像元氣最虛弱的閥口給塞上了。說來也怪,沒多久,老董就出現(xiàn)在她生活里了。

這個可以稱作伴兒的老董,雖然沒有過世老頭那份親密和信任,但生活中他也是最靠近自己的人了。

白又丹合上房產(chǎn)證,重新把它鎖進柜子里。她有些困了,從老董開始跟她念叨這件事,就腦子攪糊涂了,一直到今天,她懵里懵懂的,好像是被一股力量推動著前行,這股力量是愛情嗎?她想不明白,又被這股力量推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4

一周里,老董會來三次,隔天一次,或連著來好幾天,又連著好幾天沒了人影。白又丹和老董的相識,是在嘉陵江河畔的嘉陵西村。說是嘉陵西村,并不是偏遠鄉(xiāng)野,而是一塊城中村,四周高樓林立,玻璃幕墻,就這塊地被城市森林圈起來了。其實過去,這里都是農(nóng)村,嘉陵西村挨著慶大村,不過是城市化后,慶大村這名字也消失了,變成了龍湖商圈、虎頭巖商圈。唯有嘉陵西村這塊地還保留著,因為這里過去有一個豆腐干廠,廠倒閉后,挖掘機開了進來,弄了一地殘垣斷壁,地就裸露了出來。原來這豆腐干廠周圍就有些田地,小打小鬧的,現(xiàn)在田地就四平八穩(wěn),像模像樣地長了起來。都說這塊地被納入規(guī)劃,但一等就等了好幾年。這幾年也不是白等的,周圍的人一開始還悄悄摸摸,后來就大大方方地栽種上了蔥、白菜、萵苣,綠油油的,飄散著雞糞狗屎的味道。這平房矮屋里時常鉆出幾個老婆子,拎著尿桶,往地里澆灌,十分珍惜的樣子。老婆子也會在清晨或傍晚,到這些高檔小區(qū)的門外,鋪上一張塑料席,擺幾顆菜,價格十分便宜。個頭不比超市的大,但也價格低。她們會逢買家就說,“自己種的呢?!?/p>

“自己在哪里種的?”

“喏,就是那后面。”她們會搖手一指,那高樓后一片看不見的田地里。

“就是嘉陵西村了。”有懂的人過來幫腔一句。

要是買主是年輕人,就不懂裝懂地點點頭,也不去計較那憑空一指的那塊地在哪里。

倒是那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存心眼,多問了幾句,好像立刻要去驗證下是不是在那里栽種的?!坝玫氖裁椿??”她們還會有意訛一下對方。

“自己吃的用什么化肥!”

白又丹是知道那塊地的。她也曾在那里撒過一點紅苕根苗,紅苕這東西不用費神,夏天掐了吃紅苕尖,炒或涼拌都可以,冬天自然就刨出來吃紅苕了。可白又丹并不是個勤快的農(nóng)人,后來綠葉也蔫了,紅苕也腐爛了,她就當是個玩。那些婆子專心在地里搗騰的,每天都是按時去施肥呢。她沒有那個耐心,一個小學(xué)退休教師,種菜嘛,就當是實驗好了。

有空的時候,白又丹就翻一翻那些老課本。暗黃斑點的書頁上,她突然會閃過一個念頭,要不要去做家教呢,老教師也是很受歡迎的。這個念頭剛一冒上來,她就合上了書頁。一輩子還不嫌累呢。

退休的時日,清閑了些,也被遺忘了些。站在陽臺上,遠遠地看見城市的輪廓,說不出是憂傷還是慶幸。本城電視塔就在視線內(nèi),看著不遠,也就一公里吧,可實際上要坐車到那塔下,也得二十分鐘呢。如果看得久了,就能看見一些不存在的黑暗,眼珠往右,它們就往右,眼珠往左,它們就往左。老了,飛蚊癥越來越厲害了。她有點悲哀地想起那句話,“人老了就廢了”,這眼睛大概就是最先廢掉的。再往西邊看,還能看見那塊城中村了,一點點,不多。

如果碰上陽光好的天氣,在家里還是能眺望嘉陵江以北的地方。這個城市山多,轉(zhuǎn)幾個彎就是另一個景象了。但江不同,江水始終盤亙著,在汽車跑道之下。嘉陵江水雖然看不到,但能想象到,就在自己房屋的東邊,蜿蜒著隱藏在兩岸之中。

只有在夏天漲水期,可以看見黃湯湯的江水湍急涌動。那時的江水正是不好看的時候。

白又丹下得樓來,走上二里路,鉆過大坪菜市場,順著虎頭巖一直往東,就到了嘉陵西村。那天也是巧了,看見好多老居民在地里,無端端地,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

白又丹也跟著去湊熱鬧。

嘉陵江遠望清冽,但沿岸的地方卻泡子翻翻,沉渣浮浪?!霸趺戳耍俊彼龁栔車娜?。周圍的人也茫然,只是鬧哄哄看著江面。

啥事都沒有,就愛湊熱鬧。她一邊念叨,一邊沿著嘉陵江邊踱步。但是人潮涌動,聲浪起伏。

“可惜啊,可惜啊?!彼犚娨粋€老頭說。那正是老董,他對著別人說,也對著她說。

“出啥事了?”她問。

老頭只是搖頭?!疤贻p了?!?/p>

白又丹看看河里,沒有人啊,難道有人自殺了?

“才62歲呢。”老頭這次正經(jīng)八百地對白又丹說,“淹死了?!?/p>

白又丹嚇了一跳,又往河里看了看,沒有尸體呢,她又轉(zhuǎn)過頭來,連警車、救護車都沒看到呢。

“昨天晚上死的,清早就把尸體打撈走了?!?/p>

哦,白又丹有些失落,原來事情早發(fā)生過了,那大家伙這是干啥呢。憑吊嗎?這死者是什么人?

死者是什么人倒不重要了,囤積在嘉陵江邊的婆子、老頭都在長吁短嘆,62歲呢,退休金才領(lǐng)兩年,人就沒了,可惜啊可惜。

“所以啊,買養(yǎng)老保險有什么用,早知道還不如存銀行,吃利息也是一樣的?!?/p>

“誰知道活長活短?”又有人反駁,“你活個90歲不就賺了?!?/p>

“看著吧,這嘉陵西村就變成老人壩了。老人想不通就往這河里一跳,一了百了?!?/p>

“死腦筋呢,有什么事情不能談呢?!?/p>

“有些事能談,有些事就不能談?!?/p>

白又丹從支離破碎的話語中才得知,昨晚在河里淹死的老頭,是這嘉陵西村的居民,也是被動員改造的棚戶區(qū)的居民之一。這動員工作還沒進行到尾聲呢,怎么會鬧得走投無路呢,她想,這不是瞎說嗎?一會兒,又有人說他是為了一個老太婆才跳河的。

越描越黑!白又丹想,一把年紀了,還能跟男女事扯上什么關(guān)系。又不是十七八歲情竇初開,要死要活的??砂子值ば碾m這么想,耳朵卻又掛在人堆中,想搜羅一點蛛絲馬跡。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無非是說老頭得了一點棚戶區(qū)改造的補償金,全給了野老太婆。老頭的子女不依不饒,要他去討回來,結(jié)果兩家鬧起來。至于老頭掉河,是人為的,還是不小心的,總之跟這事就少不了關(guān)聯(lián)。

白又丹聽到這里,哼了一聲,她不相信這年代還有這樣的故事。這些下里巴人,跟男女沾上了邊的事,不論真假,都起勁著描!好像沒這點事,日子就淡而無味。哎,人老了,對社會已無任何價值,自己呢,也找不到個支點,只能拿著些無關(guān)的人和事填補快入土的時間。這個八卦老人團就像個污濁的墨魚池,大家都在里面抓瞎。

倒是剛剛見面那老頭在人群里替死者洗白,“人間有真情呢,不管他是不是和老太太吵架,還是為了跟老太太證明什么,總是他下河這件事是真的。這嘉陵江是母親河,這母親河養(yǎng)我們,也可以殺我們,愛就是這樣了,沒有不行,過猶不及。到我們這個年紀,不就圖個伴兒嗎?”

他說起話來一板一眼,又句句在理。白又丹就多看了他幾眼。

老頭活泛,逮住了白又丹的目光,主動過來攀談。他說自己住這附近不遠,過去是嘉陵西村的人,見勢不妙早搬家了,現(xiàn)在這塊地政府要征用為濱江景觀公園,是大勢,拗不過。他經(jīng)?;貋砜纯?,也看看過去熟悉的朋友,“怎么以前就沒碰見過你?”他最后這一句話說得有點輕佻,眼角的魚尾紋也順勢一聚,像金魚突然張開了尾巴,有種突如其來的招搖。但在這嚴肅的死亡事件之中,卻讓人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下。

“我叫董宗夏。大家都叫我老董?!?/p>

她點點頭,“我叫白又丹?!眱扇怂闶钦J識了。

有的人,認識也就是個認識;有的人,認識是為了做親戚。老董就是這樣。沒幾天他就上門了,檢查白又丹家天然氣漏氣與否,幫著掃地洗碗,一點不見外。過幾天,沒音信了,過幾天又來了。

“我可不是學(xué)雷鋒啊?!泵看螏屯昝?,老董就對一邊杵著的白又丹說話,提醒她什么似的。等她當真了,覺得要做點什么的時候,老董就說,“你看你,一輩子當老師,太較真了,走,去散步。”他們就一塊兒出去,到嘉陵江邊轉(zhuǎn)轉(zhuǎn)去了。

江風習習,江霧隱隱,白颯颯的一片,看得見城市和郵輪的外廓,看不清星星點點的人跡。白茫茫,一切都是白茫茫。

5

這個盹打得稀里糊涂。

白又丹睜眼的時候,天是黑的,一時沒搞清楚是天未亮呢還是天剛黑。看了看鐘,七點半,更糊涂了。下了沙發(fā)來,到馬桶上坐了會兒,聞到窗戶里飄進來的火鍋牛油味,才判斷出應(yīng)該是晚上了吧,只有夜間人們才在家里燉火鍋呢。仔細又聽了聽,聽見走廊里傳來各家各戶鍋鏟和鐵鍋“鏘鏘鏘”的聲音,又有菜刀拍案板的聲音,辣椒爆炒“滋滋”的聲音,她渾身哆嗦了下。這么晚了啊。

白天就是不經(jīng)用。幾件事一上手,時間就沒了。所以,白天是不能安心做點自己的事情的。

兒子回不回來不去管了,老董呢,她拿起手機,沒看到他的留言,于是便把電話撥了過去。

“我今天不來了,你自己吃吧,改天來看你?!彪娫捘穷^嘈嘈切切,應(yīng)該是在外面,超市還是大街上,白又丹心里有小小的不痛快。她打開冰箱,看見油膩膩的竹筍雞,有幾分嫌惡,拿了一個番茄、一個雞蛋,“啪”地關(guān)上了冰箱門。

番茄雞蛋飯,有營養(yǎng)又簡單,永恒不變的一人晚餐。三十二年前她剛產(chǎn)子那會兒,婆婆就天天給她做番茄雞蛋,“雞蛋是最方便的營養(yǎng)品?!逼牌胚@句月子里說的話,她記了一輩子。她和婆婆的關(guān)系不好,因為月子里沒有雞鴨魚肉,只有番茄雞蛋。說婆婆懶也不是,她是老革命,做慣了領(lǐng)導(dǎo),不會伺候人。年輕時一心為公,沒有時間管過兒女。不僅自己長期吃單位食堂,也帶子女吃食堂,不會做飯是歷史遺留問題。如今上年紀了,回頭來想疼孩子,主動要操持兒媳婦的月子,幾番折騰,也就番茄雞蛋最拿手。老革命做了還不忘宣傳,街坊鄰居一個勁兒點頭,“這婆婆對兒媳婦可是掏心掏肺,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管了一代管二代!”

這婆媳嫌隙便在那時落下了。白又丹一輩子都記得番茄雞蛋的事。

但說來也怪,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做這道菜,這確實是最方便的營養(yǎng)品。她沒有了恨,只是單純想起了這句話。

濃郁的霧纏著夜晚,像要把所有的苦惱都倒出來。車流劃過地面,落下“滋滋”的聲音,帶著一股子黏勁,也有人不著急回家呢。白又丹端著餐盤,站在廚房里一口一個喂,一口一個咀嚼著,那“滋滋”的聲音,好像是別人的寂寞,聽一聽,站著也就吃完了。

6

老董和白又丹的相會沒有固定時間,有時兩三天,有時一兩周,沒有定性。但這次白又丹心里卻像雜七雜八碼放了一堆亂家具似的,左右都騰挪不開,等著老董來張羅。電話打了兩三個過去,老董無一不推辭,意思是他投資的項目剛走上了流程,得緊鑼密鼓一段時間,所以暫時不去找她,“你放心,我忙就證明這是安全的,事情是正確的。”

他說的不無道理,白又丹放下手機,不知為何有點悵然。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嘉陵江是徹底看不見了,大概也隱藏在這片城市濃霧中。這江水是城市的魂,有了這點魂,這城市才生動、嫵媚。雖然它一直都在,但是看不見就是看不見。

周末的時候,兒子回家了。

白又丹心不在焉地給兒子做了一葷一素一湯,兒子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也不搭話。直到走到飯桌前,看了看可憐兮兮的幾個菜,發(fā)作起來?!霸趺淳蜎]點好的?”

“怎么不是好的?新鮮的夾子肉呢,芹菜肉絲、小菜豆腐湯,樣樣都是新鮮的。”白又丹也知道菜少了點,但是她提不起心情來做大菜,比如像以往那樣,做條魚,備上紅燒肉什么的。她給自己找理由?!拔艺f你也是,這么大個人了,也不能自食其力?!?/p>

“我怎么不是自食其力了?跟你要過錢嗎?爸過世的時候,還有遺產(chǎn),這房子還有我的一份,你說替我存著,好,我就信你替我存著,存哪兒了?我跟你要了嗎?”

一提房子,白又丹就心虛?!胺孔舆t早都是你的,你把家成了來?!?/p>

她知道兒子現(xiàn)在成不了家,好像他從來也沒把婚姻當大事。說他有工作吧,也不是什么大單位,別人問起,她也叫不出那公司的名字來。東一家西一家地待段時間,一問他,他就說是什么西南片區(qū)經(jīng)理,芯片、集成電路,大數(shù)據(jù)時代下的產(chǎn)品了,總是賣什么她聽不明白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一個教小學(xué)生的老師,跟你說什么高科技你也不懂?!眱鹤痈揪蜎]好聲氣地解釋,“大數(shù)據(jù)時代,信息化時代,電視機、手機、空調(diào)、熱水器、電腦都得用的零件?!?/p>

信息化時代?掏出手機,誰不是身在其中??捎滞罾镎f,兒子和她又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傻降资亲约旱膬鹤?,他說什么就信什么唄??傊矝]餓死,就是有些潦倒。

“看你老了怎么辦?”她狠狠地說,并不相信這個三流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能和高科技結(jié)下多大個緣分,私下里卻為他攢錢。

“我三十好幾了,沒有隨便帶女人回家過夜,沒有跟你要一分錢。倒是你,應(yīng)該多注意點,不要被亂七八糟的人騙了?,F(xiàn)在的老頭可不比以前單純了。”

母子倆沒好聲氣地說了一通。

又過了半個月周末,老董還是沒有來,白又丹心里就有些虛了。

“最近怎么樣了?不順利嗎?”

“很順利呢,我在海南。”

“你去海南干嗎?之前怎么沒聽你說?”

“我在跟著他們考察項目,過兩天就來看你。”

這次說到做到,四天后老董就回來看白又丹了,提著大包小包的特產(chǎn),椰子粉、椰子糖、珍珠項鏈,擺了一桌。

“再過幾個月,三江麝神就要上市了。我們?nèi)タ疾炝讼鹿?,我是VIP客戶了,只要一上市,股價就翻十倍,怎么說呢,20萬元就變成200萬元了。我得感謝你,你是我的貴人?!?/p>

白又丹怎么聽怎么都像天方夜譚?!澳挠羞@么容易。”她擔心他,可別被騙了。

“貨真價實,下次帶你去看看。那一大片森林都是我們的。拍了好多照片呢,我沒發(fā)給你嗎?對了,這次還帶了好酒——三江麝神酒,這可是公司自產(chǎn)的。養(yǎng)生酒呢,我給你留了一瓶,市場價2000多元一瓶?!彼ソ议_背包,把那瓶紅色紙盒裝著的酒拿出來。酒瓶是個葫蘆模樣,燙金的字,“喜慶吧?!彼麌K嘖道。白又丹只覺得艷俗,她并不喝酒,倒也拿起瓶子仔細看。

“可別輕易喝,一定要在重要的場合,重要的客人來的時候喝?!崩隙眠^包裝盒,說,“你看,上面寫得可清楚了。成分……”

“那今天喝不喝呢你?”

“找個特殊的日子,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崩隙志`放出那張笑臉,“我跟你說,有機會你也參股,到我們公司里來,只要我在,公司里一幫老少沒有一個不喜歡我的,都說我幽默風趣,笑話多,其實呢,我就是比他們見識多點。我們的總經(jīng)理,一個女人,才28歲,那叫一個利落、能干!她離婚了一個人帶著孩子,難吧?但不服輸呢,硬是把一年身家掙到了幾百萬。你得去聽聽她的演講,太精彩了。大到政策,小到投資,犀利、精到!對了,森林產(chǎn)權(quán),國家馬上要放開了,”他壓低聲音,“急需民間資本的入注。老百姓的商機到了。你知道嗎,”他眼睛放光,沖著白又丹,“這是大勢所趨,青山綠水怎么弄,植樹造林!現(xiàn)有的森林資源,維護升級,光靠上面那點錢是不夠的,得眾人拾柴火焰高,這事,有甜頭呢?!?/p>

“你說你去海南看森林了?你怎么知道哪塊森林是你的?”白又丹打斷他的話。

“掛了牌啊,有我的名字?!?/p>

“你走了名字也可以換別人的。”

“我有林業(yè)產(chǎn)權(quán)證啊。”老董頓了頓,“只是還沒發(fā)下來而已。放心!人家這么大個公司,北京、上海、海南、湖南都有。有什么信不過的。好多領(lǐng)導(dǎo)干部都在買呢?!?/p>

“哪個領(lǐng)導(dǎo)干部?”

“嗨!你就是不相信人。”老董有點不高興了?!叭说枚喑鋈プ咦?,長長見識。天天在家里,不長草也得發(fā)霉。”他轉(zhuǎn)過頭來一字一句道,“都說了好多遍,要光焰萬丈,要開辟新生活,不出去,哪能曬著太陽!人老了,更要有點氣魄?!?/p>

白又丹沒有再說話。這話耳熟,她也曾對過世老伴如此蠻橫過。她見不慣一個男人當溫室花朵的樣子。

“你說,咱倆要是都年輕幾十歲,說不定臭味相投?!卑子值び懞玫卣f。

“再年輕幾十歲,你肯定看不上我?!?/p>

“為啥?”她不理解,似乎也有道理。

“收上吧。別扯那沒用的?!崩隙蝗坏伺d趣。

白又丹把那瓶酒又裝回了紅色包裝盒里,放在了櫥柜最右邊上方的柜子里。那里放了各種酒,有兩瓶是做菜用的江津老白干,認識老董后,又添了兩瓶法國紅酒、紹興黃酒,還有他有時沒有喝完拿回來的各種半瓶白酒。因剩著的就一直剩著,沒有再喝,白又丹就隔三岔五地倒進了泡菜壇子,腌泡菜了。

兩人吃過了飯,洗碗掃地,又扯了些家常。電視里正在播映表彰市里環(huán)境處理污水取得重大成績,“嘉陵江邊的餐飲船今年被取締了103家,”新聞播報員自豪地在屏幕里念道,“到如今,我們實現(xiàn)了垃圾污水‘零排放,碼頭清理漂流物工程已經(jīng)完成百分之九十,青山綠水可見,江邊數(shù)千噸不合格石灰一掃而空?!闭诖蚝乔返睦隙挥X停住了嘴巴。

“你看,你看?!彼惺謫景子值?,給她點了回放鍵。

白又丹也往電視機前湊,“今年有點狠。”

“嘉陵西村,嘉陵西村?!崩隙氖滞諝庵兄噶酥?。白又丹等著他說下一句話。老董卻把他們心知肚明的話掐斷了,落在了喉頭里。“明年,這濱江公園是搞定了。”他突然把話調(diào)轉(zhuǎn)了一個方向,“我說什么,人要有大局意識,大局意識?!?/p>

他們都沒有把那最悲慘的話說出來,好像那樣會一語成讖。

這晚,誰都沒有說留下或該走了之類的話,洗完臉,洗完腳,反鎖上了門。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坐到床頭,各自蓋一床被子,躺著說了一會兒話。后來其中一床被子被踢到了墻角邊,又過了半個小時,兩個又各自蓋了一床被子。

“這樣睡得更好些?!币粋€人說。

“是啊,晚安?!绷硗庖粋€人說。黑暗之中,一切又都安穩(wěn)了。

白又丹閉上眼睛,覺得嘉陵江清幽幽的水正流淌在他們中間,但一睜開眼,那河水其實是黑乎乎的,有著某種看不見的漂浮物。她只有閉上眼睛,才覺得它慢慢清透起來,就像電視里說的那樣,江邊數(shù)千噸不合格的石灰一掃而空,青山綠水可見。

7

日子很平常,三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雖然說見面不多,但每次老董來,都主動做飯菜,洗碗筷。他眼尖,總能看見家里缺點差點什么,手腳麻利地給弄好。

“現(xiàn)在新出了一種加熱式馬桶,坐上去,不冷,還能直接在上面沖屁屁,不用手,不用彎腰啥地,屎尿都給你沖干凈?!彼蚪蛴形兜亟榻B。

“你怎么說得這么難聽?!?/p>

“嘿,高級呢?!崩隙λ莻€蠢婆娘。

白又丹笑起來,沒有男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也就老董敢說,她也愛聽。沒多久,他就真的弄了一臺加熱式馬桶,裝修工人在廁所里忙了三五天,把原來的拆除了,填坑,晾干,粉塵弄了一客廳。

搗騰一個家真累。但老董真男人,直接在7天連鎖酒店給開了一周的房。白又丹有點猶豫,她揣測著老董是不是也借機跟她住一塊了?不愉快的前嫌飄到眼前,他們的夜晚讓人犯怵呢??蛇@話不能直接問。

老董像是看出了她心思,說,“放心,這是給你一個人開的。我也不想你去別人家擠,寄人籬下滋味不好。我家呢,給租出去了一間,又不方便?!?/p>

他什么都想到了。白又丹面有歉意,“瞧你這日子過得。得不償失?!?/p>

“不急,等我這一筆賺了,再去買個新房?!崩隙緷M意得地說。

“到時候新房又給租出去一兩間?”白又丹打趣。

“租給你行不行?”他把臉湊上來,“到時你給我做飯,算租金?”

白又丹正要開口,老董一把抱住她,“說真的咱倆一塊兒過唄,等我掙到這筆錢就娶你?!?/p>

“都這把年紀了?!卑子值]有推開他。

酒店臨街,晚上車來車往之聲不斷,但白又丹并沒受到影響,想著未來有個男人替自己張羅,一切都踏實了。白天,老董過來看她,一塊散步、吃飯,有時也到賓館里坐坐。住到第四天的時候,老董就直接躺在了大床上,拍拍床鋪,示意白又丹也躺過去?!拔矣兄匾氖虑楦阏f?!?/p>

他摟著她,果然沒有那種事情,“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覺得年輕了?”

“是啊。你說怪不怪,咱倆在一起怎么說話就像孩子,半大孩子?!卑子值ねO聛碚f?!袄狭司托×?,是不是這樣,其實是老了?!?/p>

“是嗎?”老董一個猛子壓到白又丹身上,白又丹“啊”了一聲。這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一幕已經(jīng)在腦子里浮現(xiàn)過多次,現(xiàn)在就要兌現(xiàn)了。她閉上眼,忐忑地想著,他到底愛我什么呢?一臉的褶子,我自己都不愛看。但是身上那個聲音卻溫柔起來,“你放心,我就想看看你的真心?!?/p>

這個看真心的過程,窸窸窣窣,像蚯蚓鉆土,見不得光,又得抓緊時機,扭扭捏捏地這周公之禮就算行完了。事后老董還體貼備至,拿過她的手,摩挲起來,大拇指在手掌中一道一道地劃著,“這上面都是經(jīng)絡(luò),經(jīng)常刮刮有好處,頭疼腦熱的,刮一刮就好了?!?/p>

白又丹什么話都沒說,她享受著這份寧靜。老董是真細心,不用女人吩咐,就把女人心里的那點小心思都看到了。

“日子還新著呢。”老董躺在賓館的大床上沉靜了下來?!拔矣幸粋€主意,這五個月的時候,中介公司會來催你還錢,如果到時候還不上的話,就麻煩了。所以呢,我們最好在它催促之前把錢弄好。”

“那是啊?!?/p>

“你這房子不是估價120萬元嗎,我們再出去貸款一次,把這40萬元加利息按期還給第一家中介公司。這樣時間又延長了半年?!?/p>

“拆東墻補西墻?”白又丹嗖地坐了起來。她真睡不慣賓館的床,這軟塌塌的,越睡越疲倦,越睡越睡不著,要不是身邊有個貼心人,她真有些度日如年。

“別急啊,這叫維持資金鏈。”老董不急不慢地說。

“那你還不如一次貸款半年。”

“利息重啊。”老董又耐心地給她算了一筆賬,一次貸款三個月,還貸利息2.8%;一次貸款半年,還貸利息6.4%。這多出來的0.8%,就是鼓勵大家趕緊還錢啊。

“那能省多少啊?二次抵押查出來怎么辦?”白又丹晃了晃腦袋,沒算明白。

“我這是合法的,沒有超過總價呀?!?/p>

白又丹看著他,琢磨著他思考這件事應(yīng)該是很久了。可是她心里并不愿意,這樣的話,她的房子已經(jīng)貸出去八十多萬元了。她信得過眼前這個人嗎?可是剛剛他們還肌膚之親,赤膊相見。

“你以前說咱倆是親戚?!?/p>

“現(xiàn)在不僅是親戚,是親上加親的親人?!彼迤饋淼臉幼?,幾道皺紋都聚集在眼角。兩只眼睛像大尾巴金魚一樣,在蕩漾生光。

白又丹高興不起來。她也知道他們要談婚論嫁必然涉及財產(chǎn)的事,不劃算,傷腦筋。愛情說不上,但依賴還是有的??蛇@親戚聽上去并不讓人太開心。

8

白又丹住這酒店一周,接到了兒子的幾個電話,沒好聲氣。

“好端端的家,弄得烏煙瘴氣?;貋硇菹?,連撒尿都不行?!北г沽艘煌?。

白又丹在電話里給兒子解釋新馬桶的好處,“這種事情本來是你該想到的,你想不到,我自己管自己還錯了!”老教師的秉性又出來了。母子倆互相掛了電話。

回到家里,白又丹做完了清潔,試了試新馬桶,果然好用。過了幾天就叫老董來試試。試完之后,便又跟著老董去辦理了第二次貸款,即時把第一家中介公司的貸款給還了。

“其實錢蠻好掙的,是不是?!崩隙f,“你看我們要是永遠這樣,借一家還二家,就可以十年二十年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就是自己要麻煩點,幾個月就去走一趟流程。”

“話是這么說,那多操心,總是欠著錢,總得掛著個事?!?/p>

“有我在,你操心什么。”

白又丹看看頭頂?shù)狞S葛樹,葳蕤滋潤,“這話說的也是?!彼耄隙恢痹谏磉?,自己也省心了,活了幾十年,就沒相信過什么人,什么都要親力親為。突然有個比自己能干的人,凡事都能想到自己前面,弄點招數(shù),才覺得自己以前逞那些能也不值得一提了。說起來,她也是人前人后受人尊敬的語文老師,咬文嚼字,糾正錯誤也成了習慣。只要不是標準答案式的行為都看不慣。但這一切又是什么時候改變的呢?兒子,過世老伴,退休……世界在一點一點改變她的看法,過去什么都要爭,漸漸地也不爭了。

不再工作以后,一些判斷和理解似乎都縮了頭,好像遭遇了寒流的動物,只得躲在窩里、門口觀天象了。這觀天象也并不準確,可是話到嘴前,就變成了一縷煙霧,沒了。

換作十年前,或再年輕點,碰上老董這樣的人,她是睬都不睬。聽不進去別人意見的男人是剛愎自用,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會等著看他倒霉的那一天。但是現(xiàn)在,老董的氣焰比她還狂,理直氣壯,而且在他身后,還有一幫吆喝的群眾,怎么說的,老董說的那些也不是全都無理。三江麝神的新聞,在百度網(wǎng)頁上還真有一些呢。比如,三江麝神的青年企業(yè)家于某某榮獲內(nèi)蒙古十大杰青,又或三江麝神走訪吉林省十余村小捐書二十萬余冊等等。

更主要的是嘉陵西村的那些人,只要你走到他們中間,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鬼鬼祟祟,密謀什么。但你一旦說出三江麝神最近在安排海南、南昌等地的旅游,他們立即就會把你奉為知己,拉到那個圈里。

“600元去一次海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他們小心翼翼地談著這些價廉物美的旅游,并且為能夠入選的人員感到欽佩,甚至嫉妒。財力雄厚的人,能夠分得更多的湯羹,福利的天平自然也倒向他們。

“現(xiàn)在機票打折,所以便宜?!卑子值ふf。

“再打折也不會這么低。公司還給了每個人1000多元的補貼。”

這些話讓白又丹心里生出一些得意,為老董也為自己。

這些天老董還傳給她一條新聞:《三江麝神創(chuàng)造神話 E板股票上海掛牌》。那些企業(yè)家西裝革履、神采奕奕的照片,很是激動人心。股票有風險,投入需小心。這些話她看過很多次,也信了多次,所以她自己從來不碰股票、理財基金。她不是那種缺錢的人,非要靠著一點利息或租金過活,她不想操那些閑心,也不想去冒險。每個月有多少花多少就夠了,挺知足的。所以,有時候她會開玩笑稱“冒險家老董”,但這話里卻并沒有一絲鄙夷,反而是一種愛意。

有時她自己也奇怪,過去自己避之不及的這種投機分子,怎么會愛起來了呢?這種愛,不是愛情的愛,而是可愛的愛,覺得他干什么都挺有理由,任著他,隨著他。這態(tài)度就像對著自己的兒子一樣。想到這里,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女人的母性竟然是源源不斷的,年老時生出的這種母性讓她覺得自己還是有生命力的。

很好,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好。退休后那股無所事事的味兒,似乎也隨著新式馬桶的到來,一骨碌沖走了。

白又丹在家里踱來踱去,看著家里的什物,舊中有新,新中有舊,馬桶還能自動升溫呢,只要你坐上去不超過十分鐘,那股熱意便緊緊地貼在大腿根處,然后慢慢地爬向膝蓋窩,再到小腿。坐久了,手也涼了,也把雙手放在便臺上。

每次用完后,白又丹都要用酒精仔仔細細地擦拭一遍便臺。右手臂那款小小的長方形的操作臺閃了幾次紅燈,就告休息了。

這就不是日子嗎?新新舊舊地接上,不突兀,不跳躍。太新的,就像一個坑兒,遲疑著是不是自己的日子,不知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過呢。太舊了,人就在過去里給憋死了,就跟老在水里潛著不上來一樣。

白又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人是群居動物”是政治品德課里開篇中的一句。她看見自己的旁注,“人不能脫離社會生活,參與到社會中才有價值體現(xiàn)。1984年1月26日?!薄皩W(xué)生考試結(jié)束,解散,恢復(fù)平靜,群居難出思想。1992年7月。”諸如此類的還有1993年、1995年的字跡。她現(xiàn)在倒很想寫兩句,“人到老弱之時,更需群居,抱團取暖擦出思想火花?!?/p>

她在書桌上找到筆,想寫下來,但怎奈筆墨到一半時,寫不出來了,怎么寫都寫不出一個完整的字。無奈她放下書本,又去筆筒里找其他能寫出墨的簽字筆,都干得差不多了。有兩支鋼筆,也不知多久沒用了,也不出水。好吧,總算找到一支圓珠筆,她又匆匆去翻開那本書,藍色的字跡添在黑色的字跡之后,突然失去了莊嚴,整句話的意思也變得可笑。白又丹停頓下來,僅僅在“抱團取暖”字后寫上句話:“2019年1月13日?!?/p>

教科書又重新插入書架里。這些書脊之間,藏著不少縫隙,黑灰灰的看不清楚,可自己的一生不都從這屋子的縫隙里滲透出來,年輕時候的血氣凝結(jié)在筆記中,現(xiàn)在呢,倒有些老了揚眉吐氣的奮戰(zhàn)感。人的一生是得多新鮮哪,這之前經(jīng)歷的生老病痛都不重要了,都煙消云散了。過段時間,不知老董還會給家里搗騰什么新鮮玩意兒呢。

過去的那老頭,唯唯諾諾,逆來順受,雖也順心,但啥都自己說了算,又不免生出點怨氣,覺得凡事都要靠自己。她小女人的藤蔓都沒個地方攀附,不得不夾斷、滅絕。久了,性格脾氣都硬了,三句話就頤指氣使。

日子一點點地改變,白又丹的心情也變得莫名歡快了。小歌小曲也飛進了她喉嚨。通常是在唱完以后,她才意識到,呀,這不是過去年代的情歌嗎?“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夜半三更喲,盼天明……”曲子是悠揚,但這歌詞,總不是這個歲數(shù)人唱的。她回過神來,又住了口,但心里卻難掩雀躍,什么也阻擋不了,要飛出窗口,那歡快勁兒不是自己的,是誰的?可不還是自己的。她腦子里突然閃過“戀愛”這個詞,但很快就臊起來。

莫名其妙的高興一多,就會忘掉危險。

她和老董儼然過起了夫妻般的生活,感恩之心在每天清晨拂曉時降臨。餐桌上剛換了櫻桃碎花的桌布、熬好的小米粥和剛蒸熱的饅頭。老董端起碗,嘬了口,才夸了一句,鎖孔就響了。

“你來我家干啥!”兒子大概是被眼前的一幕驚了,沒好聲氣地說。他一臉疲倦,直奔臥室。白又丹正在臥室翻床被,熱氣騰騰睡了一夜,味道還沒消散。那主臥未折疊的鋪蓋,正在手下翻騰。

兒子在臥室門前剎了一腳,臉黑著,“昨晚又在這里睡了?”

“這孩子!說話沒大沒小?!蹦赣H不高興了。

兒子又折回到餐桌前,提高了聲調(diào),“你昨晚又睡我家里?你打算什么時候跟我媽結(jié)婚?”

老董愣了下,“年輕人,火氣不要這么大?!?/p>

“不結(jié)婚,瞎睡什么睡!”什么難聽他就撿什么說?!澳阕约簺]房子嗎?你就這么愛蹭老太婆家!你房子租出去了!算盤打得精!”

“嚷嚷啥,嚷嚷啥?!蹦赣H跑出來,羞得連忙給老董遞眼色,快走吧。

“小子,我跟你說,這房子是你母親的,我們是自由戀愛,你不能干涉?!?/p>

“老騷棒!”兒子繼續(xù)嚷,“你交伙食費了嗎?你給我家添過什么嗎?你這種老頭我見多了,滿大街騙老太太,誰家房子大,就跑誰家來住。要過日子可以,擺一桌,兩家人談一談,你房子呢?”

老董笑笑,“小子,你打什么主意,我清楚得很。你就一輩子啃老吧。我不跟你理論,我還有事要忙,先走了。以后我跟你媽住了新房子,你可別來蹭!”

說完,他扔下餐巾紙,頭也不回走了。

兒子氣得在客廳里咆哮,“媽,不是我說你,你還為人師表,這些老頭你知不知根底!”

母親看他一臉疲倦,知道昨晚又沒睡好,回家來撒氣,便不言語,趕緊收拾碗筷到廚房,兒子又跟過來?!皨?,你就這么熬不住啊。我都還沒結(jié)婚。”

“你看你像什么樣子,我還沒說你,昨晚干嗎了?沒睡覺?別跟我撒氣?!?/p>

“我上班啊,熬了一夜通宵,回來喝碗粥。你倒好,你看你干的什么事?!?/p>

“我干了什么事?”

“他怎么又在我家睡覺,他安的什么心你不知道?成天鬼鬼祟祟?!?/p>

白又丹從來沒跟兒子開誠布公談過這件事。她也不知道怎么開口,自己的事情還要征求兒子同意嗎?當媽的也太窩囊了。吃飽了,人困了,就借宿了,也不是很過分的理由。

“他睡的是客房?!卑子值み@話一出,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就算他睡的是客房,可外面的人不這么看。反正就是在家里住了一晚,還背個名?!?/p>

“他也是好意,專門來看我,昨天帶了好多東西。椰子糖、椰奶……”

“又帶酒了?”兒子反應(yīng)過來,立馬打開那個櫥柜,紅色禮盒的三江麝神雖然放在最里面,但還是那么醒目,兒子手一伸,就掏了出來。

“小心啊,2000多元一瓶呢?!?/p>

兒子端詳了下,拿出手機,對著上面的二維碼掃了掃,很快,臉色就變了,他的手指不停劃拉著屏幕。

“他跟這家公司有什么關(guān)系?”兒子冷冷地問。

“他參股了吧。”母親小心翼翼地說。

“他跟你借錢了嗎?”

“怎么了?”

“他有沒有跟你借錢?”兒子逼問。

“我哪有錢?!卑子值さ穆曇羧趿讼氯?。

“這么說,這老頭挺有錢了?”兒子陰陽怪氣地說。

“他也沒錢呢,他是嘉陵西村的人,住的是還建房?!卑子值ぴ掝^一掉,問,“手機上說啥了?”

“你和他少往來?!眱鹤佑终罩謾C念了起來,“三江麝神非法集資,靠賣森林產(chǎn)權(quán)欺騙消費者?!眱鹤犹痤^,“這酒也別喝了,有問題?!?/p>

“我沒喝。”白又丹小聲地說,心里卻七上八下起來。她不敢對兒子說出實情,她怕那萬一是真的。

“媽,你還是人民教師,知不知道什么叫非法集資?”兒子冷冷地說,“你不懂我告訴你!就是詐騙!”

“胡說,沒有的事!”白又丹臉紅起來,“絕不可能!”

“不是我說你,你幾十歲的人,要找老伴,我也理解,但不能隨隨便便,撿到籃子里就是菜。他說他住還建房,你去看過嗎?房子沒我家大吧?要是你們結(jié)了婚,住哪里?住這里?我要是結(jié)了婚,住哪里?跟你們一塊兒???這不是笑話嗎?他要安心結(jié)婚,就弄套房子!”

這些道理白又丹都明白,可是從兒子嘴里說出來,特別刺耳。

“行了,行了,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你要是真沒事情做,還可以去做做家教。老教師多吃香,不要跟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這人是什么?城市農(nóng)民,偷奸?;惠呑?,你算不過他的!”

“你一輩子的清榮啊?!彼肓讼胗终f。

“那你又在做什么?吊兒郎當,沒個正業(yè)。三十好幾了,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你看看別人像你這個歲數(shù)的,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你整天跟些什么人在一起,鬼頭鬼腦,神龍見首不見尾?!卑子值け徽f得冒火了,老教師的脾氣就發(fā)起來,兒子還管起娘來了!“我還沒管你,你還管我了!我告訴你,我就是把錢給他了,你又管得著什么,又不是你的錢,是我的錢!”

兒子瞪大了眼睛?!澳阏f的是真的?”

這眼神讓白又丹斗志昂揚,“我把房子押給他了!”這話一出,白又丹也有些后悔,但是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

“你瘋了!”兒子咆哮起來,“你把房子過戶了?你把房子過戶給他了!”唾沫星子從天而降。

“沒有過戶,我只是做他的擔保人,需要房產(chǎn)做抵押?!卑子值さ穆曇粜∠氯?。

“媽——”

9

人餓了就要吃飯,困了就要睡覺,這是身體的本能。但有時本能也會被強大的虛無控制。只要你心心念念一件事,這件事就會成為你的起居飲食,成為你的吃喝拉撒睡,成為你的靈魂與上帝。

因為它的無所不在,無所不控,事情和人本身也都變得虛無起來。

白又丹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困。每天早早的,神志就清醒起來,想起過世老伴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件一樁,都清晰無比。那過世老伴也是懼內(nèi),什么都聽她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以前覺得他窩囊,沒出息,半天放不出個屁來,現(xiàn)在才覺得這樣的人是最好。如果人生犯了錯,那是白又丹自己的錯,她能接受自己的錯,會改會反省,這是教師職業(yè)給她帶來的習慣。過世老伴是不會犯錯的,他永遠都活在自己的教導(dǎo)下,沒有機會突圍,自然不會犯錯。

可是老董不一樣。從一開始,他就不聽從自己的安排,反而要拽著自己往他那條道上跑。他那條道,她并不太理解,只是有點新鮮。人一旦沒有工作的束縛后,什么事情都會讓自己新鮮。

那新鮮感是一種力量,類似鐵球一樣的東西,可以捆在人的腳上,不至于讓人每天都過得輕飄飄的。

白又丹盡管沒對任何人說,但是退休后的失重感卻是一點一點到來的。早上六點醒來,精神百倍,熬上雜糧粥,煎雞蛋,花一個小時做上營養(yǎng)早餐,之后去小區(qū)打上太極一個小時,回來早餐后,再讀書十頁,又或練習書法。剛開始一個月還井井有條,但很快惰性就像小蟲子一樣爬上來了。

那么講究干嗎呢?每天又沒有重要的事情,沒有退休前那樣繁復(fù)的腦力消耗,早餐也就隨便了,有時甚至懶得洗碗??磧身摃?,又看看陽臺外,有人在跑步,有人在帶著外孫閑聊,時間輕飄飄的。唉,不被社會需要了,就少了一根鋼索拉著自己,這自律的橋,就禁不住一點點往河下沉。

早餐也不那么講究了。

她在網(wǎng)上看了幾則關(guān)于傳銷的新聞,都是和非法集資性質(zhì)差不多。比如“投資”一股30000元,然后分30個月返還,每月3000元入賬。若是可以發(fā)展別人進來,別人同樣交30000元一股,但是發(fā)展他的人只需交22000元到公司,剩余8000元歸發(fā)展人所有。

老董不是說他入股以后,每個月的收入都增長起來了嗎?他增長的工資不是和這非法集資如出一轍嗎?這新式馬桶,日常大手大腳的開銷莫不都是這樣來的?

錢,跟痔瘡便秘一樣,不容多問。她白又丹就不怎么問老董。含沙射影、指東打西地碰到這個問題,老董就打太極,“我這個人是有錢就花,沒錢就蹭。”“錢是越花越有的?!?/p>

他這種態(tài)度雖然讓人覺得不爽快,但是她也理解。于是自己倒做出大方的姿態(tài),“我每個月就4000元養(yǎng)老金,和兒子一塊兒吃飯不多也不少?!钡睦锵胫?,這4000元也不少了,在退休人士里算是很不錯了呢,每個月還能攢下一點。她把這份揚揚得意輕描淡寫地表達出來,好像根本不在意錢一樣。這也是她希望在老董那里留下的印象。

她到底是哪里錯了?

兒子天天回來說這是個傳銷公司、詐騙公司,白又丹白天只管盯著電腦,希望找到點更多的線索,但是關(guān)于三江麝神的就那么點兒。

不久后,她又翻看到一條新聞,上面說,鹿神酒業(yè)從2012年開始已經(jīng)在全國發(fā)展了一百余家代理商,未來更計劃在全國建立數(shù)千家統(tǒng)一標準化的專賣店、直營店,產(chǎn)品和服務(wù)將覆蓋中國大陸所有地區(qū)。

“這些畫餅充饑的話,你都信!”兒子立即反駁了她。

白又丹感覺自己每天都在海浪里,被兩撥不同方向的海水沖擊著。她點開110的法律咨詢網(wǎng)頁,開始詳細詢問三江麝神是否傳銷組織,然后一個叫付媛媛的律師只是簡單回復(fù)了幾個字“可以報警處理”。

白又丹陷入了更深的迷惘,老董幾乎不接她的電話了。

日子也從不接電話開始,不講究起來。

不講究起來,每天的時間仍是過得很快。白又丹遠遠看著嘉陵江,江上的橋都堅硬結(jié)實,鋼拉索在天空中劃出恒久不變的五線譜,但是白又丹覺得自己的拉索上,有個零件掉了。這些人生中的零件,總會被時間風雨腐蝕的,它們正在以不易察覺的速度下墜。

就這樣?xùn)|混混,西混混,時間也就不在了。明明去菜市場買了豐盛的食材,輪到11點半時,又提不起勁兒來做,有時就下碗面應(yīng)付過去了。到了晚上,想想,一個人,弄什么大餐呢,還是炒個素菜對付過去吧。

只有每次到菜市場時,看見那些琳瑯滿目的新鮮食材,又幻想起今天得做個宮保肉丁、紅燒肥腸,滿身歡心地要和廚房大戰(zhàn)一場。然而,這種美好的感覺到了家里,不到兩個小時,便消停殆盡。

白日里東想西想就滑向夜晚了。過去的事情,未來的事情,空耗神思。有時呢,白又丹也去逛街,買雙鞋,逛逛書店、公園,但心中并沒有升騰起滿足感。她只看到一些和她差不多年紀的老人在那里,說的也是各自兒女或?qū)O子孫女,那些談話并不能讓她高興,只是另一種打發(fā)時間。

她就坐在這種百無聊賴的時間之上。

她怎么可能會被騙,教書育人一輩子,老了老了,她還錯了?但是她還是存了一點僥幸,老董不會騙她,他們不是一門親戚嗎?

她給他打了幾個電話,“兒子知道了?!?/p>

“你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嘛!你還信不過我!”

“那你什么時候能把錢還上?!?/p>

“等一等啊?!?/p>

10

白又丹坐在陽臺上,看著遠處的那塊天發(fā)呆。白茫茫的,看也看不透,就是耗著,等一等,是啊,萬事都要等一等。時間長了,自然有分曉。

但是兒子不放過她。

“你帶我去那家公司!”兒子沖母親嚷道。“把他叫上一塊兒!”

白又丹面露難色,“等一等啊,怎么就不相信人。”

“他不愿去吧!”兒子說,“你帶我去?!?/p>

云朵抱成一片,遮蔽著整個城市。母子倆一前一后走著,白又丹想起小時候,都是她拖著孩子去學(xué)校,一路數(shù)落,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是那個孩子。

公司還在,前臺小姐禮貌地把他們帶到經(jīng)理辦公室。

“阿姨,這合同是白紙黑字,有您的簽字,有我們的公章,是合乎法律程序的。只有讓他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把錢還上,這房產(chǎn)證就還是您的。”

“可是還有四十五天了啊。”

“是啊,到了四十五天若沒還,我們就會申請法院沒收您的房產(chǎn)進行拍賣。這也是合乎法律程序的?!?/p>

“我只是擔保人啊,不是我借錢,你應(yīng)該找他,董宗夏還錢啊。這是我唯一的房子,你要把我的房子收了,我到哪里去住啊,我只能流落街頭?!闭f著,白又丹就哭了起來。

兒子在一旁早就看得不耐煩了?!笆沁@樣的,我媽被人騙了,這個合同是不成立的,你們最好找到董宗夏,跟他交涉。這件事跟我們是沒有關(guān)系的。”

“這位先生,合同是真實有效的。你放心。如果你覺得你母親被騙了,就應(yīng)該找到當事人。如果要走法律程序,你和他打官司。如果你跟我們公司上法庭的話,你也不會勝訴?!?/p>

“你們這是誘騙,是詐騙!”兒子拍起桌子來。

但是立馬就有保安控制了他。

“請你冷靜,先生?!彼麄儾粍勇暽卣f,“是不是詐騙,不是你說了算。你可以去咨詢律師。如果你要在我們辦公室動粗,我們也不會客氣的,你影響到了我們公司的聲譽?!?/p>

白又丹一句話都插不上,尤其是兒子怒火沖天的樣子。他從來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這一點上,他越來越像自己,一點點小事都容易被點燃成一場大火。不過,以前這場大火是沖著過世老伴的,他已經(jīng)被燒沒了?,F(xiàn)在那場被繼承的大火正在撲向自己。白又丹自己挪到門口,她希望兒子像以往一樣,在她的示意下,會跟過來。他太不會處事了,只會一味地鬧,他盲目地相信,鬧,總會有結(jié)果的。

天空還是白茫茫一片,沒有任何色彩,車來車往,川流不息的人,讓白又丹心中升起一股無所依傍的悲哀。

教了一輩子的書,老了,自己倒給人學(xué)費,她抹了一把眼淚,不相信。

11

在區(qū)法院所在地的桂林街,大大小小有二十幾家律師事務(wù)所,找一兩家問問,總會有辦法的。

白又丹在這條街上張望了好一會兒。“墨點律師事務(wù)所”門口的一個男人叫住了她。

“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啊?!卑子值おq豫著,要不要過去問問。

“進來坐坐呀?!?/p>

“啊?!卑子值ぷ聊プ稍冑M貴不貴呢?

“不管大事小事,多問一問,總還是好的。”那男人笑容可掬。

白又丹不自覺地把腳踏了進去。她吞吞吐吐地把房產(chǎn)證抵押的事情說了一遍。

“哦,這種事情呀,我們見得多了,要分兩面看。”

白又丹舒了一口氣,心想,我就說了,我當了一輩子教師,難道還要被人教育不成?“兩面看,怎么講?”

“一種呢,就是確實是你的筆跡,是你在清醒狀態(tài)下簽字的,有錄音錄像的,這種合同就是有效的,時間一到還不上錢就得抵押;另一種呢,是你在不清醒狀態(tài)的行為,是被人脅迫的、利誘的?!?/p>

“這個怎么去鑒定呢?”

“這個鑒定就很費周折了呀?!蹦腥舜甏晔终?,“要去取證,調(diào)取攝像頭里的資料,還要有人證?;蛘?,醫(yī)院能給你開精神不正常的證明。”他小聲地詭異道。

白又丹愣了一下,意會其中蹊蹺,問:“你是這家事務(wù)所的老板吧?”

“我不是老板?!毙』镒有α?,“我只是個律師。”他遞了一張名片給他,洪武迪。

“小洪律師,你們怎么收費呢,就我這樁事。”白又丹想,這次一定得把價格問好了,不能稀里糊涂。

“如果你要在我們這里做官司呢,這些咨詢費啊,就給你免了。你知道這些取證什么的,都很費時費力,也是成本。不過呢,我們的主要目的是幫助受害者爭取應(yīng)得的利益,所以我們到時會收取你房屋的百分之三的服務(wù)費?!?/p>

“那要敗訴了呢?!?/p>

“那我們就收點手續(xù)費,也不多。”男人說,“不過阿姨,我們也不想敗訴,我們不打沒把握的仗?!?/p>

白又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她站起身來,“那我?guī)闳ツ羌夜景??!?/p>

“先不著急,你填張表格吧。”男人說,“阿姨你把地址寫清楚,我們自己會去調(diào)查,完后你就回家等消息,有進展我們會立即通知你的。為了表示互相的誠意,你去找那邊那個女孩子,”他指了指后面,“掃個二維碼,付上誠意金。”

白又丹愣了一下。

“阿姨,別著急,這3000元誠意金,到時會在你的總金額里減除的。總價還是百分之三。”

白又丹按了按皮包,“我沒帶這么多錢出來,也沒帶卡?!?/p>

“沒關(guān)系,等你。你肯定也是比較過許多家事務(wù)所了,我們這家也是你精挑細選的結(jié)果。”小伙子接著說,“不過取證這件事,一定要盡快,有的攝像頭資料保存期只有一個月,長則半年。夜長夢多?!?/p>

“啊,”白又丹叫了起來,“好像超過了半年?!?/p>

“沒有關(guān)系,這種技術(shù)難題,我們有辦法攻克的?!彼冻隽撕V定可信的表情,“我們有專業(yè)的技術(shù)支持。丟失的文件我們也能找回?!?/p>

白又丹站在“墨點律師事務(wù)所”的門口,一街望去,大大小小紅的藍的招牌雜陳,多少艱難苦恨、人間不滿都扎堆在這里了。她其實還可以再去問問。

一輛摩托車“嚓”地在門口停了下來,來者從包里掏出一疊密封文件袋,男人走過去,簽了字。

“阿姨,看吧,這些都是我們代理的案件,時間就是勝利?!?/p>

12

城市的燈光通宵達旦,遮光窗簾也不能完全阻擋,這一夜,白又丹睡得并不踏實。她還是覺得應(yīng)該貨比三家。

半夜坐起來,望著灰憧憧的家具,悲從心來,這3000元怕是打水漂了。她打開臺燈,又拿出紙張來劃拉,這下?lián)p失的,可就是一處房子加3000元了。她又想到兒子那張臉色,咆哮的樣子。

黑夜醒來的人是會受到懲罰的,比如孤獨感全從家具里跑了出來,怪物似的蹲在白又丹旁邊。她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頭腦昏沉地和那些怪物相對,得硬撐著,仿佛睡著了,房子和3000元就果真蒸發(fā)了一樣。

熬著,不知不覺,天就露出了晨曦。白又丹收拾洗漱了自己,又往桂林街上去溜達。

她悄悄地去了幾家律師事務(wù)所,這次她狠了狠心,交了幾筆200元的咨詢費,得到的結(jié)果大致相同,她心里才踏實了。但是對方也把話說得很活,“最大的難度在是否能成功取得影像資料。”

好吧,萬事萬物自有定律。這一日回到家,天又黑了。白又丹精疲力盡地坐在沙發(fā)上,差點睡著,門就“吱嘎”開了。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兒子回來了。

“沒做飯啊。”那頭不陰不陽地說。

白又丹沒搭理。

“怎么,你自己都不想吃飯了?”

“三十幾的人了,還要我給你當保姆?”白又丹有氣無力。

“嘿——”兒子大概是被刺激了,走到白又丹面前,“媽,你可不能生病,不然我們的房子可就要不回來了。不是我說你——”

“說什么說,有什么好說的。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我不過就是不小心栽了跟頭,難道就爬不起來了。”

兒子愣了下,“怎么?老頭把錢還你了?”

白又丹拍拍沙發(fā),“柳暗花明又一村?!卑子值び秩缡沁@般將律師事務(wù)所取證的事情講了一遍。

“這么說,這合同也可能無效?”

“法律也不外乎人情。”白又丹把律師的話說了一遍。

兒子半信半疑,“我也覺得這事有回旋的余地。那咨詢費怎么算?”

“這些都是小錢?!卑子值げ荒蜔┑負]揮手,將誠意金的事情按下不表。

“那得趕緊催了,可別夜長夢多?!眱鹤尤N房弄了兩碗面,兩人稀里嘩啦地吃完,將碗筷往廚房一扔,就啥也不管了。

13

一周后,白又丹就接到了“墨點律師事務(wù)所”的電話,有要事商談。

“阿姨,取證很困難。我們沒有明確的理由調(diào)取監(jiān)控影像,而且時間太久?!?/p>

“可是,你們收錢的時候,不是打包票說沒問題嗎?”白又丹嚷了起來。

“阿姨,別激動?!毙『槁蓭熣f,“我們需要一些潛規(guī)則行為,至于具體怎么說,這是我們的事情,也不便告訴你。不過要打點這那的,這樣的成本就得增加。”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這眼神讓白又丹似曾相識。

她是什么時候變得心軟的?大概是退休后吧。那無所事事的白日夜晚,這樣的眼神讓人心定。

“上次我跟你提到的去醫(yī)院開證明的事,還記得吧?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走這一步,怎么說呢,您以后還得過日子啊。”他指指自己的腦袋,“要是官司鬧起來,說您這里不對,以后可難安生了?!?/p>

年輕人的目光坦然真誠,句句在理。終于,她想起在哪里看到這目光了,白又丹低下了頭?!胺孔幽芤貋韱幔俊?/p>

“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好吧,要加多少?!彼J輸。

“20000元,還是那個二維碼。”他溫和地指了指后面。“分五次交,阿姨,因為有限額?!?/p>

她不太懂他的話,“這么多,我得去銀行取錢?!?/p>

“不用,阿姨,分五次交,一次4000元,操作很快??匆娔莻€女孩沒有,她會教你的?!?/p>

白又丹有點不信任。20000元,她有可能在去銀行的路上又后悔了。年輕人溫柔地盯著她?!拔覀儠o您開憑據(jù)的,您放心,法院就在這條街上,我們怎么會亂來?!?/p>

他說出了她的心思,反而讓人不好意思了。

二維碼像個老虎口,等著白又丹走過去。她聽得女孩子介紹,云里霧里,最后只聽得“嘟嘟”的幾聲,老虎吃飽了,放過了她。

“還會再交錢嗎?”辦完事,白又丹心有余悸地說。

“阿姨,等我們的消息吧。這件事會有余地的?!?/p>

“大概還要等多久,就快到抵押期限了?!?/p>

“阿姨,您電話是不是響了?”

“沒有啊?!?/p>

“您看看,響了一會兒了?!蹦贻p人指指她的挎包。

董宗夏的電話。白又丹一時不知該不該接。好像剛剛放的一道暗箭,被人接住了。

“要不,您先接電話,回頭聊?”年輕人送客,空氣中有含混的人語聲,遙遠的地方模糊的歡快,她辨不清。

“老妹,多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彼话驳芈爩Ψ秸f話,不知他是否已經(jīng)知道她的行動。“還在生氣?”

“哦,你忙啊?!?/p>

“都是無事忙。”他懶散的口吻像草叢中若隱若現(xiàn)的蟲子?!俺鰜砗炔璋??”他試探她的口氣,“要不還是你家?兒子在嗎?”

若不是因為剛剛交了20000元,她白又丹立馬就要跟他橫眉冷對,他可真會挑時候?!皟鹤釉谀??!彼恢朗遣皇窃摼芙^。

“他知道房子的事了?”老董頓了頓,“你得相信我。這周末咱們一塊去釣魚吧,我知道有個好地方,山清水秀,在四面山腳下。”

“我不會釣魚。”

“老妹,生啥氣呢?咱多久沒見了,你不是也想見我嗎?說叨說叨房子的事?!?/p>

“你要不把房子的款給還了吧,快到期了?!彼R時決定放他一馬,那23800元,就不要了,要怪就怪自己沒什么財運,不是在這里落了金,就是在那里掉了銀。

“我有一個辦法,就是準備跟你商量,不能一條道走到黑?!?/p>

白又丹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我可沒錢了。”他是要繼續(xù)借錢嗎?

“誰跟你要錢了。你是整天待在書齋里,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樣了?信用卡知道吧,這就是個信用支付的世界,你出來,咱倆嘮嘮正事,盡扯些沒用的?!?/p>

白又丹坐了兩站車的路,說好的約在九龍廣場見面。

雖然是工作日,九龍廣場仍舊人流穿梭,三三兩兩拎著小包顧盼生輝的年輕女人、散發(fā)傳單的年輕男人,還有一些像她一樣,一看就是退休了沒事瞎逛的老年人。唯有保利電影院的電影預(yù)告片在上方鬧著。

她撿了一處沒人的空椅子坐下。老董找她干什么呢?她揣測著,如果他把錢還了,之前的事就當沒發(fā)生過?可這轉(zhuǎn)換也太快,她的心里還一時無法從情緒里轉(zhuǎn)彎。白又丹平復(fù)著這段時間里的怨憤和生氣,盡量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畢竟他還給家里重新裝修過,也不是誰都能做到這一步。

商業(yè)樓的綠幕玻璃反射出人們的樣子,像流動的船,煞是好看。一個穿白牡丹藍底襯衣的男人出現(xiàn)在里面,然后越走越遠,到了白又丹身邊。她抬起頭來,沒認出來。

“老妹?!?/p>

這一聲讓白又丹嚇了一跳。

“怎么穿成這樣?”

“哪樣?”老董見慣不怪地說。

“找我什么事?”白又丹有點沒底氣。

“沒事就不能找你?”

“沒事你確實沒有找我啊。”

“你看你,什么事都這么較真?!崩隙聛恚皟鹤又婪孔拥氖铝??”

“是啊,電話里不是跟你說了嗎?”真是明知故問,沒話找話。

“我想到一個辦法?!彼D(zhuǎn)過頭來,白又丹看見他領(lǐng)子上也有一朵半朵的白牡丹,這種料子做裙子倒是挺好看的?!霸趺礃樱@牡丹喜歡吧?!崩隙⒁獾桨子值さ难凵??!盎仡^我給你弄一件,是苧麻的,榮昌非遺文化產(chǎn)品呢?!?/p>

白又丹撇過頭去,“什么辦法?”

“這不是要到期了嗎,可是我一時還不上。不過呢,這個房子還可以進行二次抵押,畢竟總價值在那里,用這個二次抵押款去還一次抵押的還款,這事不就了了?!彼麧M面堆笑地說。

白又丹望著他,“什么意思?”

“就跟信用卡的道理一樣,你辦理了兩張信用卡,這個月你用第一張卡透支了3000元,那么第二個月就用第二張卡透支3000元,去還第一張卡的欠款;到第三個月,又用第一張卡透支3000元去還第二張卡的欠款。這樣,你根本就不需要花自己一分錢,就可以不負債了,左手倒右手的道理?!?/p>

白又丹瞪大了眼睛。

“當然了,人得勤快一點。熟悉了這套流程,都很簡單?!?/p>

“你真想得出來。你是要把我的房子全部耗干吧。”白又丹跳了起來。

“坐下,坐下,你這是怎么了。這道理我以前就跟你講過,什么時候?就是裝馬桶的時候。”老董拽著她的手,心疼地撫摸,“瞧瞧,我不在了幾天,你就變了一個人。”他湊在她耳邊,軟軟地說,“老話怎么說的,男人不在身邊,女人就是要上天呢?!?/p>

白又丹盡量壓制著怒火,今天他穿這一身花里胡哨的,就讓自己很不順眼,現(xiàn)在又說出這番話。

“董宗夏,我老實告訴你,你還必須得把錢給我還上,否則就法庭見!”她氣勢洶洶。

他噗哧笑了出來?!胺ㄍヒ??法庭怎么見?字是你簽的,手印是你蓋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我一沒綁架你,二沒給你下藥。有證人,有錄影,關(guān)我什么事?”

白又丹氣得說不出話。這就是跟她親密無間、給她裝馬桶、躺在松軟床上絮絮叨叨的那個男人嗎?還說什么老來光焰萬丈,放手搏一搏,還說什么斷頭甘蔗重新甜,真是恥辱!她那老教師的脾氣上來了,正待發(fā)作,董宗夏拍了一下她的肩。

“老妹,白又丹老師,我們也算親戚一場。老哥我今天好心好意來幫你,前段時間,你給我打電話,也不管我方不方便,人在哪里,只顧著自己。我說讓你等一等,絕對不是敷衍你的話,我怕你著急上火,怕你做傻事想不開,天天替你想辦法,度過眼前難關(guān)。你幫了我,我也得幫你,我不能讓你來背債,讓你來背黑鍋??墒牵隳梦耶斒裁慈??你有沒有當我是自己人!你當我是這街上發(fā)傳單的嗎?”董宗夏指了指路上那西裝革履的傳單男,“你以為我跟他們是一樣嗎?就是先忽悠你,到手以后就不管你!你是這樣想的嗎?”他的指點引來了對方的張望,那傳單男似乎捕捉到商機,徑直朝這邊走來。

“跟我走。”董宗夏拉起白又丹的手,迅速離開屁股下的那張凳子,往哪里走,兩個人都沒個方向,只好遠離人群,走到幾株女貞花旁。女貞花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不好聞,花已經(jīng)成熟過頭,垂掛著壓彎了枝丫,像女人上了年歲的乳房,不再惹人心疼。

“以前我說過,你是女中豪杰,我服你?,F(xiàn)在呢,我才知道我看走眼了。錢不是萬能的,但是,錢,可以衡量很多事情!”他又一鼓作氣說了一堆,“你竟然說要法庭見,先不說你能不能告倒我,就是你要告我這件事,就足以讓人心寒。我真瞎了眼!”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好像那些委屈都攢了幾壇子,“我們是要共度一生的,你倒好,先拆了橋。好,你的人生我也不要管了,我的人生,你也不要管了,我們以后誰也別找誰?!?/p>

“哎——”白又丹被搶白了一頓,還沒回過神來。

“女人就是女人,我以后再不會跟女人借錢了?!彼凰λ氖?,大步向前走去。他走遠的樣子,牡丹花也跟著抖動起來,連滾帶爬地跟著他跑遠。

反了反了,全都反了,白又丹氣得心緒難定,怎么會是這種局面。老董肯定會回來的,今天的話還沒說清楚呢。大約十來分鐘,她清醒過來,趕緊給董宗夏電話,但是對方關(guān)機了。

14

“天天630”專門為人解決雞毛蒜皮的事情,下水道堵了,廁所漏水了,小狗走失了,他們都能給做好。這是本地電視臺最得民心的電視節(jié)目。

傍晚,棋牌室、理發(fā)店、餐館里最愛放的電視節(jié)目就是“天天630”。觀者一個個仰著頭,或吼一聲“碰”,或刨兩口飯,耳朵里眼睛里掛著別人的麻煩是怎么解決的,心里就有數(shù)了。

“天天630”的電話很好記,63905555。這電話號碼就像一個人在哭,嗚嗚嗚,快去投訴。這些天,白又丹撥了好幾次都沒打通。她轉(zhuǎn)念一想是假的吧?誰會要這么掃興的電話號碼。哎,人要是倒霉起來,整個世界都會騙你。她把心一橫,直接到“天天630”那里,當面去問問好了。

前臺把白又丹領(lǐng)到了訪問室,一個20歲出頭的小記者接待了她,他看上去比自己兒子還小10歲。這孩子太小了,他有多少社會經(jīng)驗?白又丹心里有點犯怵。

熱線部里聽見此起彼伏的接線員聲音,“你好,這里是‘天天630,專門為你排憂解難?!毙』镒幽弥鴤€筆記本,一支簽字筆,嚴陣以待。

“他是我的一個朋友,需要錢,找的一家貸款公司,用我的房產(chǎn)證做的抵押。現(xiàn)在我找不到這個朋友了,他們發(fā)來了抵押通知單,要接收我的房子?!卑子值さ男亩硕?,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通。

小伙子擱下了手中的筆,“阿姨,這件事你最好得問律師,讓律師給你打官司?!?/p>

“你們能不能在電視上幫我反映反映這個情況,給他們一點輿論壓力?!?/p>

“阿姨,新聞不是萬能的,而且,你這個情況特別復(fù)雜?!?/p>

“可是我找不到這個朋友。你們能不能幫我找找?”

“我們怎么找呢?”記者面露難色,“如果是詐騙,你就只能走法律程序,時間那么緊迫。”

“你說這合同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聽你這么一說,不像是假的??墒?,我也沒有去調(diào)查,只是聽了你的一面之詞。”

“小伙子,我跟你講實話吧。我找了一家律師事務(wù)所。他們說可以取證,但是我已經(jīng)交了23800元了?,F(xiàn)在我沒有多余的錢繼續(xù)去取證了,而且,我不知道……”她哽咽起來。

“阿姨,別難過,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下老董?!毙』镒影凑瞻子值ぬ峁┑碾娫挻蛄诉^去,剛說到?jīng)]兩句,電話就掐斷了。

“他說什么?”

“他什么都沒說,很忙。我稍后再打吧?!毙』镒拥难凵耖W爍。

白又丹擠出淚來,“那我就快無家可歸了嗎,就沒有人幫幫我了嗎?”

記者趕緊安慰,“阿姨,別著急,總會有辦法的。你先別哭,我想想?!?/p>

這話一說,白又丹更難過了。好長時間以來的猜測、委屈都一股腦跑了出來,它們淅淅瀝瀝匯成小溪,從眼眶里滲透出來。

這一輩子白又丹沒哭過幾回。如果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她就吵,就罵。過去有老伴來當垃圾桶,他嘴拙,還不過來,干脆就不還嘴了。幾十年都如此,他后來患病,大家都說是被白又丹壓抑壞了得病的。白又丹雖然脾氣暴,嘴不好,可嚷嚷下來,她自己倒沒什么事了,照樣吃喝拉撒。被她罵過的學(xué)生也不計其數(shù),幾十年后也還記得她,不過這記得并沒有惡意。學(xué)生們都成年人了,知道這老師是嘴上火山,沒壞心。

可自從老伴走了后,白又丹就罵不出來了。

碰見什么人或什么事,她先怵一怵,掂量一下就不開口了。后來又碰上老董這樣的人,白又丹為人師表一輩子,也是好臉面的,不能一開始就把人給罵跑了,所以就算有看不慣的地方,她先矮了幾分,決定觀察觀察再說。

兒子的事情也有點讓她抬不起頭來。就沒有了以前在學(xué)校的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勁頭。她這個年級語文組組長,已經(jīng)慢慢地萎靡了。

現(xiàn)在,只有眼淚一顆顆往下滴,在這個不明就里的小孩子面前,白又丹沒有一點偽裝,也不需要。她就是個弱老婆子。她從不愿相信的事情,現(xiàn)在開始相信了。那就是,她被騙了,她老無所依了。她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自己住在橋洞下面的情景,她可是愛干凈的人,每過一周都要換洗被子床單的,以后呢,蚊蟲鼠蟻,天寒地凍,簡直想起來就可怕。她這個退休的年級語文組組長落魄到這個地步。她的淚水怎么都沒法淹沒那些即將到來的事實。

“這樣,我們報社有自己的律師,他給看看這個官司如何?!毙』镒影参克阃诫娨暸_法律顧問的辦公室。那里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

小伙子簡單陳述了事由。白又丹還想補充兩句,律師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表示已經(jīng)理解?!叭绻呛炞稚w章了,這合同就是真實可信的。他們有權(quán)收回房子,至于你當時是主動還是被動簽字,得有其他的證據(jù),這就比較麻煩了。”

“我知道是很麻煩,我想請你們呼吁一下,法律也不外乎人情?!彼鄦手槨?/p>

“你們是夫妻嗎?”小伙子問。

白又丹搖搖頭,又說:“我們是親戚?!?/p>

小伙子嘆口氣,“親戚啊,還就不好弄上法庭了。”

“你已經(jīng)請了律師,應(yīng)該讓他們跟進下,不知道他們用的什么手段,總之很棘手。”

走出電視臺的大門,白又丹真是絕望了。她一時有些后悔那天放他走,他是來真心幫助自己的嗎?如果是,為何這么絕情?如果不是,又何必要來見呢?

她這下是真不知該怎么辦了。

15

燈火闌珊,家家戶戶跳起鍋邊舞。油麥尖、辣子雞的味道飄散出來,在小區(qū)里聞著讓人吞咽口水。真是餓了。白又丹胸口吊著一口氣,手哆嗦著打開自家門。

“你找他去了?”兒子冷不丁從黑暗里冒出一句,白又丹嚇了一跳?!皼]有。”她本能地回應(yīng)。

“你這幾天干啥去了?早出晚歸,有進展沒?”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白又丹打開燈,鉆到廚房里。窗外望出去車水馬龍,有多少人在奔著歡喜,奔著煩惱。那些明亮的路燈,安慰著夜里的清苦,以后,她的家會在哪里呢。

大概是聽見母親好一會兒沒聲音,兒子也跟著到廚房。

“你是不是去找他了?”聲音從白又丹身后傳來?!笆碌饺缃瘢氵€在護著他,他有沒有想過你,讓你一個孤老太婆住哪里,讓我們一家人住哪里?早就跟你說了,讓你把房子早點過戶到我名下,現(xiàn)在好了,白白送人了。他會給你養(yǎng)老送終嗎?你相信外人,都不信自己的骨肉?!?/p>

白又丹迅速拿出鐵鍋,去接了水,放在灶上,點燃天然氣。

“你也別去找律師了,沒用。我也去問過了,擒賊要擒王,直接把那死老頭捉住,讓他寫一張證明,證明你是被騙的。這事該咋辦就咋辦,不能輕易放過他?!?/p>

白又丹愣了一下,她怎么沒想到這點呢,那天,他是鯉魚抽身?

“吃掛面吧。”白又丹對身后人說??伤翘旌醚院谜Z地教她辦法,也并不是要和自己一刀兩斷,是自己提到了上法庭,結(jié)果不歡而散。她已經(jīng)被弄得完全糊涂了。

“吃了你帶我去找他?!眱鹤右蛔忠活D地說,“非去不可!”

疲倦剎那間涌上頭來,她搖晃了一下,按住了大理石的灶臺。

董宗夏的家她一次也沒去過。過去老董說他那戶還建房面積大,自己一人住浪費,把其中一個房間給租了出去,一個月500元。也就是說老董和租賃人合住一間屋呢。他的妻兒也沒跟他在一起,一個孤老頭子。找個人一起住,也算搭個伴。那時自己沒多想,覺得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活,他的妻兒呢,她自然沒多問。

她在他眼里是女中豪杰,是巾幗,大概也是因為對他的私生活不聞不問吧。

這兩碗面條放了特別多的蒜,多吃蒜提神呢,可吃完后又不覺有些胃痛。白又丹和兒子一前一后走出小區(qū),她沒有斗志,也還沒有完全疲倦,雖然疲倦有時像風一樣,吹得她一會兒站不穩(wěn)腳跟。兒子也不說話,他們就默默地走著。他們像十幾年前,天未亮她催促著他去上學(xué),即便百般個不情愿,一旦走起來,就只有繼續(xù)走下去。

此時,她不想囑咐他什么,再多的囑咐都只是火上澆油。她只能祈求上天給一點好運氣。他們在路邊打到了車,十幾分鐘后停到了老董的樓下。

進電梯,按下15樓,出電梯門,15-8的門牌號下,兒子一頓狂敲。

老董果然沒有在家,只是租賃戶在里面。開門問何事?

兒子問房東什么時候回來,租賃戶說不知道,有好幾天沒看見他了。

“我說什么?”兒子手指著天空,暴跳如雷,“跑了吧,跑了!”那一路而行的默默無語,此刻竟像爆竹一樣亂響。

但是環(huán)顧整個套房,確實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一個竹制的簡易沙發(fā)在客廳,茶幾也是竹制的,特別小,電視機還是方頭大腦那種,連液晶顯示屏都不是?!熬瓦@破屋!”兒子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工具,劈開了老董臥室的門。

租賃戶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你們是——”

“我們是來要債的!”

臥室里非常冷清,那里面除了一床一柜一書桌外,更沒他物。而且看上去沒有女人的痕跡,就是一個孤寡老頭的臥房。

兒子繼續(xù)劈開衣柜,一些舊衣褲而已,翻遍了也沒找到值錢的東西。一怒之下,他把客廳里能砍的都砍了。

租賃戶見來者不善,悄悄撥打了110。

“大門別給砸呀,我們晚上還住這里呢。”租賃戶嚷嚷道,但是門鎖已經(jīng)被砍壞了。

白又丹站在一旁,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兒子這每下去的一刀,都把有可能退還的錢幣砍沒了。

“我就不信他不回來!”

誰都不敢去惹兒子。

白又丹只想閉上眼睛,她覺得渾身發(fā)冷,一陣陣的。她坐到客廳的那張竹制沙發(fā)上,屁股一落就聽見“吱吱嘎嘎”的聲音,這聲音讓人更冷,讓人想起這冰冷的竹子上是沒有鋪墊任何坐墊的。她需要一床被子,輕輕蓋住她。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睡覺了,就這樣坐著也行,困意攢了幾天,大概也是來催債了,它們把她團團圍住,動彈不得,也不想動彈。

“老人家!哎,快看你媽!”

“快點打120,她暈了——”

“我困?!卑子值ぷ炖锕緡佭@句話,并沒有被聽見。砸,使勁砸,她想,我先睡一覺,很久都沒睡著過了。

16

這個城市的寒冷通常是在夜晚發(fā)生的。

悄無聲息的一場雨,睡夢中溫度計指針下降了幾厘米,第二天早上起來,身體便不耐受了。一些老年人、中年人甚至小孩都平白無故地咳嗽起來。與此同時,嘉陵江邊上赤膊揮舞的人也多了。

冬游愛好者大多是五十歲以上的人,退休的或退居二線的居多。他們的裝備都很簡單,泳帽、褲衩,有時就戴個泳帽,赤身跳進江里。這些人,每周都會去兩三次,彼此像約好一樣,下午三點鐘就有人陸續(xù)鉆進冰涼的水里。冬天的江水溫婉如玉,遠遠地看見一艘拉貨的船在江上劃出漣漪,觀者就眼睛都離不開了。那嘉陵江的褶子是織錦旗袍上的一道道花紋,有多少故事藏著,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嘉陵江是怎樣的?人們就禁不住會想象一番,這無聲的靜默中,又聽得船鳴一聲,已經(jīng)跑出幾棟樓那么遠了。

嘉陵西村靠江的那條路不知何事被圍了起來。圍起來的里面,是已被掘地三尺后的爛路。藍色的防護圍板拉長了千余米。東邊的兩塊板子之間有縫隙,便有冬泳者從這縫隙里鉆進鉆出。

從醫(yī)院溜出來之前,白又丹偷偷換上了自己酸臭不堪的衣服,她也從這縫隙里鉆了進去。站在嘉陵西村附近的江邊,也不覺得冷,她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半個小時了。有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人頭在江里,她等著他們上岸。

他們都戴著游泳帽,大半個身子沉浸在江水里,其實她根本看不清誰是誰。

她承認自己是想碰碰運氣。連續(xù)八天了,她也沒看到什么蛛絲馬跡。

五點鐘的天空出現(xiàn)大片紅云,很多人發(fā)出了贊嘆,一同欣賞這罕見的奇觀。白又丹眼睛盯著江水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她閉上眼睛,眼淚就浸了出來。

“嘿,那里有個老太婆在偷窺呢!”

“老來騷,不怕得雞眼。”

有過路換裝的人厭惡地瞪了她幾眼。

“要不要一起下來啊?”

水里發(fā)出淫邪的笑聲。

白又丹從那縫隙處又鉆了出來,她有些羞憤,卻又不知該怎么辦。有個提油漆桶的民工大聲嚷嚷地沖她而來,叫她小心點,這是施工重地。

“修濱江路!”后面而至的民工補充道,依然沒有好聲氣。

“什么時候修好啊?”

但遠去的隊伍已經(jīng)沒有回答她了。

那個戴紅色帽子的人當初并未引起她主意,但是他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手勢,讓白又丹眨了好幾次眼。這么長時間沒見了,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樣子,但是人在眼前還是認了出來。他旁邊有一個年紀也不小的婦人。

白又丹一個箭步走了過去。

“老董!董宗夏!”

他停下來,沒有絲毫躲避,“是你啊?!?/p>

白又丹打量身邊這個婦人,不用問,也明白了幾分。她有三秒鐘猶豫要不要給這個男人留一點尊嚴,別在人前戳破他的花花腸子,但老董先發(fā)制人。

“就按我教你的方法去做,你看你,電話里不是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嗎,你還要來問?!彼洲D(zhuǎn)過頭對那個女人點點頭,又轉(zhuǎn)過來對著白又丹說,“你們每個人都來問我,我干脆開個培訓(xùn)班得了,一勞永逸,還能掙點錢,到哪里去找我這么好的義務(wù)老師?!彼B珠炮地搶白了一頓,噎得白又丹好不生氣。

“董宗夏,你積不積德!”

但這句話那個婦人已經(jīng)聽不見了,老董說話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白又丹拽到邊上去了。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那房子可以繼續(xù)貸款,把這一家的先還上,就可以把期限延長。再說了,我又不是不還你錢。為什么躲著你?還不是因為你那個瘋狗兒子!因為你要告我!把我家砸了不說,哎,我還沒找你們要賠款呢,算了算了,就當是被瘋狗咬了。你們給我造成多大的損失?!?/p>

“董宗夏,還錢……”準備了滔滔不絕攻勢的白又丹說不出話來。

“行了行了,我不能老讓朋友等我,這太沒禮貌了?!?/p>

白又丹硬是沒回過神來??粗隙诛L馳電掣離開她身旁,她還站在原處,看著他揮動著手跟那婦人走遠了。

田地青青,一年到頭都是這種綠色,有生菜、瓢兒白、蔥子、紅苕尖,別人家的菜地都蔥蔥郁郁,一派生機,但那個欠債老頭卻不見了蹤影。

一聲汽笛鳴叫,她茫然地抬起頭,看見有個拿單反相機的男子正對著嘉陵江方向拍照。那江水是值得拍的,她在心里喃喃地念著,腳已不受大腦控制,機械性地穿過人群。

電話一直在響,是“墨點律師事務(wù)所”打來的。她不想聽,不知是不是又要來加價的。嘉陵江永遠都這么平靜、溫和,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湍急的波濤,那水流的速度也是很快的。

人生,也不比這水流慢多少。她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17

“你看你多危險,針頭都還在靜脈里,就到處亂跑?!弊o士說著,就給她拔了,并用酒精噴了噴傷口,“靜脈都腫了,多危險。”

“老太太,你不要每天偷偷跑出醫(yī)院去。對你不好,對你家人也不好。你的事情我們也聽說了,有什么難處,找警察啊。誰沒有個難處?!?/p>

白又丹躺回病床上,渾渾噩噩的,很快就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了。

實在是很困了,只是這困里為何還伴隨著痛,骨頭、脊椎、兩側(cè)腰,躺著也難受啊。她迷迷糊糊地只記得自己是坐在老董那客廳里的竹制沙發(fā)上的,房間冷,這老頭也不添個烤火爐。

住院部骨二科的人都聽說白又丹的事了,紛紛來安慰。她覺得煩。小題大做,她不想住院,那天不就是感冒而已,受了涼,回去下碗小面,蒙頭睡一覺就好了。實在不濟,就吃感冒清,家里還有呢。這不孝子,平時不管不顧,這個時候非要把自己弄到醫(yī)院來做甚?她想罵也罵不出來。

“你兒子孝順呢?!贬t(yī)院里的護工來來往往,就過來勸她兩句。“好好養(yǎng)病吧,房子的事情,總有轉(zhuǎn)機,交給你兒子吧,年輕人精力好?!?/p>

白又丹困惑著呢。過了兩天,護工和病友們又一同談?wù)撍庥龅倪@樁事情,說是法律不管、報社不管,老太太白忙活就病了。很多人都同情她起來。

嘉陵西村就這塊地兒,張三不見李四見,說到某個人,竟然也是打過照面,說過幾句閑話的。當別人告訴白又丹在嘉陵西村的江邊見到董宗夏時,她便立刻尋了去。也就是下午幾個小時,病友們替她打掩護,但不知誰走漏了風聲,醫(yī)生的臉色不好看了。

“我聽說在修濱江公園了,就去看看,反正也近?!卑子值び袣鉄o力地辯解。

“還早著呢,有什么好看的?!弊o士看穿了她的伎倆,“爛泥爛路的。”

“是還早呢,應(yīng)該有規(guī)劃圖。”她像是自言自語。

晚上,兒子來了住院部。

“我要出院。”

“你還是待在醫(yī)院里吧,情況不穩(wěn)定,再說,總有個地方住?!眱鹤宇D了頓說,“房子的事情我跟他沒完?!?/p>

白又丹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沒有告訴兒子今天逮到了老董,又給溜了。但是病友們似乎把一切都告訴了兒子,他什么都沒問,反而安慰說,“媽,這個社會是人善被人欺。我不怪你。”

這句話換作平時,白又丹會和兒子叫板起來,但現(xiàn)在她說不出話來,“痛?!彼齼H僅是說這個字,“痛?!彼募棺祩?cè)身、翻轉(zhuǎn),怎么都在痛。

“我叫醫(yī)生再開止痛片?!?/p>

“不用?!卑子值ば睦镫[隱知道,止痛片意味著什么,有些病只能靠止痛片拖延時日。她還不至于,人生還長著呢,她思維清晰,處世得力。想著想著,又痛暈過去了。

再睜開眼,護士正在給她換營養(yǎng)液,“換了病房了,阿姨?!?/p>

“哦?!辈⊥从袝r讓她忘記一切恩怨、困苦,隱隱約約,她感覺到兒子出現(xiàn)的時間比以前多了,還老問她一些情況,她聽不清楚,或者說辨別不清楚。過去的同事也來了,她覺得他們的手都很大,熱乎乎的,一捂住她的手,她自己的手就小了,不在了。

他們大概是都聽說她的故事了?

她會成為一個笑柄嗎?

可是親戚家誰沒有個借錢、催款、躲債的故事呢?又不止她一家。

她的房子怎樣了?她很想知道,卻不敢問兒子,怕他突然跳起來揮舞拳頭,她不想讓兒子在醫(yī)院出丑。有時她想,難不成房子已經(jīng)被沒收了?所以才讓她一天天地在醫(yī)院住下去,她在這里都住了兩個月了。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導(dǎo)尿管遺漏出尿液的味道,讓她的嗅覺越來越差。醫(yī)院食堂的飯菜似乎也是這個味道。

白又丹也看見自己的手臂在一點點瘦下去,她好想回家去看一看,醫(yī)生阻止了她,“你都無法下床了,還插著導(dǎo)尿管呢。”

她又閉上眼睛,那種輕飄飄的失重感涌上心來,最近一段時間,心想事成總是很容易達成。一邁腳,就千里萬里,騰云駕霧,翻山越嶺。

家還是老樣子,有熟悉的味道和光線。白又丹在臥室五開柜的最左下層,找到那個藍色的中號整理箱,存放著她歷年來的獲獎榮譽證,優(yōu)秀教師、年度先進工作者、全區(qū)最佳語文教師……這些大大小小的獎狀,看上去都差不多,但都是她人生階段性的勝利。那時,家里兄弟姐妹多,爭奪稀缺的生存資源。她全靠勤奮刻苦,考上了師范,當了教師,察言觀色,懂得周全,領(lǐng)導(dǎo)同事都敬她幾分。那個年代的女人要謀個穩(wěn)當飯碗,得帶潑辣。

她吼學(xué)生,可學(xué)生爭氣啊。

她像吼學(xué)生一樣,吼她的老伴,現(xiàn)在他大概也在嘲笑自己吧?!澳隳苕?zhèn)住的人就只有我了。過來吧。”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她想找到人生第一張獎狀,在哪里呢?她記得每一張她都有保存,那時候,她并不真正清楚獎狀的分量,總之,每年都會走上獎臺領(lǐng)一張回家。

有一次散學(xué)典禮后,一個六年級學(xué)生的媽媽酸酸地問,“你今天又領(lǐng)獎狀了?”

小學(xué)生的白又丹有些不好意思,謙虛地說,“哦,就是領(lǐng)了一張紙?!彼脒@樣可以安撫對方的失落,她年年領(lǐng)獎,實在不好意思。

“哼,看看,白又丹說她又領(lǐng)了一張紙。”那位媽媽撇過頭,陰陽怪氣地說。

雜物縫隙里的灰塵飄揚,時光玩起了躲貓貓。

那張紙呢?帶著金燦燦光芒的頭子,現(xiàn)在,她得戴上老花眼鏡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她要找到它,揣上它,不離不棄。

責任編輯:梁智強

作者簡介

強雯,重慶人, 有小說、散文、隨筆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譯林》《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養(yǎng)羞人》,隨筆集《重慶人絕不拉稀擺帶》等,曾獲重慶文學(xué)獎、紅巖文學(xué)獎、巴蜀青年文學(xu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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