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清
外婆家不遠,有一處稍為顯眼的建筑,那是一座石拱橋。橋不長,橋身中間上刻有三個字:橋下荷??蓸蛳碌囊粭l溪流,幾乎是常年干涸,又哪來的荷?每每,我?guī)е@樣的疑惑,還沒有找到答案,便已到了外婆家。
那時,外婆家的日子和所有農戶一樣并不富裕,外孫前來拜年,可是要吃雞腿的。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吃湯團,我們老家叫“圓粿”,外婆叫“湯頭”。
潔白的薄薄的黏嘴的糯米粉皮,青菜(俗名落湯青)炒肉的餡,咬一口滿嘴清香,紅紅的醬油湯熱氣騰騰,碗里漂浮著大滴的油花和蔥花,香飄四溢,鮮美無比。年紀尚小的我也能吃十多只,一碗不夠再添,肚子撐得鼓鼓的,像一只大肚青蛙。
吃完“湯頭”,外婆、舅媽便開始發(fā)紅包。外婆皺皺巴巴的手將紅包塞進我們新衣口袋,嘴上說“阿婆一點點”。因為我們還小并不知道客氣,理所當然地接受。接著舅媽也塞來紅包:“舅媽一點點,明年發(fā)財了再多包點。”
吃完點心又接受了紅包,便是到了該回家的時候,因為還有二十幾里回程的路要走。剛走出村口無人處,我和老三就迫不及待地掏出紅包,拔掉插在紅包中間的柏葉,扯掉紅紙外殼,一張帶著油墨香味的淡綠色貳角紙幣赫然眼前,捏著鈔票輕輕一甩,簇新的紙幣在鄉(xiāng)間小路嘩嘩作響,那美好的清脆聲令兄弟們格外欣喜,因為舅媽的紅包比上年多了一角?!熬藡尣皇钦f明年發(fā)財了多包點嗎?再多點的話該是幾角呢?”于是又迫切期盼著下一個新年的到來。
兄弟們就在這樣年年的期盼中慢慢長大,我小學快畢業(yè)了,在接受長輩的紅包時開始有了矜持的神態(tài),不自然了起來。
忘了是四年級或五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次春游,老師居然將我們帶到蘭溪縣城。我這個山里人第一次到“城市”去玩。我們的頸脖都系著紅領巾,長長的隊伍一下火車就被擁擠的人流給沖散了,不見了老師和同學,心里緊張得不得了,因為在村里從沒見過那么多的人,好在老師在車站出口等著走散的學生。
聽大人說,從前有一對父子,父親是蘭溪縣令,兒子是金華知府,雖然兒子比老子官大一級,但還得給老子請安。這便是“小小金華府、大大蘭溪縣”的由來。
這個故事,在四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孩子的思維世界里,根本沒有父子當官及官大官小的概念,更不會明白金華府和蘭溪縣的區(qū)別。那次游玩,只依稀記得小商小販的叫賣聲和人流的喧鬧聲。我無法確定這喧囂的聲音中有沒有舅舅在內,因為舅舅也是“雞毛換糖”的小商販,外婆、舅媽給我們簇新的壓歲錢就是舅舅這樣辛苦賺來的。
外婆家留給我童年的美好印記還有鐵路和火車,因為外婆家就住在鐵路邊。每次去拜年,鐵路是必去的游玩景點:數枕木、扔石頭、比賽走鐵軌……玩得不亦樂乎。表弟來叫吃飯、吃點心也不愿離開,弄得臉上、新衣服上盡是鐵軌連接處沾來的油污。遇上隆隆的列車聲響起,路邊干農活的村民會拖長音大聲呼叫:火車來了!快點下來!
這口音太親切,盡管時隔多年,我也不可能忘記這親切而熟悉的鄉(xiāng)音。因為,外婆家的一切是我快樂的童年大部分,外婆家鄉(xiāng)的村民分外親。以至于我走上工作崗位后,每當聽到有這樣鄉(xiāng)音的人來我處辦事,我總是給予最熱情、最優(yōu)質的服務,并以純正流利的蘭溪方言與之交流。
如今,外婆早已駕鶴西去,但每年正月初二拜年的習俗一直沒變。不過,給外婆拜年的地點從家里換到滿是草叢的墳上。望著田野開春剛泛的草綠和橫亙的鐵路,凝視著虔誠敬獻在外婆墳前的三柱裊裊青煙,伴隨著思親傷感的清淚,總會想起外婆親手做的“湯頭”,還有插著柏葉的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