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靜芳
中國哲學理解、應對世界的最高方法論原則是“以道觀之”?!耙缘烙^之”是—種循道而行、重視存在并致力于形成統—性理解的整體性方法論原則。漢語中的“道”有諸多含義,其中較常見的是“路徑”“遍在”“恒?!钡攘x。這些含義,聯系著“通”“平等”“誠”等價值。所以,“以道觀之”不是一個單純的方法論原則,它連帶著諸多價值主張。不了解“以道觀之的價值之維,就難以準確、完整地理解中國人認識與應對世界的方法。
“以道觀之”以“道”為出發(fā)點,“道”的本義是“路”,路的基本作用是“通達”。所以“以道觀之”對“道”的重視,隱含著對“通”的推崇。
“以道觀之”致力于形成對世界的統一理解,而對世界的統一理解離不開“通”。什么是“通”?《周易》認為:“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薄巴鶃聿桓F之通”的作用有二:其一,它是統—體得以形成的條件,所謂“通乃一”;其二,它是統—體持續(xù)存在與不斷發(fā)展的基礎,所謂“通則久”?!巴ā钡淖饔帽砻?,沒有往來無窮之通,事物的形成、存在、發(fā)展就會遇到障石導,事物的“一”與“久”就會喪失前提。而離開“一”與“久”,人們對事物的統—理解就失去了根基。
“以道觀之”重“通”的表現之一,是致力于提升“道”的通達能力。中國哲學中的“道”,是對“路”的抽象,但其基本作用仍是“通”,不過此“通”主要不是甲地與乙地之通,而是不同事物、不同屬性之通?!暗馈敝员徽J為是中國傳統哲學的最高概念,與其強大的“通”的能力密切相關。在老子那里,“道”可以溝通高下、強弱、福禍;在莊子那里,“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在《周易》中,道可以溝通陰陽;在《中庸》中,道是萬物并行不悖的通衢。道的溝通能力的強大,表現在它不僅可以溝通一般的事物,而且可以溝通對立的事物;不僅可以溝通不同的性質,而且可以溝通對立的性質。吉與兇、陰與陽、有與無是互相對立的,但這些對立的狀態(tài)或屬性都可借由道進行溝通。
“以道觀之”重“通”的表現之二,是致力于擴展事物之“同”的多樣性以保證事物之通。對立或相異的事物(性質)之所以有道相通,從根本上說,是因為它們不僅有“異”,而且有“同”。所以求通必重同。中國哲學認為,同有不同的種類。墨家區(qū)分了重同、類同、體同、合同?!爸赝笔牵ú煌挛铮┟Q相同之同;“類同”是種類相同之同;“體同”是共處同一整體中之同;“合同”是共處同一空間中之同。同的多樣性為同的普遍存在提供了擔保。相異的事物如果沒有重同,可能會有類同;如果沒有類同,可能會有體同;即便沒有體同,仍可以有合同一一同在六合之內。相異事物之同的普遍存在,為事物之通奠定了基礎,也為對事物的統一理解奠定了基礎一一“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耙缘烙^之”的方法論原則,不僅肯定了事物之通的重要性,同時也以道和同,為事物之通提供了可能。
“以道觀之”之道,是“遍在”于萬物之道。不僅螻蟻中有道,稗草、瓦礫中也有道。道的“遍在”,在本體論層面賦予了事物以“平等”的地位。所以“以道觀之”對道的重視,隱含著對平等的推崇。
在中國哲學中,“以道觀之”最初是與“物無貴賤”聯系在一起的,它反對兩種態(tài)度,其一是“以物觀之”,其二是“以俗觀之”。“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薄耙运子^之”把貴賤視為命定的差異而承認之;“以物觀之”強調“我”貴而“他”賤;“以道觀之”則認為,萬物沒有高低貴賤的差異——從道的角度看,不僅美人與丑人、健全的人與不健全的人、做官的人與編草鞋的人沒有高低貴賤的差別,庭柱與草莖、大鵬與小鳥也沒有高低貴賤的差別。
千差萬別的事物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是因為萬物之中都有“道”。為什么有了“道”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別?因為“道”能溝通對立的屬性。存在于每一事物中的“道”,可以使事物兼具相反對立的屬性。莊子認為,大聯系著小,小聯系著大;生聯系著死,死聯系著生;有用聯系著無用,無用聯系著有用;知聯系著不知,不知聯系著知。如果每一事物都兼具A屬性與非A屬性,那么,任何事物都不會因某種特殊的性質而“貴”,因為它還具有相反的性質。同樣,任何事物也不會因某種特殊的性質而“賤”,因為它也具有相反的性質。兼具A屬性與非A屬性,意味著每一物都可以自足于其性,達到—種圓滿—一“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本腿魏问挛锒紱]有貴賤之分,都可以自性圓滿而達于逍遙之境來說,萬物是平等的。
“以道觀之”所肯定的“平等”,是本體論層面的平等。這種抽象的平等性,在道家那里得到了突出強調。儒家講愛有差等、以人為貴,似乎有異于道家。但是,在涉及本體之維時,在講“性”“理”“道”這類概念時,儒家也會強調這種平等性。《周易》認為:“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彼稳鍙娬{“性即理”,而“天下只是一個理”,人與物之性,均源于同一理或道。這實際上也是從本體論層面賦予了萬物一種抽象的平等性。如果采取“以物觀之”或“以俗觀之”的視角,這種抽象的平等也許會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但是,當“以道觀之”作為最高原則被強調時,萬物在本體論層面的平等地位是必須予以肯定與正視的。
“以道觀之”之“道”,是具有“恒常”性的道。道的恒常性,即道之“誠”。所以“以道觀之”對“道”的重視,隱含著對誠的推崇。
“誠”是中國哲學的重要概念。人們多以真、實、無偽、不欺、言行—致、表里如一等來解釋“誠”。但是,無論我們采取其中的哪—種解釋,都會發(fā)現,這種解釋的涵蓋性不太充分——它或許能夠解釋作為名詞或形容詞的誠,卻難以解釋作為動詞的“誠”;它或許能夠解釋人道之誠,卻難以解釋天道之誠。如果我們尋求“誠”的最具涵蓋性的指謂,“誠”的諸多意義與運用,似乎可以統一于“一致”——作為名詞的“誠”,指的是—種一致關系;作為形容詞的“誠”,指的是—種一致屬性;作為動詞的“誠”,指的是趨向、達成—致的意向及活動。這種一致,從根本上說,是源于“道”的恒常。
天道的運行具有—種恒常性、前后—致性,用《中庸》的話說,就是“無息”“不貳”。人之誠,是誠于天道,是向“天道”的恒常性靠攏。《中庸》認為“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孟子》也認為“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人之思誠,就是要保持與天道的一致,因為天道是恒常的,所以,與天道保持—致的人,也具有一種恒常性,人的恒常性的具體表現是言行—致、表里如一。
現代人多以“誠實、誠信”去理解“誠”,這種理解雖契合于“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卻常常剝離了“誠”的天道之維。這樣一來,中國傳統哲學的厚重之誠,就變成了一種單薄之誠。而過于單薄的“誠”,容易使我們陷入理論困境——離開天道之誠,我們面對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真小人”時,常常會不知所措;離開天道之誠,我們面對孔子“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的論斷時,就難以形成準確理解;離開天道之誠,我們在論證誠信之應然時,常常會訴諸淺薄的后果論……“以道觀之”所重“之誠”,是與天道的恒常相關聯的誠。一個言行不符、表里不一的人,我們當然不能以這樣的“誠”來形容之;而一個言行一致、表里如一但不遵循社會規(guī)范的“真小人”,我們也不能以這樣的“誠”來形容之;一個言行一致、表里如—但所遵行的社會規(guī)范有悖于萬物并育的天道的人,我們也不能用這樣的“誠”來形容之?!耙缘烙^之”所推崇的“誠”,是有益于萬物并育、能夠因道之恒常而帶來確定性的“誠”。
歷史地看,在中國哲學中,“以道觀之”并不是唯一的理解和應對世界的方法論原則,也不是始終占據主導地位的方法論原則。但是,在幾千年的人、族群與族群、人類與自然的沖突中,在意見與意見、價值與價值的碰撞中,在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經驗教訓的不斷總結中,“以道觀之”逐漸成為中國哲學最高的方法論原則。這一選擇,與“以道觀之”的價值之維密切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