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萌

我死之后，化成一尾青鯉。我曾以為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只可惜我記得太牢，生前事難以忘掉。

1

那時候我年紀(jì)還小，每天在溪邊浣紗，溪水像明亮的帶子向遠(yuǎn)方緩緩地流動著。

有個人每天都來，他一襲青衫，牽著瘦馬，從古道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他的眉眼很是好看，眼里卻氤氳著愁緒。

古道楊花如雪亂，每次見到他，我的心就和楊花一起飄了起來，在空中浮浮沉沉。

我想，若是他開口讓我跟他走，我一定會答應(yīng)。

2

沒隔多久家里就堆滿了他送的聘禮。有一天，他站在中庭等我。夕陽半沒，我低頭看著地上斑駁的光影，心里充盈著細(xì)細(xì)密密的歡喜。

良久，他開口了。我的心卻同夕陽一起沉了下去。

他突然跪下，說：“請姑娘救救越國?！?/p>

3

原來那些聘禮不是為了娶我，而是為了把我送給另一個人。我在越宮里待了三載，他親自教了我很多東西，我成了一個線人，越國最忠心的線人。

我聽了許多大道理，關(guān)于國仇家恨。此去吳宮做內(nèi)應(yīng)，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他的眉永遠(yuǎn)是微蹙著的，為了國家。我常常想他會不會為我蹙眉，哪怕一次。

4

后來我去了吳宮，終于見到了我平生最應(yīng)該恨的人——夫差。

我有太多的理由恨他，但他總是對我笑，一笑起來就像風(fēng)拂春水泛起漣漪。

“只要你開口，天下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彼f這句話時眼角眉梢都染著溫柔的笑意。那笑意可以融化冰雪?？上沂窃絿木€人，忠誠的線人。

我是恨他的，我每天對自己說。如果不是他，越國怎么會兵荒馬亂，民不聊生？

我盡職地完成著線人的工作，而我的工作就是為了毀滅他。

5

大臣們厭惡我，但無論他們說什么夫差并未聽信半句。有時候我甚至希望他相信，因為我已經(jīng)能看到他的結(jié)局。

城破時，憤怒的吳人圍住了宮殿。他們大喊我的名字要把我揪出來燒死。他安靜地坐著，對外面的一切置若罔聞。

“我騙了你?！蔽逸p聲說。

“我知道。我說過，只要你開口，天下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你看，我是不是從來沒有騙過你？”他的臉上依舊帶著溫柔的笑意，“我給你留了條暗道，再躲一會兒，越國的士兵就會攻進(jìn)來了，你就可以回家了?！?/p>

說完這話，他猛地抽出佩劍，朝自己的脖子抹去。我急忙沖過去扶住他，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地變得僵硬。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低低地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

我是越國的線人，我終于完成了任務(wù)。我是恨他的，可是沒有哪一刻比現(xiàn)在更恨他。恨他就這樣離我而去，恨他不愿多聽我為自己辯解一句。

6

回到越國后，我又見到了那個一襲青衫卻總是蹙著眉的人。他向越王諫言：“西施禍國斷不可留?！?/p>

不論他們想不想我留，我都不愿在這個世上待下去了。

那個我恨了一生的人已經(jīng)走了，天下雖大，卻無人再像他那樣護(hù)著我。

我喝了一壇酒，在月夜里慢慢走進(jìn)湖心。我已經(jīng)醉了，醉倒在湖底。

尾聲

我死之后，化成一尾青鯉。我終于想起他臨死前說的話。

他說，我不怨你。

那聲音太輕，像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