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廣學
(信陽師范學院,河南信陽,464000)
古人視??睘樽x書治學的基礎(chǔ)。清王鳴盛曰“好著書不如多讀書,欲讀書必先精校書。校之未精而遽讀,恐讀亦多誤矣;讀之不勤而輕著,恐著且多妄矣”(《十七史商榷·序》)[1]2,深刻地揭示出校書、讀書、著書之關(guān)系。??敝畬W,切忌臆說,必須廣集眾本、擇善而從方可裁斷正誤。章學誠曰:“校書宜廣儲副本。劉向校讎中秘,有所謂中書,有所謂外書,有所謂太常書,有所謂太史書,有所謂臣向書、臣某書。夫中書與太常、太史,則官守之書不一本也。外書與臣向、臣某,則家藏之書不一本也。夫博求諸本,乃得讎正一書,則副本固將廣儲以待質(zhì)也?!保ā缎W囃x》)[2]卷1,984孔穎達等經(jīng)師廣集《禮記》及鄭玄《禮記注》的不同版本,以嚴謹?shù)闹鰬B(tài)度進行了大量???。
經(jīng)過反復考察《禮記正義》文本,我們統(tǒng)計出,孔穎達等經(jīng)師校勘《禮記》采用版本22種,??编嵭抖Y記注》采用版本12種,可謂廣集眾本。
孔氏《正義》??薄抖Y記》之22種版本,大致可分為三類:擇鄭玄注本之善者為底本,并參以其他鄭注本;以漢以來“定本”、古舊本以及著名《禮記》學者的本子,如蔡邕本、盧植本、王肅本、皇疏本、熊疏本、徐邈本、崔靈恩本等作為重要參校本;同時,不輕易拋棄一般的俗本、或本、而本、諸本、他本等之類。
自鄭玄《三禮注》行,禮學多宗鄭氏,初唐孔穎達等修撰《禮記正義》,宗祖鄭玄《禮記注》,且有“禮是鄭學”之說①“鄭學”一詞在孔穎達《禮記正義》中出現(xiàn)10次,而“禮是鄭學”之論出現(xiàn)3次。依據(jù)呂友仁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禮記正義》,卷21《月令》曰“但禮是鄭學,故具言之耳,賢者裁焉”;卷41《明堂位》疏曰“禮既是鄭學,故具詳焉”;卷50《雜記上》疏曰“禮是鄭學,今申鄭義”等。。鄭氏《三禮注》取得卓絕成就之因,其一就是繼承并發(fā)揚漢儒治學以??睘榛A(chǔ)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逗鬂h書》鄭玄傳曰,“括囊大典,網(wǎng)羅眾家,刪裁繁誣,刊改漏失;自是學者略知所歸”[3]卷35,1213。段玉裁《經(jīng)義雜記序》贊譽鄭氏校勘成就則曰,“千古大業(yè),未有盛于鄭康成者”[4]卷8,188。所以,孔疏校勘多依據(jù)鄭本,如《曲禮下》:“士私行,出疆必請,反必告?!编嵶ⅲ骸笆垦愿嬲?,不必有其獻也,告反而已?!笨资瑁骸笆康铝樱什槐赜蝎I,但必知還而已。或有本云‘士有獻’字,非也?!盵5]卷6,162-163孔疏從鄭本。
同為鄭本,在流傳中又出現(xiàn)不同版本,孔疏有“鄭此本”“鄭諸本”“鄭又一本”等說。如《檀弓下》:“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笨资瑁骸叭玎嵈恕抖Y》本云‘舞斯慍’者,凡有九句,首末各四,正明哀樂相對。中央‘舞斯慍’一句,是哀樂相生,故一句之中,有‘舞’及‘慍’也。而鄭諸本亦有無‘舞斯慍’一句者,取義不同。而鄭又一本云‘舞斯蹈,蹈斯慍’,益于一句,凡有十句,當是后人所加耳,亦不得對。而盧《禮》本亦有‘舞斯慍’之一句。而王《禮》本又長云‘人喜則斯循,循斯陶’,既與盧、鄭不同,亦當新足耳?!盵5]卷13,387孔疏據(jù)鄭“此本”“諸本”“又一本”互校,又以盧本、鄭本校王本。由此疏可知,孔穎達等所參考的鄭本也有多種不同的版本,其中,“此本”當為諸多鄭本中被選作底本的一種善本??资栊?薄抖Y記》,所采鄭注本當遠不止三種。漢儒注經(jīng),起初經(jīng)、注別行,至漢末經(jīng)、注開始合二為一。孔穎達《毛詩正義》曰:“及馬融為《周禮》之注,乃云:‘欲省學者兩讀,故具載本文?!粍t后漢以來,始就經(jīng)為注?!盵6]卷1,269可知經(jīng)、注合本,始自馬融。下文考察孔疏校勘的鄭氏《禮記注》,即為經(jīng)、注合本。
孔疏注重選取漢以來著名《禮記》學者的本子作為參本以校勘鄭本,如定本、今定本、蔡邕本、盧植本、王肅本、古舊本、皇疏本、熊疏本、徐邈本、崔靈恩本等,這些版本無疑具有較高的質(zhì)量保證和權(quán)威性。臚列如下:
(1)(2)“定本”與“今定本”。檢閱《禮記正義》文本,“定本”一詞出現(xiàn)30次之多,可見“定本”為孔疏??钡闹匾獏⑿1?,其中又3次曰“今定本”。據(jù)李慧玲考證,“定本”一詞內(nèi)涵有二:一指初唐之前的合《禮記》經(jīng)、注之定本,一指初唐顏師古考定《五經(jīng)》之定本,唯有《禮記》經(jīng)文之定本。不過,因后人“在傳寫和刊刻的過程中,‘今’字或當有而無,或當無而有”,導致今天“很難分辨”孔疏所云“定本”或“今定本”究竟是顏師古定本,還是唐前的經(jīng)、注合定本[7]11-25。
顏師古考定《五經(jīng)定本》,為《五經(jīng)正義》的順利修撰奠定一塊基石:“太宗以經(jīng)籍去圣久遠,文字訛謬,令師古于秘書省考定《五經(jīng)》,師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太宗復遣諸儒重加詳議,于時諸儒傳習已久,皆共非之。師古輒引晉、宋已來古今本,隨言曉答,援據(jù)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嘆服。于是兼通直郎、散騎常侍,頒其所定之書于天下,令學者習焉。貞觀七年,拜秘書少監(jiān),專典刊正。所有奇書難字,眾所共惑者,隨疑剖析,曲盡其源。是時多引后進之士為讎校。”[8]卷73,2594顏師古擅長訓詁、校讎之學,太宗令其考定《五經(jīng)》,所考訂的定本自然是善本。唐太宗又“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jīng)》義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經(jīng)正義》,令天下傳習”[8]卷189,4941,可見孔疏本與定本的密切關(guān)系。清趙翼甚至有言,“《五經(jīng)正義》雖署孔穎達名”“師古于此書功最深”[9]卷1,1。孔疏??编嵄?,定本當是首選參本。如《王制》:“有圭璧金璋,不粥于市?!笨资瑁骸扒拔摹纭㈣?、金、璋’,各是一物,即《考工記》‘金飾璋’也。皇氏以為用金為印。璋,按定本‘璋’字從玉,圭璧之類也。且周時稱印曰璽,未有稱璋,皇氏之義非也。”[5]卷19,562孔疏據(jù)定本駁皇侃本。
不過,孔疏并非盲從定本。《禮運》:“播五行于四時,和而后月生也?!编嵶ⅲ骸把缘爻株帤?,出內(nèi)于山川,以舒五行于四時?!笨资瑁骸霸啤允嫖逍杏谒臅r’者,謂氣在地中,含藏聚斂,出于地則舒散,故云‘舒五行于四時’也。定本無‘于’字,直云‘播五行四時’,謂宣播五行及四時也。五行四時者,以金木水火各為一行,土無正位,分寄四時,故云‘播五行于四時也’?!盵5]卷31,921-923鄭注曰“以舒五行于四時”,可見鄭注本為“播五行于四時”。此例孔疏依據(jù)鄭注本校勘定本,認為其脫一“于”字。
(3)蔡邕本。漢末大學者蔡邕,著有《月令章句》十二卷。《文王世子》:“遂設(shè)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编嵶ⅲ骸叭衔甯饕蝗艘玻阅昀细轮率苏咭?。”孔疏:“蔡邕以為更字為叟……又以三老為三人,五更為五人,非鄭義也,今所不取?!盵5]卷29,866-869孔疏以蔡本校鄭本,遵從鄭本。
(4)盧植本。盧植著有《三禮解詁》,其中《禮記解詁》二十卷直接影響了鄭玄《禮記注》二十卷的著述,《經(jīng)典釋文·敘錄》曰:“后漢馬融、盧植考諸家同異,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敘錄,而行于世,即今之《禮記》是也。鄭玄亦依盧、馬之本而注焉?!盵10]卷1,11可見馬融、盧植注《禮記》時,《禮記》已有多種版本,盧、馬二家又是鄭注的底本?!短垂隆罚骸胺蛉腴T右,使人立于門外告來者,狎則入哭?!编嵶ⅲ骸氨泵姹僬??!笨资瑁骸岸抖Y》本多將鄭注‘北面’為經(jīng)文者,非也。案古舊本及盧、王《禮》亦無‘北面’字,唯鄭注云‘北面’耳。庾蔚亦謂非經(jīng)文也?!盵5]卷12,355-356孔疏據(jù)鄭本,以及古舊本及盧、王、庾本,??倍喾N“《禮》本”將鄭注混入經(jīng)文之誤。
(5)古舊本。據(jù)上文孔疏曰“案古舊本及盧、王《禮》”,知“古舊本”當早于盧、王本,可能是初唐仍可見之漢代《禮記》單經(jīng)本。
(6)王肅本。魏晉之際,王肅遍注群經(jīng)并憑借政治勢力奪得學術(shù)話語權(quán),皮錫瑞曰:“鄭學出而漢學衰,王肅出而鄭學亦衰。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保ā督?jīng)學中衰時代》)[11]155王肅有《禮記注》三十卷,孔疏未因王肅“不好鄭氏”而一味排斥之。王注本與鄭注本亦有相容例,《曲禮上》:“若非飲食之客,則布席,席間函丈?!编嵶ⅲ骸昂q容也。講問宜相對,容丈,足以指畫也……丈或為杖?!笨资瑁骸霸啤苫驗檎取?,王肅以為杖,言古人講說,用杖指畫,故使容杖也。然二家可會?!盵5]卷3,55-56鄭玄所見之本,有“函丈”“函杖”二說,鄭主“函丈”,而王肅則主“函杖”??资枰詾猷?、王二家之注皆通,實無軒輊。
(7)庾蔚之本。庾蔚之有《禮記略解》十卷?!睹魈梦弧罚骸拔粢蠹q亂天下,脯鬼侯以饗諸侯?!笨资瑁骸啊砗睢?,《周本紀》作‘九侯’,故庾氏云:‘《史記·本紀》云:“九侯有女,入于紂。九侯女不好淫,紂怒,殺之?!本排c鬼聲相近,故有不同也?!盵5]卷41,1262庾蔚之以《史記》校勘《禮記》,孔疏征引其說。
(8)徐邈本。徐邈有《禮記音》三卷?!肚Y上》:“膾炙處外,醯醬處內(nèi)。”孔疏:“此醯醬,徐音作海,則醢之與醬,兩物各別……今此經(jīng)文若作醯字,則是一物也。醢之與醯,其義皆通,未知孰是。但鄭注‘蔥?’云:‘處醯醬之左。’則醯醬一物為勝?!盵5]卷3,73孔疏依據(jù)鄭注而不從徐本。
(9)皇疏本?;寿┳小抖Y記講疏》九十九卷、《禮記義疏》四十八卷,為孔穎達修撰《正義》所本:“今奉敕刪理,仍據(jù)皇氏以為本,其有不備,以熊氏補焉。”(《禮記正義序》)[5]孔疏積極吸收皇侃??背晒!峨s記下》:“功衰,吊,待事,不執(zhí)事?!笨资瑁骸按嗽啤λァ?,他本或云‘大功衰’。今按,鄭注在此文下云‘謂為姑、姊妹無主’,則此功衰還是姑、姊妹無主之功衰,不得別云‘大功’也?;适显疲骸写笞终?,誤也?!盵5]卷52,1656孔疏據(jù)鄭注、皇疏駁他本。
(10)熊疏本。熊安生撰有《禮記義疏》四十卷,為孔穎達《正義》重要參本。《禮器》:“是故君子大牢而祭謂之禮,匹士大牢而祭謂之攘?!笨资瑁骸皺z于《禮》本,時有‘匹’字作‘正’字者,有通者云:天子大夫常祭亦大牢,故此文云大夫大牢,謂之禮正也……崔氏亦用此義,然盧、王《禮》本并作‘匹’字矣,今定本及諸本并作‘正’字,熊氏依此本而為‘正’字,恐誤也。”[5]卷32,980崔(靈恩)本、定本及諸本、熊(安生)本皆作“正”字,盧(植)本、王(肅)本皆作“匹”字,孔疏似從盧、王本。此例孔疏參考版本達6種之多,足見謹慎。
(11)崔靈恩本。崔靈恩撰有《三禮義宗》三十卷。《新唐書》本孔穎達傳曰:“八歲就學,誦記日千余言,暗記《三禮義宗》?!盵12]卷198,5644孔穎達自幼即學習崔氏禮學,崔本理應是重要參校本之一。
(12)俗本。蓋為民間流行的本子,未必僅為一種,孔疏統(tǒng)稱為“俗本”。俗本因??滩痪?,故孔疏多不從之。但其流傳較廣,有必要進行勘誤?!肚Y下》:“男女相答拜也?!编嵶ⅲ骸跋舆h別不相答拜,以明之。”孔疏:俗本云“男女不相答拜”。禮,男女拜,悉相答拜,則有“不”字為非,故鄭云:“嫌遠別不相答拜,以明之?!盵5]卷6,158-159又如《月令》:“天子乃厲飾,執(zhí)弓挾矢以獵?!编嵶ⅲ骸皡栵?,謂戎服,尚威武也?!笨资瑁骸皡栵棥ū撅椫^容飾也。俗本作餝,非也?!盵5]卷25,716
(13)(14)南本、北本。南北朝時,學術(shù)因政局南北對峙而一分為二:“其為義疏者,南人有賀循、賀玚、庾蔚、崔靈恩、沈重、范宣、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遵明、李業(yè)興、李寶鼎、侯聰、熊安生等。”(《禮記正義序》)[5]《禮記》亦有“南本”“北本”之別,蓋指分別通行于南朝、北朝的《禮記》版本?!抖Y記正義》言“南本”5次,言“北本”僅1次,如《郊特牲》:“束帛加璧,往德也。”孔疏:“南本及定本皆作‘往德’,北本為‘任德’。熊氏云‘任用德’,恐非也。”[5]卷34,1039孔疏從定本、南本。
除了以上參校本,孔疏對于部分參校本未能詳細標明,僅籠統(tǒng)稱之為“一本”“或有本”“諸本”“而本”“《禮》本”“他本”等。
(1)一本?!肚Y下》:“天子同姓謂之叔父,異姓謂之叔舅,于外曰‘侯’,于其國曰‘君’?!笨资瑁骸耙槐驹啤煜峦铡??!盵5]卷6,179孔疏不從“一本”。
(2)或有本?!肚Y下》:“士私行,出疆必請,反必告?!编嵶ⅲ骸笆垦愿嬲?,不必有其獻也,告反而已。”孔疏:“‘反必告’者,還,與大夫異也。士德劣,故不必有獻,但必知還而已……或有本云‘士有獻’字,非也?!盵5]卷6,163所謂“或有本”,當非鄭本。
(3)諸本。《檀弓下》:“子弒父,凡在宮者,殺無赦。”孔疏:“此‘在宮’字,諸本或為‘在官’,恐與上‘在官’相涉而誤也?!盵5]卷14,430“諸本”因上文“臣弒君,凡在官者殺無赦”而誤。既云“諸本”,當非一種而已。
(4)而本或《禮》本。《曲禮上》:“送喪不由徑,送葬不辟涂潦?!笨资瑁骸岸疽嘤性啤蛦什槐偻苛省?,義亦通也。”[5]卷4,102孔疏又有“而《禮》本”之說,所指或與“而本”同,如《郊特牲》:“厥明,婦盥饋。舅姑卒食,婦馂余,私之也。”孔疏:“而《禮》本亦有云‘厥明,婦盥饋’者也?!盵5]卷36,1095經(jīng)文蓋后人誤加。阮刻本《??庇洝吩唬骸啊畫D盥饋’,各本有此三字,石經(jīng)同。《釋文》‘出婦盥饋’云:‘一本無“婦盥饋”三字。’按《正義》云:‘而《禮》本亦有云“厥明,婦盥饋”者也?!啤Y本亦有’,是《正義》本無也。盧文弨亦云‘婦盥饋’三字注疏本無。”[5]卷36,1109
(5)他本。參見上文皇疏本。
孔疏??薄抖Y記》所采參本,可考者達21種之多。
由上文可知,鄭玄《禮記注》在流傳過程也產(chǎn)生了眾多版本,也出現(xiàn)了不少訛誤問題,孔穎達《正義》同樣進行了嚴謹?shù)男?薄?/p>
孔疏對鄭玄《禮記注》亦進行了大量???。六朝以來,依循東漢馬融“就經(jīng)為注”之法,儒經(jīng)所傳的注本皆為經(jīng)注合本??资栊?薄抖Y記》,同時??编嵶?,所采取的底本無疑為同一種鄭注本,即經(jīng)注合本,再以他本為參本互校。此由孔疏校勘鄭注亦可推知,如《奔喪》:“無服而為位者,唯嫂叔,及婦人降而無服者麻?!编嵶ⅲ骸罢浴┦濉?,尊嫂也。兄公,于弟之妻則不能也。婦人降而無服,族姑、姊妹嫁者也。”孔疏:“《爾雅·釋親》云:‘婦人謂夫之兄為兄公?!凹冊疲骸袼缀粜宙R,語之轉(zhuǎn)耳。’今此《記》俗本皆女旁置公,轉(zhuǎn)誤也。”[5]卷63,2149孔疏“今此《記》俗本皆女旁置公”,實為鄭注內(nèi)容,可知所選底本為經(jīng)注合本,所以曾出現(xiàn)經(jīng)、注甚至疏互竄現(xiàn)象。又如《檀弓下》:“夫人門右,使人立于門外,告來者,狎則入哭。”鄭注:“北面辟正主?!笨资瑁骸岸抖Y》本多將鄭注‘北面’為經(jīng)文者,非也……庾蔚亦謂非經(jīng)文也?!盵5]卷12,355-356此系鄭注混入經(jīng)文。
孔疏為確保鄭注文本的精確,也選取了數(shù)種參校本進行了大量的??保窨煽颊哌_11種之多。
(1)定本與“正本”??疾臁抖Y記正義》文本可知,該底本孔疏又時而稱為“定本”。當然,此定本絕非顏師古校定的《五經(jīng)定本》,而是唐前之鄭玄《禮記注》之定本。《文王世子》:“言父子、君臣、長幼之道,合德音之致,禮之大者也?!编嵶ⅲ骸凹雀瑁^樂正告‘正歌備’也?!笨资瑁骸岸ū驹啤琛?。云‘工歌備’,誤也。工當為正也?!盵5]卷29,870孔疏從定本。按此以“正歌”?!肮じ鑲洹?,似脫一“備”字??资枰嘤胁粡亩ū菊?,《王制》:“名山大澤不以封,其余以為附庸、間田?!编嵶ⅲ骸懊酱鬂刹灰苑庹?,其民同財,不得障管,亦賦稅之而已?!笨资瑁骸岸ū驹啤坏貌还埽噘x稅而已’,謂雖不封諸侯,諸侯不得不管。若如此解,則于‘而已’二字為妨,恐定本誤也?!盵5]卷15,459-460
“定本”或訛為“正本”?!锻踔啤罚骸澳戏皆恍U,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编嵶ⅲ骸敖恢?,足相鄉(xiāng)然,浴則同川,臥則僢。不火食,地氣暖,不為病。”孔疏:“言首在外而足相鄉(xiāng)內(nèi),故《典瑞》注云‘僢而同邸’。正本直云‘臥則僢’,無同字。俗本有同字,誤也。”[5]卷18,537-540俗本因上文“同川”而衍?!罢尽?,浦鏜曰:“‘正’疑‘定’字誤?!盵5]卷18,543
(2)俗本。由上文正本例可知,“俗本有同字,誤也”,俗本為鄭注本《禮記》之一種。
(3)或本?!对铝睢罚骸奥芍悬S鍾之宮?!编嵶ⅲ骸凹鞠闹畾庵?,則黃鍾之宮應。《禮運》曰:‘五聲六律十二管,還相為宮。’”孔疏:“謂季夏土聲,與黃鍾之宮聲相應,以其非實候氣,故不云黃鍾之律應?;虮驹啤蓱哒`也?!盵5]卷24,685-687孔疏?;虮局`。
(4)諸本。諸本指底本、定本以外的本子?!抖Y運》:“五聲六律十二管,還相為宮也。”鄭注:“其管陽曰律,陰曰呂,布十二辰,始于黃鍾,管長九寸,下生者三分去一,上生者三分益一,終于南呂,更相為宮,凡六十也。”孔疏:“是十二宮各有五聲,凡六十聲。南呂最處于末,故云‘終于南呂’。以此言之,則南呂為是。然諸本及定本多作‘終于南事’,則是京房律法。”[5]卷31,921-924此例孔疏不從定本及諸本,可知孔疏并不盲從定本。又,《經(jīng)典釋文》[10]卷12,183與《后漢書·律歷志上》[3]3000亦作“終于南事”。
(5)(6)皇氏本與熊氏本?!抖Y器》:“君親割牲,夫人薦酒?!编嵶ⅲ骸坝H割,謂進牲孰體時?!笨资瑁骸盎适弦詾椤^薦孰之時進牲之孰體也’。熊氏《禮》本‘牲’為‘腥’也,謂薦腥體、孰體。薦腥體,謂朝踐薦腥時。孰體,謂饋食薦孰時。案經(jīng)文‘君親制祭,夫人薦盎;君親割牲,夫人薦酒’,薦酒薦盎,既不得同時,則割牲何得薦腥兼薦孰?熊氏之說非也?!盵5]卷33,1009-1011孔疏以皇本、熊本校鄭注,從皇本。
(7)南本?!督继厣罚骸芭_門而旅樹,反坫,繡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禮也?!编嵶ⅲ骸岸Y:天子外屏,諸侯內(nèi)屏,大夫以簾,士以帷?!笨资瑁骸霸啤Y:天子外屏,諸侯內(nèi)屏,大夫以簾,士以帷’者,《禮緯》文。南本及定本皆然,或云‘大夫以帷,士以簾’,誤也?!盵5]卷34,1043-1044此例孔疏從南本及定本??资枰膊⒎且晃稄哪媳荆纭渡賰x》:“問道藝,曰:‘子習于某乎?子善于某乎?’”鄭注:“不斥人,謙也?!笨资瑁骸按巳?,兼賓主也,南本云‘不斥主人’,非也?!盵5]卷44,1377此例校勘南本訛誤。
(8)一本?!肚Y上》:“共食不飽,共飯不澤手?!编嵶ⅲ骸盀楹股粷嵰??!笨资瑁骸敖e,凈也。若澤手,手必汗生,則不絜凈。一本汗生不圭。圭,絜也。言手澤污飯也。”[5]卷3,71-77此當據(jù)鄭本中不同版本互校。
(9)崔靈恩本?!肚Y上》:“孤子當室,冠衣不純采?!编嵶ⅲ骸爸^年未三十者。三十壯,有室,有代親之端,不為孤也。當室,適子也。《深衣》曰:‘孤子衣純以素。’”孔疏:“然注前解適子,后引《深衣》,似崔解也。”[5]卷2,37-38孔疏疑崔解混入鄭注。
(10)庾蔚之本?!短垂隆罚骸胺蛉碎T右,使人立于門外,告來者,狎則入哭?!编嵶ⅲ骸氨泵姹僬??!笨资瑁骸岸抖Y》本多將鄭注‘北面’為經(jīng)文者,非也……庾蔚亦謂非經(jīng)文也。”[5]卷12,355-356
(11)范本。東晉范宣,字宣子,著《禮記音》二卷。《雜記上》:“有父母之喪,尚功衰,而附兄弟之殤,則練冠附于殤,稱‘陽童某甫’,不名,神也。”鄭注:“大功親以下之殤輕,不易服?!笨资瑁骸按俗⒅T本或誤云‘大功親之下殤’,故諸儒等難鄭云:‘既是下殤,何得有弟冠?’范宣子、庾蔚等云:‘下殤者,傳寫之誤,非鄭繆也。’”[5]卷50,1597-1598
葉純芳女士認為:“??币膊⒎莾H僅是枯燥的對校文字的異同,我們可以從作者所使用的底本、引用書,探討作者的學術(shù)走向,與理解內(nèi)容而提出創(chuàng)見的貢獻可以說是不相上下,這又是理解版本另一個積極正面的意義?!保ā独斫獍姹镜姆椒ㄅc效用》)[13]12總體上看,孔穎達等經(jīng)師??薄抖Y記》經(jīng)注,在版本的取舍上體現(xiàn)出三個特點,即廣集眾本、擇善而從與大量存異、存疑。
第一,廣采眾本。近代學者胡樸安曰:“惟其校讎也,必須備有眾本,彼此互相鉤稽,較量其異同,慎審其得失,始能辨別,而有所折衷,抉擇去取,雖不能得古書底本之真,亦可以比較而得近是矣。蓋一書之中有錯誤,有羨奪,使無有他本與之相勘,則并不知其錯誤、羨奪也。只知其文義難明,索解不得而已,及與他本相勘,而知其有錯誤、羨奪也。然他本亦未必果為古書之真本,或者不訛誤、羨奪于此,而訛誤、羨奪于彼。何取何去,莫有準繩。惟有兼?zhèn)浔姳荆浔姳鞠ね?,可?jù)以決為定本;其有不同者,亦可擇善而從。此校讎備眾本之必要也。”(《古書校讀法》)[14]279-280孔疏為達到精校目的,真正做到廣采眾本,以上所列《禮記》版本22種,鄭注版本12種,也許其中存在重復并包或遺漏之處,因孔疏語焉不詳、或未及言之,故不可臆測。而且所選參本具有廣泛代表性:時間上有漢魏古舊本,也有唐初定本;地域上有南本、北本之分;另外還有來自官府與民間即定本與俗本之別。即使是鄭本,亦有“鄭此本”“鄭諸本”“鄭又一本”等多種本子。
第二,擇善而從。首先,孔疏以鄭本為底本,故多遵從鄭學。然而,一方面其并非惟鄭學馬首是瞻。如《曲禮上》:“卒哭乃諱?!编嵶ⅲ骸靶l(wèi)侯名惡,大夫有石惡,君臣同名,《春秋》不非?!笨资瑁骸鞍隔斚骞四?,‘衛(wèi)石惡出奔晉’;二十九年,‘衛(wèi)侯衎卒’,衛(wèi)侯惡乃即位,與石惡不相干。熊氏云:‘石字誤,當云大夫有名惡。知者,昭七年衛(wèi)侯惡卒,《谷梁傳》云:“昭元年有衛(wèi)齊惡,今衛(wèi)侯惡,何謂君臣同名也?”君子不奪人親所名也。是衛(wèi)齊惡不得為石惡也?!盵5]卷5,115依據(jù)《春秋》經(jīng)文與熊疏批駁鄭注之誤。又如《坊記》:“《易》曰:‘不耕獲,不菑畬,兇?!编嵶ⅲ骸疤镆粴q曰菑,二歲曰畬,三歲曰新田。”孔疏:“案《爾雅·釋地》云‘田一歲曰菑’,孫炎云‘始菑殺其草木’?!q曰新田’,孫炎云‘新成柔田也’?!龤q曰畬’,孫炎云‘畬,舒緩’?!吨茼灐穫饕嘣啤龤q曰畬’。此云‘三歲曰新田’者,誤也?!盵5]卷59,1976-1977孔疏依據(jù)《爾雅》《詩經(jīng)》校勘鄭注之誤。以上二例,孔疏辨駁鄭注之誤,甚當。另一方面,王肅注經(jīng)以鄭氏為敵,孔疏于王注仍多有采納。《檀弓下》:“夫人門右,使人立于門外……狎則入哭?!编嵶ⅲ骸氨泵姹僬??!笨资瑁骸岸抖Y》本多將鄭注‘北面’為經(jīng)文者,非也。案古舊本及盧、王《禮》亦無‘北面’字,唯鄭注云‘北面’耳。庾蔚亦謂非經(jīng)文也。”[5]卷12,355-356又如《禮器》:“是故君子大牢而祭謂之禮,匹士大牢而祭謂之攘?!笨资瑁骸皺z于《禮》本,時有‘匹’字作‘正’字者……然盧、王《禮》本并作‘匹’字矣,今定本及諸本并作‘正’字,熊氏依此本而為‘正’字,恐誤也?!盵5]卷32,980孔疏據(jù)盧、王本,以證鄭本、定本、諸本之誤。
其次,宗南學而不排斥北學??资栊?薄抖Y記》經(jīng)注,采用的南本遠多于北本,但是北學中的熊安生本畢竟是孔疏采用的重要參校本之一?!肚Y上》:“國君下齊牛,式宗廟。”孔疏:“案《齊右職》云:‘凡有牲事,則前馬?!⒃疲骸跻娚瑒t拱而式?!忠肚Y》曰:‘國君下宗廟,式齊牛?!嵶ⅰ吨芄佟放c此文異者,熊氏云:‘此文誤,當以《周禮》注為正。宜云“下宗廟,式齊?!?。’”[5]卷5,132孔疏依據(jù)鄭氏《周禮注》與熊疏校勘經(jīng)文之誤。
再次,重定本亦不輕俗本。胡樸安曰:“經(jīng)籍,文字既慮其誤訛遺脫,又患其俗書間雜,破壞字體?!盵15]中卷,22此論誠然,孔疏以定本??彼妆居炚`甚多,然亦不輕易否定俗本?!对铝睢贰捌淙占滓摇?,鄭注:“乙不為月名者,君統(tǒng)臣功也?!笨资瑁骸八妆驹啤y(tǒng)臣功’,定本云‘君統(tǒng)功’,無臣字,義俱通也?!盵5]卷21,599此例孔疏認為俗本亦通。
第三,大量存異、存疑??资栊?敝?,對于難以裁定是非者大量存異、存疑,足見態(tài)度之謹慎。僅以《曲禮上》孔疏二例言之,《曲禮上》:“膾炙處外,醯醬處內(nèi)?!笨资瑁骸按缩滇u,徐音作海,則醢之與醬,兩物各別……今此經(jīng)文若作醯字,則是一物也。醢之與醯,其義皆通,未知孰是。但鄭注‘蔥?’云:‘處醯醬之左?!瘎t醯醬一物為勝。”[5]卷3,73又如《曲禮上》:“送喪不由徑,送葬不辟涂潦?!笨资瑁骸岸疽嘤性啤蛦什槐偻苛省?,義亦通也?!盵5]卷4,102孔疏曰“其義皆通”或“義亦通也”,不置偏廢而兩存之,故有保存文獻之功。
由以上稽考可知,孔穎達《正義》??薄抖Y記》經(jīng)注的具體版本,包括《禮記》22種,《禮記注》12種之多。據(jù)孔疏對各版本的遵從、辯駁與存疑的三種具體方式看,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禮記正義》的修撰是建立在對文獻精校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這樣既保證了《正義》的學術(shù)價值,又有保存文獻之功。漢末以來長達四百年的動蕩與戰(zhàn)亂,其中尤以漢末董卓之亂、西晉末永嘉之亂、隋末戰(zhàn)亂等對文化造成的災難為甚,數(shù)代人努力搜集、整理的文獻往往損失殆盡。僅就《禮記》學來說,漢末以來成為顯學,“爰從晉宋,逮于周、隋,其傳《禮》業(yè)者,江左尤盛。其為義疏者,南人有賀循、賀瑒、庾蔚、崔靈恩、沈重、范宣、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遵明、李業(yè)興、李寶鼎、侯聰、熊安生等”,然而,諸家所存無幾,其中完備者,所謂“其見于世者,唯皇、熊二家而已”(《禮記正義序》)??追f達等經(jīng)師對經(jīng)典文獻的考訂、修撰,其艱辛可想而知,其整理文獻的貢獻理應得到后世的認可與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