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兆甄
一個響亮的名字傳遍世界
1964年10月16日下午,中國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這一震驚世界的消息,使得美國白宮的首腦們驚慌失措。他們開始感覺到自己在世界的霸權地位受到挑戰(zhàn)。更何況,這一顆原子彈的爆炸,比美國科學家的預測提前了五年,比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赫魯嘵夫講的早了十多年。
上帝給了中國什么法寶?中國人竟然不怕美國前幾任總統(tǒng)要用原子武器攻擊的威脅?,F(xiàn)在,那種威脅像撞在喜馬拉雅山的崖壁上,反彈出回波,拍響了白宮之墻,就像扇了對方一記耳光。
約翰遜總統(tǒng)愣怔了半天,終于醒悟:從這一天起,世界的態(tài)勢將要發(fā)生變化。無論如何,貧窮的中國能如此迅速地掌握強大的核武器,足以顯示其強大的生命力。而美國前國務卿杜勒斯的預言“赤色中國不過是很快就會消逝的暫時現(xiàn)象”也已徹底破產(chǎn)。
與此同時,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地震監(jiān)測儀都檢測到了中國的震波,而且,都斷定其震源是中國西北部的羅布泊。
羅布泊震撼了全世界。全世界都在猜測中國人一
在火藥的故鄉(xiāng),是誰造出了讓上帝都怕觸摸的核火?誰是創(chuàng)造當代中國這一偉大奇跡的科學群體的靈魂人物?
世界物理學界自然想到了他——王淦昌。
王淦昌是什么樣的中國人?
美籍華人、物理學家馮平觀在20年后著文回憶當年西方人對于此事的反應:“原子彈爆炸突然打破了羅布泊上空的沉默。淦昌師的大名出現(xiàn)在西方報章上,他被認為是中國的奧本海默,是原子計劃的總領導人?!都~約時報》上還刊出了他的長篇傳略,說他以前在杜布納做過粒子物理研究,發(fā)現(xiàn)了反西格瑪負超子,并任杜布納聯(lián)合原子核研究所副所長,回國后從事原子彈研究工作,不久就成功了云云。西方人按他們自己的經(jīng)驗,認為要知此事底細,就得找出個奧本海默來。找到了就心滿意足,于是就一知半解地不再研究了?!?/p>
他們不明白,了解了王淦昌,就如同了解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英雄史詩,就能更深入地了解新中國。
是的,他搭起了中國近代物理的長橋——
第一個為抗日戰(zhàn)爭講授“軍事物理”。
第一個在中國講授原子核物理,叩響原子核物理神秘的大門。
第一個繪制原子彈構造圖,向浙大的愛國師生闡述原子彈及其原理。
當時聽課的學生,后來有不少人成為我國的第一代原子彈專家。
他,影響著中國幾代物理學家。學生們無不稱頌他是我國物理學界的一大尊師。
嚴師出高徒。學生們都知道,要想獲得科學成就,就必須像他們的尊師一樣,傾注畢生精力。就連在“兩彈”的研制工作中立下了卓著功勛的鄧稼先,也從不敢在老教授面前怠慢事業(yè)。他甚至忙得扣錯了衣扣.急匆匆地跑到研究室門外和老教授合影。歷史曾留下了這樣一個畫面:身材魁梧的鄧稼先教授,衣擺高低不齊地肅立在王淦昌教授身旁……
先知先覺者為師。中國人向來有尊師的美德。李政道教授雖然只在流亡中的浙江大學物理系就讀了一年多的時間,但他在國外功成名就之際,仍不忘王教授的滴水之恩。為此,他在王淦昌教授八十大壽前夕,寫了一篇祝壽的科學論文,并在序言里寫道:
王淦昌教授對核物理學和粒子物理學有幾項重大貢獻,包括∑—反西格瑪負超子的發(fā)現(xiàn)。他一直受到世界科學界的高度尊重,在中國物理學的發(fā)展上,以及對幾代物理學家的教育培養(yǎng)上,他所起的作用已是不爭的事實。
但是,人的美德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由民族優(yōu)良的文化傳統(tǒng)養(yǎng)成的。這位受到國際科學界高度尊重的科學家的性格——他的崇高形象大都由祖國的苦難鑄煉而成。
首屆清華學子
1925年秋天,北京清華大學校園里迎來了一位青年學子。他身材瘦削,步態(tài)從容,目光中流露出自豪欣喜之情。進得校園,只見林木堆綠,掩映著科學館;花草鋪彩,環(huán)繞著幽靜的圖書館。宏偉的大禮堂、壯麗的體育館雄立于藍天之下,使人感到力的凝聚和力的律動。這位青年環(huán)視幽靜肅穆的校園后,在樹下的長椅上坐下,心里默念道:清華學堂,清華學堂!你是我的清華天堂啊!
這位青年便是來自錦繡江南的王淦昌。
在清華園里,科學館、圖書館是王淦昌最常去的地方。他在課堂之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兩館度過。據(jù)說,他連星期天的晚上也想在科學館或圖書館里過夜,直到主管教授或管理人員來趕他走,他還請求延長幾分鐘。
科學館和圖書館里陳列的不僅僅是當代科技成果的展覽和科技資料,任何擺在那里的東西都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是歷史的遺產(chǎn),是前人架設的橋梁。正是在這兩館里,王淦昌認識到世界科學的“英雄時代”!
從化學元素周期表到貝努利原理
清華大學的化學實驗室里,王淦昌對一切都有極大的興趣。奇異的化學反應現(xiàn)象,深深地吸引著他。玻璃攪棒、玻璃試管和燒杯,在他看來,就像是魔杖、神杯、仙笛,不僅能營造出魔幻的世界,還能發(fā)出動聽的仙樂。這一切,都吸引著他入迷地去做物質(zhì)生成的種種實驗,乃至忘卻時間。
王淦昌在大學一年級時,有一天有人因記不起門捷列夫化學元素周期表中一個元素的位數(shù),急得在路上叩額自問,不慎撞上了王淦昌,王淦昌當即笑著說出那一常被人忽略的元素的位數(shù)。近旁的幾位同學甚為詫異,都好奇地考問他,見他都能敏捷回答,索性請他背,他居然能倒背如流,同學們連連鼓掌叫好,足見他對化學已熱愛到熟知其根須的程度。
當時主管科學館的葉企孫教授對王淦昌的表現(xiàn)也贊嘆不已。葉企孫教授尤其贊賞他做實驗時的動手能力和專注力。葉教授認為,這兩方面的特質(zhì),是大才必備的要素。
誰都知道,葉企孫教授一向嚴格把握時間,首次的例外是對王淦昌。那一次,當同學們都準時離開實驗室后,王淦昌還在專注地做著實驗。葉企孫教授本想提醒一句,但發(fā)現(xiàn)王淦昌正全神貫注地擺弄著試管和燒杯,葉企孫教授怕他一走神操作失慎引起爆燃,便默立門口提心吊膽地審視著,直到實驗過程安全完成才長吁一口氣。葉教授抬腕看表,已過午飯時間半個小時了,便不想驚擾他,轉(zhuǎn)身要走,忽聽到王淦昌說話,立即止步。
其實,王淦昌是在對著試管自言自語:“啊,真是太有趣了!”
“如此說來,你已看到物質(zhì)運動的美了?!比~教授情不自禁接口道。
王淦昌忙轉(zhuǎn)身,向葉教授深鞠躬。
葉教授提醒他午飯時間已過,叫他快去“合作社”買飯吃。
王淦昌常常因為迷戀實驗室遲去個把小時,只能買個饅頭啃,就一點殘湯喝。有時,碰上鐵將軍把門,便只好省一餐飯錢了。
因此,曾有人問葉企孫教授,你這個科學館館主一向嚴格限制實驗室的使用時間,為何偏愛王淦昌呢?
葉教授當然有理由偏愛勤奮的王淦昌。反過來說,王淦昌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一位賢明的導師。這位天才的中國物理學大師親手創(chuàng)建了清華大學物理系,并擔任系主任多年,而且成為大名鼎鼎的清華園的科學館館主,主宰著那個科學王國。
現(xiàn)實條件限制著我國現(xiàn)代物理學的先驅(qū)們,葉企孫教授只能盡力培養(yǎng)清華大學物理系學子。他采用啟發(fā)式教學,每一堂課都能觸燃學生們的才思。他甚至用一堂普通物理課,就把王淦昌從化學王國引渡到了物理世界中去。
在那堂課上,葉企孫教授做了一個物理演示。他將一根約10厘米長的麥稈的一頭破開幾片,做成漏斗狀,再將一粒豌豆投進漏斗,然后在另一頭吹風,結果豌豆既不掉進管里去,也不會被吹走。演示完之后,他問學生們這是什么現(xiàn)象。王淦昌等人只覺得教授做的物理演示好玩,有趣,沒料到教授會這樣問,就都愣住了,說不出什么來。冷場好一會兒后,大家都用目光互相探詢,教授也笑眼閃閃地看著每一張臉。結果,還是王淦昌打破了沉默。
他站起來說:“這是關于流體力學的一個原理,叫貝努利原理?!?/p>
“對!”葉企孫教授驚喜地連拍講臺一角,“說下去,說下去?!蓖蹁撇M一步說明后,同學們無不欽佩他才學過人,葉企孫教授更是高興,夸他物理概念清晰,回答問題機敏而準確。
從此,葉企孫教授更加重視王淦昌,也更為關注他的學業(yè)。那堂課后,他即對王淦昌說:“今后,你在學習上遇到什么問題,隨時都可以去辦公室找我,或者去敲我家的門。”
但凡偉大的導師,都是最賢明的向?qū)?。葉企孫教授給王淦昌指明了做人做學問的道路,修行就全在他自己了。三年級臨近期滿的一天,教授暗示他,將另有賢明引領他前進,直到大學畢業(yè)。
不久,就有葉企孫教授要出國度假的傳聞,那么,會是誰替代這位尊師呢?同學們憂心忡忡,生怕由哪位史密斯先生來教授四年級課程。當時的清華大學教師,有半數(shù)是美國人。他們之中,有的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有的是應聘而來的中學教員,學術水平遠不如留美歸來任教的中國學者。但是,他們都享有特殊待遇,月薪高于中國籍教授近10倍,住宅也最好,在北院,號稱“美國地”,而中國教授,只能蝸居在破舊的古月堂。一天,王淦昌和一位同學去葉教授家,問他誰將執(zhí)教四年級。
教授笑眼閃閃地問他們,知道“康普頓一吳效應”嗎?
他們回答,略知一二。
于是,葉教授介紹了這位后來對王淦昌影響深遠的天才物理學家—吳有訓。
吳有訓教授是江西高安縣人。1920年,畢業(yè)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翌年,到美國芝加哥大學,師從康普頓教授。1923年,康普頓教授請吳有訓一道研究X射線散射譜??灯疹D教授發(fā)表康普頓X射線散射效應后不久,遭到了杜安等著名學者的強烈反對。吳有訓便用實驗證明康普頓效應的普遍性,并證明杜安等人的觀點是錯誤的,有力地維護了康氏效應,使其在“普遍性”的航道上順利行駛,登上光輝的陸岸……
因此,國內(nèi)有人稱那個效應為“康普頓一吳效應”。
葉企孫教授在贊揚吳先生是個了不起的物理學家時,吳先生正在南京中央大學教學生吹玻璃管呢。
1928年8月,葉企孫教授陪同吳有訓教授來到了四年級教室。王淦昌驚詫不已,他和同學們仰慕已久的物理天才吳先生,原來是個精瘦的身著長衫頭戴禮帽的眼鏡先生。這位大名鼎鼎的物理學家的開場白,居然像汽車修理廠師傅對其開門弟子那樣講話。
他說:“實驗物理的學習,要從使用螺絲刀開始!”
“我不明白?!币晃煌瑢W悄聲問王淦昌,“他是用這些工具去維修康普頓‘小船的嗎?”
吳有訓“作坊”里的高徒
然而,王淦昌卻很敬佩吳有訓教授。吳教授生于1897年4月,足足比他年長10歲,僅論年齡,就不愧為畢業(yè)班全體學生的師長。但是,吳教授從不擺架子,更未給人“師道尊嚴”的感覺。他經(jīng)常穿一身粗布工作服,拎個工具箱未上課,講完理論課,就進實驗室教他們動手做實驗,讓人覺得實驗室變成了吳有訓作坊。
吳先生幾乎每上一課,都要講述一位科學家的故事。王淦昌感悟到,先生不僅教大家做學問,也教大家做人。
理論課如此,實驗課亦然。吳先生做起實驗來,確實與心靈手巧的工廠師傅毫無二致。當你看到他用鋸子和斧頭加工木材做起X光裝置護欄時,你會以為他是個走村串鄉(xiāng)的木匠;但他一用煤氣或氧氣火焰拔制石英絲,安裝康普頓靜電計時,他就是你心目中的玻璃器皿廠高級技工了。事實上,吳先生確實手把手地教大家掌握了燒玻璃的火候和吹玻璃的技術。據(jù)說,為了提高“實驗技術”,他二度赴美,跟康普頓教授學藝。
吳先生當然也在實驗課里講康普頓。一天,當有人問起他如何維護康普頓效應的船時,他笑道,如果康普頓先生的船當真有破綻,那也用不著我去修理。康普頓本人就是個能工巧匠。有個鄉(xiāng)鎮(zhèn)小廠的廠主看到他制備的燒杯和試管后,曾想高薪聘請他當高級技師,他開玩笑要那個廠主出價后,說:“先生,您買不起世界的,而我那個試管,可是能容納一個小宇宙呢?!彼v了這個小故事,即要求學生們選修工學院和化學系的課,要求大家學會制圖、車鉗工工藝,研究電工學、化學熱力學。他說,康普頓教授正是精于那些學科,才能成為實驗大師。
吳有訓先生的實驗課,給王淦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吳有訓》一文中寫道:“吳有訓教授還十分重視用實驗演示來幫助學生理解講課的內(nèi)容?!彼退膶W友們至今難以忘記,吳先生在課堂上拉一根長繩子,通過吊在長繩下的8個大號電池的相繼擺動演示,幫助他們理解“振動與共振”的情景。
日后,當猶太裔著名物理學家邁特內(nèi)教授看到王淦昌巧手做實驗設備,當皮埃爾·居里夫婦看到錢三強吹玻璃試管的高超技藝時,都不由得稱贊他們高超的實驗技術。當他們得知他倆都是康普頓效應維護者吳有訓的門生時,就更加贊嘆不已了。
吳有訓先生從1928年8月到1929年夏,只教了王淦昌一年多的時間,但這期間的師生情誼,對王淦昌的影響卻是難以估量的。吳有訓先生在教學過程中,發(fā)現(xiàn)王淦昌在理論上有很高的悟性,更有一股披堅執(zhí)銳的鉆研勁頭。王淦昌做起實驗來,也是心靈手巧,嚴肅認真,周到細致,不放過一點細節(jié),就連做實驗記錄,都一絲不茍。人們?nèi)绱嗽u價王淦昌:“吳有訓作坊里的高徒?!?/p>
于是,這位以慧眼識才著稱的物理學界泰斗,決定用“通過實驗接受近代物理學”的方式培養(yǎng)王淦昌。在王淦昌畢業(yè)時,吳有訓邀他留校做實驗與教學的助手,并且要他做一項重要的課題實驗,使他漸漸嶄露物理天才的華光。
一份優(yōu)秀的實驗報告
王淦昌畢業(yè)前一年,二女兒出生,起名為王韞明。而王淦昌因為專注于學業(yè),無暇顧及家庭生活。對于家庭,他像個粗心的園丁,種了樹,卻忘了看開什么花,結什么果。及至1930年大兒子出世,他也顧不上。妻子吳月琴多么希望丈夫畢業(yè)后能作為家庭的主要支柱,陪伴她養(yǎng)育兒女,但她這時已經(jīng)了解了丈夫的志趣。這位賢淑的江南秀女只能抑制渴望,帶著三個兒女,默默地生活。
正是蓮荷滿池、綠柳成蔭的夏季,清華大學物理系首屆大學生畢業(yè)了。四年的寒窗苦讀終于結出豐碩成果。王淦昌鄭重接過方形博士帽,聽完校長的訓話后,被吳老師叫到辦公室談話。吳老師告訴他系里需要人才,他自己亦缺少助手,決定將他留下來當助教。盡管王淦昌渴望出國留學,但對校方的決定,尤其是尊師吳老師的信任,他不能違背。初出茅廬的他,只覺得肩頭沉甸甸的,他決心繼續(xù)跟著吳老師學習,做研究工作。
不久,王淦昌從吳教授那里接受一項新的科研題目,即“清華園周圍氡氣的強度及每天的變化”。這個題目涉及氣象知識和實驗方法,當時在國內(nèi)尚無人涉獵。 初冬的北京氣溫已降至零攝氏度以下,枯草凝著寒霜,湖面結著薄冰,清華園地處郊外就更冷了。王淦昌每天冒著嚴寒在室外重復著架線、繞線、觀察、記錄的實驗,既繁瑣枯燥,又需要有敏捷而熟練的技巧,有時手指凍得僵硬也仍然堅持著。為了觀測云的形狀和性質(zhì),他還背熟了許多農(nóng)諺及歌謠。一次,夜晚熄燈就寢之后,他仍默念那些氣象諺語,禁不住念出了聲。
同寢室的另一同事聽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以為他夢囈,忙起身推他,待開燈一看,卻見他瞪大雙眼根本未睡,還在思考那個課題呢。此事傳到了吳教授的耳朵里,他深表贊賞。
這樣艱苦的科學實驗從1930年初冬持續(xù)到1931年初春,共進行了6個月,王淦昌經(jīng)受住了6個月的嚴峻考驗,得出了北平上空大氣放射性,寫出了清華大學第一篇實驗報告形式的優(yōu)秀論文——《北平上空大氣層的放射性》。
就在寫出論文的那個夏天,王淦昌考取了江蘇省公費留學資格。這都得益于葉企孫、吳有訓兩位教授的引導和安排,給他鋪開了通向德國留學的路。
王淦昌在省城應試后,回家鄉(xiāng)常熟走親訪友,為出國做準備。大哥舜昌這時已在縣城建造了一處單家獨院,一幢二層洋樓立在花團錦簇之中。兄弟仨雖已分家,但大哥一如既往地關心著小弟家的生活,每月資助吳月琴和三個侄兒女30塊光洋,又為剛出生的侄兒起名為王懋基。大哥對淦昌,更是寄予厚望,勸他離鄉(xiāng)前,去游虞山,再看一看那山上的鐵琴銅劍。
大哥說:“你這一去,遠離鄉(xiāng)土,在東洋人面前別忘了你是中國人。尤其是故鄉(xiāng)的文化典籍、名人掌故,多知道一點好,跟人家交談起來,不會缺少資本,也可使自己和故鄉(xiāng)的親情不斷?!?/p>
大哥還說,我們常熟的文化名人多,就是外省外地的人,也來此地寫書作畫,清代《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就曾在這里研墨寫書……大哥說得津津有味,王淦昌聽得如癡如醉。是夜,大哥又說了些關懷的話,便返回自己家中。
屋里靜下來后,王淦昌望著剛剛從廚房洗罷手出來又奶孩子的妻子,心里不禁涌動一股難言的情緒,這時的他,才23歲,還醉心于學業(yè),尚未懂得如何做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只問妻子,你帶三個孩子,累不?
妻子不說累,只柔聲道,我心甘情愿。他想到,但凡為人母,都這般心甘情愿地以全部的愛哺育后代。惟其如此,母親是人間最偉大的人。
王淦昌對妻子的愛中多了幾分敬重。是夜,他與妻子徹夜長談。吳月琴輕嘆一聲,說,你放心走吧。
翌日,王淦昌去楓塘灣拜謁列祖列宗和父母的靈位,又去了趟外婆家,便乘上烏篷船,在咿呀咿呀的櫓聲中,緩緩遠去。
達列母的遺憾
王淦昌正式就讀柏林大學之前,先到哥廷根學習半年。他是向他的導師邁特內(nèi)提出申請獲準后才來的,因為他初到柏林大學這所世界一流大學,擔心自己的理論知識跟不上實驗工作的需要,迫切需要學習。況且他的導師葉企孫應邀在那里作學術演講,介紹中國的物理教學與研究活動的狀況,這對他是一個絕好的學習機會。
一天傍晚,葉企孫教授和王淦昌在威廉·韋伯街散步,兩人一邊觀賞教授們豪華的住宅,一邊談論當時最熱門的物理課題。當講到給哥廷根帶來自由風氣的美國富豪學者的幾則趣聞時,教授駐足望著他,問道:“美國學者自稱他們是與哥倫布航向相反的英雄,那么,你呢?”
王淦昌不知該怎樣回答老師的問題,但他心里卻明白他來歐洲這一科學活動中心的目的,也是要發(fā)現(xiàn)一片科學的新陸地。
“你也要當英雄,要在當代科學前沿占領一席之地。”葉企孫教授鼓勵他。
1930年,王淦昌來到德國柏林大學。本來是要求做蓋革的研究生,但蓋革已有四名研究生,于是才改做邁特內(nèi)的研究生。
邁特內(nèi)是柏林大學第一位女教授,蜚聲世界物理學界。她是一位追求人生至高目標、志向不移的猶太裔女子。任何傳統(tǒng)羈絆,都不能阻止她闖進只有男生課椅的大學課堂。因為,她要做猶太民族登上科學圣殿的第一個巾幗。愛因斯坦曾稱她是“我們的居里夫人”,并認為“她的天賦高于居里夫人”。
但倘若這位深受愛因斯坦贊美的猶太裔教授日后能以實際行動支持王淦昌,如果王淦昌關于校驗玻特某種強輻射的實驗訴求,不被她的偏執(zhí)拒絕,那么,師生倆的這段歷史,將是科學史上輝煌的一頁。
就在這年,王淦昌先后兩次在柏林大學校本部參加了意義深遠的物理討論會,知道玻特及其學生貝克爾以前做過一個實驗,用放射性釙所放出的α粒子轟擊輕元素硼和鈹,發(fā)現(xiàn)了很強的貫穿輻射,它能穿透10厘米厚的鉛而強度減弱得很少,他們把這種輻射解釋為γ輻射(波長極短的電磁波)。這一奇異現(xiàn)象引起了科學家們的重視,他們重復做這個試驗,得出了同樣的結果,他們證明玻特一貝克爾輻射至少有一部分是由高能量的射線組成的。王淦昌先后兩次在討論會上聽了科斯
特斯有關這一問題的報告后,他反復思考:γ輻射果真具有那么強的貫穿能力么?值得懷疑。他想,玻特在實驗中用的探測器是計數(shù)器,如果改用云霧室做探測器重復玻特的實驗,是會弄清這種貫穿輻射的性質(zhì)的。
討論會后,他匆匆出門,跳上一輛順路馬車,請求車夫頻頻加鞭直奔達列姆小鎮(zhèn)。到了導師府第庭院后,他才想起導師也去參加了討論會,邁特內(nèi)教授回來后,請他進屋,坐在書房里聽他陳述他對玻特及其他學者實驗結果的歧見。
邁特內(nèi)一邊聽一邊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笑。王淦昌敏銳地感覺到導師認為他是癡人說夢。從這位猶太才女的眼神里,他讀懂這樣的意思:你來柏林不到半年,還沒有足夠的資格去懷疑玻特等大師們的理論與實驗呢。
但是強烈的好奇心,使王淦昌鼓起勇氣。他明知玻特是當時的物理巨人,但他還要像頑童那樣,想看看這座大山背后真實的物理現(xiàn)象。
他問:“教授,您從1922年起就進行γ射線性質(zhì)的研究,您大概不會認為玻特與貝克爾的發(fā)現(xiàn),僅僅是硬γ射線吧?”
“我想,其他人的實驗也已證實,玻特一貝克爾的輻射,至少有一部分是由高能量的γ射線組成的?!边~特內(nèi)不以為然地回答。
王淦昌敏銳的思維,卻還緊緊抓住所謂的“硬γ射線”和“高能量的γ射線”現(xiàn)象,想探究這種特異現(xiàn)象的性質(zhì)。
他說,巨人往往看不見其背后的東西,也對他身影下的東西熟視無睹。
“那么,王,你想怎樣發(fā)現(xiàn)巨人身影下的寶藏呢?”邁特內(nèi)下意識地垂眼看一看衣服上閃爍的胸針。
王淦昌說:“玻特在實驗中用的探測器是計數(shù)器,我想,如果改用云霧室做探測器,重復做玻特的實驗,會弄清那種硬輻射的性質(zhì)。”
“重復?”邁特內(nèi)搖搖頭。
這位已步入“知天命”之年的著名物理學家,似乎已知一切而對此項實驗興趣索然?;蛘撸恍加谥貜筒L氐膶嶒??她漫不經(jīng)心地捻著綠寶石胸針,如同隨隨便便摸一枚普通的紐扣,并不覺得寶貴。當她笑著搖搖頭時,王淦昌只好帶著他的建議告辭。
回到住處,王淦昌仍在想,想多年來科學家們關于不帶電粒子的推測,想盧瑟福1920年的一個預言……他浮想聯(lián)翩,想到半夜,仿佛望見微風拂動樹冠時,樹上露出半熟的圣果。那棵神樹離他不遠,它火一般地燃燒著,立在明黃的坡頂上。于是,他第二次去向邁特內(nèi)陳述己見,要求借用師兄菲利普的云霧室,重復玻特一貝克爾實驗。他認為每種物質(zhì)都有其特定的量,用硬射線或高能量射線來解釋玻特一貝克爾以及其他同類試驗的結果說不通,他懇求道:“請允許我用一用菲利普的云霧室……”
這一次,邁特內(nèi)像圣母那樣,微笑著打量他:“你很聰明,何必重復他人的試驗呢?自己開辟新路吧,那樣,你會到達另一座山峰?!薄安徊?,”王淦昌力圖把他的計劃講得清楚些,“我不是要重復玻特的試驗,而是要用另一種手段、另一種方法實驗。如果這樣,將會得出不同的結論。我認為,那種現(xiàn)象不是強Υ射線,不是的。物質(zhì)的極端現(xiàn)象,意味著那不是原物質(zhì)的重復現(xiàn)象,那是另一種物質(zhì),是比γ射線穿透力更強的物質(zhì)?!惫虉?zhí)的邁特內(nèi)瞥他一眼,即收斂笑容。烏云,終于遮蔽了初露的天才的晨光。
1931年,約里奧·居里夫婦利用他們自己的強大的α射線源研究了這個奇異的射線。他們用電離室測量它的強度,以石蠟做屏蔽層放置在鈹源與測量裝置之間,發(fā)現(xiàn)計數(shù)器的計數(shù)大大增加,證實鈹和硼發(fā)出的輻射能從石蠟中打出很多質(zhì)子來,并且用威爾遜云霧室拍攝了質(zhì)子的徑跡,證明質(zhì)子的能量很大,γ輻射能量就更大,達到50兆電子伏。他們把這種現(xiàn)象解釋為γ輻射效應,并在1932年1月18日發(fā)表了簡短的實驗報告。一個月后,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的查德威克看到了這個報告,他懷疑γ輻射不可能有這樣大的能量,就用線性放大器對質(zhì)子所產(chǎn)生的脈沖進行逐個測量,并將它們和電子所產(chǎn)生的脈沖分開,他發(fā)現(xiàn)質(zhì)子的數(shù)量太多,與當時關于γ射線的理論不符。他深信鈹源放射出來的是一種新奇的輻射。經(jīng)過幾天緊張的工作,證明這種粒子是一種質(zhì)量和質(zhì)子相近的中性粒子,后稱中子。他認為這個粒子是原子核的主要組成部分。為此,查德威克獲得了1935年的諾貝爾物理獎。
對此,《王淦昌先生傳略》的作者不無感慨地寫道:“許多人為約里奧·居里夫婦與科學最高榮譽擦身而過深表惋惜。其實,令人惋惜的不止他們兩個,如果邁特內(nèi)當時考慮了王淦昌的建議和要求,以王淦昌對實驗物理學的孜孜以求,對前沿課題的直覺和敏銳,憑借邁特內(nèi)杰出的實驗才能、豐富的經(jīng)驗,誰能說中子的發(fā)現(xiàn),這個開創(chuàng)了原子核物理學新時期的重大事件,這項諾貝爾獎不會成為對邁特內(nèi)和年輕的中國學者王淦昌創(chuàng)造性合作的褒獎呢?”
乘著小船流亡的教授們
1934年4月,王淦昌學成歸國。7月,葉企孫教授推薦他去山東大學任教。1936年,應浙江大學竺可楨校長的聘請,王淦昌到浙江大學物理系任教授。時年29歲的王淦昌,被浙大師生們親切地稱為“Baby Professor”。
在浙大任教的王淦昌一心撲在教學和研究上,每天都去慶春街那幢深綠色的號稱陽明館的樓房講課,或帶領學生做實驗。他常對學生們說,沒有實驗研究,中國的物理學就很難達到國際水平,更難取得物理學的領先成果。浙大的圖書館藏書較豐富,世界各國物理學家的著作或理論期刊比較齊備,在國內(nèi)堪稱一流。王淦昌一頭扎進圖書館,埋頭閱讀德文、英文的各類物理期刊,摘錄其中有關章節(jié)整理成卡片,以備教學研究之需。在經(jīng)費緊張、條件欠佳的情況下,他帶領學生動手做實驗儀器。搞一個云霧室,沒有橡皮膜,就找一具破球膽代替;沒有空氣壓縮機,就用手工打氣筒,逐步搞出了一套頗具規(guī)模的實驗設備。
1937年7月7日夜,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進我華北大地。中共中央向全國人民發(fā)出呼吁,團結起來,抵抗日本侵略者。
王淦昌和所有愛國知識分子一樣,在家中難以安坐。他走上街頭宣傳抗日,鼓勵大家捐錢捐物。
動員了別人,自己能捐多少呢?他心中沒底。誰知深明大義的吳月琴,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包銀圓拿出來,說是自己從娘家?guī)淼?,足有十斤重呢。同時,還擼下自己的金手鐲,摘下金耳環(huán),一并放在那堆銀圓上。
王淦昌深受感動道:“這是儂結婚時戴的,怎舍得呀?”吳月琴嘆口氣道:“眼看國家都快保不住了,還有哈舍不得呀?只要儂活著,兒女都活著,有國有家,比啥都珍貴?。 ?/p>
戰(zhàn)爭的煙云從上海飄向杭州,一日數(shù)次的空襲警報,不僅使浙大的師生失去寶貴的課時,也使王淦昌等一大批中國當代科學的開拓者陷入困境,他們不得不開始流亡生活。
這是一個令人咬牙切齒的歲月。
浙大師生從1937年11月11日起,分三路乘船逆錢塘江流亡。
四天后,他們到達建德,即開啟圖書儀器箱,17日開始上課。
建德是位于富春江西岸的一座小縣城。1000多名師生分散租住民宅,多數(shù)學生共宿于當?shù)刂行男W校舍。教室分別設于林場、天主堂、孔廟等處,全校師生上下課來往于市街,使得小城變得擁擠而熱鬧。
恰在動蕩時刻,王淦昌的二兒子在建德出生了。
他的前三個兒女出生時,他都在外求學,這回,他終于能守在妻子身旁了。
但建德也不安寧。德基才出生四周,日本鬼子侵占杭州,愈加頻繁的空襲警報,緊催浙大搬遷去金華。
又一次搬遷開始了。
教授們拖兒帶女流亡,多有不便,又擔心敵機追蹤轟炸,造成傷亡,個個焦慮萬分。而王淦昌家又添了個未滿月的幼嬰,他愁,妻子更愁。不過,吳月琴生性內(nèi)秀,甚是賢淑,即便心有千思萬慮,也不給丈夫添半點愁苦。如此,更使王淦昌難過。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最愛助人為樂的束星北主動向他提出,暫將兩家孩子帶到湘鄉(xiāng)其夫人姐姐家避難。王淦昌極信賴這位理論物理學家,決定托他帶走二女兒韞明、大兒子懋基。王淦昌和妻子含淚送走了愛子、愛女,懷著離愁別恨,與何增祿、朱福蚪和系主任張紹忠等四家人,租用郵船上路,經(jīng)蘭溪駛向金華。
小郵船上的四家人中,王淦昌算是最強壯的勞力,一應麻煩事務,他皆承攬,既操勞,又操心。為便于疏散人員和躲避日機轟炸掃射,他常提醒船工盡可能貼岸行駛。
但日機窮追不舍,浙大師生不得不改由他途去常山。
由于小郵船還得前往金華,不能掉頭載這四家人,王淦昌只好和兩位教授四處奔波,四處尋求,終于租到另一艘小船。
老天似乎有意掩護逃難的人們,天空布滿烏云,垂下層層云幛。這樣的天氣,敵機不敢低空來侵擾,但人們的心仍懸著,就連未涉世事的孩子們,也知道日本鬼子的飛機比要人命的鬼還可惡。王淦昌的小兒子,似乎也感覺到了危險,常常啼哭,給這艘小船平添了幾許焦愁。
天黑時分,船終于行到蘭溪。孩子們都餓了,大人們也已饑腸轆轆。
戰(zhàn)亂年間,兵匪出沒無常,蘭溪鎮(zhèn)關門閉戶一片蕭條景象。五位教授上街尋找食物,僅留張紹忠夫人及孩子看守船艙。一盞昏暗的油紙燈吊在頭頂,悠悠忽忽如閃動的鬼火。誰料風吹船搖,在不停的顛簸搖蕩之中,油燈引燃船篷著起火來?;鹧嫜杆俾?,情況十分危急。恰巧王淦昌購食歸來,立即跳進艙內(nèi)奮力掀去席棚,撲滅余火,才免除一場火災。艙內(nèi)財物未受損失,張夫人的雙手卻被燒傷。王淦昌又送她去醫(yī)院包扎。當上岸的人們陸續(xù)歸來并得知這驚險一幕后,無不為王淦昌危難之時的鎮(zhèn)定、勇敢而贊嘆,幾位同事的感激之情也溢于言表。
翌日,船剛傍岸,“油挑子”又來轟炸,饑腸轆轆的四家人連忙鉆進防空洞。
空襲過后,王淦昌勸大家先回船歇息,他獨自上街尋購食品。不久,他果然購得一桶香糯粽,樂呵呵地扛上船。已經(jīng)餓了一天多的孩子們高興得歡叫蹦跳,顧不得洗手,就抓來剝開葉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有人報,衢州站被趕急逃亡的火車狠心落下,站臺上人山人海,走不了。學校在那兒貼出告示,要求師生們?nèi)ソ皆O法上火車。去?怎么去法?這苦難的四家人,有剛過而立之年者,也有出生才個把月的嬰孩??嘹s陸路,負累多,麻煩事也多,假如在路上遇到劫匪,恐怕在劫難逃,還是請小船續(xù)航,等到了常山上岸,再換乘汽車去江山。
這時船工已上岸,他們在一個小酒館里喝酒。動員船工續(xù)航的事,自然由年輕體健的王淦昌去做。他便去郵政所附近尋找他們,果然,他們正在那條小街的酒店里喝酒。船工們雖然識字不多,卻也受過傳統(tǒng)文化熏陶,知道同生死共患難的要義,說得出“同舟共濟”這個成語。他們欣然答應了王淦昌的請求,卻不知,這小船載著一個民族的天才。
物理系張紹忠、束星北、王淦昌、朱福蚪教授四家老小合乘的船,費盡周折,從蘭溪到衢州,經(jīng)常山到江山,直至年底才到達江西吉安。
吉安,其實難安。
短暫的寒假匆匆過去,2月中旬,吉安鄉(xiāng)村師范和吉安中學都要陸續(xù)開學。浙大不得不再次搬遷。王淦昌等人也不得不隨學校搬遷,逆贛江南行,到20公里開外的泰和去。
還是四家人同船,船載著教授們憂國憂民的情思逆浪行駛。
船傍岸了,先期到泰和找房子的胡剛復院長,接過他們拋去的纜繩,浙江大學便系在泰和的鋪樁上了。
全校師生一到泰和,即開學,科研與實驗也同時進行。為了彌補逃難途中流失的時光,老師們都加大了授課量,實驗課也相應增加,師生無一不主動自覺地延長教學課時。
茅草蓋起的大學
1938年8月,鬼子進占安徽的大官湖、宿松一帶,接著將魔爪伸進了江西中部。8月中旬,浙大開始了第五次搬遷,向著廣西的宜山進發(fā)。
第五次搬遷,比起前四次來,山遙路遠不打緊,偏又多一災害緊咬著眾多學生不放——蚊蠅多。學生們由于部分行李未到,不能掛帳就寢,通宵被蚊蟲叮咬,許多人染上瘧疾,打起擺子,卻仍咬著牙,堅持上課。
所謂的課堂,皆是空空洞洞的大茅草房,無桌子、板凳,教授站著講課,學生站著聽課,個個身前斜掛一小塊頂腹的小木薄板做記錄。人們說,流亡中的浙大學生,是身掛課桌讀書的,殊不知,那站立的求學者中,還有不少打擺子的學生。當時教與學所遭遇的艱難困苦,遠不是當今學子想象得到的。
原來偏僻冷清的宜山,突然變成各方難民的避難所,熱鬧起來。但隨之而來的藥品匱乏、物價飛漲,使浙大師生的生活更為艱苦了。病倒的學生漸多,住滿了小小的宜山醫(yī)院,以致只能送進重病號。不久,連重病號也只能在醫(yī)院臨時搭起的露天竹寮就醫(yī)。
浙大的教授,愛學生如親生子女,出生于中醫(yī)藥世家的王淦昌更是如此。他常?!抡n就去醫(yī)院探視病號,有時剛從醫(yī)院回到住地,正要與家人吃飯,聽聞又有重病的學生被抬去醫(yī)院,他立即撂下碗筷。束星北說他比跑警報還快。
一天,王淦昌到宜山醫(yī)院看病,聽說化學系的一位學生患面部丹毒,病情危急恐怕難以治愈。王淦昌憂心如焚,雖然他與該生并不熟悉,但秉著教師的職責,回到學校后,他立即找校醫(yī)商量,設法購進些好藥,挽救該生的生命。盡管戰(zhàn)時經(jīng)濟困難,校醫(yī)周醫(yī)生仍然通過特殊渠道從香港購進一種磺胺新藥百浪多息針劑,注射數(shù)次后該生終于痊愈。這位學生便是化學系的錢人元。
得知王先生如此關心他,錢人元十分感激,出院后多次去他家里拜望??紤]到錢人元病后氣虛體弱需要補充營養(yǎng),王淦昌就讓妻子做點可口的飯菜請他吃。飯桌上,王淦昌親切地和他拉家常。得知他在三年級時,選讀過張紹忠老師的電磁學,對物理有濃厚的興趣,又了解到他經(jīng)濟拮據(jù),王淦昌便慷慨解囊相助,使這位在垂危中復蘇的年輕人從體質(zhì)到心靈上都獲得了第二次生命。
除了疾病的威脅外,浙大師生在衣、食、住方面都存在著困難。費鞏教授在致竺校長的信中寫道:“膳食簡單、粗劣,數(shù)月不知肉味,宿舍陰暗潮濕,每逢下雨,床帳皆濕?!钡珟熒鷤円钥酁闃?,互相關心,互相愛護,團結奮進的精神隨處可見。冬天將臨時,學生們的行李未運到,教師們就盡可能地幫助學生渡過難關。王淦昌把他的呢子大衣也送給學生御寒。而那件大衣是在他出國前,葉企孫教授送給他的。
眼淚不能洗刷苦難,也不能清除國仇家恨,活著就要奮斗,在奮斗中活著,是人生之大快樂。浙大師生以笑聲送走疲憊的1938年,以希望迎接1939年。迎新同樂晚會上,一位主持節(jié)目的教授說:“各位,這個節(jié)日,我沒有什么禮物送給大家,只有幾頂大草帽送給你們。”他指指茅草屋頂,全場捧腹大笑。
豈料,沒過幾天,這十多間茅屋也被日本侵略者的飛機炸毀了!
宜山記住,那118枚炸彈
浙大從杭州搬遷以來,一直被日機追蹤轟炸,他們似乎要滅絕這所大學。師生們到宜山?jīng)]幾天,鬼子的偵察機就在龍江上空盤旋。
日機先是掠空而過,佯裝著去炸貴陽,待宜山麻痹了,即進行閃電式轟炸。殊不知,宜山早有準備,在各個山頭設警報站,發(fā)現(xiàn)日機時,山頂便升起紅燈籠,人們立即疏散,或鉆進巖洞,或躲到龍江巖岸下面。
空襲警報頻頻,浙大師生只好分散進大洞小洞里去上課。若是上大課,可容納上千人的白龍洞便是最安全也最寬敞的大課堂。宜山的溶洞石窟,成了師生們天然的避難所。
1939年2月5日,日機突臨宜山上空,實施狂轟濫炸。當時許多師生正在白龍洞課間休息,望見18架日機對標營一帶投擲炸彈和燃燒彈,他們眼看著學校駐地的茅屋宿舍、禮堂、教室、廚房、辦公室等中彈起火,耳聽著那一陣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邊數(shù)數(shù),數(shù)到118枚時,標營一帶已喪于火海。
所幸的是,浙大師生并無傷亡,但100多名學生除了身上的穿戴,全部用品皆毀于火海之中。教授們又一次展開募捐活動,捐助他們的學生。學生之間也互愛互助,無不深含同窗之誼、手足之情。
王淦昌一家連夫人的結婚戒指都捐獻給抗日將士了。多次捐獻,教授們的家里已所剩無幾。當?shù)弥袀€學生尚無蓋被時,王淦昌便把家里正在用的一床新被抱去給那位學生用。
1939年11月,鬼子攻陷南寧,離宜山只有咫尺之遙。在其魔爪即將伸向宜山喀斯特溶洞之際,浙大被迫再次搬遷!
搬遷!搬遷1剛開啟的儀器箱,又得關上;剛閃現(xiàn)的希望,又被烏云遮蓋。探索先進科技課題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被侵略者的鐵蹄踏破!
萬般無奈之下,王淦昌只得將憤怒留在溶洞里,留在宜山陡峭的崖壁上,留給咆哮的龍江,鉆進云貴高原的崇山峻嶺,前往遵義城。
王淦昌是系里最年輕的教授之一,教課任務比較重。為了鞏固自己的理論物理基礎,王淦昌主動把全部基礎課程教了一遍。他除了開熱學和近代物理外,還為化學系三年級的學生開物理化學課。
1942年秋,王淦昌為了培養(yǎng)核物理的研究力量,決定在浙大開設原子核物理課。在大學開設核物理課,這在國內(nèi)尚屬首創(chuàng)。沒有教材,他就將長期積累的資料整理出來,自己編寫教材,內(nèi)容包括該學科正在研究的問題,即30年代末40年代初物理學界積極研究的問題,例如把魏茨澤克和貝特于1938年、1939年建立的解釋恒星能源的碳氮循環(huán)也納入教材中。后來發(fā)現(xiàn)1947年貝特著的《核物理理論基礎》一書所涉及的內(nèi)容,和王淦昌1942年自編教材的內(nèi)容非常接近,王淦昌淵博的學識和教學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湄潭的嘆息
然而,這位物理大師的生活卻是清貧的。一家七口,靠著他微薄的月薪度日,常常捉襟見肘,一旦上街,總掩不住囊中的羞澀。好在夫人吳月琴善理家務,還會開荒種菜喂雞養(yǎng)鴨,時常能在鴨棚雞棚里,掏出幾個尚溫熱的鴨蛋或雞蛋,給家人帶來幾分驚喜。
家里最有趣的事,是牧羊。先是兒女們在屋后的山上輪流養(yǎng),養(yǎng)出樂趣來了,便教做父親的也體驗體驗“上帝與羊同在”的快樂與自由。
因此,湄潭街上,常有一位先生,牽著一只山羊,悠哉游哉地走過一個個鋪面,折向西街,過小橋,上雙修寺去。
街上的人,多數(shù)不認識這位先生,當街的屠戶,甚至不把他當作教書先生看,以為他是落難至湄潭謀生的窮秀才,與乞丐相差無幾,因此私下鄙薄他,說這人的穿戴,還沒白山羊那張毛皮值錢。
人們不知,那牧羊者,非尋常之輩,他正是能給湄潭留下美好回憶的實驗物理學家王淦昌教授。多年以后,當湄潭人得知,多少個中科院院士、哪位大學校長、哪個諾貝爾獎獲得者曾就學于湄潭,曾在離湄潭僅15公里的永興場第一次叩響物理學圣殿的大門,他們也許想不到,為那些天才學者“搭橋”的導師,正是這個牧羊人。
1942年到1945年,在湄潭召開的一年一度中國物理年會上,王淦昌作了《原子核力場》《用化學方法研究宇宙線及原子物理之展望》《關于介子的人工產(chǎn)生》,以及《中子的放射性》《關于初級宇宙線的本能》《基本粒子的五維理論和質(zhì)子的質(zhì)量》(與程開甲合作)等數(shù)篇學術報告,還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多篇學術文章。王淦昌和浙大師生們高水平的學術活動,深受英國科學史學家李約瑟教授的稱贊,有報道稱:“李約瑟氏返英述職,頗稱道浙大學術研究之勵進,謂可以媲美牛津、劍橋而無愧?!?/p>
李約瑟不知,當時的浙大,科研環(huán)境遠不如劍橋,實驗條件和教學設備較之更差。他們在陋室中、在破廟里沒有電燈照明,沒有電爐加溫,只能用“皮老虎”鼓風,用廢舊汽車引擎發(fā)電,用酒精或木炭代替汽油,甚至要在烈日下借用日光做實驗。
有一次,夕陽銜山,靜寂的林邊,歸鴉也已落巢,炊煙都爬出農(nóng)戶瓦頂了,羊卻等不見主人,只好獨自下山過橋,回南門外的家去。
見羊獨自回來,卻不見先生回家,不知先生是忘了辰光呢,還是因肺癆咯血半道上走不動了,吳月琴甚為焦慮,便派大女兒和大兒子去雙修寺找他。
原來,今天圖書室來了幾大摞國外期刊。二戰(zhàn)中的郵路常因戰(zhàn)禍梗阻,外國期刊到了我國,還得七躲八躲鬼子的膏藥旗,走了年把才到了湄潭。王淦昌一見這些東西就愛不釋手,他不顧管理人員還未登記造冊,便急著翻開來看。他要看看外國同行這些年,是否還在尋覓“中微子”那個物理美人的芳蹤,他想知道外國科學家中,有哪個幸運者俘獲到“中微子”這個冷艷的、孤芳自賞而又能自由飛越任何時空的天仙。那天才有何俘獲她的妙法?他一頭栽進文獻資料難以自拔。
兒女們找到他時,他正捂嘴輕咳,在辦理借讀手續(xù)。此時雙修寺里已點上桐油燈了。
吳月琴見他到家,嗔道:“羊都知道回家了,儂啥搞的嘛?”
他自知做錯了事,只能報以一笑。
為了渡過難關,教師中有人做起了小本生意,有的到附近中學兼課,有的當家庭教師,有的賣字畫,甚至還有人擺香煙攤。一日,一位好心的同事得到一個治肺病的偏方,馬上送給患有肺病的王淦昌,恰巧遇見王淦昌一家人在吃飯,他一眼瞥見桌上的素食淡飯,走進王淦昌的臥室,見墻角堆滿了《物理評論》等中外期刊及學生們的試卷本冊。生活如此清苦淡泊,條件如此簡陋,還要晝夜不停地鉆研學問,同事禁不住唏噓感嘆一番,同時向王淦昌建議道,我們合伙做點小本生意吧。此地中藥材便宜,販到內(nèi)地加工成藥,可從中獲一點小利,多少能緩解—下燃眉之急。
王淦昌當即謝絕了這位同事的建議。
他沒有時間去哀嘆生活困苦,也沒有時間去做生意跑買賣,他更舍不得丟下他正苦心追求的基本粒子家族中最神奇的美神——中微子的研究,他正在尋求捕獲它的新方案。這是他未完成的夢,七八年前,他將它失落在德國的柏林,如今,他要尋找回來……
一天,王淦昌授課歸來頗感疲勞,臥床之后隨手翻閱一本新到的美國《物理評論》。讀完哈爾彭有關探測中微子實驗的文章后,他靈光一閃,禁不住喊道:“不,不應是這樣!”靈感如振翼的小天使向他飛來!此后,他連續(xù)閱讀了盡可能搜集到的有關這一類問題的文章,經(jīng)過反復思索,終于寫出一篇輝煌的論文。
王淦昌的《關于探測中微子的建議》一文于1941年10月1日寄往美國的《物理評論》雜志,1942年1月即刊出.1942年6月,美國物理學家阿倫在《物理學評論》上發(fā)表了《一個中微子存在實驗證據(jù)》的實驗報告。在報告的引言中,他坦言是依據(jù)王淦昌的建議做這一實驗的,盡管實驗結果與理論預測有一定出入,但這一實驗還是引起了國際物理學界的注意。
1943年后,王淦昌不滿足阿倫的實驗結果,仍鍥而不舍地思考探測中微子的問題。此后,他又在《物理學評論》上發(fā)表了《建議探測中微子的幾種方法》,并一直在尋找新的實驗途徑。
《關于探測中微子的建議》一文,吸引了全世界物理學家的注意,他們將目光投向了中國,注意到了在這個昔日被稱作“東亞病夫”的國家,這個被侵略者的炮火震蕩得日夜不寧的“東方劍橋”,有像王淦昌這樣優(yōu)秀的科學家,他們在饑餓與戰(zhàn)亂的襲擾下,仍能孜孜以求地鉆研科學,并為之做出卓越的貢獻。僅1943年到1947年間,王淦昌就在國內(nèi)外學術刊物上發(fā)表了10篇論文,其中實驗方面的有8篇,幾乎都與核物理有關。
偏僻的湄潭山鎮(zhèn)經(jīng)常云遮霧繞,陰雨綿綿,難得見到幾個爽朗的晴天。
一天,天氣陰沉悶熱,云幛都快垂到了地面,湄江水也翻起了濁浪。面容憔悴的王淦昌匆匆上街,想給病中的小女兒買半斤豬肝煲粥喝。那屠戶頂瞧不起他,把眼一翻:“你女兒病了關我啥事?”王淦昌被氣得無言以對時,屠戶便很可憐他似的,斜著眼說:“把你那只白山羊賣給我,我割一塊羊肝送你!”王淦昌一路無話,回到家中,照常臨窗寫論文。
再度楊帆出海
1945年8月,抗戰(zhàn)勝利的喜悅?cè)缋顺毕砹虽靥渡芥?zhèn)。
八年離亂,浙大六次西遷。這或許是最后一次大舉搬遷,定在1946年的5月7日正式回杭,分期分批,水、陸交通各行其道。學校里的期刊、實驗儀器都已裝箱捆扎完畢,只等啟程運走。到了6月份,天氣漸漸轉(zhuǎn)熱,各系師生已陸陸續(xù)續(xù)返杭,尚有少部分年輕教師未離去,他們在空空蕩蕩的樓內(nèi)晃來晃去。王淦昌見了,為年輕人荒廢時間而惋惜。他是個愛惜時間如生命的人。于是他決定利用這個把月的時間,給青年助教講電動力學理論課,使年輕人不僅學到了有用的知識,更領會了作為一名教師應有的責任感。
回校后不久,全國選派12名教授和研究人員赴美從事科學研究,浙大僅有兩個名額,其中一個就是王淦昌。已屆不惑之年的王淦昌再度揚帆出海。
他從祖國的廢墟上走向美國。海風還未吹散他身上的硝煙氣味,太平洋雨水尚未洗凈戰(zhàn)爭留在他身上的痕跡。
王淦昌的心境,如同他的千瘡百孔的祖國大地一樣,滿布侵略者留下的創(chuàng)傷。但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并未阻礙王淦昌在科學探索中的腳步。他要抓住良機,打開美國的科學寶庫,識辨前沿課題的徑跡。他要利用第一流的實驗設備,做一些在國內(nèi)無條件做的課題研究。
王淦昌所做的論文題目是“海平面上的介子衰變”。關于宇宙線中介子衰變的研究,王淦昌在國內(nèi)就做了嘗試。U介子蛻變?yōu)殡娮优c中微子的情形引起他極大的關注。赴美前,王淦昌慎重考察分析了自己這一時期的想法和工作,重新確定了研究介子衰變的方案。他接受了布羅德的意見,搞多極云霧室,并采用高壓氣體的吸收方法,不到一年時間,得到了初步成果。
王淦昌在國外的成就傳到國內(nèi),使關心他的人們感到興奮。
1949年1月,王淦昌再次學成回國。1950年2月,王淦昌受錢三強邀請北上赴京,共同組建中國科學院,為實現(xiàn)“科學報國”的宏愿而奮斗。
東皇城根的回憶
東皇城根42號小院,是新中國近代物理研究所的駐地。
1950年5月,地處東皇城根的一座普通大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這座大院的門關閉了一年多,門上沒有牌子,乍來北京的外地游客壓根兒不知道它是個什么去處。即使是久居北京的人也會因時間的推移而將它遺忘。
但是,東皇城根是有記憶的。
這一天,當那兩扇大門重新打開時,小院的歷史便踏進新起的一行。
這一行是從改造實驗設備,自己動手制造實驗儀器開始的。
自此,東皇城根這座小院熱鬧起來。每天車輛進進出出,鋼鐵的撞擊聲不絕于耳。經(jīng)過細心挑揀,那些廢舊的實驗器材,凡能修理的都留下修理并繼續(xù)使用,實在殘破不堪的就先拉去“庫存”。難怪王淦昌說,尋找器材是一件樂事。
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在近代物理所廣為流傳的趣事。
彭桓武教授為了尋找舊的元器件,曾獨自一人到天橋逛街。那時,他還未婚,生活起居、服飾外貌都不講究。況且時值三年自然災害,物資奇缺物價又高,他耐不住饑餓,買了幾根高價油條,一邊吃一邊東瞅瞅西望望。忽然肩頭落下一只大手,隨即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走,跟我走一趟?!痹瓉?,派出所的民警懷疑他是小偷,尾隨跟蹤了他大半天。他反復申辯也不行,只好當著民警的面打電話,直到近代物理所派人過去,才算解除了這一誤會。
一天,王淦昌問他的得力助手忻賢杰,動手自建實驗室有何感覺。那位天才青年說:“像燕子銜泥筑巢,每天都有要飛的感覺?!?/p>
現(xiàn)在,他們無一不展開憧憬的翅膀。
“勤奮的人樂于進取,天才精于選取?!蓖蹁撇f,“選材與取材,都得根據(jù)特殊需要抉擇。缺什么,尋覓什么。可用的,即便再破舊,也比無用的寶貝有價值。價值在于能用,且能用出新意來?!?/p>
因此,他們依然自己挑揀廢舊物品。騎車上下班途中,凡見有價值的東西,他們或用以物換物的方式換取,或自掏腰包從商店買進。偶爾得個意外,大家都樂,比上樹掏得鳥蛋的孩童還要開心。
在中美大較量的戰(zhàn)場
1950年6月25日,朝鮮爆發(fā)全面內(nèi)戰(zhàn)。美國為了維護其在亞洲的霸權地位,推行侵略政策,立即出兵干涉。7月,美國地面部隊進入朝鮮。聯(lián)合國安理會通過決議,組成包括美國等16個國家在內(nèi)的“聯(lián)合國軍”,由美陸軍五星上將麥克阿瑟任總司令,朝鮮內(nèi)戰(zhàn)從此轉(zhuǎn)化為國際戰(zhàn)爭。
1952年4月的一天,中國科學院黨組副書記丁瓚約見時任物理所副所長王淦昌,對他說:“據(jù)志愿軍方面消息,美帝國主義在朝鮮戰(zhàn)場上使用了一種炮彈,威力很大,他們懷疑是原子炮。上級命令中國科學院派人到朝鮮戰(zhàn)場上實地考察,院里決定派你去,你有什么考慮嗎?”
王淦昌亳不猶豫:“好,我去!”
去,不需要什么理由,保家衛(wèi)國,人人有責;不去,才需要理由。
出發(fā)日期和路線需要保密,他只能對家人說,出趟差。妻子吳月琴又像先前那樣要為他準備行裝,叮囑他勿太勞累,勿吃生冷東西,勿自個兒走夜路,感到累時就歇會兒。他像個孩子似的乖乖聽著,然后摸摸她的臉蛋,學著兒女們的口氣說,記住啦,好媽媽你放心。
一同去的人也要保密。他先和日壇醫(yī)院的吳桓興教授走,而后與所里的實習研究員林傳騮和通訊兵部的小常同志同行。雖然同在一趟北去的列車上,彼此卻不知自己的旅伴是誰,到了指定地點一會面,都忍俊不禁,你保密我保密,彼此彼此。
那時的丹東車站堆滿了軍用物資,裝卸軍用物品的軍民都帶槍,附近的林園里蹲著高射炮,樓頂也架起高射機關槍。據(jù)說,丹東的少先隊員也學會對空射擊了。
王淦昌和吳桓興下了車就換上志愿軍軍裝。他倆面對風紀鏡一站,都笑了,仿佛回到了十八九歲的年紀。
吳桓興問:“照張相如何?”
“好!”王淦昌立即擺好姿勢。
于是,一個大科學家以軍人的雄姿,永遠地留影在祖國邊鎮(zhèn)的軍營里。
日落后,列車載著他們夜行,過鴨綠江,到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新義州。一眼望去,偌大一座城內(nèi),到處是斷壁殘垣,彈坑密密麻麻,竟無一座完整的樓房平屋,人也少見。美機殘酷轟炸的罪證,到處可見。
再往前行,得換乘吉普車。不久,進入戰(zhàn)區(qū),公路上布滿彈坑,吉普車在顛簸中不斷繞彎兒行駛,車常跳,人便也常被彈起,頭部不時撞上頂篷。王淦昌緊抱著探測儀器,無論自身被怎樣磕磕碰碰,都不讓懷中的“寶貝”受半點兒委屈。
司機笑著喊:“車子要跳舞了!”
行程雖然艱險,公路兩側(cè)卻有好景觀:無數(shù)輛被打翻的美軍坦克、裝甲兵車、大炮,橫陳荒野,有的傾覆于路邊排水溝,有的仰躺在稻田里,有的彎垂著炮管癱在枯樹旁,有的被燒得只剩下“SA”,首字母U不見了。
王淦昌頭一次看到這般場景,大為感慨:“志愿軍能把美國軍隊打成這個樣,真是厲害!真是了不起呀!”
“這就是美國!”吳桓興指著破坦克笑。
此時,朝鮮戰(zhàn)爭已打了兩年,侵朝美軍遭到重刨。驕狂的麥克阿瑟以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創(chuàng)下過許多指揮藝術的成就,如今坐鎮(zhèn)東京,便能輕而易舉占領全朝鮮,乃至亞洲,最后達到稱霸全球的目的。他低估了新中國領導人的膽識和謀略,沒料到中國人民志愿軍如此快速進軍朝鮮。連續(xù)五個大戰(zhàn)役,美國招架不住了,便向我方發(fā)出了談和的信息。但他們卻一邊打著談和的幌子,一邊不斷增兵,向我方發(fā)動一次又一次的攻勢。
夏季攻勢被粉碎。
秋季攻勢也被粉碎。
敵人轉(zhuǎn)而又從美國調(diào)來一批“王牌飛行員”和“空中英雄”投入朝鮮戰(zhàn)場,進行“空中封鎖”。美軍向朝鮮的土地上扔了成千上萬噸的炸彈,招數(shù)用盡,便發(fā)出核威脅。
毛澤東不怕,說美軍不認輸,就再打—萬年。他不信美國原子彈能把地球炸碎。
然而,戰(zhàn)爭是殘酷的。
王淦昌和吳桓興走向戰(zhàn)爭了,臨近戰(zhàn)場,進入了危險地域。還能完全掌握制空權的美軍,不時出動飛機對志愿軍車輛追蹤轟炸、掃射。司機聰敏,聽到嗡嗡聲,即停車,美機見美式吉普停在自家的坦克旁,掠空而過,生怕炸傷了“自己人”。司機騙過敵機,即快速開進,隱入山影中。
他們首先到達志愿軍后勤部衛(wèi)生部。在那里王淦昌與分別前去的林傳騮、吳桓興以及年輕的小常同志會合。在異國相識,又為一個共同的特殊任務而集合在一起,自然格外興奮。在后勤部休息幾日后,繼續(xù)趕路,吉普車大都選擇在夜間行駛,經(jīng)過100多公里的艱苦奔馳,終于到達了志愿軍司令部。司令部設在一個很大的山洞里,洞內(nèi)非常潮濕。代司令員、政委鄧華和副政委、政治部主任甘泗淇將軍親切接見了他們。王淦昌等匯報了國內(nèi)的準備工作以及此行的工作打算,首長們也介紹了前線的戰(zhàn)況,并說了些勉勵他們的話。
探測工作是艱苦而細致的。
為了獲得準確的數(shù)據(jù)資料,王淦昌等人希望深入到炮火激戰(zhàn)的最前線去,司令部不批準,說那里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司令部要對他們的生命負完全責任。不得已,他們只好就地開展工作。王淦昌打開儀器測試,發(fā)現(xiàn)便攜式蓋革計數(shù)器不能工作,幾乎完全失靈。他禁不住心臟怦怦直跳,心想這下可糟了,如果儀器失靈,豈不白來一趟?
好在他有豐富的經(jīng)驗,經(jīng)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是洞中潮濕的緣故,便拿出去到太陽下晾曬,最終恢復了正常工作。王淦昌用蓋革計數(shù)器對從前線帶回的彈片進行反復測量,沒有發(fā)現(xiàn)計數(shù)率有明顯增加的現(xiàn)象,基本是處于當?shù)厮健K袛噙@些彈片不會是原子彈的散裂物。由于原子彈爆炸時溫度比太陽表面高,彈片瞬息氣化,絕不可能留下碎片,看來,美軍可能用了殺傷力很大的飛浪彈。他們據(jù)此向志愿軍首長匯報了自己的分析結論之后,還向司令部的首長和基層部隊指戰(zhàn)員作了原子彈結構、爆炸原理及其效應的報告,并帶著儀器當場演示。
一次休戰(zhàn)期間,前線一位首長請他們到他的戰(zhàn)區(qū)參觀,王淦昌看到癱在那一戰(zhàn)區(qū)的美軍坦克更多,也被砸得更破更爛,甚為贊嘆志愿軍將士們的勇猛。他問一位正在就著涼開水吃炒面的四川籍戰(zhàn)士:“小同志,你們是怎樣打翻這些坦克的?”戰(zhàn)士嘴里正嚼著炒面,趕忙吞下,一抹嘴,站起來行禮:“報告首長,我不曉得他龜兒子啥搞的,見到我們就嚇趴了!”大家聽了忍俊不禁,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半天喘不上氣來。
王淦昌激動得看看小戰(zhàn)士,又看了一眼美軍的破坦克,心里說,美國,你碰上中國人民的英雄兒女,撞破頭了。
幾個月后,王淦昌一行順利回國。由于他任務完成出色,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授予他“抗美援朝紀念章”。
羅布泊的震波
1956年9月,王淦昌作為中國代表,前往莫斯科參加社會主義國家聯(lián)合原子核研究所成立會議。會后,他留在該所駐地杜布納當研究員。
1959年6月,赫魯曉夫集團將中蘇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分歧帶到國家關系上,背信棄義,單方面撕毀了兩國業(yè)已達成的各項協(xié)定,1960年8月,又將在中國工作的各個領域的援華專家撤走。
外國人因此斷言,中國離開別國的幫助,20年內(nèi)造不出原子彈。也許,永遠走不出核威脅的魔影。
對此,毛澤東主席做出嚴正回答:“要下決心搞尖端技術。赫魯曉夫不給我們尖端技術,很好!如果給了,這個賬是很難還的?!?/p>
聶榮臻元帥指出,靠人靠不住,也靠不起,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本國科學家身上。
因此,二機部領導想到了王淦昌。
二機部領導寫信給周恩來總理,要求調(diào)王淦昌回國參與并主持原子彈研制工作。
1960年年底,王淦昌離開杜布納,從莫斯科乘車回國。
1961年3月,二機部副部長劉杰、錢三強來電話邀請他面談一件急事。
劉杰和錢三強向他傳達黨中央的決定:請他到研制原子彈的核武器研究九所擔任技術領導工作,并將在青海高原從事“兩彈”攻關任務。
他毫不猶豫放下正在研究的課題,說:“我愿以身許國!”
王淦昌從此走進一個陌生的領域。因為要保密,他改名王京。王京的名字不上報紙,只偶爾出現(xiàn)在標明“不可倒置”的儀器箱上。
從此,我國一大批像他這樣的世界著名科學家,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樣,變成外界用任何探測儀都難找到其徑跡的“湮沒星”,似乎只有地震探測儀才能檢測到這個科學群體生命的波動。
第一次震波發(fā)自北京燕山的長城腳下。
那時,我國的第一個爆轟物理試驗場設在這里。試驗場是個半沙漠地帶,又是風口,有條寬闊的季節(jié)河河床。無風時,河床像巨蟒的僵尸,暴雨一來,洪波急如奔雷,驚濤裂岸。雨過河干,烈日暴曬的沙礫,可燙焦青蛙肚皮。一旦來暴風,飛沙走石能把卡車鐵板上的護漆打花刷掉,并將他們的帳篷掀到半空。冬季到來時,風凍僵了,沙暴死了,爆轟物理學家卻來了。
在長城腳下,王淦昌把試驗場當作課堂,把課堂當作試驗場,他既給青年人講課,又常向他們請教各種問題,一條路走不通,他提出走另一條路,并且通過爆轟試驗診斷各種方案。一方面做到物理實驗與理論設計的吻合,一方面又以精確的數(shù)據(jù)去修正理論設計。
三年困難時期,旱災鬧得最狠,烈日高懸,赤地千里,連續(xù)三年,顆粒無收。
這三年,是中國知識分子最悲壯也最輝煌的三年。他們的開拓精神、艱苦奮斗精神、團結協(xié)作精神、無私奉獻精神,受到黨中央和全國人民的高度重視與珍愛。
那時,周總理和鄧穎超也按糧食定量生活,因此,每當科學家們云集在西花廳開會到深夜,總理就出錢請大家吃夜宵,每桌一大盆白菜豆腐肉片湯,四碟江蘇風味小菜,每人二兩飯或二兩饅頭。飯后,由秘書收糧票不收錢。一次,周總理委托陳毅和聶榮臻兩位元帥召集自然科學家會議,王淦昌等科學家步入會場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會場原來是宴會廳。兩位元帥呵呵一笑,對大家說:“總理得知各位也受饑荒,生怕各位身體衰弱,委托我們召集這個會議,會議主題只有一個:吃肉!”
科學家們既感到意外,又感到酸楚。毛主席和中央領導們都戒葷了呀,為何單單給我們舉辦一個吃肉的會?古今中外,何曾有哪一個國家專為科學家舉辦以吃肉為主旨的餐會呵!
他們相邀入席時,周總理來了??偫泶睃h中央毛主席向大家致意后說:“這個會,只請大家來補補營養(yǎng),希望大家都吃好吃飽,請!”隨后便請錢學森、錢三強坐在他身旁。他給同席的科學家夾菜后,即和兩位元帥出席敬酒。
陳毅來到王淦昌席前,抱拳問:“教授同志,你那個東西什么時候響呀?”
因為保密,王淦昌只是笑著點點頭。
陳毅便意味深長地笑道:“各位,我陳毅可是指望你們撐腰呵,你們搞響了,我這個外長說話才硬,才響亮哩!”
黨中央為了科學家們的健康,還多次安排他們?nèi)ク燄B(yǎng)院休養(yǎng)。當王淦昌等幾位科學家到達廣東從化溫泉療養(yǎng)院時,他們?nèi)f沒想到,朱老總、陳老總、聶老總已在那兒迎候王淦昌多時。陳毅元帥一見面就笑著問:“教授同志,那個東西幾時響呀?一年?兩年?那么三年吧?”
王淦昌只能回答:“快了,快了,我們在加快研制進程呵!”
中國歷史終于邁進了1964年10月16日這一天,并在15時掀動核寶庫的門鈴。強光一閃,地動山搖.沖擊波奔雷似的追隨熱輻射去摧毀方圓幾十公里荒灘上的效應物。那些效應物仿佛歷史陳列的帝國列強百年侵華史的罪證、罪犯,在瞬間的閃擊下,化作齏粉,灰飛煙滅。爆炸的原子彈以其熔鐵化石無堅不摧的磅礴威勢,顯示了中華民族強大的凝聚力和爆發(fā)力。鐵塔汽化了,只留下幾根彎曲扭結的鋼筋伏在地面,而巨大的磨菇紅云卻仍然翻騰著烈焰濃煙隆隆升騰,向漠野投下30平方公里的陰影,宛若突然怒聳而起的龐然大物。
這個威猛的大物,就是中國魂!
人們崇拜偉大,但這偉大的業(yè)績卻是人們創(chuàng)造的。人們歌領輝煌,而這比1000顆太陽還亮的火球,正是出于中國人富于創(chuàng)造的雙手。
張愛萍將軍一望見蘑菇云怒聳而起,興奮萬分,抑制不住激動的感情,大聲向周總理報告:“總理,爆炸成功了!”
對講機在他的座位前,一根紅線連著北京,連著中南海西花廳,那是周總理的辦公室。
總理守著那臺直通試驗基地的對講機三天了。
將軍的話響著。但是,總理不忙回話。3秒鐘里,世界仿佛進入偉大的靜穆之中。
周總理冷靜地問:“是核爆,還是化爆?”
恰好,王淦昌就坐在將軍身旁,將軍轉(zhuǎn)而問他。
這位物理大師,以他童稚般的歡笑回答:“是核爆,您瞧,它多美,好看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