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艾偉重建文學政治的方式"/>
高鵬程
(吉林化工學院 團委,吉林 吉林 132022)
20世紀的中國文學和政治密切相關,自梁啟超開始,中國的新文學始終表現(xiàn)出鮮明的政治性特征。梁啟超在山河破碎、國將不國的歷史節(jié)點作《少年中國說》中,一反人們對中國的行將就木“老大帝國”的想象,用蒸蒸日上擁有無限光明前途的少年形象想象中國,漲民族之威風,給國人以勇氣,開啟了對中國前景浪漫想象的文學創(chuàng)作路徑。后繼者吳研人作《新石頭記》、陸士諤著《新中國》、蕭然郁生寫《烏托邦游記》,莫不是以描繪中國未來之圖景以激勵人心,挽救時局。到了五四時期,中國被想象成讓人迷戀的女郎和浴火重生的鳳凰,代表中國的形象,不但具有朝氣和魅力,同時也具備了非凡的力量。解放區(qū)文學和十七年文學以各自的方式繼承了這樣的想象方式,塑造了革命新人的群像,賦予其堅定的信念、頑強的意志品質和理想化的道德品質,以其感召青年參與武裝斗爭和社會主義建設。具有強烈的政治性的文學,因其所具有的巨大的感召力量,在20世紀對共和國的建立和建國初期的社會主義建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但其極端的功利主義傾向使文學變得單調和乏味,在很大程度上傷害了文學的審美性和藝術性。在經濟取代政治成為社會生活的主導因素之后,人們普遍對具有強烈的政治性的文學表現(xiàn)出不滿,人們認為文學不應是政治的婢女,在新的時代,文學應突破政治的禁錮而堅守其獨立價值。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個人化敘事”,“解構宏大敘事”大行其道,似乎拒絕政治才是文學的唯一出路。然而,拒絕政治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只能是一種姿態(tài),文學本身可能永遠無法回避政治,正如高永年先生所說:“很多文學理論家不善于談政治,甚至想盡力擺脫政治,然而誰也無法擺脫?可以這么說,將‘擺脫’也可以理解為‘政治’?!盵1]那些回避政治的文學也沒有獲得想象中的成就,“個人化敘事”不斷降格,淪落為“身體敘事”,“解構宏大敘事”使文學在社會公共視域中不斷被邊緣化,不關心公共生活的結果是被公共生活所忽視和遺忘。面對這樣的局面,中國的“知識左翼”一直致力于中國文學政治屬性的修復和重建。
當然,在當下的語境中重提文學的政治性,并不是為了恢復文學的政治宣傳作用,讓文學重返充當意識形態(tài)載體的老路,而是要突出文學對社會生活的介入意識和批判功能。重建文學政治意味著直面政治,而不是刻意地躲閃或是規(guī)避,這里所說的文學和政治的關聯(lián),是指理念層面的,而不是制度層面和具體政策層面的,文學與政治的呼應絕不是文學對政治的依附,而應這樣去理解:“人的美好生活的想象在文學中體現(xiàn)而政治中也有人對美好生活的想象,二者的碰撞產生了關聯(lián)性?!盵2]孟繁華先生認為:“我所說的文學政治,是指文學同政治公開或隱秘的對話、表達和闡釋,是在作品中直接表達對政治的看法。”[3]艾偉的小說就是這樣的具有明顯政治性的小說,他注目于20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的當代中國歷史,在歷史的變遷中書寫人物的遭逢和際遇。
艾偉作為當代文學的一位作家,其具有很強的思想性。這種思想性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往往表現(xiàn)出對社會發(fā)展的思考。特別是文化、歷史等在艾偉的作品中都進行了重新的構建。艾偉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越野賽跑》是從文革前夕寫到20世紀90年代,以南方一小鎮(zhèn)30余年的歷史濃縮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歷程,算得上一部文學政治性的小說,該作品將他的創(chuàng)作傾向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出來。整部作品以光明村(后來擴張為光明鎮(zhèn))為標本,通過書寫光明村自60年代到90年代的歷史變遷表達他對當代政治的認識和判斷。越野賽跑這一事件是從文革中的群眾性娛樂活動(其中包括了人與人之間的政治斗爭)發(fā)展至90年代的集體性博彩活動(顯然是經濟行為),這其中彰顯了時代的深刻變遷。
《越野賽跑》明顯受到了馬爾克斯的影響,在馬爾克斯看來“客觀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同時主觀世界也需真實的反映。如隱去真實,則可用離奇的、魔幻的,也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物去反映和體現(xiàn)。”光明村就像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現(xiàn)實與奇跡交叉重疊,奇譎的狂想與細節(jié)的展示交相輝映,體現(xiàn)出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遺風流韻?;奶频墓适屡c荒誕的歷史形成了互文,令小說呈現(xiàn)出了寓言的特征。小說一開始從現(xiàn)實描寫出發(fā)如文革前小鎮(zhèn)各種人際關系等,逐步加入了超現(xiàn)實的因素如天柱山的傳奇山中隱居的魂靈等,最后還有魔幻現(xiàn)實的色彩——老金發(fā)的存在、小荷花突然蘇醒、賭馬中的小鎮(zhèn)人的狂熱及小鎮(zhèn)的消失等,渾然交融極大地拓展了小說的內涵。然而,用這種先鋒文學慣用的手法表現(xiàn)對時代政治的認識在政治陰霾剛剛散去的80年代或許行得通,在文學革命業(yè)已終結了的新世紀,這種表現(xiàn)手段儼然已經過時了,過于追求概括性的書寫讓作品缺失了現(xiàn)實性,也就消弱了作品的批判效用。
艾偉的代表作之一《風和日麗》,將他對現(xiàn)實和歷史的懷疑與反思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出來?!讹L和日麗》中艾偉拋棄了先鋒文學的書寫范式,不再躲閃騰挪,而是對當代政治進行了正面強攻式的書寫。小說專注于呈現(xiàn)革命文化帶給人的身份焦慮,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命運的坎坷和情感的折磨。正如艾偉在《風和日麗》的寫作札記中說道:對待歷史和事實必須公正,對待小說中的每一個人也要公正,包括壞蛋,同樣需要作家懷著對生命的崇敬來描寫[4]。故事是將愛情作為主線,楊小翼和劉世軍的感情發(fā)展貫穿其中,副線是以楊小翼尋父的過程進行創(chuàng)作。在情節(jié)的創(chuàng)作中楊小翼對其生父的認識和態(tài)度的變化作為明線,而楊小翼與劉世軍對于政治的感受列為兩條暗線。楊小翼作為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革命”的私生女,一生命運多舛,艱難漂泊,皆與她的身份有關。楊小翼來自數(shù)年前尹將軍與其母親的一場風花雪月,然而,浪漫之后卻是分手,組織的安排使她的父母難續(xù)前緣。故事情節(jié)的復雜體現(xiàn)人物的各種關系中,與其將“革命”只作為關系的主體:小說主人公是革命者的后代,身上流著革命者的鮮血,但同時因其身份的不合法性她又是被革命遺棄了人。歷史環(huán)境的復雜導致楊小翼身份的焦慮,使她對尋父分外迫切,然而,風流和浪漫只是革命的前史,革命成功之后,新的秩序得以確立,支撐這種新秩序的是關于革命的正統(tǒng)的歷史,這種正史一旦確立,便難以更改。艾偉在進行小說人物刻畫時,特別是楊小翼對生父態(tài)度的變化主要是通過人物的心理變化完成創(chuàng)作的,緊緊的抓住了幾個主要時間點,將人物的命運做以安排。當楊小翼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尹澤桂之后,感到特別的震驚,同時又希望能快些見到親生父親這樣一個細膩的心理變化過程,可當父親并未與她相認時,她又開始覺得痛心,開始對父親進行質問,心里極大波動的過程中逐漸理解了父親,并把對父親的審視放在了歷史的高度進行認識,漸漸的有了原諒父親的感情。楊小翼的尋父就是要將革命的前史嵌入革命的正統(tǒng)歷史之中,用人倫親情洞穿政治堅硬的外壁,其難度可想而知。她的親生父親是功績很偉大的革命人物,其政治歷史省份也很特殊,與其將二者簡單的理解為父女關系,其更應深刻的感受到鮮明的革命化歷史信息,小說主人公身上反映著經歷這的歷史年代同時也體現(xiàn)出社會現(xiàn)實的價值所在,這些歷史的、政治的、社會的大環(huán)境就會影響到小說人物自我身份的確認[5]。尹將軍始終處于身份的焦慮之中,一方面,他是國家的高級干部,他從戰(zhàn)爭年代的槍林彈雨和權力博弈的血雨腥風中一路走來,幾經波折重回權力頂峰,他分外珍惜自己的位置,也敏感地防范著一切可能威脅他地位的冒犯。尹將軍在小說中作者給他的筆墨并不多,但通過閱讀可以看到分量還是很重的。他為了保全自己拒絕與楊小翼相認,導致女兒的極度痛苦,開始調查她的親生父親為什么不愿與其相認?通過女兒楊小翼的調查發(fā)現(xiàn),其父也有過激情澎湃的青春,感受過情與愛的光芒:大革命中尹將軍受傷,與護士楊瀘相戀,但因革命轉移的原因不得不與楊瀘分別,此生再未謀面。而他狠心的拒絕承認這一段感情,是為了保護革命的純潔性。同時,革命固有的道德屬性使革命排斥一切有關個人的“私”的事物,革命的領導人在道德上也被要求是一個榜樣和模范,所以在革命的邏輯里無法容忍革命干部有私生女的存在,對于將軍本人,其對革命的忠誠也讓他不愿面對自己不合革命倫理的過去??墒橇硪环矫?,將軍又是一個擁有正常人類情感的父親,他珍藏了多年的女兒的照片透露出他對女兒無盡的思念。他安排部下常年照顧這對母女,在要緊處助力女兒的調動,他以這樣的方式履行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楊小翼的尋父之旅以失敗告終,楊小翼的造訪可能讓將軍的內心波濤洶涌,但革命的邏輯始終支配著將軍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他們雖然相見,但卻不能相認。為了見將軍,楊小翼利用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想方設法讓他愛上了楊小翼,可以說是鋌而走險的利用了親弟弟的感情。楊小翼刻意的出現(xiàn)讓不明原因的尹南方對她產生了愛意,尹南方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上演了一段不倫之戀,他將楊小翼認作是自己未來的女友,將她帶回家做客,才成全了楊小翼見將軍的心意。見父心切的楊小翼沒能考慮到事情的嚴重程度,得知真相的尹南方不僅愛情夢碎,而且內心形成了巨大的傷痛,性情剛烈的他一時想不開,因為遭受了巨大的情感刺激而跳樓,竟想用跳樓結束自己的生命,結果造成終身癱瘓,終生無法站立了。革命帶給楊小翼的身份焦慮不僅讓她經年地迷惑和痛苦,也給她的弟弟帶來了不可逆的傷痛,一家人的親情被革命的后效折損和摧殘,殘破而寥落。
這不合法的身份不僅傷害了她的親情,還讓她錯過了的愛情。為了盡一個父親的責任,尹將軍讓部下劉云石代他照顧楊小翼和她的母親楊瀘,劉云石悉心的照料讓楊小翼在很長一個時間段內將他認作是自己的父親,而來自劉云石兒子劉世軍對她的愛戀,她只當做是兄長對于妹妹的關懷,幾經周折,當楊小翼發(fā)現(xiàn)劉世軍才是她心中真正的愛人時,她已嫁做人婦,劉世軍也已為人夫,他們兩個人雖然相愛,卻囿于道德不能一起白頭,這在他們兩人的心底生成了永恒的疼痛。當年劉云石司機的兒子伍思岷愛慕楊小翼,給楊小翼寫了情書。楊小翼將劉世軍視作親大哥,將情書給劉世軍看,劉世軍愛戀楊小翼,因為特殊的關系讓他不能說出口,面對強勁的情敵,他做出了反擊,他帶著朋友去伍思岷的班級公開了情書。伍思岷自然覺得受到了侮辱,他以極端的方式報復了劉世軍和他的朋友,釀成了一起車禍。伍思岷一家因此受到牽累,被迫舉家返回老家生活。楊小翼認為這是自己的過錯,為了彌補對伍思岷的傷害,在尹南方跳樓重傷,她必須離開北京時,她選擇去尋伍思岷。楊小翼以嫁給伍思岷的方式補償因她而起的事端給伍思岷一家?guī)淼膫6]。然而這段婚姻并不幸福,那起車禍所帶來的影響給伍思岷帶來了巨大的沖擊,他的性情甚至都因此被改變了。楊小翼無奈的離開北京之后,還是非常懷念伍思岷,這種懷念夾雜著對他的虧欠之情,因此自己要求分配在四川廣安為了能夠贖罪,可是此時的伍思岷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青春陽光的大男孩,他有一顆偏執(zhí)的心,用這樣的方式愛著楊小翼。但同時對她也充滿了痛恨和警惕,但內心逐漸增多的激憤和仇恨慢慢畸變?yōu)閺娏?,楊小翼一廂情愿下盼望的美好愛情無形中打了折扣。這使他們的關系脆弱而緊張,他們最終走向了分手。
小說中楊小翼面對的這些男人是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年代的青年人,他們錯失于時代的發(fā)展,生活的變化使他們感到與想象的平淡有了很大的落差,所以他們不愿意接受生活的本質就是平庸。
政治對她的影響不僅傷害了她的親情和愛情,還剝奪了她的身體。呂維寧是一個用革命情懷進行自我包裝的流氓無產者,他不知道用了什么伎倆,被選為調干生,進入大學學習。在校期間他以革命的名義,動用意識形態(tài)話語攻擊和迫害同學,然而他在正義的外表下卻是一個猥瑣和丑陋的靈魂。在學工的間隙,他竟妄圖非禮楊小翼,在遇到反抗后,他又以楊小翼的家庭狀況羞辱和威脅她。楊小翼無法忍受呂維寧的糾纏,選擇了逃離。然而,呂維寧這個惡棍總是陰魂不散,幾年后,呂維寧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被下放到了楊小翼所在的工廠。工人們都因為他干的壞事瞧不起他,楊小翼善意地幫助他,他表現(xiàn)悔改了[7]。但不久后,他的本性再次發(fā)作,趁楊小翼的丈夫伍思岷不在家時行為不軌,被拒絕后再次發(fā)作,露出猙獰的面目。轉年,文革開始了,尹將軍被楊小翼所在地的紅衛(wèi)兵囚禁,準備對其實施批斗,楊小翼借夜幕的掩護救出了將軍。然而,這一切都被躲在暗處的呂維寧窺視到了,他以此威脅楊小翼,揚言如果楊小翼不同意委身于他,他將會把這一事情張揚出去,屆時,不但楊小翼自身難保,他的丈夫和兒子也會被牽連。為了保護丈夫和兒子,楊小翼就范了,任由呂維寧支配她的身體。這不僅讓她喪失了尊嚴,還差點兒要了她的命。她和呂維寧的事不久就被丈夫伍思岷發(fā)現(xiàn)了,此后,不僅同事瞧不起她,鄰里也視她為污物,最要命的是她的兒子稱她為“婊子”,這讓她對生活徹底絕望了,她吞下了一大把安眠藥,準備離開這個世界。然而,苦難的人生沒打算這么容易就放過她,她被人救起,迎接生活對她的進一步的折磨[8]。
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最大的疼痛當屬喪子之痛。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不只代表了血脈的斷送,也意味著生活的無望。生命的意義和對于未來的期許,都在孩子逝世的瞬間灰飛煙滅。沒有子嗣的老年,無法見證生命之流的延續(xù),必定意味著孤獨和乏味,而這一切,楊小翼都將承受。楊小翼的兒子是天安。1989年,廣場上熱烈的氣氛激蕩著革命的豪情,天安因失戀所導致的苦悶和抑郁在這喧囂的場景中得以紓解和發(fā)泄,然而,廣場的集會并不是嘉年華,天安被迫走上了逃亡的道路。然而,逃亡的道路并不平坦,充滿了荊棘和坎坷,天安,這個年輕而稚嫩的生命,凄慘地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對于天安的死,最難過的肯定是他的媽媽楊小翼,她嚎啕大哭,悲痛欲絕,沒了兒子,她面對的將是一段寂寞的歲月和荒蕪的時光,她的生命將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逐漸枯萎,她的生活難能“風和日麗”,想必是“煙消云散?!盵9]因此,艾偉在同一敘事的場景下,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追求,可是歷史在變化,時間在流逝,小說中的人物在歷史面前顯得極其弱小也無能為力,人物的命運與“革命”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結局卻令人惋惜。
20世紀的中國革命在中國的土地消剪除了封建主義的迷誘蠱惑,摧毀了官僚資本主義的橫征暴斂,驅逐了帝國主義的巧取豪奪,讓廣大勞動者當家作主,建立起了屬于勞動人民的共和國,翻開了中國歷史的新篇章。面對這些生命個體的傷痛,艾偉表現(xiàn)出了他的關懷和同情,他通過書寫革命給一個女人帶來的生命的疼痛,表達了他對革命獨特而深刻的思考。革命的時代已然遠去,然而,革命對當代中國的影響仍然在繼續(xù)。面對20世紀的中國革命,我們的文學還沒有出現(xiàn)帕斯捷爾納克式的反思,沒有對革命全面的反思,說明我們對革命經驗的反省遠未完成,而艾偉在新的世紀直面歷史,秉筆直書,為對革命進一步的反思作出了有益的嘗試。正如艾偉自己所言:“作家的個人氣質當然是很重要的。我想任何一個作家,在他的小說中或多或少都會留下他的氣質,他的趣味,他對世界的根本看法?!盵10]艾偉作為當代文學作家,其小說反映的歷史現(xiàn)實極其深邃,將其思想者的氣質通過作品展現(xiàn)給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