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偉
(安徽大學外語學院,安徽合肥 230601)
《貴婦人畫像》作為亨利·詹姆斯的早期代表作,描寫了一位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美國少女一心想在歐洲追尋她所謂的自由,卻不幸落入他人設計的圈套,在婚姻問題上做出錯誤選擇,并最終陷入婚姻牢籠的故事。小說在1881年一經(jīng)發(fā)表便引起轟動,廣受讀者歡迎,文學評論界對于這部小說的好評不絕于耳,威廉·豪威爾斯當時稱贊道:“除了喬治·艾略特之外,沒有其他小說家對動機的分析如此廣泛,對行動的根源的解釋和評論如此充分?!盵1]129-130后來的英國文學評論家F.R.利維斯說:“《貴婦人畫像》是詹姆斯最杰出的成就,也是英語語言文學中最偉大的小說之一?!盵2]253時至今日,《貴婦人畫像》仍在全世界讀者中被廣泛閱讀,評論界對于這部小說的討論也經(jīng)久不衰??v觀國內(nèi)外對《貴婦人畫像》的研究,闡釋角度眾多,主要集中在伊莎貝爾的自由觀、女性主義、男權(quán)文化、歐美文化的碰撞和小說的敘事這幾大方面。由此可見,《貴婦人畫像》雖作為一部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學者們卻主要把研究視角集中在“現(xiàn)實”這一塊,而對小說中的“心理”卻鮮有提及。針對這一研究缺口,本文旨在從心理學的角度出發(fā),運用弗洛伊德人格理論分析女主人公伊莎貝爾這一人物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伊莎貝爾的心理發(fā)展歷程與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不謀而合,她的一些所作所為也可以用人格理論進行解釋。通過這一新的解讀,讀者能更深入地窺視女主的內(nèi)心世界并了解小說的主題。
作為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晚年在《自我與伊底》中提出了“三部人格結(jié)構(gòu)說”,既人格是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組成。他認為“本我”的目的在于追求快樂,“自我”在于追求現(xiàn)實,而“超我”則在于追求完美。人的精神活動和行為完全取決于這三部分在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配置和流動,當某一部分在人格結(jié)構(gòu)中超越另外兩部分占主導地位時,人的精神活動和行為則會作出相應的改變。
《貴婦人畫像》不啻像廣大讀者和評論家所認為,是一部悲劇性小說,它更是一部成長體小說,記錄了女主人公伊莎貝爾的心理成長。伊莎貝爾的人格心理發(fā)展在小說中經(jīng)歷了三個逐漸由低至高的階段,從被“本我”支配釀成悲劇,到被“自我”掌控接受現(xiàn)實,再到最后被“超我”主導實現(xiàn)道德升華。
弗洛伊德說:“我們整個心理活動似乎都是在下決心去乞求快樂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動地受唯樂原則的調(diào)節(jié)。”[3]247-285當一個人的人格由“本我”支配時,他的一切行為則遵循快樂原則,更多地受本能欲望的驅(qū)使,而弗洛伊德又認為“與本能相聯(lián)系的一切心理能量稱為“力比多(Libido)”,當這一能量向外釋放時會帶來身體上的快感,本能借助這個力量以完成其目的”[3]247-285。逃避痛苦,追尋快樂正是伊莎貝爾嫁給奧斯蒙德前所遵循的行為準則,她的人格便相應受“本我”支配。同時,在受“本我”支配階段,主要有三種“力比多”能量存在于她體內(nèi),驅(qū)使著她的精神活動和行為,分別表現(xiàn)為對“新奇”“完美”和“自由”的追求。
伊莎貝爾前往歐洲之前,一直在美國生活,當杜歇夫人初見伊莎貝爾時,她的生活處境:破舊的老房屋、凄涼的房間、庸俗的大街和冰冷的雨,無不烘托一種沉悶的氛圍,再把目光轉(zhuǎn)向伊莎貝爾,“她盯著書本,竭力集中思想,最近因為她思想總愛飄忽不定,她費了很大勁對思想進行軍事訓練。訓練它按口令前進、立定、后退,甚至執(zhí)行某些復雜的調(diào)遣。這會她給思想下了軍令,它正艱難跋涉在德國思想史的沙地平原上。突然,她察覺到一種異于她思想步伐的腳步聲”[4]21。伊莎貝爾雖身處書屋一隅,心卻早已飛到異國,一位客人的到來都使她欣喜不已,不難看出伊莎貝爾在杜歇夫人到來之前其生活之枯燥,當然在看到伊莎貝爾百無聊賴的處境時,更能體會到她急需擺脫無趣與苦悶,追尋新奇的心情。此時,她的“力比多能量”便表現(xiàn)為對新鮮感和新奇事物的追求。在這一本能欲望未得到滿足之前,積壓的“力比多能量”也就無從釋放,而杜歇夫人的出現(xiàn)則恰好打通了這一能量通道,所以伊莎貝爾在面對這位陌生客人時絲毫沒有顯現(xiàn)出少女般的嬌羞,反倒與這位讓她感到新奇的人物侃侃而談;當杜歇夫人提到歐洲那片“新大陸”并提出要帶伊莎貝爾去歐洲時,伊莎貝爾的“力比多能量”則得到完全釋放,以至于她興奮地叫道“我?guī)缀跏裁炊荚敢獯饝盵4]24。
伊莎貝爾一心想脫離現(xiàn)狀,追求新奇,而這正符合“本我”逃避痛苦、追求快樂的原則。因此當杜歇夫人提出要帶她游歷歐洲時,盡管對面前的這位姨媽了解甚少,甚至被父親灌輸了一些對姨媽不尊重的看法,她卻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所以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人格尚處于“本我”階段的伊莎貝爾,做出這一旁人看似莽撞的選擇便不足為奇,而這一選擇則是她走向悲劇的開端。
小說中在伊莎貝爾到達英國后屢次提到她的理論,“即做人就要做佼佼者,就得意識到自己處于完美狀態(tài),就得生活在光明之中,生活在充滿自然智慧、快樂激情和美好的無止盡的靈感天地中,她認為只有在這種條件下才值得活下去”[4]46。此時伊莎貝爾的“力比多能量”便表現(xiàn)為對完美的追求,她急需擺脫平庸,追尋完美。而這一“力比多”能量通道的打通者則是梅爾夫人,不妨看看伊莎貝爾與梅爾夫人在一起時的心理活動。當伊莎貝爾初次遇見梅爾夫人時,后者正在彈奏鋼琴,她便覺得梅爾夫人頗有吸引力,梅爾夫人的舉手投足讓伊莎貝爾傾慕不已,對于她來說,梅爾夫人就是完美的化身。可在小說中,隱含作者做出的評論:“伊莎貝爾怎么會把梅爾夫人的地位看作是貴族地位,我就無法說清她思路中的每一環(huán)節(jié)了”,“盡管就其各項外在條件來看,他絕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在伊莎貝爾的想象中,她自有一種高貴之處”[4]192。由此可見,梅爾夫人并不像伊莎貝爾所認為的那樣是完美的化身,那是什么潛在的因素導致伊莎貝爾的誤判?當然這與梅爾夫人的善于偽裝不無聯(lián)系,但伊莎貝爾做出誤判的真正原因須從心理學角度分析。前面提及到伊莎貝爾此時的“力比多能量”是對完美的追求,而當伊莎貝爾遇到梅爾夫人這位善于偽裝的婦人時,“力比多能量”則開始釋放,對梅爾夫人的一言一行毫無抵抗力,隨之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其實,彼時的伊莎貝爾更多地把自己對完美的認同投射到梅爾夫人身上,從而滿足自己對完美的追求,因此,她心目中的梅爾夫人并不是梅爾夫人本人,而是她想象中的自己,正如小說中所提到似乎伊莎貝爾跟梅爾夫人的靈魂之間有什么交流。拉康曾在他的鏡像理論中提到,處于鏡像階段的嬰兒通過想象性投射來認識自我,“即自我是在主體與自己的身體之間所建立的想象性關系上形成的,主體是在一種幻想中預期看到其能力的成熟”[5]4。彼時的伊莎貝爾就像處于鏡像階段的嬰兒,而梅爾夫人則是伊莎貝爾在鏡像里的投射。所以在“力比多”的驅(qū)動下,伊莎貝爾通過對梅爾夫人的想象性投射獲得了追尋完美的快感,殊不知這只是她自己無意識營造出的假象,而伊莎貝爾對梅爾夫人的誤判給了后者可乘之機,這也是導致伊莎貝爾悲劇的直接原因。
對自由的追求是伊莎貝爾體內(nèi)蘊含最多且最為持久的“力比多能量”,從小說一開始就提及她頗為自主,從她與別人的談話中也可以看出她對自由的珍視,“我試著為自己做出判斷,我想即使是判斷錯了也比聽天由命光榮些。我不想做一只溫順的小綿羊。我想選擇自己的命運。沒有任何其他的事物可以表現(xiàn)我,任何屬于我的事物都不能衡量我”[4]161。正是在這股能量的驅(qū)動下,她先后拒絕了兩位條件優(yōu)越的追求者。
伊莎貝爾首先拒絕了沃伯頓勛爵的追求,她認為沃伯頓勛爵的地位和身份會使她受制于他所在的社會體系,她感到“這位政治和社會的地方巨子意欲將她納入他那有些招人忌恨的生活及體系活動中去。她的本能——它并不專橫,卻具有說服力,告訴她要加以抵抗——使她下意識地覺得實際上她有自己的體系與軌道”[4]99。然后面對美國實業(yè)家戈德伍德的追求她同樣不為所動,她覺得戈德伍德總是要剝奪她的自由,當他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給她一種不愉快的強大壓力。所以接受沃伯頓和戈德伍德與伊莎貝爾追求快樂,也就是追求自由的本能背道而馳,阻礙了“力比多能量”的釋放,拒絕他們便在所難免。
就在這股“力比多”能量遲遲得不到釋放之際,在梅爾夫人的設計下,伊莎貝爾遇見了奧斯蒙德,相比于前兩位追求者,奧斯蒙德在旁人看來毫無亮點,“沒有事業(yè),沒有名聲,沒有地位,沒有財產(chǎn),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什么都沒有”[4]99。可就是這位一事無成的中年男人卻打開了伊莎貝爾體內(nèi)的能量通道,釋放了積壓已久的“力比多能量”,使伊莎貝爾終獲自由的快感。在伊莎貝爾看來,“奧斯蒙德不受任何約束,對世俗社會漠不關心,是最無私,最獨立,有個性,因而是最自由的人”[6]。而這與伊莎貝爾之前對梅爾夫人的感覺如出一轍,都是在“力比多”的驅(qū)動,追求快樂原則下做出的想象性投射。這一誤判也正中梅爾夫人和奧斯蒙德設計的圈套,所以在受內(nèi)因和外因的雙重驅(qū)使下,伊莎貝爾最終選擇與奧斯蒙德結(jié)婚,終陷婚姻的牢籠。
因此當伊莎貝爾的人格受“本我”支配時,她的行為總是遵循著逃避痛苦、追求快樂的原則,始終受“力比多能量”的驅(qū)使。伊莎貝爾在此階段的人格特征注定她將走向悲劇,因為當人格受“本我”支配時,人的心理活動和行為更多是追尋快樂而不是直面痛苦,是遵從本能欲望而不是理性現(xiàn)實,所以為了追尋新奇,盡管初次相識,伊莎貝爾便毫不猶豫地接受杜歇夫人前往歐洲的邀請,悲劇就此開始;為了追求完美和自由,先后在評判梅爾夫人和奧斯蒙德時喪失理性,隨之做出了不理性的選擇從而導致最終的悲劇。人格尚處于“本我”階段的伊莎貝爾,就像來自新世界的夏娃,注定將在歐洲這片充滿誘惑的土地上初嘗禁果,付出代價。
“自我”遵循的是“現(xiàn)實原則”,能根據(jù)周圍環(huán)境的實際條件來調(diào)節(jié)“本我”和“超我”的矛盾,采取理性的行為。當人格受“本我”支配時,人的行為被動地受本能欲望驅(qū)使,而當人格受“自我”掌控時,人能根據(jù)理性能動地支配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活動。
在伊莎貝爾度過婚姻之始的甜蜜期后,她漸漸感覺到與奧斯蒙德的婚后生活遠沒有她想象中的美好,“她逐漸體會到了生活中令人厭惡、作嘔的事情。有些時候,她覺得世界一片黑暗,不禁尖銳地問自己,她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4]423?!耙辽悹柕母星橐才c從前不一樣了。她對自己的處境還像過去那么敏感,但遠不如以前感到滿意了”[4]425,伊莎貝爾婚后的生活顯然是不快樂的,婚姻抑制了她對自由的追求,而在這種“力比多能量”無處釋放的狀況下,此時的伊莎貝爾并沒有再去尋求釋放通道。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之前全憑著熱情來生活,認為現(xiàn)在如果她有煩惱,她得把它們藏在心中,她開始用理性去看待自己的生活,所以她選擇接受現(xiàn)實。此時,伊莎貝爾的人格正逐漸由“本我”支配轉(zhuǎn)向由“自我”掌控 。
伊莎貝爾在婚后不僅以理性的思維認清了她的現(xiàn)實婚姻生活,更是采取行動去調(diào)整自己以適應這種生活,嘗試在這乏味的婚姻生活中尋找樂趣。正如小說中所說的,“她總是環(huán)顧四周,想找點積極的事情干干。她總是覺得不快樂是一種病態(tài),是一種與行動相對的痛苦。因此行動起來——不論干什么——便是一種解脫,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解藥”[4]436。伊莎貝爾首先做的就是盡量地去迎合和取悅她的丈夫奧斯蒙德。她不愿作為一個無力應付丈夫要求的女人,她想成為一名賢妻,所以努力地去成全沃伯頓與帕茜,盡管前者是她曾經(jīng)的追求者,在這過程中伊莎貝爾漸漸發(fā)現(xiàn)為她的丈夫謀得快樂竟能使她獲得莫大的快樂。
小說中,最能體現(xiàn)出伊莎貝爾心理歷程轉(zhuǎn)變的當屬伊莎貝爾與奧斯蒙德爭論后她意味深長的反思和痛苦醒悟。在此之前盡管她努力地嘗試使奧斯蒙德滿意,換來的卻是他的誤解,此時的伊莎貝爾深深地感受到了婚后生活的絕望,她覺得她和她丈夫之間有一道鴻溝,“出于對他的絕對信任,在各方面都是她邁出第一步,然后猛然發(fā)覺,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卻是一條又黑又窄的死胡同,它沒有通向天堂……它通向下面,通向地底,通往受約束、受壓抑的領域……”[4]447。此時的伊莎貝爾已經(jīng)完全認清了生活的現(xiàn)實和奧斯蒙德的真實面目,但深知與奧斯蒙德決裂的后果,所以她沒有選擇逃避,而是選擇與現(xiàn)實妥協(xié),與奧斯蒙德所代表的嚴格體系相融,她認為自己必須向她丈夫過去不為人知的那些時期承繼下來的習俗邁進。曾經(jīng)當沃伯頓和戈德伍德所代表的社會體系向她包抄過來時,追求自由的她毅然決然地選擇脫身,現(xiàn)在的伊莎貝爾卻儼然主動置身于奧斯蒙德的體系中,就像拉爾夫在伊莎貝爾婚后初次見到她時所感嘆的:“那位無拘無束、靈活敏銳的姑娘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位代表某種東西的尊貴夫人。伊莎貝爾代表著什么呢?他只能回答說,她代表著吉爾伯特·奧斯蒙德?!盵4]414伊莎貝爾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奧斯蒙德的那一套觀念,活在奧斯蒙德的影子里,她認為奧斯蒙德已經(jīng)成為了她的法定主人。就像小說中所說的,“他對她的想象力有很大的影響,使她的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婚姻的所有傳統(tǒng)觀念和神圣的義務。一想到違背它們,她心中不禁充滿了恐懼和羞恥感”[4]486。
不難看出,伊莎貝爾在與奧斯蒙德結(jié)婚后,她的行為主要受理性支配,盡管婚后的生活與她追求自由的天性背道而馳,但與之前逃避痛苦、追求自由不同,現(xiàn)在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她的隱忍、妥協(xié)和適應,她總是遵循著“現(xiàn)實原則”,根據(jù)現(xiàn)實的不同情況來調(diào)節(jié)心理活動與自身行為去安慰自己,迎合別人。在這過程中,曾把自由奉為圭臬,視若生命的伊莎貝爾終被婚姻磨平了棱角,接受了她不幸婚姻的現(xiàn)實,當然更重要的是她的人格也從由“本我”支配上升為由“自我”主導,人格中的“超我”也漸露端倪。
“超我”就是道德化的自我,是由于個體在生活中,接受社會文化道德規(guī)范的教養(yǎng)而逐漸形成的?!俺摇币?guī)定著道德的標準,它的主要功能是按照至善原則指導“自我”,限制“本我”,“超我” 不顧現(xiàn)實的得失,按照道德原則行事。
在上文提到伊莎貝爾的那次意味深長的反省后,她的人格便有向“超我”主導轉(zhuǎn)變的跡象,因為這次反思讓伊莎貝爾對世界的認識實現(xiàn)了質(zhì)的飛躍并決定勇敢地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伊莎貝爾不再以取悅奧斯蒙德為樂,她的行為也不再只是追求現(xiàn)實原則,而是逐漸道德化。伊莎貝爾實現(xiàn)從“自我”到“超我”的真正蛻變始于伯爵夫人揭露梅爾夫人和奧斯蒙德那段不為人知的歷史,伊莎貝爾在得知自己竟是奧斯蒙德和梅爾夫人的利用工具后,面對來自摯友和丈夫的欺騙,她并沒有表現(xiàn)得怒氣沖沖,只是語調(diào)間流露出無限深沉的悲哀。而她之后的行為則凸顯出她道德的一面,她明知道帕茜是梅爾夫人和奧斯蒙德的私生女,可她依然信守之前的承諾,前去修女院看望帕茜,更是答應帕茜永遠不會拋棄她。盡管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的親生父母使她陷入無盡的深淵,可她仍然對帕茜展現(xiàn)出圣母般的關懷。如果伊莎貝爾對帕茜的愛還有出于她個人情感的一面,那么她對梅爾夫人的態(tài)度則完美詮釋她的“超我”人格。得知自己被騙的真相后,伊莎貝爾再次面對梅爾夫人時,她卻表現(xiàn)出一副超然的姿態(tài),甚至在帕茜說不喜歡梅爾夫人時要求她不要有這個念頭,當最后與梅爾夫人離別時她更是冷靜地說了句感謝。此時的伊莎貝爾仿佛像是耶穌在向世人布道:“要愛你愛的人,要愛你不愛的人,要愛你的敵人?!?/p>
在小說最后,伊莎貝爾又回到了花園山莊,看望病入膏肓的表哥拉爾夫。在山莊,得知伊莎貝爾深陷困境的戈德伍德再次向她展開了追求,稱要拯救她于水火之中,而就像戈德伍德所說的一樣,“你離開羅馬,已經(jīng)邁出了關鍵一步,那么邁出下一步就算不了什么了,這也是自然的一步,一個受盡欺辱,嘗遍痛苦的女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合乎情理的”[4]414。伊莎貝爾本可接受戈德伍德,從此逃脫奧斯蒙德的魔掌,遠離歐洲這片給她帶來無盡痛苦的地方,但她再次拒絕了戈德伍德。伊莎貝爾前幾次拒絕戈德伍德是為了追求自由,而這次在拒絕戈德伍德的同時,她也拒絕了獲得自由的機會。由此可見,本能欲望在伊莎貝爾身上已銷聲匿跡,唯一可尋的是她高尚的人格與品質(zhì)。
小說結(jié)尾,伊莎貝爾最終選擇回到羅馬,回歸那段充滿痛苦的婚姻,這一回歸令眾多評論者和廣大讀者疑惑不已,但從伊莎貝爾當時的人格特征來看,這一回歸卻是必然的。就像《紅字》中的海斯特,從監(jiān)獄中出來的她選擇回歸社區(qū)繼續(xù)忍受痛苦從而實現(xiàn)了道德升華,伊莎貝爾同樣在她的回歸中實現(xiàn)了人格蛻變?!八畛醯幕橐鲞x擇是一種天真,現(xiàn)在的選擇回歸婚姻則是一種自我成熟和救贖,她愿意面對現(xiàn)實,敢于承擔責任”[7]。人格處于“超我”境界的伊莎貝爾已把個人欲望與得失皆拋之腦后,一切行為都遵從著社會道德規(guī)范,追尋的是利他主義而不是利己主義。在伊莎貝爾的人格中,已看不到欲望在隱隱作祟的“本我”、現(xiàn)實在從中作梗的“自我”,只有道德至上的“超我”。
《貴婦人畫像》的確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悲劇,但對于亨利·詹姆斯來說,他并不只是想在文學史上多添一部悲劇,從伊莎貝爾的心理角度出發(fā),分析她的人格特征則能夠發(fā)現(xiàn)詹姆斯的“別有用心”,他更想在小說中塑造一名獨特的美國女性。從伊莎貝爾不同階段的心理特征可以看出伊莎貝爾的心理成長是一個由低到高逐漸上升的過程。誠如《天路歷程》中的“我”經(jīng)過苦難的洗禮最終獲得靈魂救贖,伊莎貝爾在經(jīng)受痛苦的同時也得到了人格上的升華,文學評論家羅伯特·懷特在評論這篇小說時說道“歷史上,如果一個人沒有經(jīng)歷磨難就取得偉大成就,那算不得真正的偉大;也就是說,通過痛苦地降服他那純粹時狂妄的個人野心的地獄,達到寧靜的內(nèi)心天堂”[8],犯錯后經(jīng)由痛苦的反思和悲劇性的崛起進入精神的天堂是《圣經(jīng)》的宗教寓言,也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啟示。“《貴婦人畫像》非常獨特有趣地描寫了美國人深深咬了歐洲這個苦澀的蘋果之后,又被迫拔出嘴來的情況”[9]121,這是文學評論家利昂對亨利·詹姆斯這部小說的評價,而現(xiàn)在看來“美國人”并沒有被迫拔出嘴來,而是繼續(xù)品嘗這顆她自己摘下的蘋果,并播撒下了愛的種子。所以,從人格理論分析伊莎貝爾不僅能使讀者更了解她的內(nèi)心世界,同時也表現(xiàn)了伊莎貝爾這個美國“新人”成長歷程的主題和亨利·詹姆斯對那個時代新女性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