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曼
一個(gè)傍晚,偶然轉(zhuǎn)過鬧市,走進(jìn)一條小巷,抬眼看,幾十年前的家鄉(xiāng),赫然印在墻上。
這是一組以“城市記憶”為主題的壁畫,在小巷兩邊的墻上,畫出青灰色的廊柱,青瓦的屋檐。粉白連綿的墻分得齊整,一幀一幀,整整齊齊地沿著小巷排列著。百年的光陰也迤邐而去,順著看是前進(jìn),倒著看是回溯,現(xiàn)在它們都成為歷史,成為城市的記憶。在無名小巷的墻上,悄無聲息地流淌。
我們流逝的不僅是時(shí)間,還有逐漸消失的空間。田野,河流,天空,交錯(cuò)的街道,在墻上的水墨畫里,都成為留白。我的故鄉(xiāng),在墻的那一邊:樹葉茂密,屋檐高翹,店幡招搖,清晨路邊菜攤上幾籃青菜,傍晚回家的自行車上孩子攬著爸爸的腰。水井邊彎腰的男人,書攤上看小人書的孩子,三三兩兩,在畫布上。
畫畫的人足夠誠意,中國的水墨意境,混合著西方的透視。人在走動,墻上的街道和房屋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角度,延長,拉伸,仍然和人有著聯(lián)系,隨身而動。只是,無數(shù)相似的瞬間,被凝固的只有一秒。這是我出生的城市,是我在成長中失去的家鄉(xiāng)。
龍王井的水枯了,新建的街道破壞了含水層,水被攔截在路的另一方。百年的老井被推土機(jī)幾分鐘掀起的土掩埋,平整光潔的大理石下面,埋葬著撈月的猴子和天真的月亮。它的水波變成墻上的黑白線條:波心蕩,冷月無霜。
器宇軒昂的老樹枝葉蒼莽,厚實(shí)的濃墨和清淺的淡墨交錯(cuò)出郁郁蒼蒼,那里面藏著陽光,藏著鳥窩,藏著清脆而嘹亮的童謠。連同青石板上的跫音,全部消失在黑色線條勾勒的層理中,空空蕩蕩的回憶成為白色的幕墻。
庭院深深,朱紅的大門緊閉。我在街的這邊俯瞰,院落與院落中間隔著大片的空白。我當(dāng)然記得那些院落里,應(yīng)該有青石雕出的半圓形水缸,鑿過的凹凸痕跡中,青苔茂密。水缸里有水,有閑閑的小魚,在漂浮著水葫蘆的大水泡里游來游去。我剛剪了短發(fā),趴在水缸邊看紅蜻蜓盤旋在水葫蘆的油綠里,貓也趴著看魚。
上班的大人們經(jīng)過,都順便摸摸我的圓腦袋。隔壁的阿婆停下手中的棉線,手指上的金色頂針不過閃了一下光。我站在庭院的上空,看時(shí)光已過去千萬里,從未成為遠(yuǎn)行的游子,家鄉(xiāng)依然變成了故鄉(xiāng)。
在城市里,所有的衰朽都以替代的方式退場,更加簇新的背后是消失的滄桑。我們就是這樣在新舊嚴(yán)密的交替中悄無聲息地失去了故鄉(xiāng)。沒有人寫下城市的挽歌,只是,在這僻靜的小巷,在黑白的墻上,我們曾經(jīng)生活的家鄉(xiāng),終于成為水墨畫中陌生而熟悉的故鄉(xiāng)。
城市早已生長出新的樓房和街道,在人們一天天的期盼中,我們都在改變。卻在這樣的傍晚,我和家鄉(xiāng)睽視,在街的兩邊。面對面時(shí),輕舟已過萬重山。時(shí)光靜悄悄,在無形的湍流中,被沖成遙遠(yuǎn)。那么熟悉,好像上前一步就能走入畫里,只是世上并無神筆馬良。
至少,還有這樣的墻,讓老去的城里人,讓從未離開的城里人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時(shí)刻遙記起城市童年的模樣,我們未曾忘記的歲月,曾經(jīng)盛放過那么浩蕩年輕的時(sh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