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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缺乏野獸

2020-02-25 03:15阿丁
山花 2020年2期

阿丁

世界的群眾和大多數(shù)人,全都

承受重量且永遠重量一樣,

掌握在別人手中;他們渺小

不能指望幫助也得不到幫助,

他們的敵人要做的都做了:他們的羞恥

已無以復加,他們失去尊嚴,

先作為人死去然后身體死去。

——W·H·奧登《阿喀琉斯的盾牌》

1

你想用一個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不觸怒他人的手勢驅散人們的目光,最終還是沒有抬起手,你在腦子里精心排練的幾種手勢都無法達到你的要求:

漫不經(jīng)心,又不觸怒他人。假如女兒在就好了。你想。她會教你,就算世上并不存在這樣一種手勢,她也會專門為你發(fā)明出一個。此刻,不可遏止的,你想起那個已經(jīng)不算小的“小東西”,想起她無數(shù)次溫暖了你。她出生的那天曾讓你痛苦不堪,降生后卻給了你太多的快樂,檢索那些快樂的過程無疑是幸福的,卻總是伴生“德不配位”般的羞赧——何德何能啊,讓我這輩子能擁有她。你的天使空降到人世之時向你綻放的第一朵小小的微笑就讓你覺得一切都值了。此后她漸漸長大,會說話了,會用小手牽著你的手晃晃悠悠地走,會第一個發(fā)現(xiàn)你眼角的淚,那顆淚像她父親一樣心事重重,因此行進緩慢,她咿咿呀呀地幫你抹去,也就把你的不快抹去了,那柔弱如花瓣的小手卻又勾起了什么,于是你再也忍不住了,把那小東西抱進懷里,你哭得越發(fā)厲害,但已不再難過,那些吸飽了暖意的圓滾滾的眼淚滲入她的頭發(fā),于是那孩子也哭了,不明就里卻感同身受地哭,同時沒忘記用她的小巴掌摩挲你后背。這個動作讓你想起你的母親,而你的女兒并不知道,那一瞬你想管她,就是你懷里這肉乎乎的小東西叫“媽媽”,那時她不停地在你耳邊說著,“媽媽,別哭媽媽?!边@個滑稽而悲傷的念頭因此而打消,你怕嚇著她,可你真的生過這樣一個念頭,也許你永遠不會跟她談起這件事,雖說未必就羞于啟齒。如同秘密擁有一件既珍貴又附著溫暖的寶物,你準備永遠珍藏在記憶的褶皺中,永遠秘不示人。

“很可能未來你也會有這樣一個傻乎乎的念頭的,當你初為人母的時候?!?/p>

女兒在學校里排演過話劇,你去看過,你記不住那個劇的名字,卻記得那個故事:

一個叫龐大怪的人和他的朋友來到一個名叫“五元素”的國,這個國的女王能用歌聲為她的臣民療傷,所有的疑難雜癥都可治愈,“你演的就是那個女王,我記得你為一個患有‘莫名憂傷癥的人唱了一首《兩只老虎跑得快》,邊唱、邊跳著你自編的舞蹈,然后不光是舞臺上那個‘病人,連坐在臺下的老師、同學和父母們都笑了,所有人都樂不可支。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你就是那個擁有神奇魔法的女王,特想告訴我前后左右的人,‘看,那女王就是我女兒。真的,我就想這么告訴別人而不是,‘看,那個女王就是我女兒演的?!?/p>

你和你的小女王走在回家路上,你的皮膚記得,那天的夜風柔和涼爽。經(jīng)過一家雜貨店時,一個坐在門口奶孩子的女人吸引了你的目光。淡黃色光暈下小半個裸露的乳房和那氣息如今仍然被你儲存在記憶里。它們把你的思緒帶至哺乳期的自己,以及正挽著你胳膊行走在輕快夜色中的女兒,只是要縮小許多,小到可以重新跳到你懷里。不可避免,男人的影像也在你腦子里出現(xiàn),你攔不住他,你從來就沒有攔住過他,在想象與夢境中,他那縱身一躍既連貫又卡頓,就像一只手緩緩展開一卷膠片,每一幀都有你的手探入,越是展開,你的手就越完整,然而那只手終究抓不住除空氣之外的任何東西。于是那大半個、手腕已切入最后一格膠片的手,便不再有形體,成為無形無質的投影——在那個四月靜默不語的陽光下,投射在地上的人形陰影被春天剪碎,再無拼合的可能。

刺痛正在深入你,萬幸的是,有人打斷了你,一個脫離成人控制的孩子在走廊里飛跑,絆在你不知不覺伸出的腳上,你迅疾無比地抱住那個小東西,你從自我意識中抽離的速度不可思議,“下意識”的神奇避免了又一次傷害——你已經(jīng)看到他頭上臟兮兮的繃帶了。一個女人小跑著來到你身前,劈手把男孩扯過去,“這么窄的樓道,你還伸著個腿,還醫(yī)生呢?!薄E寺曊{有些嘶啞,像是剛剛跟一個強大的對手吵過一架,聲帶被透支得厲害。你微微一笑,掠過那個情緒激動的母親,目光停駐在男孩臉上,“對不起啊,小朋友,是阿姨的錯。”你想去摸摸那小臉,可你也只是想想而已,你已經(jīng)用目光撫摸了那驚惶的小臉蛋,男孩沖你吐了吐舌頭,肉乎乎的小舌尖迅速縮回,足以證明他已感知到你眼神中的愛憐與善意并欣然領受。

女人扯著男孩往前走,余怒未消地叱責著,拐進B超室。你工作的地方。

B超。你把腿收得越發(fā)攏,兩只交叉的腳干脆躲進椅子下方,你低下頭,跟白大褂垂下的兩個衣角聊天:知道為什么叫B超嗎?想知道的話,得先懂得什么叫超聲波,比如剛才那個帶著孩子的母親,她責怪我的聲音就不能叫超聲波,因為她就是把喉嚨喊出個大窟窿,頻率也不會超過10000赫茲,所以只能叫聲波,也就是說,都在能被人類聽到的范圍。超聲波就不同了,人的耳朵是聽不到的,因為超過了20000赫茲,所以你們能聽到呢也許,你們是布,是纖維,你們的紋路就是你們的耳朵,就像我現(xiàn)在說的話,沒有任何聲音,這里來來往往的人誰也聽不到,可你們能。明白了吧,這就叫超聲波,那么B超呢,B就是Brightness的首字母,就是“亮度、灰階”,所以這是你們作為布、特別是白色的布更該知道的,想過嗎,為什么你們是白色的?因為光,這個世界假如沒有光,也就不存在顏色了。而且沒有光,也就沒有黑暗,光與黑暗是相互依存的關系,就像醫(yī)生和病人一樣,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樣,就像手心和手背一樣……

就像“沒有善忘就不可能有天堂”一樣。“記憶力越健全,它就越是執(zhí)著于此世。記憶的考古學從另一個世界中發(fā)掘文物,代價是犧牲此世。”你停止了“授課”,從前一個“走神”滑向另一個“走神”,回蕩在走廊中的兒啼,病態(tài)的,與健康的腳步,化驗單或病例報告發(fā)出的不祥的嘆息,指針在心電圖紙上如履薄冰地行走,漸次與你的耳蝸疏離,所有的音叉陷入沉寂,有種力量牽引著你走向一扇位于海馬回的門,你堅定不移地走,漸趨漸近,門的灰度隨著你與門之間距離的縮短逐漸加深,此時已接近炭黑,但那黑還在加深。你已經(jīng)站在跟前,門觸手可及。你不知道比黑更黑的黑將是怎樣的黑,然而供你思索的時間所剩無幾,巨大的、摻雜著些許恐懼的興奮已驅使你伸出手,你當然是想推開那扇門,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念頭——

終于,你知道比黑色更深的黑色是怎樣的了,你的指腹剛剛觸到那非石非金非木的平面,門就驀地內縮、旋轉,一個黑洞隨即瞬間形成,一股你在人世從未遭遇過的巨力將你吸進門內。門的另一邊,光亮如一萬個太陽同時在照耀,跳脫出灰階的極限,卻并不刺眼,不存在熱度,也并不寒冷。你置身于另一個維度的所在,瞠目結舌,進退失據(jù)。這時一個巨大的音叉在空中振響,以一種令世間所有生靈都能聽到的頻率振響,你仍舊坐在原處,卻失去了知覺。

又一個早晨。你總是比其他人來得更早,一直都是,如今尤其是了。更衣室空無一人時,你脫下外套,換上白衣,在一個最無可能碰上同事的時間走出大樓,去樓前供患者散步的花園散步。你已經(jīng)熟知從這里到那雕像的步數(shù)了,170到180步,你總是在這個數(shù)值之內抵達,不會超出最大值,也不會少于最小值?!皶r間會悄然規(guī)范一切?!边@是在最初幾天的某一刻你突然想到的,在此之前你從來沒有留意過自己的步幅與步態(tài),而當時間因為太過富足終于成為可被明確意識到的時間后,你自己身上固有的、卻始終被你忽視的細微的特征,而今清晰可見。比如你抬腳時左腳尖總是稍稍向外偏斜,落地時回正,右腳卻始終如一。連帶著,你左臂的擺動力度與幅度也會稍稍超出右臂。這一幾乎算得上暗疾的發(fā)現(xiàn)沒使你沮喪,反而激活了沉睡許久的童心,當下你就把手抄在口袋里,隨后快步前行,看看自己是不是走出一條向左偏離的線,答案是:不會。小腦中負責平衡的區(qū)域會規(guī)范你的行走。這個結果反倒讓你略有失望,不過你沒有繼續(xù)試驗下去,一個健康的中樞實在是太過強大,你清楚,即便你真的走出一條斜線,也是大腦為了依從你而刻意為之,那種太過明顯的良善會讓你難過。沒錯,你喜歡上了放縱思維,或者干脆說你愛上了胡思亂想,可你懼怕這嗜好觸發(fā)某些聯(lián)想。所以你迅速拽離了正躍躍欲試走向岔路的思緒,轉而上行,回溯起自己的幼年和童年,卻并未循著這條左偏的線捋到一個明確的點,也就是說,翻檢回憶之后的結果確定無疑:你的左腳并未受過可以導致這一暗疾的傷。那只能是上輩子的事了。但醫(yī)生不該是無神論者嗎?隨后你又想起昨天臨近傍晚時的“夢境”,實際上你拿不準是夢境還是其他你說不清的東西,比如意識的黑洞之類,意識的疆域存在黑洞嗎?也許吧。對于完全陌生的領域你不得不跳過,繼續(xù)向前踱步。你能回想起來的只有那不可見的音叉發(fā)出的巨大聲響,和腦子里一閃即逝的強光,一扇質地可疑的門,以及那比黑更黑的黑。

此刻你又站在他腳下了,如今你對這雕像了如指掌。唯一比你更了解他的是一只喜鵲,你總是看到那只拖著長尾巴的鳥不知從何處飛來,降落在他肩頭,細小的頸生動地扭動,喉嚨里發(fā)出些喑啞的咕噥,該是把飛行中的所見所聞說給他聽。逢此時,你會讓自己也站成一尊雕像,靜靜諦聽,以免制造出任何響動驚擾高處的交談。喜鵲不在時你就放松得多,那是你與他聊天的時間。你向他坦承自己的不敬,你說你給他取了個古怪的名字,“時珍·希波克拉底”。你怕他生氣,卻又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你說您知道他們把您雕成什么樣子了嗎?穿得像個古希臘人,電影里的祭司,或者歷史書里蘇格拉底或亞里士多德那種打扮,臉卻像個瘦削清癯的中國人,更要命的是,卷曲的絡腮胡成了三綹長須,還好雕刻家手下留情沒在您頭頂弄個發(fā)髻和簪子,否則就真成李時珍了。之后你向他介紹了“李時珍”是誰,為了不讓希臘人太過失衡,你夸大了事實,把那個叫李時珍的人提升到“中國醫(yī)圣”的地位。沒什么,你不用為此不安。雕像說話了,你確信他回答了你,還看到他撇了撇一側嘴角,聳聳肩,像電影里的西方人那樣。似乎,他們通常用這個動作來表達無所謂的態(tài)度。就連我自己都快忘掉自己長什么樣子了,他說。畢竟我都快兩千五百歲了,何況我已經(jīng)死成了一個象征,象征是不需要一個精確的樣貌的。既然你們需要,把我弄成中國人的樣子也沒關系。對了,那個名字也不壞,叫什么?哦,時珍·希波克拉底。那么,那個中國年輕人長得還算英俊嗎?雕像的話舒緩,柔和,入耳溫熱,不像是出自青銅材質。就這樣,你們的談話順暢而舒適,仿佛這場交談不是發(fā)生在入秋后北中國的某個城市,而是初夏時愛琴海岸的風中。

在若干話題中,他唯一不跟你探討的就是醫(yī)學,他說他已厭倦了那件事,原因不言自明。于是你也對剛剛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避而不談,雖然那已經(jīng)不再屬于醫(yī)學范疇的問題,可你畢竟身在醫(yī)院,再說以你的個性,也絕不會讓自己那些“破事”影響這令人欣快的交談。

是的,你管那件事叫“破事”,哪怕發(fā)生在你身上并且給你造成了極大困擾甚至痛苦你還是習慣性把這叫“破事”,你管一切你搞不懂也搞不定的事都叫“破事?!逼┤缱钭屇泐^疼的破事之一就是給被子套上被罩,在你看來這簡直荒謬無比,你說人類總是會為了達成某個目的發(fā)明出些東西,為的就是給自己制造更大的麻煩。給馬桶圈套坐便墊對你來說也是,如果不是他承擔了幾乎所有的“破事”,你寧愿讓自己的屁股冰涼。事實上你也并不覺得那種涼不可忍受,可又一個“事實上”,你又不得不承認,冬日里坐在套好的馬桶圈上的確會讓你的臀覺得舒適。是的,多虧了他,幫你搞定那些讓你頭疼的事,直到他死,也沒有埋怨過、指責過你,像大部分男人那樣的語氣:“一個女人居然不會干這種活兒,這明明是……”你從來沒聽到過他說類似的話,仿佛那就是他分內的事,那些在你看來極其麻煩的“破事”到他手里簡直輕而易舉,妥帖,麻利,毫無障礙又沒有半句怨言,漸漸你也樂享其成,你的回報是一個吻、一個擁抱、一句贊美,以及在某些時刻保持安靜——尤其是當他跟那些冗長的英文句子較勁時,你會給他在茶杯里添水,會縱容他抽煙甚至下班的路上給他買回一整條煙,偶爾還會在他身后以最適合的力道按摩他的頸椎,卻絕對不會說些什么或發(fā)出任何聲響??蓪嶋H上你不算是個話少的,在飯桌上你總是跟他聊起醫(yī)院的事,當日所見所聞,令你頭痛的人際關系,陰溝般的辦公室政治,而他總是就你的每一個疑問都能給出事后證明最合理的建議,為此你還秘而不宣地在心里小小地鄙夷過自己的丈夫,腹誹他太過世故,但這些腹誹很快就消散了,無數(shù)次實例讓你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個沉靜、寡言的男人跟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同一個明晰的目的:百分百為你好,以及,如果沒有那些建議,在這個世道你將會活成什么樣子。

看看我現(xiàn)在就知道了,你說,你看沒了你我活成了什么樣子。說這話的時候你是微笑著的,而那雕像也與你同步微笑,只是更加不易察覺,不止是因為他高聳入云而你恰恰在那一刻垂下了頭,而是那種洞悉一切的笑容,神該有的樣子。假如你看到了,你會越發(fā)思念他,你的男人,那青銅的笑容,與刻在你大腦深處那最后一笑別無二致。此后在無數(shù)的夢里,你都試圖抓住那活生生的軀體,卻沒有一次成功。夢境的確對你夠狠,冷酷到連一次虛假的希望都不肯給你。醒來時你詛咒那個不知名的司夢之神,用你所能掌握的、平日里萬難出口的臟話叱罵,但隨即你就后悔不迭,一想起他生前給你的那些“圓滑、世故”的建議,就哭出來。一則是出于刺骨的喪痛,此外眼淚還是有意無意呈上的賄賂,或者說,獻祭。結果靈驗無比,當晚你夢境的架構就得到某種神奇的“調?!?,這回你不再一無所獲,當他再次翻落時,你仍然沒有拽住哪怕他的衣襟一角,然而當你的手再次絕望地收回時,他留給你、留給這塵世最后的微笑就在你掌心,你在夢中低頭凝視,那笑并沒有因為脫離他的肉身而迅速枯萎、僵滯,反而紋路清晰、生動異常,嘴角的上翹宛如蝴蝶以細微、舒緩地振幅撲動翅膀——

而另一個與以往不同的變化是,夢里你的驚愕絕望與心里的絞痛已然消失,代之以前所未有的平靜,你仍然站在他剛剛消失的樓頂平臺上,捧著掌心被夢境中的風吹得輕輕拂動的笑出神。那一小片笑同時具有死亡的神秘與生命的鮮活,可也無比脆弱,任何一縷氣流對它而言都是滅頂之災。你干脆停止呼吸,緩緩抬起手,慢鏡頭一般,試圖攏住它,就像以最輕柔的力道與動作試圖攏住一只真正的蝴蝶,可是即便如此,它還是被驚擾了,就在你的手即將合攏之際,它飛了出去,顏色也不再鮮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來,如同一小片驚惶的灰燼用盡最后一點力氣逃出掌控,之后不可避免地碎裂,終于化為烏有。

那簡直是他的又一次自殺。

順帶也殺死了你的夢。你大汗淋漓地醒來,雙眼干澀,“賄賂”已經(jīng)耗竭,司夢之神殘酷而慳吝,你能得到的僅此而已。夠了。你對自己說這就足夠了,那個微笑在夢中的再現(xiàn)已形同神跡,它的消失或許根本就是他的本意。呆坐許久后你下床,打開電腦,重新閱讀他留在文檔中那段此前令你一頭霧水的話——

克制不住某種情緒時就吃喝睡,因此實際上每頭豬都死于心事重重。而屠刀不過是葬禮的儀式罷了,并無痛苦可言,反倒有種類似于資深逃犯終于被捕時驟然松弛的欣悅。接受屠戮本身也是,逃犯不會自首,豬不會自行爬到肉案上去,表演出逼真的、對生命與自由的貪戀是生而為人的終極職業(yè)道德。也就是說,真正不畏死的厭世者絕不會做出什么反常的舉動而被人銘記。

每時每刻都在表演的人是被厭世者一貫嫌惡的,原因之一就是這種人在扮演自己不是的人時演技拙劣,以他們那點可憐的智慧,永遠也悟不到“自己不是的那種人”,也是有人味兒的。

厭世者卻只表演一次。在棄世的那一刻露出成功欺騙所有人的戚容。必須精巧必須真實必須竭盡所能,那內里的咯咯笑實在是太難鎮(zhèn)壓了。

光標在屏幕上閃動,那也是你心跳的頻率。你一遍遍讀,想著那個人生前敲下這些文字時的樣子,直到鈴聲響起,是女兒打來的,“你還好嗎?媽媽,昨晚我夢到爸爸了?!?/p>

媽媽很好啊,你放心吧,你也要好好的,照顧好自己。你回避了有關他有關夢的話題,對你的女兒說著那些不需要事先組織的“套話”,腦子里卻是每日坐在走廊中的自己,你和你的女兒同時間夢到他的神奇你都不以為神奇了,實在是因為——“那內里的咯咯笑實在是太難鎮(zhèn)壓了?!敝竽阋贿吀畠毫闹贿吺帐白约?,你聽到自己話語里那種鎮(zhèn)壓不住的想笑的張力,都快要讓另一端的她生疑了,就趕忙說媽媽要去上班了,用“l(fā)ove you,love you too”這類常規(guī)結束語結束了女兒與你的通話。

當房間里終于寂靜無聲之時,那句仍然回蕩在房間中的,“媽媽要去上班了”——終于讓你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之后走向笑的反面。

2

休息日,你驅車出門。你離開城市只是為了看一眼完整的、不被建筑物切割的地平線??茨菞l線時你腦子里總會浮現(xiàn)出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思緒,這一次地平線在你腦子里是一個永遠處于驚懼狀態(tài)下的人的神經(jīng),永恒地緊繃。而打破這永恒的后果是你樂意看到的,繃到它所能承受的極限,斷裂,整個世界像鼠夾那樣折疊起來,屆時所有堅硬的柔軟的,古老的新鮮的,碳基的非碳基的,都在那一瞬間被壓制成扁平。包括你自己。

你把這些紛亂的東西叫做《厭世者日記》,可你心里清楚得很,厭世者從來不寫日記。這論斷源于你那亡夫,直至今日你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寫下過什么,那段有關厭世者的文字,至今你也搞不清楚那是某部譯稿的摘錄還是就是他所寫。那些孤零零的文字碎片藏身于一個孤零零的文檔內,他甚至都沒給這文檔起個文件名,僅僅是一個“*”,從這個被叫做“星號”的符號中你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你只好認定,這世上從長篇累牘到只言片語,都只是自以為是厭世者的戀世者之遺跡。不久前的一次外出,當一片年代不詳?shù)膹U墟從地平線上突兀升起時,你想明白了這件事。

必須恭喜你。此后你將更加坦然地坐在那里,你甚至不再給自己設置任何把你自身和他人屏蔽的藩籬,也就是說,你不再考慮他人的感受。具體實例之一就是,你依舊按照往日的正常作息去上班,不再回避于更衣室碰到同事。就讓他們尷尬去??墒沁@并不意味著你拋棄了一以貫之的與人為善,相反,你開始微笑了,向每一個來不及躲開你的人微笑,只有你自己知道如今從你臉上隨時逸出的微笑是他的遺產(chǎn),這筆遺產(chǎn)是如此豐厚,足夠你取用,隨時隨地向這個世界釋放善意。以及,順便撿拾些由小惡意驅動并觸發(fā)的“樂趣”——

成分分析:你的微笑中善意占百分之九十八,剩下的百分之二因為占比太小又不好界定你索性管它叫“小惡意”,而最初它是不存在的,它的誕生并占據(jù)一定比例和最終被命名,發(fā)軔于你那微笑的初次“派送”,接收者是這醫(yī)院最大的頭兒,那個制造這一切的第一責任人,于某個尋常的早晨,在你的笑容之下潰不成軍。沒錯,真的是潰不成軍,要知道那步履那儀態(tài)那帝王般的表情,在那一刻被你的笑準確命中之后的落差是怎樣不可思議的巨大,要知道在秘不示人的心里你一直喊那男人“大當家的”,仿佛此處并非一個由“白衣天使”組成以治療病患為天職的機構而是某個嘯聚山林的幫派??陀^地說也不全是貶義,這點從你一貫的自嘲上多少能看出來——當你每次上樓出席中層及中層以上會議時,你都有一種小頭目或者分舵舵主之類的小角色被召集的感覺,會后再由你及和你同級的人傳達給小小角色。系統(tǒng)之內,此之謂“層級”,這個詞總是讓你產(chǎn)生一種歸檔感,活人存在于紙袋中和更小的紙袋中,存在于總目錄,目錄,子目錄之下,以便被某只手隨時檢索。而當你坐在椅子上,聽那位“大當家的”講話或傳達某重要文件之時,那張臉,和從那張臉上的孔洞發(fā)出的聲音,就愈加強化了那種令你想不惜一切從中逃離的感覺。為了不讓自己發(fā)出異樣的聲音通常你都會垂下頭去,放任自己的思維,讓胡思亂想占據(jù)這被占據(jù)的時間。即,有限的思維的逃離。假如恰好處在陰影的庇護之下,干脆就瞇著眼睛睡上一會兒,會議結束時,你的生物鐘會準時叫醒你,之后起身,隨眾離開,重新回到B超室,那個讓你舒適的地方。的確,那兒的一切都讓你感到舒適,你早就習慣了窗簾終日遮蔽的幽暗,機器不間歇的鳴響不會侵擾你的耳蝸,反倒會撫慰;屏幕發(fā)出的藍光總會讓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游弋于溫暖洋流中的海豚,而當你的手在孕婦肚皮上游走,眼睛望著在屏幕上酣睡、偶爾吐個小泡泡的胎兒時,你還會產(chǎn)生那個小東西此時就安睡在自己子宮里的錯覺,這時你就會暗自祈禱,祈禱此時正在被探查的“你”和“你的小東西”平安無事,并用輕柔的威脅的口吻告誡臍帶,別去纏繞那個小脖子。這已成為你固定的儀式,對此你當然秘而不宣,你自己也認為這有些幼稚,卻從未懷疑過這“祈禱”是否靈驗。因此當然不會把這“儀式”當成某種經(jīng)驗傳授給科室中的年輕人。你只跟他和女兒說過。他不覺得你幼稚,也不認為這是一種該被戒除的迷信,而是給你講了一個有關鴿子的故事,不,是實驗,他說有個美國心理學家設計了一個箱子,箱壁上安裝了杠桿,然后請鴿子入駐。只要鴿子偶然碰到杠桿,外面的人就把食物投遞進去。重復若干次后,鴿子就歸納統(tǒng)計并總結出:杠桿的運動與食物之間存在必然聯(lián)系。于是每當鴿子想吃東西的時候就觸碰杠桿。但是投食者隨即破壞了這剛剛在鴿子的思維中被建立并固化的必然性——鴿子很快發(fā)現(xiàn),不是每次壓到杠桿都有食物出現(xiàn),這之后發(fā)生的事有些匪夷所思,鴿子變得像某種宗教信徒,并未就此懷疑自身“信仰”,轉而“反思”起自己的虔誠度來,表現(xiàn)出的行為是:在每次以爪或喙按壓杠桿之前,有的鴿子會轉個圈兒,還有的鴿子會沖著杠桿點點頭,或者扇扇翅膀,再咕噥些什么,看上去像極了有求于神祇的善男信女以某種儀式化的舉動“加持”自己的祈禱,以期靈驗。他還跟你說這種行為在人類中更為常見,比如有的籃球運動員罰籃時會摸摸自己的屁股,有些足球運動員入場時會親吻草皮等等?!八?,”他說,“你那樣做沒什么不好的,球員和鴿子的行為是為了美好的期待兌現(xiàn),你的也是。退一萬步講,善良的初衷總是沒錯的,誰知道你的祈禱,或者說暗示,焉知就不會成真呢?”

他說的話你記得每一個字,尤其“焉知”兩字加強了你的記憶,一個文人的用語,他說這話時歪著頭的樣子,眉頭微蹙時額頭的紋路,跟那臨終微笑一起,都已刻錄在你記憶中了。而你的女兒對此的反饋是:“你比我還小孩兒,媽媽?!蹦菚r她最多十二歲,你同樣記得女兒說這話時的神情,微蹙著眉(像她爸爸一樣),搖著小腦袋瓜,緊接著,女孩就抬起手,像個男孩子一樣大咧咧地摟住你肩膀,“沒事,我會照顧你的?!彼f到并做到了,你丈夫走后的那個冬天,你買來法蘭絨坐便墊——你自己不在乎,卻怕女兒的屁股涼到,可你窮盡心智也沒辦法把這個東西妥帖地套在馬桶圈上,還險些弄斷里面那根塑料管。這時那個剛剛并永遠失去父親的女孩走進衛(wèi)生間,取下那已被你弄得失去本來面目的東西,三下兩下套好,賦予了它固有的功能。還沒來得及開口,女孩就回答了你的詫異,“不難,網(wǎng)上一搜就搜到,什么都有攻略的,媽媽?!笔堑?,你的女兒繼承了那些“破事”,在未來的日子里女孩將頂替父親,幫你處理掉所有被你認為是“破事”的事。她唯一沒辦法幫你的,是把你從失去他的悲傷中拽離,你似乎永遠被囚禁在那個現(xiàn)場,不管在現(xiàn)實還是夢中。時間在遷移,可你的心境卻永遠停留在一個刻度,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和那個無解的疑問。在這方面,女兒幫不了你,同樣你也幫不了她(她也并沒有從喪父之痛中解脫,只是看上去比你正常些而已,你知道)。此后母女之間的對話大幅度縮減,但是彼此心知肚明,那并非感情衰減,而是在他冰冷的死亡之上生長出的墻,這墻原本的屬性當然不是隔絕親情,墻的出現(xiàn)植根于自我封閉。還算樂觀的是,你們終會自愈,都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找到療傷之道。更讓你暗自欣慰的是,女兒將比你更快愈合。然而作為醫(yī)務工作者,你同樣清楚,從來不存在徹底的痊愈,疼痛將永遠存在并可能隨時發(fā)作,就像痊愈的“痊”字那個永遠摘不到的偏旁。你的止疼之道是回歸工作,那個讓你舒適的空間,窗簾終日遮蔽的幽暗,使你寧靜下來的機器的蜂鳴,屏幕散發(fā)出的藍光,那些生機勃勃的大肚子與腹中的胎兒。事實證明有效,你真的平靜了許多,悲傷如同巨大的、瘋長的腫瘤,工作卻有類似化療的作用,抑制了它的生長,那個腫塊野獸般的活力日減,更多的時間是在休眠??梢钥隙ǖ氖沁@頭野獸不會甘心蟄伏下去,不可避免地,會在某個你無法預知的日子暴起傷人,你已有所準備,然而至于能否承受,實話說你也沒那么篤定,好在你擁有的“幼稚”特質總是會拽住你的思維滑向懸崖?!安幌肓司褪?,以后再說以后?!蓖ǔD憔褪沁@樣開導自己的,于是每一次,你都像一塊有幸沒有排在最前列的多米諾骨牌那樣坦然下來。這種消極的態(tài)度本身對你而言卻是積極的,因此當那位院長大人親自點名要你幫他做B超時,你的反感也只是像個沒有充足氣的小球那樣彈了彈,旋即靜止。再次反彈并且頗有些劇烈時,是那個大人物躺在診斷床上撩起衣服,向你袒露出碩大肚腩的那一刻。當你在那浩大的肚皮上涂抹耦合劑的時候,這種冰涼而黏稠的物質與皮膚一經(jīng)接觸就突變?yōu)橐还汕榫w,匯入原本的反感,于是反感就突然間洪流般不可阻擋,一波波撞擊著你的膈肌與劍突,那是某種你看不透實質及意圖的東西,而最接近的,是現(xiàn)實與虛幻碰撞所產(chǎn)下的不可描述的不倫不類——“產(chǎn)下”,那一瞬間打你心里冒出來的就是這個詞,摁都摁不住,你懷疑并強烈懷疑隨時會有類似“異形”之類的怪物破腹而出,那怪物會自行跳下床,裸著不斷有粘液垂下的軀體,丑陋到看上去極具威脅,卻偏偏像個衣冠楚楚的人那樣當眾宣稱:“我,我叫尊嚴?!鼻?,就這么一個沐猴而冠的東西當然不會制造出“異形”那樣的恐懼,若是多看一眼你只會噗嗤一聲笑出來,所以你不得不轉過頭去,接下來因為好奇心難抑,你的目光將被牽引著投向床上的母體,它比那會說話的怪物更令你震驚,是的,代詞要換換了,他已不再是“他”,你目下所及,是一大團難辨人形的敗革一般的東西,因為抽離自身去標榜尊嚴反而尊嚴盡失,連形體都面目全非。這讓你想起某年在海邊礁石堆中無意間看到的被丟棄的破皮艇,死去的海藻如黑藍色的鼻涕粘附其上,侏儒蟹在凌亂的,積水的褶皺中爬來爬去,因為海浪時不時嫌惡地拍打,那些破損漏氣的部位不時吹出些泡泡,試圖告訴發(fā)現(xiàn)它的人“我也曾乘風破浪”的往日榮光。

是的,那個清晨你看到的他就是這個“樣子”。當你成功發(fā)射出第一發(fā)微笑之后,他的反應瞬間就觸發(fā)了你的記憶,那團癟下去的破皮囊即刻就投射在你腦幕中、視網(wǎng)膜后,隨之與眼前的人形完美而嚴謹?shù)刂睾?,如同一幀剪紙的兩層。而更令你興奮的是,這一切只有你一人能看到,別人能看到的極致,最多不過是目光的躲閃,臉色的瞬間黯淡,步幅不易察覺的凌亂,即使最犀利最敏感的觀察者,其極限也只是在這些之上發(fā)現(xiàn)那個大人物堅挺服飾掩蓋之下,頸、肩與背部肌群的悄然垮塌。

這之后你開始對每一個熟識的人笑,從此樂此不疲。對你而言這就像一次次的狩獵,你彈無虛發(fā),落荒而逃和“死亡”是獵物共同的命運。獵物們雖屬同類,卻又是不同的個體,且分屬于不同階層,基于此你狩獵的新鮮感與樂趣短時間內不會衰退。每天下班回到家,你都把當日收獲的“獵物”檢視把玩一番,之后信手丟在記憶之池,至于落在池里還是之外你一點也不在乎。這境界已接近頂級獵手,不在乎所獲多少,不在乎所值幾何,只享受過程。

正要去洗澡,女兒打電話來問你在做什么——

媽媽在打獵,好玩死了簡直。你說。

3

不是沒想過,可你最終還是干掉了那念頭,實際上它也并沒有糾纏你很久。那一刻的你表現(xiàn)出一種傻乎乎的斬釘截鐵,穿上那件你每日必穿,這次卻即使穿上也已失去它職業(yè)意義的白衣(對此你并未過腦子,湍急的血流吞沒了這一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動作絕似某個新兵蛋子披上戰(zhàn)袍,猛烈而激越,生發(fā)于淺顯閱歷與幼稚頭腦的悲壯。其中含有少許可被理解的表演成分,正如新兵在長官之前。你的“長官”是憤懣,而你的舉動無非就是想立正敬禮報告:我將慷慨赴死,無需任何戰(zhàn)前動員??赡氵€沒走出房間就覺得面紅耳赤,雖然更衣室內空無一人,并沒有誰能窺到你片刻之前的激昂。臉紅倒不是后悔穿上這衣服,你沒有半分想脫掉它的意思,而是因為先前那可被理解的表演,當血流稍稍變得平緩之時,你重新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是個喜歡、并熱衷于表演的人,哪怕方才那憤懣真實無比。

“你坐在這兒干嘛呀?”一個小女孩的提問。她完整的意思是,“明明穿著白大褂可你為什么不上班而是跟我們這些等著看病的人一樣坐在走廊里?”那個被你干掉的念頭再次浮現(xiàn),注意,是浮現(xiàn)而非復活。這意味著你并不想作出改變而僅僅是出于對同題問答的厭煩。

“我是個炸油條的?!蹦銓δ切〔稽c兒說。隨即你就檢測到這回答中的不耐煩,立刻作出彌補,“你愛吃油條嗎,孩子?”與此同時你身子前探,在那近在咫尺的小臉蛋上你嗅到熟悉的幼兒潤膚乳的味道,這氣味讓你的眼神開始渙散,你知道記憶之門此時又裂開了一道縫隙,便趕忙眨眨眼睛,重新專注于眼前的小東西?!拔也粣鄢杂蜅l,油條不甜,我愛吃糖油餅?!被卮鹜戤吥切〔稽c兒就跑開了,跑向一個剛剛從B超室走出的不算太老的老婦人。完了,“糖油餅”,那道剛才被你強行掩上的門再次打開,這次你關不住它了,那種吃食的氣味殺入記憶的疆場,你輕輕嘆口氣,宣告失守。那時他趴在電腦前徹夜敲字直至清晨,只有你一半高的女兒迷迷糊糊地醒來,在通往洗手間的路上小家伙總會折向父親的書房,把腦袋靠在他肩膀,用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問:“爸爸你寫了多少字?”得到回答后,尚有三分之一處于睡眠狀態(tài)的小身體才轉過去,向洗手間走去,邊走邊以帶著還沒有完全褪卻的睡意的童音說,“真棒爸爸,一會兒我給你買糖油餅去。”他最愛吃,你卻以油炸食品不健康的理由總是阻止他吃的東西。由此為始,碎片的記憶開始連綴,如同某種邪惡的藤蔓植物鋪展開來,一路吞噬。這次淪陷如此迅猛,以至于那個小小的“罪魁禍首”和她祖母離開時沖你揮手再見你都毫無察覺。你索性放任失控的思緒,甚至不無縱容,在那個被你有意回避或者干脆說藏匿的內核中,其實你一直想這么做,曾經(jīng)你一度認定這是自毀,后來在那個夢境與那次閱讀之后,你修正了此前的論斷,你把這種“放任”歸因于好奇心驅動,你很想知道記憶的不斷閃回究竟會給你造成何等程度的傷害,還是根本就構不成傷害,反而會帶給你某些類似于希望、類屬于美好的東西。為此你曾經(jīng)做過一次實驗,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死刑犯,從未被告知將以哪種方式被處死,是槍決、電刑還是絞索一概不知。唯一確定無疑的就是必死。在這一前提下,作為將死者的你不再沉溺于死之將至的恐懼,轉而心無旁騖地猜測起自己的死法——腦子里鋪陳出所有你能想到的可能,將之分門別類,之后依照某種你自定的次序,就像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那樣,隨機抽取其中一種行刑方式,嘗試并對比,以虛構的絞索,利刃,槍和子彈,一小瓶立竿見影的毒藥,或者某種特定頻率的次聲波,處決自己。然而懷疑就孳生了,濃霧般充斥你全部的思維空間,隨后就固化成半透明的干冰之類的東西,你再也無法信馬由韁地虛構下去。唯一清晰并且尚能運行的,就是逆行回到原點,否定——那個必死的前提并不成立,之所以此前思維能行進能發(fā)散,是因為清楚自己明明并非死刑犯,也就當然不存在必死。于是你只好老老實實地沮喪著,簡單的放任,簡單的被驅動,不再做試圖生發(fā)出意義的任何猜測。就從這一刻起,每逢發(fā)覺自己深陷記憶的沼澤之時,你都順勢而為,既不掙扎赴死,也不掙扎求生,對你身體內部的潛流視而不見,不追根也不溯源。如同一個孩童把折紙小船放進溪流,你沒有半分遲疑地選擇做那被放逐的紙船,順流而下,叵測的礁石和不遠處足以讓一切事物粉身碎骨的巨大落差你都無視,那個導演這一切的小童也從你的內在與外部消失。這樣,你的誕生你的質量你的漂流,你將遇到的種種,就全部不能再被施加意義,物理的、生理的載體不復存在,自然也就不能被催化出哪怕一絲一縷的好奇心。如此這般,穿上和脫去那件白衣也就沒有任何思慮糾結的必要了。

“我是個炸油條的。”這是你編的第N+1條理由,那孩子太小,多半還認不出你白衣上Logo和字,不過即便她并不信服你的回答,也不會因此認為你有什么惡意。可你不能跟一個成年人說你是個炸油條的賣冰棍的或者肉聯(lián)廠的,雖然其實你很想這么說,但那不是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你從來就沒什么攻擊性,無意使任何人不快,哪怕在那次導致這一切的會議上也是。何況這種敷衍的回答還會給提問者留下你沒好氣、鬧情緒的錯覺。事實上你并不生氣,憤怒僅僅發(fā)生在那件事之后的第一天,被告知不必穿你卻執(zhí)意穿上白衣的那一刻。如今偶然想起,還能聽到滌卡面料中纖維被你的憤怒扯斷的細微聲響。所以那早就被你認定是件年代久遠的事,依據(jù)是你的遠期記憶一貫要比近期記憶清晰??傊粌H不氣,有時你還會在心里樂不可支——那些因為自己或親人住院,頻繁經(jīng)過這里的人偷覷你,想問你又不好意思開口的樣子實在是有趣極了。所以某次你索性主動跟一個像土撥鼠那樣腦袋不停伸伸縮縮的老頭兒說,“您是不是特好奇我為什么總坐在這兒?”老頭兒被你嚇了個趔趄,傻了,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那張老臉便越發(fā)滑稽,毫無先兆的思維的瞬間停頓,和與之相輔相成的呆滯,特別能凸顯出被猝然戳穿心中隱秘時人類的共性。好不容易才把就快噴發(fā)出來的笑鎮(zhèn)壓住,你剛想開口,告訴那老頭兒你之所以坐在這里的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卻驀地被從喉嚨深處翻涌而出的東西哽住,那些語詞毫無招架之力,只得悻悻而返。似乎是一股強烈的惻隱,可惻隱最多只是引領者,隨后洶涌而至的要清晰得多,悲哀,除了悲哀不可能是其他的東西。

你說不清是被那蒼老而滑稽的臉,還是其他的什么觸發(fā)了,實際上那股情緒的來源并不重要,讓你瞬間厭倦、難過并失語的,是那惻隱與悲哀以及其他你辨析不出的情緒一起失去靶向,無從施加,因此既不是為老者悲哀,也不是為自己悲哀,在這個思維停滯的艱難時段,你只能硬擠出一絲笑,沖那老者搖搖頭,隨后閉目不語。似乎閉上眼睛就能把某些還遺存活力的東西挽留在體內,也就是在這一刻你才意識到,那些東西一直在流失,此時已所剩無幾。

就在前些天,你還在訓練自己承受提問,并嘗試編出些既輕松又可信還不被人悉數(shù)破譯的回答。可能是因為想得太過密集,這訓練由現(xiàn)實滲透至夢境,那些夢中答問絕大多數(shù)都被你忘掉了,記住的只有一個:你說有一根釘子,不是鋼鐵不是塑料不是任何材質,所以沒有質量沒有密度當然也不具備形態(tài),卻甚至超越釘子的功能,“不是我不想起來,可是,那東西把我結結實實地釘在這椅子上了?!痹趬衾锬愀鷫衾锏奶釂栒哒f,“或者是一種可以定時的膠水,我來上班它就把我粘在這兒,牢牢的,快下班的時候,膠水就失去粘性,放我回家。就這樣。”夢中的提問者沉默了,片刻后點點頭,說道:“的確有這樣一種膠水。”隨著回答,似乎有濃霧在你的夢中散去,那個人混沌不清的面孔漸漸顯現(xiàn)?!啊揖褪遣幌朐俦凰卫勿ぷ?,才下決心甩脫?!蹦泸嚾惑@醒,“是你嗎?你別又跑掉,我看到你了,就是你?!?/p>

是他。你那亡夫。在夢中他親口承認的,從高空一躍而下的理由,不惜以自由落體運動產(chǎn)生的重力加速度甩脫某種膠水。

當你再睜開眼睛時,那老者已經(jīng)不見。走廊里行人穿梭,健康的,不健康的。多看你兩眼的,對你視而不見的。你決定起身,去其他什么地方溜達溜達。你起身的時候沒有半分被粘附許久的滯澀感。

穿過人流時你步履輕盈。

實際上你根本不想這樣或者那樣。也就是說,在整個事件中,從來不是“你決定怎樣”,而是“你不決定怎樣”。因此假如存在一個負責任的、絕不會被收買被任何勢力左右的機構介入,便會得出一個鑒定結果:Physical而非Psychological,即此人行為屬于純粹的物理性驅動,心理層面的因素為零。假如你把有關此事的所思所想和盤托出,因為嚴肅而堅硬的制度,該機構不會公開首肯,但每個鑒定者都會在內心對你作出的“自我行為分析”點頭。當那憤怒在首日一閃即逝后,你坐在那里,感受著認識的、不認識的或躲閃或游移或好奇的目光之時,發(fā)現(xiàn)了作為唯一當事人的你的本質:

一根行將枯死的,不附帶任何情緒的樹干或者干脆叫做木樁,被不可抵擋你也無心抵擋的現(xiàn)實釘進地里,除了被動地重新生長,沒有其他選項。而唯一的,恐怕不好被偵測出來的心理活動是,你隱隱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你活著。但這并不能作為推翻行為鑒定的證據(jù),這一點點微末的心理,其力量只夠把你同死人區(qū)分開來,把你同動物區(qū)分開來。就好比剛才,當你被那土撥鼠般的老者觸發(fā)出那股尖銳的情緒之后,你的身體告訴你應該站起來,隨便到什么地方走走。“你不必非得坐在這里”和“你不必非得不坐在這里”歸根結底是一樣的,以及,那種把你黏住的膠水并不存在,你已經(jīng)非??隙ǖ匾庾R到,此前得到你亡夫確認存在的膠水和你虛構出的膠水并非同一種物質。

你開始四處游走,前所未有地熟悉著這個你工作了將近二十年的地方。對你來說這不亞于令人興奮的探險,你發(fā)現(xiàn)了若干此前從未履足之地,比如門診樓的樓頂平臺,你在那兒遠眺半個城市,你這輩子看到的起重機加起來也沒有那一小會兒多,那是些鋼筋鐵骨的巨型螳螂,每只都割據(jù)一方。在它們腳下,人流如蟲蟻般爬行,對頭頂上方揮舞著的鐮刀狀的巨大螳臂置若罔聞,仿佛某種對自身命運漠不關心的微生物。你沒敢在這兒待太久,它會讓你想起那個人,你趴在欄桿上俯瞰,便馬上有種一躍而下的沖動,你立刻走開了,離開前你仰頭看了眼污濁的天空,你覺得那是我跟你團聚的唯一方式嗎?你無聲地問。沒人理你,只有細碎的礫石被鞋底碾壓的聲響。他突兀的死曾讓你懷疑過他對你的愛,實際上因為不屑你從來避諱談論這個字眼,作為一個從醫(yī)者你曾經(jīng)跟他說起過,“愛”這種情感根本就是幾種激素的協(xié)同作用。他微笑著點頭,他本來就很少反對你,而那次你似乎還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了某種程度的贊同。確實是死亡才勾起了這個詞,你當然清楚這是猝然而至的巨大悲傷在你內心制造的沉渣泛起,卻沒辦法把這股子被自己輕鄙的胡思亂想引向他處。后來你在女兒的房間里隨手翻一本書,讀到這樣一句,“較少出于對此人的愛,更多的是基于作為自身存在之本質的責任感?!彼悴簧鲜裁椿砣婚_朗,但的的確確那些混沌的罩子之類的東西被這句話扯開了一道口子,一些清涼的字符得以涌入,在現(xiàn)實與回憶交匯的系統(tǒng)內巡游,慢慢的,你平息下來,你知道,不必再把那些東西引向他處了。雖說他的生命從生活中倏然抽離導致的疼痛還在,用你的話說就是,幾種激素的協(xié)同作用還在,可那些因為攪擾而形成的亂流確實已消失。

你繼續(xù)你的游蕩。不知何時,你已經(jīng)對派送微笑及施放“小惡意”之后的收獲失去了興趣,你的狩獵就此結束。事實上你的“獵物”也在成長,他們不再落荒而逃,或者跟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低下或別過頭去,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jīng)學會對你和你的微笑視而不見,就好像他們的目光能穿透你似的,呈現(xiàn)出一種蠢人精明的坦然。有一個事實你是心知肚明的,那就是在別人眼中,你才是蠢的那個,在這里沒有人比你更蠢。因為公認的蠢你才變得無形無質,易于被所有目光穿透。想到這兒你又笑了,只是不再揚起頭,偶然與別人目光相接時,你也不躲閃,而是有樣學樣地穿透他們,接著走你的。

銀杏的葉子開始由明黃轉向金黃,樹下有些零散的落葉,比金黃更衰老的淺棕?!癋all”,你想起這個單詞,還是他告訴你你才知道這個表“墜落”的詞同時還可以是“秋天”。由此你還想到了“Bear”,也是他告訴你的,除了“熊”它還表示忍受、承受。那時你和他正在看電視,北美棕熊正在尋找一個可供冬眠的洞穴,好把冰冷而食物短缺的冬天忍過去。你突然發(fā)現(xiàn)你所在之處是如此安靜,只你一人,羽絨服外罩白衣,倒真的像一頭白熊站在銀杏樹下發(fā)呆,仿佛在等待一個樹洞自行形成。樹冠似乎被某種勢力事先告誡過,每片葉子都無聲無息,就是在這片刻,你發(fā)覺自己被整個世界孤立出來,又被前所未有的寧靜接納。你閉上眼睛,享受天賜的靜謐,你知道這極其短暫,可能下一次呼吸就會有人聲闖入,猶如美而脆弱的氣球隨時會死于一根叵測的針,你放緩自己的呼吸,把這難以描述的快樂分成盡可能多的線段,一微米一微米地享用。果然,有腳步聲踏入你的耳朵,你睜開眼,飛快地回憶了剛剛逝去的一秒鐘,確認自己沒有浪費分毫,然后迅速躲到樹后。你不想已被打破的再被打破,就好像癮君子在致幻高潮之后需要一個不被打擾的時段來反芻極樂的余韻。

你當然知道這幢隱藏于銀杏樹下的二層小樓是太平間,只是從來沒有因為一個明確而沉重的目的來過這里。你當然經(jīng)歷過別人的死,但這里從來沒有停放過你在乎的死,只是偶爾為了什么路過,那座盛著死亡的建筑每次都被你選擇性無視,你留意的,永遠是那幾株銀杏樹,據(jù)說每一棵都比這醫(yī)院年長。它們高大繁茂,見多識廣卻甘于沉寂。實際上那棟樓里的死者每時每刻都在這些巨樹的庇護之下,它們給予那些新鮮的靈魂最后的安寧,后者隔著不銹鋼的屜和混凝土樓板,也能感知到落葉喬木的悲憫。入秋后有小孩子在樹下?lián)彀坠?,因為收獲頗豐而興奮地尖叫,逢此時,樹冠還會抖動,濃密的葉片相互碰撞,溫和的沙沙作響以示勸誡,就像長者把食指立在唇邊讓孩子們安靜。孩子們也真的停止了喧鬧,口袋里滿載白果結伴而去。此處再度安靜下來,孩子們的笑聲即使在你記憶中也細不可聞。這時你睜開眼,于是一處秘境又被你發(fā)現(xiàn)——你靠在樹干上,從這個角度你看到那幢樓與外墻之間的一道縫隙,因為墻與濃密樹冠的雙重遮蔽,即使大白天也幽暗、冷寂,甚至有那么點陰森。你沒有遲疑,徑自走進這條墻與墻之間的甬道,進去后才看到另一端有磚墻砌死,如同闌尾的盲端。你本想完成一次穿越的壯舉,現(xiàn)在只好取消。不過你還是嘗試著向“闌尾”深部行進,腳下小心翼翼,誰知道那些陳年落葉和腐爛的白果下藏著什么??雌饋磉@里沒有人來過的跡象,你倒有些小小的自豪了,沒準兒除了老鼠、刺猬和鼬之類的小型哺乳動物,你是來此探險的第一個人類。你繼續(xù)行進,像你認為的探險者那樣不斷環(huán)顧四周,新的發(fā)現(xiàn)是磚與磚之間的水泥凹槽上棲居著的蝸牛,有你小指指甲蓋一半大小,那幾乎是一支蝸牛大軍,占據(jù)了每一道凹槽。這些背著房子行走的小生物極其敏感,感知到不速之客的闖入,早就退歸殼內。你略有失望,轉而研究起它們的小住宅,試圖發(fā)現(xiàn)一只左旋的,一個也沒有,每只殼的渦旋都頑固地向右??磥磉@小生物對“Right”有種近乎執(zhí)拗的熱愛。對此你不明就里,但你理解造物主之所以把它們的小家設計成一種模式一定有利于其生存的道理。就像你知道的(同樣是他講給你聽的,他好像知道世上所有的事,包括自己的死期),蝸牛雌雄同體,所以兩只相遇時也不必費力“辨我是雄雌”,都當男人,又鑒于它們的行走速度,邂逅并非易事,所以見面就交配,而“交配”一詞用在這種小生物身上并不準確,實際上就是插入“戀矢”互換精子的過程,之后再回去做個安安靜靜的雌性,產(chǎn)卵。實在是太神奇了——

“找個男朋友吧,媽媽?!本湍敲赐回5?,她的話在你腦袋里響起??赡闱宄@并不突兀,你早就發(fā)現(xiàn),這些日子你的思維越來越跳躍,蝸牛的性事和你自身,二者之間并非遙不可及?!澳闶钦f性伙伴吧?!边@是你在電話這端的回答,平淡,平靜,至少你以為你的語氣符合這兩點。另一端在笑,你熟悉的女兒的笑聲,女孩不常有的粗糲卻依然悅耳的聲音,聲帶遺傳自父親,假如唱歌的話該是那種迷人的豆沙嗓??伤辉趺闯?,她更喜歡寫,畢業(yè)后會做個記者,未來呢?“未來我會當作家,專寫那種沒有半點兒意義,不知所云的東西?!边@就是她的人生規(guī)劃?!罢媸窃絹碓铰斆髁藡寢專苯o你的贊美里仍然有笑的和聲,“誰都需要性,別不好意思,媽媽?!?/p>

是啊,你瞧,連蝸牛都需要性。

探險結束了,你走出甬道,重新回到光亮中。心里隱約有流體涌動,微溫卻悲涼??赡泷R上就劃掉了“悲涼”,雖然說不清,然而類似這種,沉重而肅穆的詞的的確確會使你覺得羞愧,好像在某個鄭重的場合穿了件輕佻的衣服,又好像這詞語是勛章之類的東西,卻偏偏頒發(fā)給了某個一事無成的人,而這個一事無成的人又偏偏恥感強烈,因此那個詞被你重重地劃掉并打上一個符咒般永不啟用的“×”。用來替代的詞是“難過”,一經(jīng)浮現(xiàn)就被你采用——難過,貨真價實的難過。此刻你微微垂下的眼簾,最后的陽光撥開枝葉在你臉頰游走的光斑,哪怕有人迎面而來也快不起來的步幅,無不匹配你此時的心情,截至目前你的理性尚未失守,但是你已經(jīng)看到那些堅硬的框架開始軟化,很快就不足以支撐情感的壁壘,再不調整過來——至少,再不加快腳步逃到一個空無一人的地方,加速的坍塌就會把難過加重到悲戚,屆時你最不想發(fā)生的,會不可阻擋地發(fā)生,那就是——

當著他人,大哭出來。

4

你仍舊會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上午和傍晚,一頭一尾兩個換衣服的時段。其余時間你四處游走,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你那些同事們會認定,你在這兩個時段的現(xiàn)身類似于某種行為相對溫和的歇斯底里者,有別于撒潑打滾,實質上卻并無不同。目的無非是無聲的抵抗,順便讓身居高位的人難堪。你了解他人的心思遠甚于了解自己,這是又一個令你驚奇的發(fā)現(xiàn):當那些原本熟識的人在物理上與你近在咫尺,在其他層面與你天遙地遠之時,反而使你更能看清他們,幾乎接近洞悉。那些屬于同事間程度不同的親昵、熱絡和最基本的禮節(jié),一夜間的集體褪卻,皆源于一紙公文的力量,有如月亮之于潮汐。這變化最初令你驚詫不已,發(fā)生在成人身上的整齊劃一真的把你嚇著了,你用了數(shù)天時間思考這件事,嘗試以不同的路徑與方式進入事件內部,期望得到一個明晰的結果,以至于都忽略了自己的當事人身份。這也難怪,你的“嚇”不是恐懼,而是超出認知的迷惑。又以及,你的憤怒持續(xù)的時間太短,大部分時間你都把自己置身事外,以圍觀者的心境等一個結局。圍觀者當然不必急于把自身情緒投入其中,非但如此,即便作為圍觀者你也不大合格,時常走神更會讓你跳脫于外,仿佛那根本就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女兒來電問候的時候,你說媽媽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工作也順利,你教我的瑜伽也沒間斷等等諸如此類,往往在撂電話之后你才恍悟——真正令你吃驚的是,你不僅沒有刻意去騙女兒,反而回答得自然、坦然,仿佛你剛才說的那一切都,真到不能更真。而在這之中唯一涉嫌欺瞞的,是這件事你沒有跟她說,卻也不是尋常父母生怕兒女擔心的那種有意隱瞞,而是你不認為存在一種必須讓她知道的必要。你曾經(jīng)軟弱過,可那是“一過性的”,你甚至承認自己根本就是軟弱的,多年前你那個羞于啟齒,想管女兒喊“媽媽”的念頭就是明證,你從來不是個強大到情感粗疏的人,在應對那些被你叫做“破事”的瑣事上是,在不得不面對永久失去他時也是,以及,你深知女兒的心理成熟度遠勝于你,假如你把這件事向她坦白,無疑會從她那兒得到“療效奇佳”的撫慰與像她父親一樣合理的建議,你不是沒有想過,而想過之后的結論是:

你不需要。至少目前不需要。

那么,你到底需要什么?或者換個說法,什么才是你需要的甚至急需的?這是那座叫“時珍·希波克拉底”的雕像曾經(jīng)問你的話,你知道,在那冰冷的青銅肌膚之下有顆熱乎乎的柔軟的心。他清楚你不想跟他傾吐全部的事,因此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地避免過度的關切刺痛你,然而不能否認,他的確想幫你,以古希臘與中國雜糅的智慧力所能及地幫你。對此你感動莫名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大多時候你都沉默以對,或者不失禮貌地岔開話題。只有你能看到他在高處眉頭緊鎖,只有你和停留在他頭頂?shù)男▲B能聽到金屬的嘆息,“鳥兒趕忙飛走,怕驚擾你,怕加重你的憂慮,另尋他處歇腳。它們可真懂事?!笔堑?,你拙于表達,只想擁抱他。這個秋天,在法定供暖日來臨之前,這座青銅雕像是此地唯一的熱源。

“紙堅硬。而青銅柔軟?!?/p>

那是你寫的詩嗎?他聽到了你心里的囁嚅。就算是吧,你說。這位金屬長者把你問得有些害羞,我哪會寫詩,如果您認為這是詩,就是吧,送給您。他的眉頭舒開了,歡快地說這是他自從站在這里之后聽到的第一句詩,要知道平日里他聽到的都是痛苦的呻吟,和越來越機械、越來越程式化的問診與檢查。他說他也說不清那些變化的好壞,是喜是憂,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個兩千多年的老靈魂還是幾年前才剛剛被一個美院的家伙按照領導的意志賦予可笑生命的雕塑中的幼兒。他說他干脆不去考慮這些無解的、徒增煩惱的問題。我注意到你越來越消瘦,他說,你不肯把你的心事說給我聽,我猜你是不想讓我為你憂心忡忡,可我不管是用哪個靈魂也能感知到發(fā)生,并正在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對于一位不以牟利為目的的醫(yī)者而言,沒什么比剝奪他工作的權利更殘忍更荒唐的事了。是的,你說這并沒有給你造成多么嚴重的傷害,然而畢竟是傷害了不是嗎?你的輕松當然不是刻意偽裝出來的輕松,你的笑也不是那種在施加者之前為了昭示“你看我并沒有被擊倒”的那種笑,的確,因為那件事,史無前例的,你有了大塊的時間供你放任思緒,是的是的,你思緒的腳從來不曾在那件事本身駐留,還不如那些鳥兒在我頭頂歇腳的時間長,你說你不在意進程同時也不在意結果,哪怕是最壞的結果你都有足夠的精神準備,可你問過自己嗎?為什么你總是夢到他,那個你最親近的死者?還有你的日漸憔悴和消瘦?你說你幾乎算得上是快樂,笑總是在你身體里游走,在看到你的同事時你得像碾滅一根導火索那樣才能阻止笑的噴發(fā),我敢確定你混淆了兩種笑,那種被你竭力壓制的笑絕非出于喜悅,它的源頭只能是荒謬,巨大的,沉重的,圓滾滾的荒謬,這讓我想起那個天天推石上山的家伙,在命運限定的范圍之內盡可能地汲取快樂,不厚道地說根本就是自制快樂,比如山腳下植被的日益蔥蘢,比如抵達山頂時那口空氣的清涼,比如巨石的日益圓潤,阻力的日漸減小,可這一切都建立在假象之上,他無力改變,就虛構了若干美好,眾神個個神目如電,卻沒有人會揭示一個說不上是殘忍還是善良的事實:那就是,他的虛構同樣是被限定在命運的刻度之內,一微米的突破都毫無可能。實際上他自己未必不清楚這些,此舉更像是一個認命的重癥病人,僵臥病榻日久后,在意識清醒的檔口,幻想著、并動用他認為靈驗的念力加持,盼著某個神奇的時刻他能起身,拄著拐踱到窗前,眺望目下可及的風景,而絕不會再奢望自己如青春恣肆之時健步如飛。他知道那不現(xiàn)實。希望的逐級降格,恰恰是在現(xiàn)實之前打出的一面面白旗。不不,我沒有絲毫鼓勵你抗爭的意思,像我這樣一尊不倫不類的雕塑,不會生出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跟你們大多數(shù)人類一樣,我未必滿意自己的模樣,卻只有接受,那種想自塑成真正的希波克拉底,哪怕是干脆放棄人形,變成一柄古劍的樣子也好啊——可這一切最多是發(fā)生在我銅銹斑斑的夢里。對了,最近我的夢很頻繁,我懷疑是哪種鳥的鳥糞,似乎有致幻作用——你瞧,根本就不存在例外,我的夢同樣是被限制在自身命運限定的刻度之內,思維在框定的向量空間行走,不時碰壁而回,譬如青銅就是我的命運,時珍·希波克拉底的臉就是我的命運,被設定的命運。我不得不接受它,就像你也不得不接受一個在我看來羸弱無比的肉身。“不得不”,這個詞自打它被創(chuàng)造出來,第一次被人類使用就蘊含著不可能被剔除的宿命的味道,但這并不意味著徹底的消極——好了,話已至此我突然想收回那句話了,不再問你“究竟需要什么”,現(xiàn)在我更想就你被裹挾其間的這件事發(fā)問:

你認為這是一幕悲劇還是別的什么?

鬧劇,或者荒誕???明白了,你覺得這一切還夠不上悲劇,悲劇本身是有力量與重量的,是能撼動人心的,在你看來這就像一頭剛從漫長的冬眠中醒來的熊倚在樹上蹭癢癢,這畜生失去了太多的體重,不足以對樹構成威脅,可你想過嗎?你怎么會判定那棵樹就沒有悲憫之心,就不會在與那動物發(fā)生接觸時查知到嶙峋的瘦骨進而因為生命的輪回、季節(jié)的更迭而憂傷呢?換句話說,“大山臨盆”是悲壯的,這一行為本身積蘊了難以估量的勢能,陣痛與生機,種種一切,都預示著即將釋放出動人心魄的力量,可是天崩地裂山河變色地折騰了多日,大山最終卻產(chǎn)下個耗子,那么,難道就因此被定性為鬧劇、荒誕劇或者,以小丑(在世俗的眼中,大山就該產(chǎn)下注定成長為大山的小山。產(chǎn)下耗子的山被理所當然地目為搞怪的小丑)擔綱主角的滑稽劇嗎?之所以得出這種結論,當然是基于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認知,哪怕是令他們感到自己渺小的山脈山峰都敢嘲諷,事實上,假如你跳離出,哪怕是短暫地擺脫人類認知的束縛,就會得出完全有別于之前的判斷,那只卑微的、身上還粘著胎脂的丑陋的嚙齒類幼崽,那不成比例的悖謬、嚴重背離自然的生育行為,不僅不會令你吃吃吃地笑,反而會在你內心激發(fā)出浩大的悲憫,就如同颶風來臨之前的林濤。那種難以描述的情形,只有居住森林之巔的冠層生物才能親見。注意,是悲憫,而非憐憫,只有那些因為喪失或根本不想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觀眾,才會把所有的悲劇都注入酸腐而庸俗的內疚,以便從悲劇中摳出一丁點可以映照自身的東西,用于宣泄,帷幕落下之時再掉幾滴廉價的眼淚,而真正能撼動他們僵死靈魂的富含營養(yǎng)價值的部分,卻被他們棄之不顧。所以在某種層面而言,任何一只禿鷲都比庸眾更有道德。還有更重要的,此刻我必須不吐不快的,千萬別以為悲劇僅僅能在一個可救藥的靈魂之中觸發(fā)悲憫,它更偉大的效用,是引發(fā)快樂,“快樂才是悲劇的精髓”,試想一下你方才沉浸于《哈姆雷特》時的沉重,和你此刻剛剛走出劇院,走向屬于你的生活之時,步履的輕盈。換言之,悲劇本身就擁有悲憫的天性,她不制造消極,反而自她誕生之日開始就制造并播撒積極,從荷馬到索??死账鼓酥烈淮瘎∽骷覀兊淖髌纺蝗缡恰#ㄕf到這兒他戛然而止,你抬頭望向他的臉,刀砍斧削的面頰顯現(xiàn)出黃銅的暖色。這時你才留意到夕陽緩慢的沉降,落山前釋放出的最后的光與溫暖。又一個工作日即將結束。)

一只灰白的鴿子落在雕像肩上,轉動著那小小的頭顱。太陽最后的光烘烤出他的疲倦,卻也因此松弛下來,他的余光望著鴿子,跟你告別,他說他說得太多了,像個尋常的人類的老人那樣啰嗦,而他真正想對你說的完全可以濃縮成一句:

想讓你快樂起來。那種純正的,來自于悲劇精髓的快樂。

你點點頭,以目光擁抱了他,轉身去換衣服。

5

“你怎么在這兒。”一個雄性白衣天使站在你根前,兩手抄在側面口袋中,俯視你。那時你正坐在十七層的樓梯上,此處是你新開辟的“領地”,適合想事或什么也不想。這里大部分時間都空無一人,人們都選擇搭乘電梯,因此幾乎沒人出現(xiàn)在高層的樓梯井里,更少人駐足。你在這里治愈了你的潔癖,早先你的白衣總是一塵不染,像現(xiàn)在這樣直接坐在樓梯上根本就絕無可能,你捍衛(wèi)它的顏色超越了衣物本身對自我的捍衛(wèi),要知道所有的衣物自被投放于塵世之時,就有種與生俱來的自毀傾向,它們的主人出于潔凈以及悅己悅人的需求,大多會采用一些主動的舉措來延緩衣物污損的進程,潔癖嚴重的,等于自動放棄主人身份,蛻變?yōu)橐挛锏呐`。可以說除了一些尚不通人事的幼童,只有極少數(shù)人會放任衣物的自毀。而如今的你,現(xiàn)在甚至做到了完全無視它們,如果不是每天穿上又脫下,如果不是每次要從衣帽架上摘取和掛上,你根本就不會留意臀部位置那兩塊黯淡的顏色。對,是“黯淡的顏色”,你甚至都不再管這類痕跡叫“污漬”。在你身上發(fā)生的這一變化也許微不足道卻令人震驚,尤其是對比之前,你不僅會時常更換、清洗它們,還會用八四消毒液浸泡,既消毒又可漂白。孤例從不存在,孤例之所以是孤例,不過是觀察者忽視了其他例證,所以除了潔癖的不藥而愈,你身上還發(fā)生了更多容易被忽略的變化,比如你比之前更少地出入美發(fā)店,比如越來越頻繁發(fā)生的,被你忘掉的每個清晨例行的化淡妝,還比如女兒曾經(jīng)不耐其煩地教會你的,換被罩的“藝術”——那小竅門兒因為簡捷高效被你驚呼為“藝術”,這業(yè)已被你掌握的“藝術”如今也荒疏了。以上種種如果發(fā)生在其他女人身上,發(fā)現(xiàn)者會說:這女人是要自暴自棄了,并進而揣測,一定是有什么難以承受的事情發(fā)生在她身上,才會……是這樣,人們的思維慣性一貫如此,這已從你的同事那里得到又一次驗證,他們的目光開始異樣,已不同于初時單純的躲閃,還有偶爾的直視,你用余光也可以看到那一束束目光的急切,急切地傳達給你他們內心的憐憫,急切地裝作并不急切地等待回應。大多數(shù)時候你都微微垂下頭,以不失禮貌的回避走出目光的射程。有時你也會回以直視,與往日有別的是,不再穿透那些形體,望向虛空,你的目光更接近一面鏡子,與對視者勉強也多少具有鏡子功能的目光互映,于是“鏡淵現(xiàn)象”顯現(xiàn)并發(fā)揮作用——直視你的人看到的不再是輪廓清晰的人體,而是不規(guī)則閃動的斑駁陸離,這很容易導致惡心,如同一個人被無數(shù)面鏡子圍困,凌亂的多重鏡像攪動出的光學旋渦無疑會激起生理上的極度不適,直視者只好收攏目光,悻悻地與你擦肩而過。本來,依照那些人事先設定的程序,他們還會在你身后,一個剛好被你聽見的距離“唉”一聲,然而迫于視神經(jīng)淪陷于鏡淵引發(fā)的巨大不適,只好免去這一程序。不然真的會體面全失,眾目睽睽下洶涌地干嘔起來。

“你怎么在這兒。”不是問句,表明他對你坐在這里并不奇怪,以及他找到你的過程并不“艱辛”,又以及,問號與句號的差別在于,前者預示這是一次偶遇的可能性更大,句號則或多或少地泄露出某種目的性。你當然認識“這頭雄性白衣天使”,假如在另一條時間線偶遇,很有可能你還會因為這次“邂逅”心跳加速,在你還沒有抬起頭來的時候,單是他的聲音就能起到這一效果。多年前你曾抱著女兒來找他看病,她總說眼睛疼,那時他已經(jīng)是這個醫(yī)院最好的眼科醫(yī)生,留德歸來的博士,年輕是他尚未獲得行政職位的唯一障礙,然而誰都知道,那是遲早的事。他幾乎都沒做什么檢查,就告訴你,孩子的眼睛沒有任何問題,所以應該不是眼睛疼而是頭疼。他說孩子太小,還不能準確區(qū)分頭痛和眼睛疼之間的差別。事后證明你的女兒當時有低熱,普通流感的前期癥狀。離開眼科后,“那個叔叔好帥呦,”女兒趴在你肩頭說,“他的聲音也好好聽?!?/p>

當年那個小家伙說得對,他的聲音的確好聽,且有強烈的辨識度,人們用“磁性”形容這種人聲,也的確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輕女性像鐵屑那樣被他吸引。你知道是他,你沒有站起來,而是沖他笑笑,然后拍拍你左側的臺階,“請坐?!蹦阏f。就好像那不是臺階,而是你家客廳的沙發(fā)。他真的坐了下來,與你不同的是,在坐下之前他撩起白衣的下擺,并把它們放在大腿上,負責與地面接觸的是他的灰色西褲。一個看重職業(yè)超過生活的男人。一條褲子當然不在話下,生活本身并不能給他帶來什么,而職業(yè)卻能給他帶來越來越優(yōu)渥的生活。似乎,這也沒什么不對。你稍稍偏過頭去,端詳那張已由青年過渡到中年、卻仍舊對異性甚至同性富含吸引力的臉,以及那兩片更應該被安置在女人下巴之上的嘴唇,它們已經(jīng)預備好并已經(jīng)微微開啟了,你已經(jīng)看到那些正在列隊向上行進的字詞,途中不斷被一次次重新組織,排列、組合,拆分、替換,躍躍欲試沖在最前列的,已接近箭矢的張力,仿佛若是不能精準命中,那些字詞就將被使用它們的人即刻處死,它們原本的釋義也將蕩然無存。然而那些充當先鋒的很快就被替換掉了,懷著難以掩飾的失望癱軟下來,頹喪地走向望不到盡頭的隊尾,再不復剛才的意氣風發(fā),有如未戰(zhàn)先敗的散兵游勇。間或有三兩個試圖插隊,卻被其他字詞毫不留情地踢出隊列??傊?,這些誕生于那個男人大腦的思維碎片,此時正在急劇變化,無序到有序,又從有序到無序,打碎、重組,重組、打碎,再重組——恰好你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話語的大軍向你進發(fā),利用這一小段時間,你清空了自己,內心恬靜,悄然升起的,孩童專屬那種細小的惡趣味匯入你眼底,你側過頭看他,眼神里就有了可被識別出的“調戲的意味”。

終于開口了,卻是——“算了,”他說。這兩個字一秒鐘前還排在隊尾的隊尾,能被火線提拔并委以重任,連它們自己都始料未及,因此一經(jīng)出口,就輕飄飄在唇齒間渙散,連它們本身那點可憐的詞義都無暇無力表達完足?!跋掳嗪笠黄鸪詡€晚飯吧?!彼鹕?,動作要比你利落得多,你總是把兩條腿坐麻,起來時總要緩上一會兒,“等會兒我發(fā)你地址,就附近。”他轉身上行,穿過樓梯門,右轉進入走廊,再左轉就是電梯間。如果拾階而下,是一樣的結構與路徑,可那樣會讓你看到他的背影。你已經(jīng)很久不在乎把背影暴露給那些目光了,不過你理解有人在乎。

不久后你也起身離開,沒有走電梯,原因之一是雖說你不介意交出你的后背,卻不喜歡被夾在同類中。你拿不準是不是只有你一人這么認為:人的氣味一經(jīng)混雜,對中樞系統(tǒng)的攻擊力不亞于世間任何被發(fā)明出來的生化武器,而電梯逼仄的空間和遲緩的升降無異于幫兇,它們致力于把人身上駁雜的氣味固化成堅硬的正方體,因此不易解體效力強勁,即使走出電梯好一會兒,還是能感覺到軀體坎嵌其中,讓你覺得自己不再是人,而是一只被樹脂偶然殺死的飛蟲,被禁錮、被展示、被把玩了億萬年之久。更令你不可忍受的,是身體與思維的雙重嵌頓,或許在旁人看來你一切如常,只有你知道,在那個艱難的時段里你是怎樣的失魂落魄,啟動同時被琥珀化的思維又是怎樣的艱難。

你逐級下樓,“賦予每一級臺階以意義”。雖說你絕不這么認為。自打坐在這里,你就對這些少有人涉足的階梯產(chǎn)生了興趣,進而演化為一種可以稱之為“感情”的情感。這發(fā)端于你陡然坐擁的大把時間,此前勢必被忽略的現(xiàn)實被你留意,你發(fā)現(xiàn)像住院部大樓這樣的高層建筑,除了一二三這樣的低層樓梯才有人時常履足,大部分層級的樓梯都形同虛置,只有在遭遇火災等極端情況下才會被人使用。而這恰恰給你提供了寧靜,游蕩之后在靜謐的樓梯間歇腳時,你就與階梯建立了某種紐帶似的聯(lián)系。你不習慣更換地點,總是坐在一個固定的階梯上,那一小塊水泥結構便感知到你的存在,吸取你熱量的同時,又同時把熱量還給你,釋放出那種類似一個面冷心熱的人的善意。你的臀部還感知到一種盡最大可能把自身變軟的傾向,只是因為囿于被限定的質地無力使之成為現(xiàn)實。這已經(jīng)足夠讓你感覺溫暖,來自造物的善良天性,并不因為質地、硬度與密度大相徑庭而與沙發(fā)有什么區(qū)別。于是你想回報它們,具體的方式就是踏著每一級樓梯上樓、下樓,以靈長類生物的謙卑而非驕傲的賜予姿態(tài),那是你向它們打招呼的方式,是不存在利用與被利用的朋友之間的問候,還是一種義務,唯一不是的就是踐踏。夜深時,你相信它們會彼此交談,就像你幫他整理書架時他跟你說過的,在不被驚擾的時候,書與書會彼此交談。

又回到你熟悉的地方,走廊兩側的橙色座椅上人已不多。你常坐的那把椅子也空著,假如空無一人你會蹦跳著過去,再一屁股坐下,跟個小姑娘碰見她兩天不見的玩伴般表達在大人看來過于夸張的親昵。你想經(jīng)過它,自顧自進屋,卻還是沒忍住,輕輕坐下,雖然只一小會兒。你多半跟它說了什么,你起身時它也做出了回應,由座椅的凹槽和下方鋼制的連接處傳來的聲響,仿佛得到了某種承諾的滿意應答。你推門進入你工作的房間,沿途看著自己微微向外側傾斜的左腳尖,聽著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機器的蜂鳴,走進更衣室。換衣服,并取出衣柜里久已不用的化妝盒,對著柜門上的小鏡子畫了淡妝。鏡子的邊角,是你們三人的大頭貼合影。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你和你女兒的臉越來越白,似乎正在消融,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巴依舊醒目。相紙上,他的面孔卻線條分明輪廓清晰,沒有任何衰減褪色的跡象,仿佛一個年代久遠卻經(jīng)得起品咂的句子,不斷生成新的意義。

他發(fā)來短信,的確很近。你收拾停當離開,穿過那幾位剛剛還在聊天現(xiàn)在因為你經(jīng)過戛然而止的同事。你用后背都能看到他們在窺視你,用后背都能探知他們和她們看到你面部變化時的驚訝,這大概可以構成一個小小的話題。走出大門時你跟時珍·希波克拉底說了再見,之后又回過頭來帶著笑意無聲地跟他說,“我們這些麻煩的人類啊?!彼α?,笑里有青銅的尷尬?!翱鞓返木?。”他說。強調加囑咐。

天色已黯淡,櫥窗、霓虹招牌、街燈與車的尾燈讓這城市斑斕起來。透過那家西餐廳的玻璃,你看到那個男人已坐在那里,衣冠楚楚地等你。很快,你們將享用可口的一餐,你還會喝上一大杯紅酒,說不定兩大杯,你還會吃掉你餐盤里的所有,再把他盤子里幾乎沒動的東西吃完,一定會是這樣的,他的任務是說話而非吃東西,說那些此時應該早就組織停當,在他看來有理有據(jù)有充足說服力,足夠撬動你的話。而你將不作任何反駁,傾聽,點頭,微笑,順應一切,像世上所有溫順乖巧善解人意的女人那樣,像世上所有事先聽過某個笑話卻堅持聽完再笑的好人那樣。晚餐后你還會邀請他去你家,拿你亡夫的拖鞋讓他換上,再把他讓到沙發(fā)上,給他沏茶,讓他繼續(xù)那個未盡的話題。而你繼續(xù)保持溫順、乖巧、善解人意,假如可以,在一個恰當?shù)臅r間,你們還會順理成章地擁抱、親吻,直至上床,引導那男人的“戀矢”進入你,如同蝸牛的邂逅。而第二天一早,不管是不是有個男人躺在你身旁,你都會按時起床,方便,梳洗,早餐,穿衣出門,去上班,進門時跟時珍·希波克拉底和棲在他肩上的鳥兒說“你早”,然后坐在那張座椅上,或任何你想坐的地方。

注:標題源自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詩《1980年5月24日》,“由于缺乏野獸,我闖入鐵籠充數(shù)”。以及,這個拿來當詩歌標題的日期,是布羅茨基的四十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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