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舜
(西南政法大學 刑事偵查學院,重慶401120)
一般來說,理論界通常將201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訴法”)第192 條(2018年修正后“刑訴法”第197 條)規(guī)定的“有專門知識的人”稱之為“專家輔助人”。從2013年開始,我國刑事司法開啟了專家輔助人的制度實踐。隨著新聞媒體對一些社會公案(例如林某某案、念某案等)連篇累牘地報道,專家輔助人逐漸走進大眾視野。然而,迄今為止,我們對專家輔助人制度的日常運作及其實踐效果都不甚明朗。盡管當前關于刑事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學術文獻非常浩瀚,但明顯存在兩個缺陷:第一,既有文獻大抵局限于對相關法條的注釋、評估,以及借鑒國外類似制度修補、完善的思辨性研究,總體缺乏經(jīng)驗質感①。這一研究視角當然重要,但也可能造成理論研究與司法實踐脫節(jié),以致提出的立法建議可能無法切中肯綮。例如,目前關于專家輔助人訴訟角色的定位,學者更多是在法解釋學層面認為專家輔助人不具有獨立的訴訟地位,但在司法實踐中,法院早就把專家輔助人同鑒定人視為類同的訴訟參與人。第二,既往研究主要聚焦辯方專家輔助人制度,這一理論視域遮蔽了專家輔助人制度在司法實踐中的多元性、豐富性與開放性。例如,一些法院已經(jīng)依職權主動傳喚專家輔助人出庭對鑒定意見質證,這明顯超越了法律規(guī)定。
有鑒于此,本文希望從兩個方面超越既往研究:首先,本文采取實證研究的方法,以改變既往研究過度依賴法解釋學或法教義學的研究方法存在的視野局限。畢竟,法律的生命在于實踐而非邏輯。第二,本文主要借助以裁判文書為主的經(jīng)驗材料,客觀描述刑事司法中專家輔助人的制度實踐,進而揭露并解釋該制度目前存在的主要問題及其原因。如后所述,專家輔助人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呈現(xiàn)出來的問題與在法教義學視野中體現(xiàn)出的問題存在不同的邏輯結構,司法實踐中的問題不可能完全借助于國外的類似制度來解決,而應建立在我國司法實踐的內(nèi)在機制之上。正是如此,本文針對司法實踐中的問題,提出了一些改進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具體對策。
就目前來看,專家輔助人參與法庭審判還只是我國刑事司法的一些點綴,選擇某一或某幾個法院進行田野調(diào)查意義有限②。本文退而求其次,通過北大法寶司法案例數(shù)據(jù)庫,檢索有專家輔助人參與法庭審判的裁判文書,并將其作為實證研究的經(jīng)驗素材。具體檢索方法:在北大法寶司法案例數(shù)據(jù)庫中,設定檢索范圍為“全文”、檢索詞條分別選擇“專家輔助人”與“有專門知識的人”,匹配選項為“精確”,截止2018年4月30日,分別檢索到“刑事案例與裁判文書”42 篇與283 篇。嚴格按照現(xiàn)行刑訴法第197 條對專家輔助人的功能限定——“就鑒定人作出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經(jīng)逐案閱讀,排除不相干或難以確認專家功能的案例,最后采集到符合條件的裁判文書82 篇(下稱案件樣本)。本文對刑事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實證研究,將主要基于上述案件樣本。
初步分析案件樣本,發(fā)現(xiàn)專家輔助人參與訴訟時間都在2012年之后,這與增列該制度的2012年刑訴法的實施時間相對應;裁判文書還反映,專家輔助人參與審判的法院地域分布頗廣,涉及22 省份與直轄市,浙江、江蘇各以10 件、四川以8 件位居前列。案件樣本有刑事判決書(包括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62 篇,刑事裁定書(包括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20 篇。專家輔助人參與一審案件51 件、二審案件31 件(個別一審案件是上訴法院發(fā)回原審法院的重審案件)。專家輔助人參與的二審案件,27 件由被告人上訴引起(為行文簡便,二審上訴人簡稱被告人),只有4 件源于公訴人抗訴,或同時是公訴人抗訴與被告人上訴。
專家輔助人參與庭審的案件類型比較集中,故意傷害案、故意殺人案(有些還同時牽涉其他犯罪)高達50 件(約60.9%),交通肇事案7 件(約9%)。不過,上述案件涉及的鑒定類型比案件類型本身更集中,案件類型的集中化,其實只是鑒定類型集中化的表象。在82 件案件樣本中,對被害人進行損傷程度鑒定與死因檢驗的法醫(yī)鑒定類案件共63 件,占案件總數(shù)的76.8%,其余鑒定類型的案件不過1、2 件。這不應有意外。死因檢驗、特別是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歷來是刑事鑒定的主要部分;而且,兩類鑒定意見往往決定案件的法律性質、影響被告人的定罪量刑;此外,兩類鑒定技術的科學性、可靠性以及檢驗方法的效度、信度尚有缺陷,以致經(jīng)常引發(fā)鑒定爭議。正是如此,這些案件相對更可能在庭審中出現(xiàn)專家輔助人身影。
由于裁判文書的文本缺陷,只有65 件可辨識專家輔助人的指聘者:49 件為辯方聘請(約76%),11 件為控方指聘(約17%),4 件為法官依職權聘請(約6%),1 件(約1%)為控辯審三方均聘請了專家輔助人。在上述案件中,沒有發(fā)現(xiàn)1 件被害人一方申請法官傳喚專家輔助人出庭,或提交專家書面意見。法官超越法定權限傳喚專家輔助人出庭,是因為面對控辯雙方的鑒定爭議或幾份沖突的鑒定意見難以作出決斷、但又必須有所決斷的裁判壓力,基于調(diào)查原則與澄清義務,他們有時會依職權傳喚專家輔助人出庭對鑒定意見發(fā)表意見,以確證鑒定意見(或哪份鑒定意見)能否得到專家輔助人意見的印證。
與法官壓力不同,控方主要目的在于證實被告人有罪,控方聘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的制度預期,如案件樣本所示,是讓他們進一步解釋、說明、強化、鞏固控方庭審舉證的鑒定意見的證據(jù)能力與證明力,并反駁辯方或其專家輔助人的質證意見。另外,如果法院在庭審階段啟動重新鑒定,得出的鑒定意見與控方立場/利益相悖,或者不同的鑒定意見相互沖突,控方也可能聘請專家輔助人出庭,對不利指控犯罪的鑒定意見的證據(jù)能力與證明力質證。
辯方只能向偵控機關、法院申請鑒定(或重新鑒定),故控辯雙方明顯存在鑒定權力/權利配置的結構性失衡。這必然激勵辯方相對控方更有沖動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質證控方庭審舉證的鑒定意見,來彌補鑒定決定權缺失帶來的不平等。與此相對應,辯方專家輔助人的庭審功能,通常是為了對鑒定意見“挑刺”、“找茬”,以否定鑒定意見的證據(jù)能力或削弱其證明力,有些還在此基礎上,向法庭申請重新鑒定。但案件樣本表明,辯方傾向證偽控方鑒定意見,而申請重新鑒定的情況相對少見。這大概是因為專家輔助人的專業(yè)挑刺功能,如果已足以動搖或顛覆控方鑒定意見,則辯方認為沒有必要再申請重新鑒定,這既可以避免重新鑒定的經(jīng)濟成本,又能降低重新鑒定結果的不確定性。
法律采取分權式的專家輔助人出庭權力/權利的分配模式:公訴人與當事人申請法庭通知專家輔助人出庭,并在開庭前向法庭說明理由;法庭認為有必要的,應通知專家輔助人出庭。法律與司法解釋沒有說明何謂“有必要”,完全由法官自由裁量,而從案件樣本也無從探究影響法官裁量的相關因素。不過,筆者查閱、篩選裁判文書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幾件法官駁回辯方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的案件或可管中窺豹,盡管依舊無法完整刻畫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啟動機制。在“黃某等故意傷害案”、“徐某某危險駕駛案”、“張某某故意殺人案”、“劉某某犯故意傷害罪案”、“王某某強奸案”中③,辯方均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但都被法官當庭駁回。法庭駁回的理由,主要是其他證據(jù)與鑒定意見相互印證,以及鑒定人已對相關鑒定問題進行了清楚無誤地解釋說明,專家輔助人沒有出庭必要。當然,辯方自身問題,也會導致專家輔助人出庭申請被駁回,如“吳某某故意殺人案”中,法庭認為辯護律師始終“沒有提供專家輔助人名單”④。
應該說,為了提高審判效率,司法實踐需要法官把關專家輔助人的出庭必要性。然而,缺乏專家輔助人出庭條件的具體規(guī)定,則可能誘導法官壓制辯方權利,辯方也可能以此為上訴理由。在“孫某某犯貪污罪等案”中,辯方即在二審提出,一審法院四次庭審均不讓其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沒有保障他們享有的訴訟權利;二審法院認為,“未準許辯方申請的專業(yè)人員出庭提出意見,屬于法院依職權決定的事項范疇,程序并無不當?!雹荼M管如此,法官無制度約束的裁量空間,則會影響辯方對刑事判決/裁定的認同。
法律規(guī)定,專家輔助人只需具備相關的“專門知識”,以實現(xiàn)專家參與刑事司法的靈活性。但一些經(jīng)驗豐富的專家提到,專家輔助人還是要具備鑒定人資格,最好是某個鑒定門類的行家里手;專家輔助人低于鑒定人資質或者與鑒定人的法律素質、鑒定專業(yè)素質相差懸殊,鑒定意見的法庭質證就會走過場[1]。檢法部門一些人的看法更值得關注,他們認為,“由于‘有專門知識的人’是對鑒定人的鑒定意見提供自己的專業(yè)意見,其選任資格應比鑒定人的條件高,在選任的條件上應明確規(guī)定‘有專門知識的人’需要碩士或者博士以上?!盵2]
上述看法一定程度上得到司法實踐印證。29 份出現(xiàn)或可以推斷專家輔助人個人信息的裁判文書,已經(jīng)反映出專家的學歷、職稱、頭銜、知名度等“象征性資本”的分量。實際上,司法實踐的高標準期待,說明專家輔助人并非任何“有專門知識的人”就能夠勝任,否則,專家輔助人意見何以令人信服?怎么可能撼動鑒定意見與倒逼鑒定人?何況,缺少專業(yè)訓練與知識儲備的法官,與其說是在判斷專家輔助人意見的可靠性,毋寧說是更多地借助專家輔助人的“象征資本”評判專家意見的可信度。在法庭審判中,專家輔助人比其意見本身更重要,法官對專家意見的判斷,乃至甄別專家輔助人與鑒定意見孰更可靠,有時被簡化成審查專家輔助人是否比鑒定人更值得信賴[3]。
理論上,專家輔助人均應出庭對鑒定意見質證。而案件樣本表明,82 件案件有77 件專家輔助人出庭,70 件案件出庭專家只有1 名,除念某案前后兩次庭審有9 人次專家輔助人出庭外,其他案件的出庭專家都沒有超過兩名⑥。沒有專家輔助人出庭的5 件案件,控辯雙方都提交了專家書面意見書,結果均未被法官采信。但這并不等于專家輔助人的書面意見不重要。有經(jīng)驗的專家輔助人(部分案件樣本也證實),他們一般會在庭審前向法官提交書面意見,庭審階段只是陳述意見重點;一些專家輔助人還可能在出庭后,應法官要求提交書面意見;此外,控辯雙方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時,也會向法庭提交專家的書面意見,以供法官決定是否同意專家輔助人出庭⑦。
通常來說,有專家輔助人參與的刑事案件,一般都存在鑒定爭議,鑒定人有出庭回應的必要,但案件樣本中至少有23 件鑒定人不出庭,約28%(其中4 件專家輔助人亦未出庭)。拋開其他原因,至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部分鑒定人不出庭、甚至拒絕出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專家輔助人、特別是業(yè)內(nèi)重量級專家作為專家輔助人出庭,讓他們感到高度壓力而不敢/愿出庭[2]。
同時,在可以明確聘請者身份的案件中(除念某案),4 件法官聘請專家輔助人的案件,3 件鑒定人不出庭(75%);11 件控方聘請專家輔助人的案件,7 件鑒定人不出庭(63.6%);而辯方聘請專家輔助人的50 件案件,只有13 件鑒定人不出庭(26%)。換言之,辯方專家輔助人出庭的案件,鑒定人出庭率最高。個中緣由,在于控辯審三方對專家輔助人的功能預期不同:辯方專家輔助人出庭是對鑒定意見挑刺、找茬,鑒定人需要出庭澄清、反駁;而控方專家輔助人的功能大都是進一步解釋、說明控方庭審舉證的鑒定意見,與此類似,法庭聘請專家輔助人是為了確認鑒定意見能否得到專家意見印證,就此而言,控審兩方要求鑒定人出庭的愿望,顯然要比辯方弱得多。
最后,從裁判文書透露的信息看,我國刑事庭審基本沒有采取鑒定人與專家輔助人當面對質的模式,而是謹慎地避開了兩者的正面交鋒。他們先后出庭發(fā)表意見,并分別接受控辯審三方詢問⑧。至于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的出庭先后,司法實踐并無定則,法庭有時讓鑒定人先出庭陳述意見后退庭,再讓專家輔助人出庭發(fā)表意見;有時專家輔助人發(fā)表意見后退庭,鑒定人再出庭進行回應或反駁。除一些鑒定人拒絕出庭外,雙方基本不會當面對質的原因,則是正面交鋒大都發(fā)生在控方鑒定人與辯方專家輔助人之間,而二者被法律話語塑造成對立角色,礙于同行情面,他們不愿發(fā)生“正面沖突”[4]。同時,辯方專家輔助人一般在接案前,差不多都會挑案件,要“有做頭”、“有刺可挑”[5],這就可能讓鑒定人出庭質證時被問得處境尷尬,加之“專家大戰(zhàn)”隱藏的變數(shù)⑨,皆促使法官傾向避開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當面對質,以避免無法預測與把控的風險。
依據(jù)法律與司法解釋,控辯審三方均可以詢問專家輔助人,并遵循與詢問鑒定人相同的規(guī)則。法律文本規(guī)定,專家輔助人意見應經(jīng)過如同鑒定意見一樣的嚴格調(diào)查程序,至少在制度功能層面(即對法官心證的影響),專家輔助人意見等同于鑒定意見。而司法實踐也證明,本應出庭協(xié)助控辯雙方對鑒定意見質證的專家輔助人,反而更加類似與其輔助人角色對立的接受質證的鑒定人,甚至非常雷同英美法系的“專家證人”⑩。但專家輔助人意見又不被承認或賦予證據(jù)資格。立法機關認為,專家輔助人只是從專業(yè)角度對鑒定意見提出質疑意見,該意見只能作為法官甄別鑒定意見的參考[6]。同樣,最高法院前副院長黃某某也認為,有專門知識的人實際上是代表申請其出庭的一方就鑒定意見發(fā)表專業(yè)的質證意見,應當將其意見視為申請方的控訴意見或者辯護意見的組成部分[7]。
協(xié)助質證與接受質證的矛盾,導致專家輔助人出現(xiàn)角色困惑,這種困惑直觀地反映在庭審中專家輔助人與控辯雙方的空間位置關系。作為協(xié)助質證鑒定意見的技術輔助人,他們理應與控方或辯方坐在一起;而作為接受質證并類似鑒定人的角色,他們則應坐在鑒定人/證人席。庭審實踐表明,他們有時坐在證人席,有時被安排坐在或站在法官對面、靠公訴人一側的被告人旁邊,有時坐在法警隨便搬來的凳子上[2]。可以說,法庭位置像一個隱喻,折射出我國專家輔助人庭審身份的尷尬。當然,專家輔助人對其尷尬角色也頗有不滿。例如,經(jīng)常切換于鑒定人與專家輔助人之間的法醫(yī)劉某,就對“坐在法官對面、靠公訴人一側”的情形抱怨說,“以前我們不愿意出庭也有這個原因,坐在被告人一方,法官問姓名年齡時,像是在審犯人?!盵8]
在可以明確聘請主體的裁判文書中,法院聘請的專家輔助人的專家意見都被法官采信。這不僅因為專家意見與鑒定意見相互印證,更源于法官對自身聘請的專家輔助人的信任。而控方專家輔助人的主要功能,則是證實控方鑒定意見與反駁辯方對鑒定意見的質證,鑒定人與專家輔助人類似專家同盟——至少在辯方看來如此。從裁判文書里不難看到,控方專家輔助人意見與其指控犯罪的鑒定意見經(jīng)常相互佐證,正是這一理由,兩者往往被法官一同采信,只不過,專家輔助人意見不能在話語層面直接作為定案根據(jù)而已。
應該說,法律設置專家輔助人的制度初衷,顯然偏重提高辯方在庭審階段對控方鑒定意見的質證能力,以彌補控辯雙方鑒定權力/權利的結構性失衡,所以考察辯方專家輔助人意見對法官心證的影響效果更有意義。在可以明確辯方聘請專家輔助人的50 件案件,41 件專家輔助人意見不被法官采信,約占總數(shù)的82%(判斷方法,一是專家輔助人意見是否直接被法官否定;二是專家輔助人質證的鑒定意見是否被法官采信)。法官沒有采信專家輔助人意見的理由通常是兩類:(1)專家輔助人意見不應采信。例如,專家輔助人意見與事實不符,專家輔助人意見不是證據(jù),專家輔助人意見來自于書本而非鑒定過程,專家提不出實質性的反駁理由。(2)鑒定意見十分可靠。即鑒定機構與鑒定人具有法定資質和資格,鑒定意見形式要件完備,鑒定意見程序合法,鑒定方法科學,鑒定意見與其他證據(jù)或專家咨詢意見相互印證,鑒定人出庭對專家輔助人作出了合情、合理、合規(guī)的回應等等。
辯方專家輔助人意見不被法官輕易采信并非不可理喻,或者只是法官的偏執(zhí)武斷。事實上,拋開法律沒有將專家意見升格為法定證據(jù)不說,主要還是專家輔助人缺乏如同鑒定人那般相對可靠、系統(tǒng)、嚴格的制度約束機制?。專家輔助人典型的制度缺陷是沒有資質限制,也毫無責任可言,且本質上是通過高額收費為辯方服務。而鑒定人、特別是偵查機關的鑒定人,至少被塑造成客觀中立的法律立場,且面臨終身追責壓力。同時,從刑事證據(jù)的結構體系來看,鑒定意見可以得到其他證據(jù)佐證,有時在一些案件中,針對同一專門性問題,還有不同鑒定機構的鑒定意見相互印證;相反,對鑒定意見挑刺、找茬的辯方專家輔助人意見,往往是孤證,且大多被法官視為建立在沒有充分、可靠資料的基礎上。
不過仍應承認,辯方專家輔助人出庭對鑒定意見質證依然具有一定效果,至少有9 件案件,法官采信或部分采信了辯方專家意見,具體分為三種情況:第一,專家輔助人指出控方鑒定意見的科學性、可靠性存疑,從存疑有利被告的角度,法官沒有采信鑒定意見,或只部分采信了鑒定意見,結果被告人被判無罪,或僅對其中部分犯罪事實承擔刑事責任。第二,專家輔助人揭露了控方鑒定意見的嚴重錯誤,法官認為鑒定意見不應采信,或在多份相互沖突的鑒定意見中采信了有利被告人的鑒定意見。第三,專家輔助人說服法官啟動重新鑒定機制,重新鑒定意見有利于被告。在后面兩種情形中,法院最終都作出了對被告人有利的量刑裁判。
長期以來,理論界對刑事專家輔助人制度的研究,大都停留于法解釋學與比較法學的思辨層面。本文通過對82 份裁判文書的精細梳理,結合其他經(jīng)驗材料,發(fā)現(xiàn)我國刑事專家輔助人的制度實踐,至少存在下述三重結構性矛盾。
立法部門與理論界都對專家輔助人制度寄予厚望。然而,自2013年至今,大多數(shù)法院還沒有嘗試過專家輔助人出庭對鑒定意見質證。專家輔助人的制度預期與司法實踐的背離,很大程度上源于立法部門與理論界將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塑造成對立角色,過度強調(diào)專家輔助人的“挑刺—否定功能”,即“他在法庭上的任務是專門就對方的鑒定意見挑毛病、提問題?!?/p>
專家輔助人偏向挑刺/證偽的角色/功能預期,在當前刑事司法的抗辯式庭審模式下與國家壟斷型的鑒定權力結構中,必然激勵辯方(特別是辯護律師)遠比控、審兩方更加渴望借助專家之力,對控方鑒定意見挑毛病。因為控方專家輔助人的主要目的,是對鑒定意見進行證實,當他們認為鑒定意見足夠可靠,則沒有太大動力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而法官聘請專家輔助人的制度功能,是利用專家意見印證/甄別鑒定意見,但畢竟缺乏法律授權,以及對控方鑒定意見的天然信賴,他們輕易不會傳喚專家輔助人出庭,何況,在司法實踐中,他們更可能選擇庭后咨詢專家?。就此而言,解釋專家輔助人制度預期與實踐運作之間的落差,則應側重分析制約辯方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的實踐邏輯:
第一,專家輔助人面臨“同儕壓力”。受聘于辯方的專家輔助人,需要克服“同儕壓力”?。本來,在知識經(jīng)濟時代,以專家輔助人身份出庭,為鑒定人、特別是社會鑒定機構的鑒定人揚名贏利提供了新的制度管道,專家輔助人行業(yè)也一度被視為前途無量的市場。但是,辯方專家輔助人畢竟是給同行挑刺、找茬,用內(nèi)部行話說,“是砸同行的場子”,他們受聘前都會掂量掂量,考慮各種潛在風險,看是否“有做頭”,結果在一些案件中,出現(xiàn)辯方難以聘到專家輔助人出庭的尷尬局面。
第二,專家輔助人資質不明。除了增加辯方搜索、篩選成本外,沒有明確資質限制的專家輔助人可能遭到鑒定人、控方與法官質疑。在“龍某尋恤滋事罪案”中,針對專家輔助人關于鑒定意見發(fā)表的意見,鑒定人出庭反駁說:“專家輔助人沒有司法鑒定資質,更沒有在司法鑒定中心就職,根本沒有做傷情鑒定的資格。”?而且,專家輔助人缺乏資質限制還可能對庭審、乃至社會產(chǎn)生誤導。在林某某案二審中,控方詢問辯方專家輔助人胡某某是否具備毒物鑒定資質,胡表示具備法醫(yī)病理和法醫(yī)臨床的鑒定資質,但不具備毒物鑒定資質,對傳染病學不熟悉,對于被害人死因是中毒還是肝病爆發(fā),也不擅長,他是通過請教相關領域的專家以及查閱資料,才得出相關結論[9]。胡的專業(yè)資質與法醫(yī)毒物鑒定并不對口,但在普通人看來,胡用證據(jù)說話,揮灑自如[10]。
第三,聘請專家輔助人成本與收益的對比。辯方專家輔助人的聘請費用不菲。以江西某某鑒定咨詢有限公司為例,2016年制定的專家輔助人出庭收費標價是:初級職稱5000—8000 元/每人次,中級職稱8000—12000 元/每人次,高級職稱12000—20000 元/每人次;專家輔助人的差旅費按實際支出計算或協(xié)議收費包干?。這一收費標準,遠遠超過鑒定費,這還不是知名/權威專家的要價。然而對被告人來說,專家輔助人的性價比不高,至少樣本案件顯示,在辯方聘請專家輔助人的案件中,80%左右的專家輔助人意見并沒有發(fā)生他們認可的制度預期。
第四,其他替代性機制的競爭。對辯方而言,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只是他們的一個選項,而且很可能是由辯護律師的辯護策略推動的?。他們還可以使用、或交叉使用其他正式與非正式的救濟機制,其效果未必不如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以申請重新鑒定為例,辯方支付重新鑒定的費用不僅少于聘請專家輔助人的費用,而且申請重新鑒定也無需局限于庭審階段。
第五,毫無約束的法官裁量權。刑訴法在控辯審三方之間,建構了專家輔助人出庭權力/權利的分權分配模式:控辯雙方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并承擔出庭必要性的說服責任,法官最后定奪專家輔助人有無必要出庭。這種辯方申請、法官裁斷的分配機制,當然可以避免訴訟拖延以及專家之間無實質性的技術爭議。然而問題是,法官無明確標準可循的決斷方式,難免有可能不當?shù)貕褐妻q方的合理申請。而對于法官的不當裁定,辯方目前尚無正式的程序救濟途徑。
目前檢察系統(tǒng)變革的方向之一,就是檢察機關的鑒定人職能有了新變化,即他們將更多以“專家輔助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庭審中。整體來看,檢察機關擁有豐富的專家儲備,從事電子數(shù)據(jù)鑒定、 法醫(yī)鑒定、 文書鑒定……的各路鑒定專家6000 多名(還有從事信息化工作的專家6000 多名),他們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檢察機關的專家輔助人[11]。即便基層檢察機關技術力量薄弱,上級檢察機關的專家也可以在具體個案中提供技術支持,而且檢察院還相對更有能力聘請檢察系統(tǒng)以外的專家輔助人。此外,專家輔助人接受檢察機關的聘請,基本上是強化鑒定意見而非叫板鑒定人,他們基本無“同儕壓力”之憂;且輔助代表“人民名義”的公訴人,也卸掉了專家輔助人為被告人/壞人“說話”的心理負擔。
與此同時,檢查系統(tǒng)的專家輔助人制度正在走向規(guī)范化與體制化。例如,瀘州市檢察院2013年出臺《專家輔助人工作辦法(試行)》,就遴選造冊了專家輔助人名單,還設立專門的“工作室”對專家輔助人進行管理和調(diào)配,專家輔助人也并不局限于檢察機關的鑒定人,還包括全市醫(yī)學院、醫(yī)院、會計師事務所、審計、法院、公安等單位和部門的專業(yè)技術人才;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檢察院從2016年起,也逐步建立專家輔助人制度,現(xiàn)已在全自治區(qū)推開[12]。2018年4月3日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參與辦案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試行)》(簡稱《有專門知識的人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則更是體系化地豐富與拓展了專家輔助人的制度功能與參與范圍?。
與個體化/原子化的被告人相比,檢察院以及承擔具體控訴職能的公訴人,無論在專家輔助人的制度建設、資源供給與人才儲備方面,還是專家受聘參與刑事司法的道德風險與“同儕壓力”方面都呈壓倒性優(yōu)勢,盡管控方目前還沒有類似辯方的強大動力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
當然,控辯雙方的專家輔助人更存在制度不平等。根據(jù)《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試行)》第368 條與最高檢《有專門知識的人的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8、9 條,在審查起訴階段以及人民法院決定開庭后到正式審判前,控方可以指派(內(nèi)部)或聘請(外部)有專門知識的人審查鑒定意見,以及協(xié)助公訴人做好出庭質證準備。從制度功能來說,上述“有專門知識的人”事實上就是專家輔助人。這說明控方在審前階段就可以聘請或指派專家輔助人對鑒定意見“把關”,他們也可以充分接觸與鑒定相關的案件信息與資料,并與鑒定人有效溝通。
而辯方專家輔助人參與刑事司法的時間相對較晚,并且除一紙鑒定書外,根本難以獲取其他有用的鑒定材料,特別是缺乏參與鑒定過程的經(jīng)驗觀感,這經(jīng)常被公訴人、鑒定人作為反駁辯方專家輔助人的口實,更被法官視為鑒定意見不可采的理由。例如,在“林某某故意傷害、故意殺人案”中,針對辯方專家胡某某關于黃某死于爆發(fā)性乙肝的結論,檢察官表示,胡并未參與尸檢,只是根據(jù)文獻、病歷等材料,結合多年的專業(yè)經(jīng)驗提出的意見,不足以推翻一審的鑒定意見[13]。在“龍某尋恤滋事罪案”中,辯方專家輔助人對鑒定意見發(fā)表意見后,鑒定人出庭反駁說,“鑒定人做傷情鑒定,必須是對活體進行檢查,再作出鑒定”,而專家輔助人“單靠圖片和圖片上的比例尺作出瘢痕長度,程序違法?!?在“陳某某故意傷害案”中,法官認為,“本案專家證人系在未看到原始的醫(yī)學影像資料、 未見到被鑒定人本人的情況下,依據(jù)本案卷宗、病歷、三份鑒定書所做出的個人審查判斷。本院對專家證人發(fā)表的出庭意見及法醫(yī)學書證審查意見書不予采信?!?/p>
公訴人、鑒定人的反駁某種程度都站得住腳。缺少對鑒定過程的直感、沒有查閱原始鑒定資料的專家輔助人,不可能“一下就能發(fā)現(xiàn)鑒定意見不科學、站不住腳的問題所在,擠出鑒定意見中不科學或者偽科學的水分”[14]。相反,他們指出鑒定意見存在問題反而可能顯得有些武斷,尤其只是依靠教科書教條式的討論鑒定意見。但對辯方及其專家輔助人來說,這種指責與反駁極不公平,控審兩方與鑒定人都是倒果為因:正是辯方專家輔助人只能參與庭審,他們才無權介入偵控機關主持的鑒定過程,也不可能獲得必需的鑒定材料;甚至在法庭審判階段,法院也并不支持辯方專家輔助人獲取必要的鑒定資料。
專家輔助人出庭是協(xié)助質證還是接受質證?立法機關的釋義是希望專家輔助人協(xié)助控辯雙方質證。而且,專家輔助人的質證意見不是法定證據(jù)的事實——只能作為法官甄別鑒定意見的參考、或者作為控訴意見與辯護意見的組成部分——也說明,專家輔助人的作用,接近公訴人的控訴職能或辯護律師的辯護職能。
然而,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十分強調(diào)專家輔助人在法庭上如同鑒定人一樣的被調(diào)查者角色與專家輔助人意見等同鑒定意見的被質證地位,而對于專家輔助人是否可以向鑒定人發(fā)問,司法解釋則反而變得含糊其辭。司法實踐也證明,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幾乎不會正面交鋒,二者常被法官分開作證、分別被詢問。專家輔助人名義上是對鑒定意見質證,實際上卻演變成控辯審三方對鑒定人質證的翻版。
立法設計與司法實踐的制度合力,導致專家輔助人法庭調(diào)查角色的“鑒定人化”與專家意見的“非/去證據(jù)化”的二元對立。這種對立與法院/法官們的矛盾心態(tài)相呼應:一方面,法院不希望專家輔助人意見升格為證據(jù),從而受其牽制、拘束;另一方面,法院又認識到法官們必然受到專家輔助人意見影響,因而必須采取嚴謹?shù)馁|證程序保障專家意見質量。當然與法官們不同,被告人、尤其是辯護律師們,強烈希望專家輔助人意見升格為法定證據(jù),從而可以在鑒定層面與控方平等對抗。
專家輔助人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反映出的結構矛盾,不能完全簡化為法律制度方面的缺陷。但作為法學研究者,我們必然偏好制度改革的回應模式。具體來說,為了解決或部分解決刑事專家輔助人制度的結構性矛盾,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提出一些改革建議,盡管未必完全妥帖。
司法實踐提示,法官突破刑訴法規(guī)定,在一些個案中依職權傳喚專家輔助人出庭對鑒定意見發(fā)表意見。這不僅因為法官審查、采信鑒定意見面臨專業(yè)壓力,而且還在于高昂的專家聘請費(以及其他客觀原因)可能成為辯方難以跨越的障礙,法官依職權聘請專家輔助人,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弱勢被告實施客觀照料。況且,相較于控辯雙方,法官聘請的專家輔助人,顯得更加客觀、中立。因此,刑事司法需要反映司法實踐的制度需求,賦予法官聘請專家輔助人的制度權力。這一改革的內(nèi)在動力,最終推動2017年最高法院在出臺的《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diào)查規(guī)程(試行)》(簡稱《法庭調(diào)查規(guī)程》)中,明確賦予法官依職權傳喚專家輔助人的權力?。
無論輔佐何方,專家輔助人既非鑒定人——客觀中立地提供鑒定意見,亦非證人——根據(jù)感知的案件事實提供證言,更非其他訴訟參與人,他們只是憑借與鑒定人對口的專業(yè)知識,輔助控辯審三方評斷鑒定意見,從而查明案件真相。所以不需要把專家輔助人塞進既有的訴訟參與人的類型之中,他們本就應當是一類獨立訴訟參與人。事實上,本文采集的絕大部分裁判文書,在介紹訴訟參與人時,都把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一同列出,這證明法院把專家輔助人等同于類似鑒定人的獨立訴訟參與人。
當然,控辯審三方的訴訟角色與制度功能,分別塑造了專家輔助人的法律立場。一般來說,輔佐法官,專家輔助人應當中立;同時,基于檢察官的客觀義務,控方指派或聘請的專家輔助人,同樣應當保持客觀中立。但為了激勵辯方利用專家輔助人制度,則需要在辯方專家輔助人的依附性與其客觀性之間取得平衡,賦予專家輔助人底限責任理論,即他們可以不發(fā)表不利于辯方的專家意見,但絕不應該為了辯方利益而提供虛假的專家意見。
賦予法官聘請專家輔助人的權力以及要求控方專家輔助人保持中立,主要目的當然為了查明案件事實。同時,這也可以部分解決辯方因為經(jīng)濟能力無法聘請專家輔助人、或者專家輔助人不愿接受辯方委托等難題,此外還可以弱化控方專家輔助人的黨派性以及充分利用控方專家輔助人資源為訴訟服務。
在理論層面,“專家輔助人對鑒定意見的質疑和對當事人和法官是否有幫助不在于它是否能作為證據(jù),而在于它能否對法官正確采信鑒定意見有所幫助?!盵15]但在司法實踐層面,法官在裁判文書中經(jīng)常忽視、甚至無視專家輔助人意見。因此,有學者主張將專家輔助人意見作為證據(jù)、并要求法庭認真對待。何況,法律文本與司法實踐也把本應由專家輔助人對鑒定意見的法庭質證,成功翻轉成控辯審三方對專家輔助人意見的質證,專家輔助人法庭調(diào)查角色的鑒定人化,需要與專家意見的證據(jù)化地位相匹配。
同時也應當注意,專家輔助人只是輔助控辯審三方質證/評斷鑒定意見,而非對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提供獨立于鑒定意見的專家意見。換言之,專家輔助人意見具有依附性或派生性,不可能直接取代鑒定意見本身。所以,專家意見的證明力應該受到限制,特別是專家輔助人無須受到類似鑒定人的制度約束時更是如此。就此而言,專家輔助人意見作為“彈劾證據(jù)”的觀點值得借鑒?!皬椲雷C據(jù)說”認為,專家輔助人意見只能用于判斷鑒定意見的真實可信性,不能作為定案依據(jù)、即實質證據(jù)使用;不能僅僅根據(jù)專家意見直接得出與原鑒定意見相反的結論,但法院可以根據(jù)專家輔助人意見進行重新鑒定?!皬椲雷C據(jù)說”以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的角色對立為前提,建立在專家輔助人意見對鑒定意見挑刺、找茬的證偽基礎上,而不適用于控方專家輔助人對鑒定意見證實的場合。
應該說,專家輔助人意見更類似德日國家證據(jù)體系中的“輔助證據(jù)”或“補助證據(jù)”,即以鑒定意見的“證明力”為證明對象的證據(jù)?。專家輔助人意見證偽了鑒定意見,或動搖了鑒定意見的可靠性,也不能取代鑒定意見,作為解決案件中專門性問題的根據(jù),而只能作為法官排除鑒定意見或啟動重新鑒定的依據(jù)?;專家輔助人意見證實了鑒定意見,可以作為法官采信鑒定意見的重要依據(jù),但法官仍應結合鑒定人的出庭說明、解釋,綜合審查鑒定意見的依據(jù)是否充分、方法是否科學、推理是否成立、結論是否可靠。
專家輔助人意見的證據(jù)化,有助于激勵辯方聘請專家輔助人的積極性。同時,證據(jù)化的專家輔助人意見,必然要求法官認真對待,特別是在裁判文書中進行是否采信的詳細說理。當然,專家輔助人意見的證據(jù)化,也解釋了法庭審判階段對其嚴格質證的合理性。而對專家輔助人意見證明力的限制,則是因為專家輔助人意見一旦完全證據(jù)化之后,其就同等于英美法系專家證人意見,為了避免專家證人意見存在的固有缺陷,我國刑事司法最好采取這樣一種較為折中的方案。
受到法律制度系統(tǒng)約束的鑒定人的鑒定意見尚且缺乏公信力,而沒有資質限制與責任壓力的專家輔助人,其專業(yè)意見又何以值得信任?法律需要適當限制專家輔助人資格以提升專家意見的可靠性。首先是形式條件:一是教育經(jīng)歷,與質證鑒定意見相關的專業(yè)教育背景;二是資質條件,具備行業(yè)頒發(fā)的資質證書。教育經(jīng)歷非常重要,資質條件作為參考。其次是實質條件。專家輔助人要評斷鑒定意見,應具備作出鑒定意見的實質能力與從事鑒定的相關經(jīng)驗。司法鑒定是實踐理性,只有理論理性(如教科書知識),不能保證專家專業(yè)判斷的正確性。鑒定科學門類繁多、日新月異,隔行如隔山,專家輔助人跨界評論鑒定意見違背相關性原則。
為降低控辯審三方搜索、篩選專家輔助人的制度成本,特別是為了方便被告人選擇專家輔助人,刑事司法可以建立系統(tǒng)的專家輔助人名冊。對于司法行政機關統(tǒng)一管理的四大類鑒定人,可直接申請進入名冊。對于司法行政機關沒有統(tǒng)一管理的其他鑒定類專家,可由地方各個行業(yè)協(xié)會推薦,編制名冊。專家輔助人名冊不具有法律強制性,只供參考。法院、檢察院系統(tǒng)都可以建立名冊,也可以共享專家輔助人名冊。
專家輔助人的資格限制,主要是專家輔助人意見證據(jù)化之后應當采取的必要的制度配套措施。無資格限制的專家輔助人意見,控辯審三方均難以判斷其專家意見的可靠性。這一方面導致專家輔助人意見被濫用,另一方面又可能導致專家輔助人意見不會被采納。
專家輔助人制度的有效運作,需要建構專家輔助人的權利體系與責任體系。主要權利包括三項:(1)報酬權??剞q雙方聘請專家輔助人,由申請方支付費用;法院傳喚專家輔助人出庭,則由法院財政支付。在特殊情況下,辯方確有合理理由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但由于自身經(jīng)濟條件限制,無法支付專家輔助人合理費用的,法院可以轉化成依職權傳喚專家輔助人出庭,由法院承擔專家費用。(2)人身安全保護。刑事司法應該規(guī)定,檢法機關應采取類同鑒定人一樣的人身安全保護措施,保護專家輔助人及其親屬的人身安全,專家輔助人有權提出人身安全保護的申請。(3)資料信息獲取權??剞q審三方專家輔助人庭審質證功能的有效發(fā)揮,其前提都是能夠充分掌握與鑒定相關的信息。這就需要賦予專家輔助人權利查閱、摘抄、復制與鑒定相關的案件材料。特別是對于辯方專家輔助人來說,獲得必要而充分的鑒定資料與信息,是專家輔助人意見獲得采信的重要條件。
專家輔助人的責任主要有三項:(1)專家輔助人參與辦案,應當遵守法律規(guī)定,遵循技術標準和規(guī)范,恪守職業(yè)道德,堅持客觀公正原則;(2)保守參與辦案中所知悉的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以及其他不宜公開的內(nèi)容;(3)妥善保管、使用并及時退還參與辦案中所接觸的證據(jù)等案卷材料。
1.啟動專家輔助人的條件
完全由法官自由裁量專家輔助人“有無必要”出庭,可能壓制控辯雙方、尤其辯方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的權利,且無任何法律救濟途徑;但專家輔助人使用不當,也會帶來負面效應,引起專家之爭、拖延訴訟。此外,法官依職權啟動專家輔助人制度,也需要明確的制度規(guī)范。所以刑訴法應逐步細化庭審階段專家輔助人的啟動條件:(1)控辯雙方或一方對鑒定意見存在實質性爭議;(2)多個沖突的鑒定意見令法官難以抉擇;(3)擬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的一方提交了申請書,并附有專家的書面意見以供審查判斷;(4)控辯雙方提出了明確的專家輔助人選及其資格證明材料。法官主要審查專家資質、經(jīng)歷及其與本案鑒定的相關性、以及專家輔助人出庭的必要性。法官作出不應出庭的決定,應給予控辯雙方救濟機會。法官依職權傳喚專家輔助人出庭,同樣應滿足上述條件(1)或(2),且向控辯雙方釋明。
2.專家輔助人庭審參與程序的建構
第一,告知與申請。在法庭的庭前會議中,法院應告知控辯雙方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的權利??剞q雙方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應在開庭前向法庭提出申請,同時提供專家輔助人的證明資料以及專家書面意見,以供法官判斷專家輔助人有無出庭必要。
第二,專家輔助人出庭人數(shù)。一般來說,根據(jù)鑒定領域劃分,無論鑒定意見多少,一個鑒定領域只能聘請或指派2 名專家輔助人;涉及多個專業(yè)領域,專家輔助人可以適當增加。
第三,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出庭。專家輔助人原則上應出庭對鑒定意見發(fā)表意見,因為缺乏出庭的制度壓力,可能影響專家輔助人意見的可靠性。鑒定人原則上必須出庭。作為信號傳遞機制,專家輔助人出庭本身就說明存在鑒定爭議,鑒定人需要出庭作出解釋、說明,回答專家輔助人提問。
第四,質證程序。鑒定人出庭解釋、說明鑒定意見;專家輔助人針對鑒定意見發(fā)表意見;鑒定人對專家輔助人意見進行回應;專家輔助人可以對鑒定人發(fā)問;其他人經(jīng)法官許可后,可以分別向鑒定人、專家輔助人發(fā)問,法官可依職權發(fā)問,以澄清相關問題。專家輔助人發(fā)問或被問后,可以不退庭,繼續(xù)為聘請方提供技術支持,換言之,專家輔助人可以參與整個庭審。
第五,質證規(guī)則。專家輔助人只能針對鑒定意見發(fā)表意見,不能超出鑒定意見的范圍發(fā)問;專家輔助人只應就鑒定實體中的問題向鑒定人提問,如檢材和樣本的來源、保管,檢材與樣本的鑒定條件,鑒定步驟、方法、原理的規(guī)范性、科學性,使用儀器設備和試劑的準確性、先進性、有效性,鑒定意見的客觀依據(jù)和標準等等;如有必要,專家輔助人可以對負責證物提取、保存、送檢的偵查人員和技術人員發(fā)問;專家輔助人向鑒定人提問不得使用誘導方式與威脅口氣,不得有損人格尊嚴,其他主體詢問專家輔助人,也應遵循相同原則。
注釋:
①少量實證研究分兩類,一是個案研究(參見章禮明:《評“專家輔助人制度”的訴訟功能》,《河北法學》2014年第3 期第102-109 頁; 楊濤:《刑事訴訟中專家輔助人出庭制度的實踐與完善——以“念斌案”和“復旦投毒案的分析”》,《法律適用》2015年第10 期第108-115 頁)。二是建立在問卷調(diào)查基礎上的量化研究(參見胡銘:《鑒定人出庭與專家輔助人角色定位之實證研究》,《法學研究》2014年第4 期第190-208 頁;潘廣俊、陳喆、胡銘:《專家輔助人制度的現(xiàn)狀、困境與改善建議》,《證據(jù)科學》2014年第6 期第716-731 頁)。然而問卷調(diào)查的對象,絕大多數(shù)都是沒有經(jīng)歷專家輔助人制度的法官、律師與鑒定人,調(diào)查結果的可靠性存疑。
②有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到2015年時,J 省W 市法院轄區(qū)有3 件專家輔助人出庭案件,2014年1 件,2015年2 件;Z 省H 市出現(xiàn)了2 件;A 省H 市中院有1 件(參見孫長永主編:《刑事司法論叢》(第3 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15年版第498 頁)。又如,上海松江區(qū)檢察院2014年提起公訴的2168 件案件,在法庭審判中沒有1 件有公訴人與當事人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參見文獻[4])。
③分別參見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閩刑終字第113 號刑事裁定書、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甬慈刑初字第309 號刑事判決書、廣東省湛江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湛中法刑一初字第42 號刑事判決書、江蘇省連云港市贛榆區(qū)人民法院(2015)贛刑初字第00390 號刑事判決書、浙江省麗水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浙11 刑終252 號刑事判決書。
④參見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粵高法刑四終字第89 號刑事裁定書。
⑤參見江蘇省鹽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鹽刑二終字第00009 號刑事判決書。相似案件還可參見“王某強奸案”,浙江省麗水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浙11 刑終252 號刑事判決書。
⑥念某案相對特殊:2013年7月4日至7日第一次庭審,4 名專家輔助人出庭;2014年6月25日至26日第二次開庭,5 名專家輔助人出庭。
⑦據(jù)劉某介紹,多數(shù)情況下,庭前他都會向法庭出具一份《法醫(yī)學書證審查意見》,聘請他的一方通常還會附上他的簡歷及經(jīng)歷,以證明其意見的可信性(參見文獻[2])。
⑧偶爾,鑒定人會當庭接受專家輔助人詢問。參見“劉某某故意傷害案”,山西太原市萬柏林區(qū)人民法院(2018)晉0109 刑初第11 號刑事判決書。
⑨例如林某某故意殺人、故意傷害案的二審中,辯方專家輔助人胡某某提出“黃某死于爆發(fā)性乙型病毒肝炎,和二甲基亞硝胺中毒無關”的專家意見所引起的軒然大波。
⑩號稱2012年刑訴法實施后首例有專家輔助人參與庭審的“黃山警察案”就是如此(參見章禮明:《評“專家輔助人制度”的訴訟功能》,《河北法學》2014年第3 期第108 頁)。
?一些鑒定人表示,因為不需要出具書面的鑒定意見,責任小、收費靈活,而寧愿在法庭上做專家輔助人而非鑒定人(參見胡銘:《鑒定人出庭與專家輔助人角色定位之實證研究》,《法學研究》2014年第4 期第198 頁)。
?法官有時還會提醒、鼓勵辯方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提供專家意見。如前所述,在一些案件的二審中,法官就以辯方?jīng)]有提供專家輔助人意見而駁回辯方對鑒定意見的質證意見或重新鑒定申請。
?潘廣俊等人的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專家輔助人制度實施中可能遇到的最大阻力是他們不愿得罪同行,不愿出庭(約占被調(diào)查54.5%)(參見潘廣俊、陳喆、胡銘:《專家輔助人制度的現(xiàn)狀、困境與改善建議——以浙江省為例的實證研究》,《證據(jù)科學》2014年第6 期第721 頁)。
?參見湖南省保靖縣人民法院(2015)保刑初字第29 號刑事判決書。
?參見江西司法鑒定專家輔助人網(wǎng),http://www.jxfea.com/c23/s5.html,訪問日期:2017年10月8日。
?辯方聘請專家輔助人的案件,都有辯護律師身影,這未必是一種巧合。就像林某某案所示,專家輔助人胡志強就說,他壓根兒就沒有跟林某某家里有任何接觸,林的家人直到他出庭都搞不清楚他是誰,他全程都是和斯某某律師接觸的(參見文獻[5])。
?嚴格按照本文的定義,專家輔助人只是《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中一部分“有專門知識的人”。
?參見湖南省保靖縣人民法院(2015)保刑初字第29 號刑事判決書。
?參見《法庭調(diào)查規(guī)程》第13 條。2017年6月與11月,最高法院分兩次分別印發(fā)《法庭調(diào)查規(guī)程》,二者之間的內(nèi)容有些差距。本文主要以2017年11月頒發(fā)的《法庭調(diào)查規(guī)程》為準。
?羅科信教授將需要證明的事實,分為直接重要之事實、間接事實及證據(jù)之輔助事實。與此對應的證據(jù),稱為直接證據(jù)、 間接證據(jù)與輔助證據(jù)。輔助證據(jù)為能對證據(jù)性質作出判斷的事項(參見Claus Roxin:《德國刑事訴訟法》,吳麗琪譯,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237 頁)。
?最高法院的《法庭調(diào)查規(guī)程》與這一主張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