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書
我們從小就常聽長輩告誡兩件事:江湖之險惡與行旅之艱難。多年的歷練,使他們告誡時神情變得有點凄楚,又有點悠遠。然而這樣的告誡并不能熄滅年輕人對世界的激情。
在一個人的成長中,旅行開始時充滿陽光。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古代詩人在青年時期幾乎都有過仗劍遠游的經(jīng)歷,那樣的旅行是愉快自主的選擇。
而后漸漸變得無奈,或出于仕宦需要,或出于個人尋找,詩人們終日不停地行走。旅途漫漫,思家的憂愁與行旅的艱難,以及生存的悖論,使寫詩成為深刻的必然。
我們來讀幾首羈旅詩,貼近唐代詩人“在路上”的種種處境。
1.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商山早行溫庭筠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天亮之前,他就動身了。牽著馬,在夜色中啟程,驛站外的道路還沒睡醒。馬脖子上的鈴鐺,搖出驚心的聲響。
故鄉(xiāng),像一道傷口,又開始作痛。沿著山路,不知是朝前,還是朝后,每行一步,都踩在傷口上。“客行悲故鄉(xiāng)”,所悲者,為客行,也為故鄉(xiāng)。歲月如若靜好,世事如若安穩(wěn),又怎會“晨起動征鐸”呢?
溫庭筠是山西人,生于沒落貴族家庭,其祖曾在唐太宗時任宰相。幼年喪父的他,十二歲時蒙其父生前好友段文昌照顧,至長安杜陵與其子段成式共讀。溫庭筠文思敏捷,恃才不羈,屢試不第,仕途寥落。
作此詩時,他已年近五十,途經(jīng)商山,前往襄陽,投奔友人徐商。徐商時任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引溫庭筠為其僚屬。
一陣雞啼,涌來黎明的潮汐。詩人駐馬回望,茅店上一彎月亮。“雞聲茅店月”,啊,那里安住著故鄉(xiāng),而他,正走在板橋上。
霜華滿地,板橋上印著人跡。可能是詩人自己的,也可能是他人的,但總是早行人踏過的。清晰的腳印,像生命蓋在黎明的郵戳。作為郵件,他正被命運的信使發(fā)往一個陌生的他方。
雖是早春,山路上卻落滿寬大的槲葉,比北方反常的物候,更添客途的蕭瑟與凄迷。而覆垂在驛墻上的枳花,遞來寂寂的幽光。古人認為,枳在淮南為橘,淮北為枳。氣候水土不同,一物則變異為另一物。地理環(huán)境對人的心理感受影響之大,往往超出我們的想象。詩人在天色微明中,看到這些物象,仿佛看到他自己正走向陌生,或許他也將變成另一個人。
這時忽然想起昨夜的夢。他夢見回到杜陵,看見大雁都飛回來,落滿了回塘。雁和春天一起回到長安,而他卻不得不離開,行走在夢與現(xiàn)實的裂縫中。
至此,讓我們回顧詩的題目“商山早行”?!霸缧小币延X傷感,偏偏此山叫作“商山”?,F(xiàn)實中的偶然,意外成就了命名上的必然。辭色、聲音、語義,三者合為一體,讀之令人悄然生悲。
特別要提的是這首詩里的細節(jié)。溫庭筠是一位對細節(jié)有著非凡直覺的天才詩人,喜歡《花間集》的讀者,一定對他的詞中大量的細節(jié)印象深刻。此詩中的征鐸、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枳花以及鳧雁回塘等,每個細節(jié)都像一根針,準(zhǔn)確地刺到我們,刺痛我們的心。
正如納博科夫所說,擁抱全部細節(jié)吧,那些不平凡的細節(jié)!作為閱讀者,如果僅僅從觀念上認知一首詩,比如《商山早行》表達了羈旅之愁和思鄉(xiāng)之情,那就真的對不起作者了。唯有感受到具體的細節(jié),最好是全部的細節(jié),并為其一顫,我們才算真正讀了這首詩。
2.被一首詩捕獲的宇宙
宿建德江
孟浩然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題目雖點明“建德江”,但也可以是任何一條江。而詩中之人,雖是孟浩然本人,但也可以是日暮時分,任何一個舟行的旅人。
此詩的氛圍彌漫著愁。愁因何起?因羈旅,更因日暮。羈旅之外,再添的日暮之愁,是為新愁。因日暮之新愁,進而煙渚、扁舟、野曠、天低樹、江水、月亮,一切圍繞我身之諸物,皆無不愁。故此詩的詩眼應(yīng)為“愁”字。
客行羈旅,見天色將晚,內(nèi)心深處會本能地感到強烈的孤獨。似乎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此時你會深深渴望一間房一盞燈,在你看見的小鎮(zhèn)或村莊,隨便哪兒都行。雖然我們知道,翌晨天亮,一切又將恢復(fù)原樣,而你也將繼續(xù)走在路上。
但是日暮客愁,當(dāng)死亡般的無助在曠野攤開,如何自救?無論如何,人得學(xué)會自救,愛莫能助的時候,得靠自己拉自己一把。怎么拉?
看看周圍有什么?!耙皶缣斓蜆洹?,既遠且暗,不可親也。再看近處,“江清月近人”。清澈的江水中,有個月亮,很知心地望著詩人。今夜,詩人將偎月抱愁而眠。
孟浩然此詩帶給我們的閱讀體驗,絕不是某些“專業(yè)”網(wǎng)站所說的“刻畫秋江暮色”“借景抒情”“反映仕途失意”“表達羈旅愁思”等等,或錯誤的描述,或正確的空話,東拉西扯之際,真正的詩已遠走高飛。
這首詩之所以經(jīng)典,實在于其純粹和自足。寫詩是一個美學(xué)的過程,是人與語言及世界發(fā)生的共鳴。這個過程相當(dāng)神秘,而此神秘基于心靈感受和語言本身的神秘?!端藿ǖ陆穼ξ覀兊囊饬x即在于美和神秘。至于人在什么經(jīng)歷或背景下表達了什么感情,那是散文的工作,不必也不該訴諸詩。
詩人用四句二十個字,創(chuàng)造了其心靈在當(dāng)下所捕獲的宇宙映像,并將我們從瑣碎生活引至對此映像的古老觀看中。
3.走著走著,就回不去了
旅夜書懷
杜甫
細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這首詩的現(xiàn)場在長江上,是時杜甫已五十多歲,半生轉(zhuǎn)徙令他深感疲憊。這個夜晚,他似乎冥冥中直覺到自己正走向生命的盡頭。
“細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夜舟”,此時此地這些微弱的事物,無力幫助他抵御黑暗。漂泊了這么久,除了老病,一無所有。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一個微塵弱草的老人,面對亙古洪荒的宇宙,建構(gòu)他人生觀的儒家體系眼看支撐不住了。
杜甫雖然對語言的錘煉到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極致,卻不大相信文章(對于他即是詩歌)可以令他不朽。其中的原因,深究起來似暗含命運的玄機。他渴望的功名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似乎并沒有認出自己身上那個偉大的詩人。
這令我們想起曹丕和曹植。被謝靈運夸為“才高八斗”的曹植,公然聲稱“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一生含恨不能建功立業(yè)。而曹丕尊為魏王,卻推崇文章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將文章看作比榮樂和年壽更具永恒的價值。
難道人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才最看重嗎?不,曹丕的文章寫得不比曹植差,甚至可以大膽地說,曹丕才是真正的詩人。清代學(xué)者王夫之稱,曹丕與曹植的詩才有仙凡之隔,子桓為仙,子建為凡。俗情抑揚,所以凡人多欣賞子建,為其華麗文采所眩。
杜甫也并非不看重他的詩才,只是此時未免感覺自己一生太失敗。說是“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其實正因為他對寫詩這件事欲罷不能,對天下的抱負也情不自禁。
然而此夜,他孑然一身,瑟縮于天地之間,卑微如一只沙鷗。生命如風(fēng)中之燭,隨時可能熄滅?;氐街性膲?,也渺茫了。
一生漂泊流浪的杜甫,有點兒像希臘神話里的奧德修斯,在漫長的返鄉(xiāng)路上,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險阻。不同的是,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十年之后抵達了,并發(fā)現(xiàn)伊薩卡并沒有他渴望的東西,那里原是另一個世界。杜甫如果回到中原,就能實現(xiàn)他建功立業(yè)的夢想嗎?或許沒有抵達反而幸運,未知讓他保全了一個幻想。其實他已無需回去,作為一個詩人,命運已讓他做了他最該做的事——寫詩。而詩,就是對詩人最大的回報。
4.不斷拉長的撕裂感
馬上行
杜荀鶴
五里復(fù)五里,去時無住時。
日將家漸遠,猶恨馬行遲。
這首貌似再簡單不過的絕句,寫出了幾乎每個人都體驗過的“撕裂感”。
“五里復(fù)五里”,辭家之后,行了五里,又行了五里。這句詩不只說在路上走啊走,造語本身就帶有不停地朝一個方向滾動的感覺。“五里”可以虛指,更可以實歸。因為舍不得家,所以每一里路,都真實地增加著詩人的痛苦。因為不想離開,所以“五里復(fù)五里”的滾動,遂成為具體可丈量的絕望心情。
西晉吳縣人張翰在洛陽做官,因秋風(fēng)起而思念家鄉(xiāng)的莼菜羹和鱸魚膾,于是嘆人生貴在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邀名爵乎?!這個典故向來為人艷羨稱頌,今人更引為美食如何關(guān)乎鄉(xiāng)愁的經(jīng)典案例。我們不要忘了這背后有兩個原因:一是前方禍亂方興仕途多險,二是后方家鄉(xiāng)偏安自身可全。故那句灑脫的辭職話實則是個美麗的借口。若僅僅為美食這等最低版本的文化鄉(xiāng)愁,張翰赴洛陽前又為何沒有想到,且這點小事又何足為歷代人所稱道?而稱道的人又為何不肯起而效仿?何況那時的人都還是有故鄉(xiāng)可退、有田地可耕而食的。
更多人的現(xiàn)實是“去時無住時”。如果還有選擇,這個人還算是幸福的。杜荀鶴在這首詩里沒有選擇,他踏上征程,即如離弦之箭,只有飛鳴而不能暫停。
然而靶子并非他想去的地方。與其說他這支箭正在射向靶子,不如說它先被靶子射中。正如不是我們選擇了某條路,而是路先鎖定了我們。于是乎“行道遲遲,中心有違”,身心朝著相反的方向,漸漸分離。而且“日將家漸遠,猶恨馬行遲”,每天離家更遠,卻仍嫌馬兒跑得太慢,還有比這更撕裂的體驗嗎?
有的。如果抽離了杜荀鶴身后的家,就變成了德國詩人布萊希特的詩《換車輪》:我坐在路旁/司機正在換車輪/我不喜歡我來的地方/我不喜歡我要去的地方/為什么我望著他換車輪/這么不耐煩?
布萊希特的心情,可稱為典型的后現(xiàn)代困境。對此我們并不陌生,這種在巨大的空白中瘋狂旋轉(zhuǎn)的悖論體驗,已成為我們?nèi)粘V衅毡榈纳R像。
喪失了質(zhì)樸的表情,喪失了自然的家園,喪失了夢和黎明,穿梭在城市機器之網(wǎng)中的人們,每天混沌而驚惶,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再也沒人能確定自己在什么地方。
這是個消極的洞察,但不是洞察的消極。對自身生命處境的洞察,永遠都是積極的。否定的力量就是肯定。諸神隱遁,人的出路何在?提問本身就是行動,將帶來可能?;蛟S詩歌還能將我們從不斷的催眠中喚醒,進而辨認出自己的處境,即使無法與世界達成事實上的和解,也將通過想象力給我們的內(nèi)心以最大的安慰。
(選自《新京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