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微
這半年里,獨居老家的父親常常給我打電話或用微信視頻與我聊天,一聊便是三四十分鐘。
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的事,都是一些他曾經(jīng)最為不屑的家長里短:上午干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和誰喝了點酒……偶爾他會故意忘記吃藥,還時不時偷偷喝點酒。他似乎很享受我板著臉訓斥他的樣子,那一刻他像個頑劣的孩子,表情里透著有人愛、有人管的安心與放松。
以前他給我打電話,從來都是一副速戰(zhàn)速決的架勢,有事說事,說完便掛斷,絕不拖泥帶水。現(xiàn)在掛電話時,他總顯得意猶未盡。
最近談到的話題有些沉重,他說起來似乎漫不經(jīng)心,我聽起來卻心驚肉跳。
他說,他放養(yǎng)蜜蜂的山坡上又添了幾座新墳。有時候,他會不知不覺地盯著那幾個墳頭,怔怔地看一會兒。他的語氣并不悲觀,卻透著平靜的悲傷。我終于明白,昔日那個偉岸如山的男人遠去了,遠得我們彼此都能聽見倒計時的鐘聲。
趁著假期,我趕回老家看他。遠遠地看見他努力挺直腰板站在路邊等待的樣子,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一句歌詞:我的父親在風中,像一張舊報紙。
這次歸鄉(xiāng),他特意安排了一項活動——讓我陪他去上墳。在他的記憶中,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掃墓祭祖了。我只記得前幾年,父親請人重修祖墳,立了新碑,將后人的名字一一鄭重地刻了上去。
車行駛在老家的山道上,他指著不遠處的村落給我介紹,就連路邊一棵有些年頭的銀杏也沒有放過。有他在,我并不擔心找不到回去的路,卻突然想到,他是擔心有一天沒有他的指引,我根本找不到來路。
抵達目的地,他細心地教我如何給先人打招呼,并親自示范標準的作揖和磕頭動作。此時的他正在提前教我直面告別,而不是將來某一天,我會被突如其來的悲傷擊倒。
他一定不知道,每次去他的蜂場看望他,在每一座墳前,我都曾認真地作揖打招呼,并認真地寒暄,拜托這些故去的鄉(xiāng)親保佑他。我當然知道,做這些沒有用,可還是愿意那樣傻乎乎地去做點什么。我祈禱父親能活久一點,有他在,我便可以躲過一部分生活的重壓。
(巴旦木? 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