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林

1999年我和中華慈善總會會長閻明復到東北一個城市。市委書記、市長請吃飯，他對他們說，不要海鮮、不要什么特別的飯菜，只要農(nóng)貿(mào)市場的一些青菜，大醬蘸的青菜，再有一些諸如大肉燉粉條之類的普通的肉菜就可以了。

結(jié)果，那一桌子果然是一片翠綠。飯桌的話也和這“翠綠”一樣新鮮、隨便。那一次和“頭兒們”吃飯，令人難忘，吃得也滿舒服。

1998年年底，我還有一次和他一起吃飯。在北京，閻明復會長和全國政協(xié)及書畫界的幾位藝術(shù)家在全國政協(xié)的會議室開會，我也參加了。會后，在附近一家小飯店吃午飯。飯菜雖然比較簡單，但吃得也很不錯，只是吃的什么都記不得了。忘不了的是他在飯桌談起了麻山。他說：“貴州西南部有個叫麻山的地方，是貴州安順市和黔南、黔西南兩個自治州6個縣的邊緣結(jié)合部，居住的主要是布依族、苗族等少數(shù)民族同胞，有三十幾萬人。我去過那地方，心里總是放不下……”他看著眼前的飯菜，沉吟片刻，接著說：“當?shù)剞r(nóng)民一年種的包谷、南瓜再加上野菜也至多能吃三個多月。民政部門每年都要去送救濟糧，而且必須下雪之前送去。大雪一封山，誰也無法進去了?！彼穆曇麸@然沉了許多，沉得似乎要墜到了地上?！拔疫M了他們那用秫秸稈或竹條搭成的茅草屋，想看看他們每天都吃些什么，往他們做飯的鍋里瞧：是冰涼的說不上什么顏色的糊糊。再往床上看，那叫什么床呀！所有人家的床上都沒有看見什么被子，只是一團團黑糊糊的棉絮。”他夾了一口菜，細細地嚼著，又說：“那地方靠每年的政府救濟、慈善捐助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的，因為那里沒有像樣的土地，”他指指面前的飯桌，“最大的莊稼地也至多像桌面這樣大小。他們的包谷差不多就種在石頭縫里。當?shù)赜幸环N說法，叫作：種一坡，收一籮。也沒有水，當?shù)厝顺运每坷咸鞝?。下雨是他們最高興的日子。如果沒有屋檐的雨水，他們吃水就得下山去背。常常早上天一亮就出發(fā)，到外面去找水要翻越一山又一山。那里的山路被稱為猴子路。山是陡直的，路不過五寸多寬。艱難地爬上爬下地走了一天的山路，把水背回來，常有人晚上快到家時，累得摔倒，眼巴巴看著背回來的水全讓大山喝了，只有抱著竹筒子大哭。由于沒有水喝，孩子們吃了炒包谷，常常拉不出大便，抱著肚子嚷疼。那里的人一年到頭也不刷牙洗臉……”

我注意到，此時飯桌上的人沒誰吃什么，都靜靜地聽閻會長說話。

閻會長倒顯得有點輕松了，接著說：“后來，我們聯(lián)系了香港的一個慈善組織，一起把麻山的這些百姓搬遷到山下。這樣，才根本解決了他們的溫飽問題。不過，貴州那地方，窮人還是不少的?！?/p>

那天吃飯，我就坐在閻會長的旁邊。我沒附和著說什么，但我的心一直在翻騰。

…………

那次吃飯過去好幾天了，可閻會長講的麻山卻還像一幅幅令人心靈震撼的油畫不時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打聽了他去麻山的一些情況。

他第一次去貴州是1996年的4月末，乍暖還寒的春天。當時，他還在民政部工作。那次去貴州之前，閻明復對貴州的了解還只限于書本、電視和別人的介紹。他當然知道相對發(fā)達地區(qū)，貴州那地方還比較窮。但對那里的困難情況還沒有什么感性認識。

他去貴州，主要的任務是對那里的兒童福利院進行考察，以便貫徹民政部對全國100個應該資助的兒童福利院進行資助的決定。按計劃，每個兒童福利院可以得到資助款50萬到100萬元人民幣。

當時，閻明復在民政部分管社會福利司，也分管基層政權(quán)，和他同去貴州的有民政部社會福利司的一位副司長及中國鄉(xiāng)鎮(zhèn)長協(xié)會的副會長兼秘書長。同時，他還特別邀請了香港中國星火基金會的理事長羅文春先生等人。

香港中國星火基金會是1996年1月2日在香港成立的一個慈善機構(gòu)，是以愛國、愛港人士為主體的社會團體組織。其宗旨是發(fā)揚中華民族互助美德，發(fā)動和組織香港同胞和海外華人，幫助大陸老區(qū)和貧困地區(qū)發(fā)展經(jīng)濟、脫貧致富。香港中國星火基金會成立以后，便來到北京，分別會見了國務院“扶貧辦”、中國老區(qū)建設促進會和民政部的負責人。他們到民政部的時候，接待他們的剛好就是當時的民政部副部長閻明復。會見中，閻部長看到他們那樣愛國，那樣樂于為貧困群體做奉獻，很受感動。他非常支持他們的慈善行動，表示很愿意為他們提供扶貧解困的線索、對象和信息，也愿意與他們合作做一些慈善項目。

閻部長的熱情、機智和廣博的學識深深地感染著香港星火基金會的幾位先生，他們對閻明復的為人、工作早就熟悉，都非常信任他，對他的支持十分感激。

閻明復一行到貴州以后，省里的有關領導同志向他們介紹了那里的全面情況，并陪同他們走訪、考察了貴陽、遵義等地的兒童福利院和一些綜合性福利院的福利設施，對幾個專門性的問題進行了研究，對有關問題做了部署和安排。他們計劃中的任務算是比較圓滿地完成了。

因為閻明復過去在全國政協(xié)、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所以當?shù)卣f(xié)、統(tǒng)戰(zhàn)的幾位老同志一定要邀請他們一行人到省政協(xié)去坐一坐，特意為他們開了一個茶話會。茶話會上沒有什么客套和逢迎，政協(xié)的幾位老同志都清楚閻明復說實話、辦實事的為人，所以和他談到了貴州麻山地區(qū)的情況，說了麻山人那令人難以想象的貧苦。麻山是全國最貧困的地區(qū)之一，也是革命老區(qū)。當年，鄧小平在百色起義后，曾率領部隊在那里撒下過革命的火種。

閻明復的心被撕裂著，和他同去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

閻明復毫不含糊地說：“我們到那里去看一看。”

貴州的自然條件是很差的，大約97%的地方都是山區(qū)。一點點平地在群山的環(huán)抱之中，當?shù)厝朔Q之為壩子。歷史上還有這樣一個玩笑話：上帝造世界，把什么都用完了，還剩下了一堆沒用的石頭，就胡亂地扔到了這里。

閻明復初到貴州的那些日子里，已經(jīng)感受到了那里生態(tài)環(huán)境及生產(chǎn)條件的惡劣。但是，當他艱難地走在麻山紫云縣山村那坎坷的羊腸小道上，當他見到了那里的老百姓，當他走進了他們的家里，當他看到了他們的莊稼地，他們的勞作，他好像才真正找到“艱難”“赤貧”“極端貧苦”這些詞的注解。

他們當時所到的紫云縣的那幾個村子都在山旮旯里。其實，麻山的村落都在這樣的山旮旯里。那里的海拔在2500～3000米。村子里幾乎看不到平地，滿眼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密密麻麻黑焦渣般的石灰熔巖，一看就讓人想到“麻山”這個許多人并不熟悉的地名。當?shù)剞r(nóng)民的莊稼就種在石頭縫里。這里沒有耕牛，有也沒用，耕牛無地可耕。根據(jù)當時的統(tǒng)計，麻山地區(qū)的農(nóng)民年人均收入僅為188元。這是一年的收入啊！而其中宗地鄉(xiāng)打郎村的村民連這樣可憐的收入都沒有，一年到頭的勞作僅僅能收入74元，讓人簡直無法相信。

閻明復和大家一起艱難地走了幾個村子，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他早已忘記了勞累。每一個村子都有幾十戶人家，他差不多都挨門進。當?shù)氐拇迕袷敲缱?、布依族的民族兄弟。閻明復那深情、關切、浸著淚花的目光一直在村民的臉上。他看到他們一個個都那樣單薄、瘦弱，注意到他們臉上都沒有紅暈，沒有多少血色。他走進他們搭在石頭縫上的茅草屋。屋子里也沒有平地，在自己家里的腳地上，也得上上下下在高低不平的石頭上走來走去。屋子里都黑咕隆咚，沒有電，許多人甚至不知電為何物。就這樣的家，這樣的茅草屋，竟還有人家建不起。還要一家人住到巖洞里。

閻明復不知他們知不知道山外面的情況。他問一個老人：“你到?jīng)]到過外面？到?jīng)]到過縣城？”

老人苦澀地笑了一下，說：“沒有，一輩子都沒出去過。”

閻明復了解到，這里的人，去過鎮(zhèn)子里的就很不簡單了。

他看到十幾個本該上學的孩子在小路邊玩耍，便彎下腰問他們：“你們怎么沒有去上學呢？”

孩子們天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們沒有驚慌，也沒有羞澀，有的只是迷惘和無奈。

“我們沒有錢交學費?！彼麄冋f，目光一刻也不肯從眼前這位和藹可親的陌生人臉上離去。

閻明復了解到這里孩子上學，一年的學費是15元。

閻明復看著眼前這一切，心沉甸甸的，仿佛那漫山遍野的石頭都跑到他的心里來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幾乎支撐不住了。他的眼眶子發(fā)緊，鼻子發(fā)酸，總?cè)滩蛔∠肟?，想流淚。

閻明復看到這里的百姓卻在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他注意到，為了歡迎他們這些從北京來的人，這里的人們還特意穿上了自己漂亮的民族服裝。這便越發(fā)使他感到心里難受，越發(fā)使他想哭。

他在心里說：“我有什么資格和臉面面對他們的歡迎呢？”他在想，如果他們罵他幾句，打他幾下，興許會使他好受些。他把自己身上帶的錢全都掏了出來，一戶100元分給他們。已經(jīng)是1996年了，他們卻還沒有見過100元一張的人民幣，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

他心里清楚，自己這樣的舉動解決不了什么大問題。他想著，一直想著，一定要幫助這里的百姓解決大問題，一定要救助麻山。

下山的時候，閻明復在汽車里一直低著頭，不想說一句話。他的心好像依舊被石頭墜著。省政協(xié)陪同他的一個同志問他：“下面有一所學校，要不要去看一看？”

閻明復說：“不想去了?！?/p>

可是，當他抬起頭來，忽然看見：學生們沿彎彎曲曲的小路從學校門口已經(jīng)快排到他們所要經(jīng)過的公路了。

他趕快又說：“下去吧，我們趕快下去?！?/p>

閻明復一行和同學們一塊兒走向他們的學校。邊走，閻明復邊和他們說這說那。那些同學都非常可愛。走在閻明復身邊的校長向他介紹說，這些同學學習都很自覺、刻苦，都知道用功。

閻明復特別注意到，學生中至少有1/3光著腳，沒有鞋穿。

那天，他們都穿著厚大衣，還戴著帽子圍著圍巾。就這樣，他們還感到山風的刺骨和石頭的冰涼。閻明復越發(fā)感到冷了，心冷。他的口袋里已經(jīng)沒有錢了，同去的民政部救災司的副司長周建國拿出自己的幾百元錢交給校長，請校長一定要給沒鞋穿的同學每人買一雙鞋。

校長是個民族干部，一個很好的年輕人。老師中有少數(shù)民族，也有漢族，也是年輕人居多。他們渾身上下也都燃著火一樣的熱情。閻明復問了，正式老師每月的工資是100元。這里還有代課老師，代課老師代一天課是一元錢。有了雙休日以后，他們每月減少了4元錢的收入。

這是麻山的一所重點學校。同學們都住校。閻明復一行看了他們的教室，也進了他們的宿舍。他們的宿舍倒不小，一間大約有20平方米，里面擺有4張很矮的床，每張床睡兩個同學。一間宿舍共住8個學生。每間宿舍門前都有一個爐子。爐子旁邊放有一些柴火，還整整齊齊放有8桶水。就是我們盛油的那種白塑料桶，這是同學們自己從家里帶來的。每個星期，他們都要從自己家里帶來水、糧和柴。同學們的學習、生活都是很艱苦的。閻明復在和學生們的交流中忽然感覺到，強烈地感覺到一種希望，麻山的希望。

從麻山回到貴陽以后，閻明復即刻組織同去麻山的幾個民政部同志著手研究怎么辦。怎么救助麻山。他們和省里的領導同志取得了共識，一致認為：麻山那個地方不具備新形勢下一個人最基本的生活和發(fā)展生產(chǎn)的條件。應打破傳統(tǒng)的扶貧常規(guī)，根據(jù)其他苗族同胞的居住地還有肥沃土地未開墾的有利條件，實施“異地搬遷、新建家園”的根本扶貧辦法，并盡快開始試點。當?shù)乜h政府的領導得知這一情況都十分高興，這正是他們多年來所希望的。

錢，這筆扶貧的錢款從哪里來呢？

在回北京的路上，閻明復就開始琢磨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了。他知道，民政部、國家財政是沒有這筆經(jīng)費預算的。他想，唯一的辦法就是向社會募集。他是全國民政福利企業(yè)協(xié)會的會長，所以便首先想到了全國的民政福利企業(yè)。民政福利企業(yè)是安置有勞動能力的殘疾人的企業(yè)，是靠國家的優(yōu)惠政策發(fā)展起來的。為這些企業(yè)享受國家的免稅政策，閻明復曾連續(xù)幾年與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協(xié)商、交涉，并得到了他們的大力支持。閻明復覺得這些企業(yè)是會向麻山那些極為貧困的人們伸出援手的。他知道，當時全國有六萬多家社會福利企業(yè)，心想：這些企業(yè)中就是有一半不景氣，那還會有3萬家可以提供支持。每家企業(yè)捐助100元，就是300萬元人民幣。但是，怎么向他們發(fā)號召呢？

閻明復覺得以民政部的名義向大家號召捐款顯然是不太合適的，因為那樣有行政命令之嫌。經(jīng)過認真考慮，他決定以中國福利協(xié)會的名義向有關單位發(fā)倡議。

回到北京以后，他們馬上向民政部做了匯報，得到了部里的肯定與支持。

在閻明復的直接領導下，民政部的社會福利司具體負責這項工作，到當年11月，就已收到各地福利企業(yè)的捐款四百多萬元。

在這個扶貧項目中，閻明復當然也想到了同去麻山的香港的慈善機構(gòu)星火基金會。對此，他們也是十分積極主動的，決定與民政部合作共同完成“麻山移民開發(fā)扶貧試點”的項目。

閻明復注意到，在麻山考察的時候，香港星火基金會的理事長羅文春先生面對麻山人極端貧困的情況，也是十分激動，十分難受的。

羅文春先生是在香港的新加坡籍華人，對自己的故鄉(xiāng)，對故鄉(xiāng)的人民懷有十分深厚的情感。那以后的日子里，為加快麻山的扶貧開發(fā)，羅先生先后二十幾次到麻山，為麻山人民脫貧做了許多好事、實事。無論是極貧戶的搬遷，還是新址的建房、開荒，甚至耕種水稻和玉米時，星火基金會的執(zhí)事人都親臨現(xiàn)場，具體指導與幫助。為了從根本上幫助麻山人脫貧，他們還為搬遷的麻山農(nóng)民建了3所學校。為做這些事，羅文春先生總是身先士卒，全力以赴，甚至不惜荒廢了自己公司的業(yè)務。

1996年9月28日，國家民政部、貴州省民政廳、香港星火基金會簽訂了《麻山移民開發(fā)扶貧試點合作協(xié)議書》，決定對紫云、羅甸、望謨?nèi)h、麻山腹地不具備基本生活條件和發(fā)展生產(chǎn)條件的350戶，1470人進行異地搬遷，開發(fā)扶貧。

這一年的12月，閻明復又陪著為麻山捐款的二十幾位企業(yè)家和一些地方的民政局局長再一次去貴州去麻山。這些同志到麻山以后，看到麻山人正在生命線上掙扎的活生生的情景，都十分感慨，都說自己太該為民族兄弟干些事了。

在各方的幫助和麻山人自己的努力下，新村——麻山人新的家園很快就建起來了。一些村子的壯勞力都是提前下山，一邊開荒，一邊建房。香港星火基金會還為每一個新村建了學校。這樣，麻山人一下山，就有房子住，有自來水喝，有地種，有學上。下山以后，他們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不會種水稻。為此，當?shù)卣畬ｉT派出工作組，手把手地幫助他們。

這樣，他們在搬遷后僅一年多的時間里，就解決了溫飽問題。當端著自己第一次種出的白米飯，當喝著清涼的自來水，當送孩子走進學校，麻山人真是感慨萬千。祖祖輩輩的貧窮，難以想象的貧窮，終于在他們這一代徹底改變了。

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可麻山的一切卻還常常清晰地出現(xiàn)在閻明復和我們大家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