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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豬年豬叫

2020-02-14 01:48文德芳
娘子關(guān)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舅媽臘肉爸爸

文 文德芳

“年豬年豬叫,過年過年到?!?/p>

——川南諺語

母親在電話里說:過年是和臘肉一起來的。

說起臘肉,家鄉(xiāng)關(guān)于過年的諺語、童謠便穿越時空,縈繞在我的耳畔:“年豬年豬叫,過年過年到”,“……瓢羹舀湯湯,筷子拈嘎嘎(方言,指臘肉)?!毖┗h飛,寒風(fēng)蕭蕭,己亥年的冬至已過,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山城,冬越來越深了,過年的腳步越來越近了。而今,刷微信、逛網(wǎng)絡(luò),年味兒在掌中的手機里,在拇指間點點刷刷,現(xiàn)代化的列車轟隆隆地飛奔向前,仿佛年味兒的影蹤也越跑越遠(yuǎn)了。而在我內(nèi)心的一隅,隨著家鄉(xiāng)的童謠而浮現(xiàn)眼前的人事、年俗、年味兒,依然時翻時新。

那一年,離大年除夕還有十六天,我收到了母親從家鄉(xiāng)快遞來的四川臘肉。那段時間,南方多地降溫下雪,這些臘肉從萬里長江在瀘州境內(nèi)最后一段流域的合江縣城出發(fā),經(jīng)過寒風(fēng)細(xì)雨、漫漫飛雪,翻越巴山黃河,由漫漫鐵路,經(jīng)長長高速路,穿越一城又一城,過了一省又一省,晝夜不歇地轉(zhuǎn)運,到達太行山西麓桃河岸邊我居住的這個小城。其間,輾轉(zhuǎn)穿行2000多千米。當(dāng)這些來自家鄉(xiāng)、來自母親的雙手的過年臘肉,實實在在地捧在我手里的時候,忍不住地看了又看,聞了又聞。

在電話里,我從母親的語氣里聽出了些許遺憾:城里沒有煙熏火燎,雖然是買的土豬肉,也充其量算得上腌肉。不像你爸在世的時候熏制的臘肉打(方言,熏的意思)過柴煙,色澤那么透亮,風(fēng)味那么醇香?!斑^年了,只能將就著吃。沒有臘肉,哪像過年。”聽著電話那端,從遙遠(yuǎn)的老家傳來母親的聲音,我望著眼前棕色紙箱里這些臘肉,它承載著親情味兒、鄉(xiāng)愁味兒、過年味兒、年俗味兒。此時,經(jīng)年的人生況味中,原本像家鄉(xiāng)門前那條大河隨波遠(yuǎn)去的往事,那些與臘肉有關(guān)的記憶,都爭著搶著疊現(xiàn)在我的眼前。

白浪滔天也沖不走

“紅蘿卜(方言,指胡蘿卜)

蜜蜜(方言讀音:min平聲)甜,

看到看到要過年,

過年又好耍,

瓢羹舀湯湯,

筷子拈嘎嘎”。

(“嘎嘎”,川南方言,音gaga,去聲,一般指的是大人對小孩子說的兒話音,意為臘肉)

我第一次聽到這首過年的童謠,并學(xué)唱它,三歲,時間是在臘月初,不是母親教我唱的,也不是在家里學(xué)會的,是和大大(父親的胞妹)家鄰居的孩子一起,在長江合江榕山段的沙壩上玩耍時,與一群大孩子學(xué)唱的。

那一年臘月,從大河(方言,指長江)上吹來的風(fēng)分外刺骨凜冽。

清早,我睜開眼,定了定神,天光已經(jīng)透過屋頂?shù)牧镣哒者M來。“爸爸,爸爸……”我連喊了幾聲爸爸,應(yīng)聲推門而進的卻不是爸爸,是大大(川南方言,音dada平聲,前音急,尾音拖音,通常是對父輩姐妹的稱呼,有的姐妹多的,依次在大之前加上序號,以示區(qū)分,比如三大、五大、八大)。我的大大(dada),是爸爸的八妹,爸爸排行老七。爸爸之上還有一位四哥,我叫伯父,瀘州“五老七賢”之一。己亥年過年,我在微信里和伯父聊起家鄉(xiāng)的年俗、年味兒的時候,“‘年豬年豬叫,過年過年到’,一直在山西生活,還記得老家的諺語嗎?”伯父問我。我回答伯父說:“還能忘得了?在哪里生活也忘不了小時候?qū)^年的盼頭,當(dāng)每年隆冬季節(jié),四周此起彼伏的豬叫聲傳進耳畔時,就真的要過年了?!辈高€談起他的母親,我的奶奶過年做臘肉、香腸時的情景,說奶奶的手多么多么得巧,過年的香腸能做出多少種多少種口味兒,言語里,伯父與其說是對年味的回憶,不如說是對心靈手巧的母親的懷念。我計算了一下時間,這些情景,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八十年了,我伯父對過年的回憶卻還是兒時的這些細(xì)節(jié),而不是壓歲錢,也不是兒時的玩耍。今年四月,我的伯父在綿陽去世,與他回憶母親,回憶兒時的這些過年美食,相隔只有兩三個月。對于過年的臘肉、香腸,不論是八十多歲的老人,還是如我這樣早早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人,味蕾的反應(yīng)都會牽引著我們自然而然地回望過往的歲月、親情、親人。

翻尋著我存儲的記憶U盤,對過年臘肉的記憶,就是從我的大大家開始的。那個清冷冷的清晨,大大給我穿上棉衣外套,抱我下床。我跑出屋子,在屋外滿院子呼喊尋找爸爸。大大從屋里跟出來,“表找了(方言,別的意思),恁爸爸早早坐船回家去了,留你在我這里耍。”

我一聽說爸爸回家了,順著大大家院子邊竹林下的青石板路蜿蜒而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大河邊跑。我記得頭一天,爸爸背著我乘船而來,下船后就是走的這條路。站在大大家的院子外放眼往南眺望,大河仿佛就從竹林下蜿蜒奔流而去。實際上,需要走一段梯田坎土路,方可到達河岸邊。我穿過竹林,順著河岸邊的梯田坎而下,往河邊跑。冬天的梯田里,秋收犁耙后灌滿了保養(yǎng)的水,水天相映,清波粼粼的。“大女兒,慢點兒,慢點兒,表跑,等哈兒滾水田里了,轉(zhuǎn)來,轉(zhuǎn)來?!贝蟠笤谒以鹤舆吷弦宦暯右宦暤睾拔摇N铱藓爸钒职侄?,大大的呼喊如風(fēng)吹過,我沒有停止往河邊奔跑的腳步。眼前大河湯湯、水天相接,岸邊是青山連接著的梯田,哪有我爸爸的身影。我也許是真的跑不動了,坐在河邊的沙壩上,咧嘴大哭,大大看我沒有回轉(zhuǎn)身,便追著我往河邊跑,邊追邊喊,“嚎得跟殺豬似的,表哭了,走,回家吃嘎嘎了?!?/p>

大大說,“恁爸爸天沒亮就坐船走了,現(xiàn)在快到合江了,追不到了”。我坐在河邊,眼里滿是一浪接一浪翻滾的河水,浪濤連天。“大女兒,河邊冷得很,回家了。”大大說著,拉著我的手就往回走。

穿過一片慈竹林,我又回到了大大的家。大大搬過一張小桌,從碗櫥里端出一個粗瓷小碗,碗里盛著已經(jīng)切成小丁的熟肉,再盛了一碗大米稀飯放在小桌上?!斑^來,吃飯了?!贝蟠蠖肆艘粋€小板凳放在小桌跟前,招呼我,“表哭了,你看,有嘎嘎,恁爸爸過幾天就來背你回家啦?!蓖闹芤黄吧瑥膩頉]有離開過家的我,心中滿是害怕。我望著碗里的肉,只是哭,沒有喝粥,也沒有吃肉。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見著過年的臘肉。時間才剛剛進入臘月,離過年還有些時日,肉色有些發(fā)白,熏得還不到火候。

我哭得沒有力氣了,大大早已不知甚時出門忙活兒去了,竹林下的四合院里空無一人。我獨自坐在院子邊上,目光穿過竹林的縫隙遠(yuǎn)望大河,眺望河上不時飄過的船影。抬眼望竹林里的鳥兒,看鳥兒私語、腮磨、打架。接下來的每一天,我皆是如此度過。

每天只要大大一出門,屋門就落了鎖。我進不了屋子,偌大的院子空空如也,便是我的天地。“不要出院門,有背娃娃的,還有豺狼?!蔽以揪湍憙盒?,大大出門時再這樣恐嚇我,我更覺得院子外四處都是血盆大口。我只能獨自在院子里發(fā)呆,或者坐在檐坎上看鳥兒,每天是竹林中的鳥兒為我壯膽。

大大家的院子邊上是一個緩坡,滿坡慈竹,一蘢連接著一蘢,蘢蘢相連,勾肩搭背、密不透風(fēng)。竹枝上經(jīng)常跳躍著各種鳥兒,色彩斑斕地在竹林中飛上飛下。那時候,我除了麻雀,沒有叫得上名字的鳥兒。鳥兒們有的成群,有的結(jié)對,有的獨自徘徊,鳥翼輕盈,鳥羽色彩多樣。鳥兒們從這枝躍到那叢,在竹林里,竹枝間彈躍起一個又一個色彩斑斕的弧線,它們的聲音或婉轉(zhuǎn),或短促,或悠長。大大家院子邊的竹林繁茂,好似鳥兒們的天堂。那些日子,鳥兒們是我的“玩伴兒”,鳥兒在竹枝上,我在竹根下,看著它們,聽著它們,等大大回來,有時候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不過,只有晴天才能看到鳥兒,雨天的竹林,煙霧蒙蒙、雨水淅瀝、寒冷刺骨,是看不到鳥影的。

我在大大家待得時間長了,就和大大鄰居家的兩個孩子相互熟悉了,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他們是姐弟倆,有時會來找我一起玩兒,他們比我大兩三歲,卻像主人似的。他們有時帶我到后山或竹林下的梯田坎上挖野菜,拔茅草根兒,挑折耳根,我也在那時候認(rèn)識了折耳根、云英、地丁等野菜,他們還教我生吃過折耳根,咀嚼過茅草根。折耳根(《本草綱目》里又叫魚腥草),葉子呈心形,葉背淡淡的紫色,放在嘴里,牙齒輕咬,唇齒間會有淡淡的咸腥味兒。茅草根(老家又叫絲茅草根),挖出來細(xì)細(xì)長長的,用指肚擦去泥土,撕掉柔毛,呈米白色,在嘴里咀嚼,微甜、清香。

有時他們會帶我到大河邊(大河,指長江。在我的老家合江,長江、赤水、習(xí)水,三水交匯于老城的三江嘴,境內(nèi)山環(huán)水繞,人們習(xí)慣稱長江為大河,赤水、習(xí)水為小河)看船看河。清且寬的河面上,一艘一艘的船只來往穿行,“一、二、三……”他們會數(shù)著從眼前穿行、往來于川、黔、滇、渝邊境的各種船只,還有在水中飄著的竹排,瘦且單的漁舟等,大河上常常傳來汽笛鳴叫,一派繁忙而熱鬧的景象。

大河兩岸的山青且綠,冬天也黝黑黝黑的,無論是晴天、雨天,站在大河的高岸上,都可以望見淺綠、深綠到黝黑的色彩。河岸邊的沙子細(xì)而軟,黃灰色的河沙堆積成岸、成壩,順著大河延伸、蜿蜒,寬闊而望不到邊。每次我們到河邊,在沙壩里玩耍的孩子都很多,他們多數(shù)居住在河岸的高坎上,也有像我這樣走親戚的。孩子們踢毽子、跳格子房、投沙包、跳繩等,這里一群,那邊一伙,玩耍的花樣層出不窮。有一種玩耍的游戲至今印象清晰,就是丟手帕。孩子們坐在沙壩里,圍成一圈,其中一個孩子拿著手帕圍著圈外跑,河沙柔軟、濕潤,在沙壩里跑起來腳步聲很小,唱著兒歌歡笑的孩子們,多半察覺不到手帕丟到了自己身后,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跑著圈唱童謠,丟手帕。

“紅蘿卜,

蜜蜜甜。

看到看到要過年,

過年好耍。

瓢羹舀湯湯,

筷子拈嘎嘎?!?/p>

這支傳唱過年的童謠,我就是在那樣歡快廣闊的天地里,在湯湯東流的大河邊學(xué)唱會的。

帶著我挖野菜、看河、看船,學(xué)童謠的姐弟倆,是我姑父兄弟家的一雙兒女,與大大家隔墻而居,大大讓我叫他們哥哥、姐姐,記得我只叫過他們幾次,和他們一起下過幾次河壩。之后,直到爸爸來接我,我都不敢再和他們一起玩兒。因為他們的謊言,我被大大痛打了一頓,如今憶起,隔著久久的歲月,隔著長長的大河,仿佛還能感受到細(xì)竹枝抽在身上的刺痛。

那是一個下午,大大如往常一樣出門了,天空陰沉沉的,好像云層里蓄積著積雨,院邊的竹林里鳥影無蹤,四周一片寂靜。我在竹林下的院子外坐著,仰頭望竹林,林子里依然看不到鳥兒,再透過竹林的縫隙望河上的天空,灰暗灰暗的,望著望著,我心生恐懼,從院子回到房檐下的門垛上坐了下來,坐著坐著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爸爸從河岸邊的路上來了,我高興地跑出竹林,邊喊著爸爸,邊伸出雙臂向爸爸跑去,突然“轟隆”一聲,我撲了個空,驚醒了。大大家的房后,繼續(xù)轟隆隆地炸響,接著,院壩里、竹林里落著石塊、石子,無數(shù)的石塊、石子從天而降,我嚇得縮著身子坐在門垛上不敢行動。長大以后,才知道那是大大家房后的山上放炮開山造田,開山挖堰塘,幸虧我當(dāng)時沒有在院子外。否則,那些碎石任隨一塊落到我身上,后果都不堪設(shè)想。

隨著一波又一波轟隆隆的巨響,石塊一波一波地飛到院子里、竹林里,我心里的恐懼一波一波地襲來。此時,鄰居姐姐、哥哥從走檐坎上來了。“放炮了,不敢去院子里,要躲石頭”,他們告誡我。于是,我和他們一起在走檐里玩耍起來,飛沙走石被隔在了走檐外,有他們壯膽,我的恐懼也慢慢淡去。他們看到大大家的母雞在走檐一角帶著一窩小鵝,這些小鵝孵出來只有幾天,黃絨絨的毛,圓潤潤的腦袋,杏眼黃嘴,嬌憨可愛。姐姐看見小鵝,從母雞的翅膀下抓一只在手里,撫摸了又撫摸,哥哥見狀,一把從姐姐手里搶過那只小鵝,好半天不松手,待他再把小鵝放地下時,小鵝不動了,在地下一直趴著。哥哥干脆把小鵝抓起來,扔到院壩邊的一個污水坑里。

傍晚,大大回來了,清點回窩的小鵝,“怎么差了一只?”大大四下尋找,從污水坑里撈起小鵝,它杏眼閉著,兩只黃黃的小掌長長地伸著。大大便問他們,是誰將小鵝扔到污水坑的?哥哥、姐姐朝我一揚下巴,沒有吱聲。我大大眼睛瞪得圓圓的,瞪了他們幾秒鐘,目光轉(zhuǎn)移到走檐角落里的柴堆上,大大從柴堆里隨手抽出一根竹枝梢,兩三下掠去竹葉,竹梢上剩下細(xì)細(xì)長長的竹枝條。隨即,竹枝條抽到了我的手上、腿上、腳上,頓時火辣辣地、鉆心地痛。我跳著雙腳,雙手使勁往身后藏著。大大連抽帶罵,“……叫你耍鵝兒,看你還敢耍我的鵝兒不了?叫你伙到別個娃兒搗亂?”之后,我的手背上,小腿上,是一道道密密的,縱橫交錯的紅色印子,生疼生疼的。

晚上,大大做晚飯,把我叫到灶火邊去烤火。一抬頭,灶頭頂?shù)蔫F鉤掛架上,是一塊一塊長長的、紅紅的臘肉,大大抬手用火鉗輕輕地碰了一下那些臘肉,臘肉便在上升的柴煙中晃動起來,然后大大用菜刀在其中一塊臘肉上劃了一刀,手起刀落,一片紅紅的瘦肉便捏在大大的左手里了,大大右手張開火鉗,夾上那片瘦肉,徑直伸到灶膛里,一會兒香氣撲鼻而來。再一會兒,大大拿出火鉗,只見那片肉滋滋地滴著油。大大把那片肉放在碗里,遞給我,說“吃嘎嘎,香呢!”我抽泣著,大大摸了摸我手背、手肘上的紅色印子說,“還疼不?”我還是抽泣,沒有接大大遞給我的火燒臘肉?!跋愕煤?,不吃,大大吃了,乖,以后不要耍鵝兒了,你看把鵝兒都耍死了,一窩鵝兒總共才八個,眼看著就破了群,少了一個,幾個月長成大鵝就能賣錢了,可惜了!”我說:“我沒有耍,是哥哥、姐姐耍了。”大大略頓了一會兒,放下手里的火鉗,“來,大大抱抱?!贝蟠笙蛭疑扉_了手臂。

至今記不得那一晚,我是怎么睡著的。只記得竹枝條抽在身上的疼痛,以及大大抱著我,頭頂上柴煙氤氳中晃動的一條又一條暗紅色的臘肉。

其實,我一直記得大大出嫁的情景。大紅衣服,長長的麻花辮垂到腰間,在催促的嗩吶聲中,大大眼睛里噙著淚辭別我爸:“哥,我走了!”接著,大大上了花轎,花轎很快沒入了長長的迎親隊伍里。而大大長長的辮梢上系著的紅綢,如一團火焰,很久很久都在我的眼前跳躍著。當(dāng)爸爸背著我說去看大大的時候,我是渴望快點兒見到大大的。

然而,我見到大大的時候,離大大結(jié)婚的時間并不長,大大卻變了個人似的。大大在家的時候,長長的辮子,高挑的身段,走起路來慢悠悠的,瓜子型的臉龐上,一雙大而亮的眼睛,未說話先就笑瞇瞇的了。而現(xiàn)在,大大將長長的辮子挽在了頭頂,每天走路腳下生風(fēng),放下鋤頭,又拿起鐮刀。一天到晚,我沒見過大大閑在家里的時候,只有三餐做飯的時間在家里。每次大大出門,都說是干活兒去,以我三歲的認(rèn)知,我還不懂得大大作為一個剛過門的新媳婦,白手興家一天到晚地忙碌、焦愁。

記不得過了多長時間,印象中只記得每天我在大大家的院子里,周圍年豬的叫聲更密集了。大大在準(zhǔn)備過年的團圓飯了,記得來的人很多,爸爸也來了。四方桌上,一盤盤蔬菜的中間,有一碗切片冒尖的臘肉,色澤已經(jīng)褐紅、透亮,油汪汪的,大大往我爸爸碗里夾了一片臘肉,再伸筷子夾了一片放在了我的碗里。臘肉的香味還是壓不住我手上腿上凍瘡的疼痛。我的手背上,小腿上,大大用竹枝抽下的紅印,后來成了凍瘡,大多發(fā)炎紅腫了。爸爸問我大大:“……咋長弄多凍疤喲?”大大說:“可能是河風(fēng)吹的,今年冬天太冷了。”

從小到大,我的心事都是給爸爸說,但直到后來我上學(xué)、離家、長大、成婚,都沒有和爸爸說過此事。后來,我雖然離娘家山高路遠(yuǎn),不能常回去,但會給爸爸寫信,再后來就是打電話。記得我的女兒十來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和爸爸通電話,說起上班、家務(wù)、帶女兒,一天到晚忙亂不堪?!霸倜υ倮郏畠鹤孕〉浆F(xiàn)在都是我自己帶,我不愿意假手于人”。話趕話說到那里,我才脫口和爸爸說了三歲時,在大大家的那些往事,我說得輕描淡寫,像故事一樣講給爸爸聽??墒?,電話里我聽到了爸爸壓抑的嘆息,沒有想到事隔經(jīng)年以后爸爸還記得這件事情。爸爸說:“那時家里頂著‘帽子’,在你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幾張嘴,家境艱難,想著送你到大大家去能吃飽飯。過年了,我去接你。背你回家的時候,覺得輕了好多,我就曉得你受了苦。上船的時候,大河里一個浪子打來,差點兒把你倒到河里了,好危險喲,失悔了好久喲,我悄悄壓在心里幾十年沒有說……”

至今,爸爸早也不在世了。但我一直記得爸爸說起那個清晨的語氣。雖然隔著長長的時光,波峰浪涌卻如在我的眼前,也一直埋在爸爸的心里。那是除夕前一天,清早五點多,天光未明,爸爸又用竹編的座座背篼,把三歲的我背上,大大打著煤油竹筒給我們照路,一直送我們到河邊等船。

我大大住的地方,在長江下游。長江水浩浩蕩蕩,穿山越谷流到合江縣城三江嘴的河灘處,與西來的赤水、習(xí)水交匯,再分流而下。三水匯合的江水從合江三江嘴出發(fā),峰回路轉(zhuǎn)下流15千米,到那個山水相依叫川天化的央企,河流再順山拐一個彎,對岸河畔的高坎坡塄上便是我大大的家。這個地方,平常出行無論是趕榕山場,還是到縣城,都隔河渡水,只有靠這班機帆船行走水路,水上的路每天只有一班從銅千灣起航,逆流而上,沿路靠幾次岸,終點??亢辖h城北門口的機帆船,每天只有一個班(次),如果錯過清早這班船就沒辦法出行了。我大大家門口的河邊,是這班船??康囊粋€小站,船從靠岸到起錨只有幾分鐘。

也許是臨過年,河面上還看不到船來的影子,而岸邊卻等候著烏泱泱的趕船人。有挑菜的,有背紅苕的,有扶兒攜老的,有抬豬牽羊的,有背雞挑鴨鵝的,還有手里提著臘肉的,臘肉上基本都貼著或包著紅紙,那多半是過年親友間互送的年禮。河岸上有大人,有小孩子,還有老人,小孩子的哭聲,大人們的說話聲,哭的鬧的嚷的笑的,沉睡的河壩早早地醒來了。

等船的人越來越多,嘈雜聲越來越大。不知甚時,下起了雪粒籽,落在脖子里、臉上,冰冷的。候船的人來回走動,不時用嘴呵著手,跺著腳。等著候著,下游河流拐彎的地方,水面上出現(xiàn)了亮光,人群里便有人驚呼——船來了,船來了!船越來越近了,船影慢慢清晰起來,船先??亢訉Π兜拈派?。一會兒,船從榕山站起錨往江對岸而來,汽笛鳴響,接著便看到銀亮的浪花涌著船舷,船舷的甲板上擠擠挨挨的人也能漸漸看得清晰了,岸邊候船的人便擁擠、嘈雜、騷動起來。船靠岸了,水手將跳板一頭搭在船舷邊上,一頭固定在河岸上,江中的船還在漂動著,趕船的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擠上了跳板,當(dāng)人走到跳板中心的時候,長長的跳板便顫顫悠悠起來,跳板下,銀白色的浪花翻滾著,嘩啦嘩啦地拍打著河岸。

爸爸要上船了,大大將手里一直拿著的紅紙包遞給爸爸,說:“哥,給你個刀頭兒(過年送臘肉給親友時,送的一方對臘肉的謙稱,川南有的還俗稱臘肉為揚塵吊兒),回家讓嫂子嘗嘗。”爸爸推讓不過,接在手里,與大大在江邊分別:“好好過年,過了年回家來耍。”爸爸叮囑大大。

爸爸背著我,從河壩上一腳跨上了船舷邊的跳板,邊走向船艙邊扭頭看向大大“回吧,八妹,落雪了,冷得很了!”爸爸扭頭與大大告別的瞬間,江中一個浪頭打來,船體猛烈地?fù)u晃,已經(jīng)走到跳板中心的爸爸,隨著波浪顛簸的船體一個趔趄,左手本能地扶住座座背篼里的我,右手一甩,算是保持了平衡,我沒有被倒在江水里,可爸爸手里大大給的紅紙包卻甩了出去,一個高高的拋物線,飛入江中。隨即,一個浪濤翻滾而來,打了個漩,一個浪頭蓋過來,紅紙包立即隨波漂走了。那紅紙包里,是大大送給爸爸的過年臘肉,爸爸從大大手里接過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還沒有三分鐘,手里卻空空如也,只望見白浪滔天的江水。

歲月如那江水,一波涌著一波滔滔遠(yuǎn)去。

42年后的冬至那天,草葉一夜之間上了清霜,比我三歲時在大大家度過的那個冬天更瑟瑟寒冷,父親被從靈床上抬入了他的千年屋。父親走完了這個世界的路,將要邁向另一個世界。我自小出外求學(xué),之后遠(yuǎn)離那個給予我生命的家鄉(xiāng),與我的父親聚少離多。我不知道父親后來的人生中,有多少次走過那條吞沒了臘肉的大河,有多少次經(jīng)歷心有余悸的江中顛簸。

四十多年的時光,如那沖走父親手里臘肉的大河湯湯、白浪滔天,流淌不息的江水如春秋更替的歲月,一波又一波滾滾而去,沖走了多少人和事,但沖不走的是家鄉(xiāng)殺豬過年的年俗,沖不走的是那褐黃而透亮的臘肉。

“走”了一百多里的年禮

在我的家鄉(xiāng),人們丈量距離的單位習(xí)慣稱為里,1千米是2里。比如,從我家往西八里地,是留學(xué)堂村中心所在地王嘴;從我家往西十五里地是佛蔭鎮(zhèn)政府所在地,也是佛蔭老場,逢陰歷三、六、九人們聚集在此,進行物品流通、趕場交易的集市所在地;從我家往西30里地是擂子山村,那是我母親娘家所在的村子;從我家往南十五里地是赤水河邊;從赤水河邊往東15里是合江縣城……這是我記事以來聽人們對周邊村子里程的計算法以及地名的叫法。有的村子以地理標(biāo)志而命名,比如我們村西的擂子山村,因村子里有一座山叫擂子山而為名;有的以歷史遺存命名,比如我的村子留學(xué)堂,是村子里歷史上有一所由鄉(xiāng)賢捐資而建的私塾,故而得名。

母親十一二歲的時候,外公外婆先后離世,母親跟著二哥長大(母親的大哥工作外地)。母親與父親結(jié)婚后,每年正月初二或初三,都會回娘家給二哥二嫂拜年。拜年不能空著手,一定得帶年禮,這是長輩沿襲下來的禮數(shù)。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土地承包到戶的第一年,時令過了冬至,當(dāng)孩子們傳唱“年豬年豬叫,過年過年到”,數(shù)著日子盼過年的時候,母親喂了一年的豬已經(jīng)膘肥肉滿了。那一年,我家殺了一頭兩百多斤的肥豬過年,母親不再為過年送娘家的年禮犯愁了。母親給二舅背了一塊帶豬尾巴的坐臀肉(坐臀肉,位于豬后臀上方,北方又叫元寶肉,是豬身上肉質(zhì)最細(xì)膩口感最好的肉),有十余斤重,我和大弟跟隨母親去拜年。

時間推回到臘月初,我們家殺年豬的時候,“帶尾巴那個坐臀大大子地砍,熏成臘肉,娃兒他媽過年回娘屋當(dāng)年禮。”父親叮囑殺豬匠時,我在一旁聽得真切。肉在陶瓷缸里腌好后,父親用竹篾子挽成細(xì)繩,再將肉穿起來,高高地懸掛在灶火頂上,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煙熏火燎,到過年的時候,這塊坐臀肉已經(jīng)由白色變得黃澄澄的了。

我家去二舅家,中間要經(jīng)過三四個村子,王嘴、羅傘嘴、尖山子、佛蔭場、中壩嘴。從蜿蜒的山路而盤山公路,我們走過山林,走過村子,走過佛蔭場,再走過山林,再走過村子,才走到了擂子山村。我和母親、大弟弟,一上午走了30里路,中午才餓蔫蔫地到達二舅家。

我大嬢兒(母親的大姐)帶著表哥、表妹先到了,舅媽將飯菜已經(jīng)端上了桌,正要吃午飯。母親見到二舅、舅媽,相互拜年后,母親拿出了臘肉,遞給二舅,二舅趕忙將端著正要上桌的一碗白菜湯放下,雙手從母親手里接過了臘肉。

大家團坐在四方桌上,方桌中間是一碗肥瘦參半的臘肉。臘肉是川南地區(qū)過年必備的大菜,也是過年待客必有的禮數(shù)。如果隆重一些,會有盤子菜,七寸盤子里盛的是臘豬肝、臘豬心、臘豬肚、臘豬嘴等臘味,香腸也是不可少的。我舅媽家過年的飯桌上沒有這些,除了八仙桌中間一碗臘肉外,就是蘿卜、白菜、粉條等素菜,還有米白玉嫩如脂的豆花。

早上臨出門的時候,母親就叮囑:吃飯要講禮數(shù),不許窮吃餓吃的樣子,拈菜要少少地夾,不要一筷子挑一大箸,尤其是不能隨便拈(方言,指用筷子夾)中間那一碗臘肉,得等飯桌上長輩舉筷子喊“請”的時候,才能動筷子拈一片臘肉,尤其不能一筷子拈兩片,或者筷子在菜碗、肉碗里亂翻,只能夾靠著面前的菜,不能過河到對面夾菜去。我和弟弟雖然餓了,也很想多吃幾片臘肉,但是,必須要遵照母親一向教給我們的規(guī)矩。

“哇——哇——哇”,表哥猛一下驚喳喳地哭起來,嘴里的臘肉還沒有咽下,大嬢兒剛端著飯碗離開飯桌,去灶屋盛米飯去了。

桌子成四邊形,我就坐在表哥對面,將這個場景默默地看得真真切切。在舅媽還沒喊“請”的時候,表哥就將筷子伸進臘肉碗里,夾了一片臘肉放在嘴里,剛咀嚼了兩下,坐在表哥右側(cè)的舅媽便將手挨了一下表哥,接著就是表哥驚喳喳的哭聲。

大嬢兒聽到表哥哭,端著飯碗趕緊回到飯桌,一個勁兒地問“咋啦?咋的啦?”

“二舅媽掐我的屁股!”表哥眼淚滾到臉蛋上,再吧嗒吧嗒地掉在飯碗里,筷子杵在碗里,咧著嘴哭泣。

大嬢兒略一沉默,然后褪下表哥的褲子看了一眼,馬上哄表哥說,“沒來頭得,可能是貓兒撓了一下,你看那不是貓兒嘛?!倍粟s緊夾了一片臘肉放到表哥碗里,“來,吃嘎嘎,表哭,等哈兒二舅給你打那貓兒?!逼鋵?,二舅的貍貓并沒有在飯桌周圍,飯桌底下倒是臥著二舅家的看門黃狗。舅媽也附和二舅說:“就是,表哭了,等哈兒打貓兒?!贝髬輧簺]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哄表哥。氣氛沉悶著。母親見狀,岔開話題,不斷地拉著家常,但大嬢兒沒有接話茬,也沒有再拿起筷子。

母親說:“姐姐,快吃飯,等哈兒菜涼了?!?/p>

二舅也說:“就是,大姐,吃飯,吃飯?!?/p>

大嬢兒說:“恁慢慢吃,我吃飽了?!?/p>

大嬢兒離開飯桌出去了,留下了剛盛的那碗米飯,白花花地晃著我的眼。表哥沒有大聲哭了,但杵著筷子抽泣著,肩胛一聳一聳的。

飯桌中間的那碗臘肉下得很快,一會兒就快見碗底了。“咳,再切點肉來?!倍藢藡屨f。舅媽高興地去了灶屋,一會兒切來一刀肉,放到碗里,碗里的臘肉又冒尖了。到我離桌的時候,我看臘肉碗里又快見底了。

午飯后,大嬢兒辭別二舅舅媽要回家,二舅讓大嬢兒背點兒青菜回去吃,說剛從菜園里砍的菜鮮嫩,城里買不到的。大嬢兒高低不要,無奈,舅媽和母親送大嬢兒,舅媽把青菜給大嬢兒背到路口,目送大嬢兒和表哥表妹仨走到公路上,上了返回縣城的汽車。舅媽對母親說,“恁二哥在屋頭,七妹你帶娃兒先回嘛,我要到李珍家耍哈兒的?!本藡屨f著就往路口以東的一戶人家走。

母親說:“我都好久沒回娘屋了,還真是想看看李珍去了,走,二嫂,我也跟你一路去耍哈兒?!?/p>

二舅媽像是望著路邊油菜田里蔥綠的油菜,略一努下巴岔開了話題,“七妹,你看這油菜長得好乖喲,恁二哥說今年多打點菜籽油,等過年的時候,你來我們就有油炸酥肉吃了。”姑嫂倆一前一后,往大路口東側(cè)的一幢黛青色瓦房走去,我寸步不離地跟在母親的身后。

母親和二舅媽從大路上拐入一條小路,走近了,只見竹樹掩映的瓦房,單生獨戶,青石板鋪的壩子,清掃得干干凈凈。男主人正在院子里淘洗紅苕,說是還有兩頭豬,用紅苕和米糠煮豬食。女主人聽見說話聲,從屋里迎出來。瘦而高挑,短發(fā)。無疑,這就是二舅媽和母親說的李珍了。二舅媽避開母親,三兩步插到女主人面前,拽了一下她的衣角,女主人隨即和舅媽返回了灶房。

青石院壩里,一個穿著紅燈芯絨外衣,黑燈芯絨長褲的小姑娘正在踢雞毛毽子,隨著毽子上下翻飛,她高高的羊角辮也左右搖晃,“你媽媽是李珍吧”,母親走近小姑娘問。姑娘點了點頭,母親便停下了腳步,逗小姑娘說,“看到你媽懷著你,一晃都長弄高了,你和我女兒同歲的,你們一起耍嘛。”就在母親和小姑娘說話的一會兒工夫,我舅媽跟隨李珍進了她家灶房,我也跟了過去。

“快點兒,拿個碗”,我舅媽對李珍說。我懵懵懂懂地看到了舅媽的秘密。李珍麻利地打開碗櫥,拿了個青色大碗,我舅媽解開圍裙兩角,一抻一倒,大碗里便是切成片的臘肉,滿滿的一碗。李珍打開碗櫥,將碗放了進去,關(guān)上了櫥門,眨眼工夫她們倆就完成了這一系列動作??吹竭@一幕,我才恍然明白了舅媽從吃飯到出來,為什么腰間拴著的圍裙一直都高高地挽著兩邊的裙角了。原來飯桌上碗里冒尖的臘肉很快就碗見底了,不是都吃了,而是大多進了舅媽的圍裙里了。人小不明事理,后來,我把看到的這一幕告訴母親,母親說:“這是臘肉走了路,不要對別人講。”當(dāng)然,小小年紀(jì)的我,不懂得什么叫走了路?心想,臘肉又沒有長腳,怎么就叫走了路??串?dāng)時舅媽神秘的樣子,我不敢多問。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鄉(xiāng)村里臘肉精貴,除過年過節(jié)和人來客往外,平常難得吃一次臘肉。舅媽將飯桌上的臘肉送進了李珍家的碗櫥里。這個秘密飯桌上的二舅不知道,大嬢兒不知道,表哥表妹是更不知道的,只有我看到了這一幕。

李珍與舅媽立即從灶房出來,在青石壩上熱情地迎上母親,和母親拉著家常。而院子里穿著西服淘洗紅苕的男主人,看著我舅媽從灶房出來,趕緊從堂屋里搬出小桌、凳子,放在堂屋外寬寬的走檐上,拿出橘子、瓜子、花生、水果糖等,一番熱情讓座,招呼吃喝。

我在石壩里和她家的女兒玩著踢毽子。她家女兒小名花花,用銅錢做的雞毛毽有點兒像羽毛球,踢在腳上較有分量。剛開始我把握不住重心,雞毛毽總是踢偏,花花給我示范了幾次。在示范與學(xué)習(xí)的過程中,我和花花很快熟絡(luò)起來?;ɑㄕf這個雞毛毽子是過年的時候,她爸爸做的,一共做了兩個?!半u毛是除夕殺公雞留下的翎毛,銅錢是我爸爸從單位帶回家的?!被ɑㄕf,她的爸爸是公家人,工作于場(鎮(zhèn))上。她寒暑假或是周日的時候,偶爾會去爸爸的單位耍。

半下午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女孩子和我們一起玩兒,她叫毛毛,與我舅媽同一個屋基,兩家的大門隔天井而相望,毛毛比我和花花大兩歲。毛毛將毽子踢得上下翻飛,左右旋轉(zhuǎn),雞毛毽子像長在她腳上似的落不了地。

踢累了,我們就勢坐在青石壩子沿上。毛毛從衣服口袋里拿出小圖書《孫悟空大鬧天宮》,我們沉浸在故事的精彩里,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毛毛不經(jīng)意地抬頭看到花花的父親,正熱情地招呼著我舅媽吃、喝,我舅媽也笑臉相迎,李珍也笑意盈盈的。只有我的母親站在青石壩邊上,望著遠(yuǎn)方如黛的桐連山,離走檐遠(yuǎn)遠(yuǎn)的,沒有參與到他們的吃喝說笑中去。毛毛站起來,用手掩嘴湊到我的耳朵邊說:“花花她爸與你舅媽是親戚!”然后毛毛沖我眨了兩下眼睛。

我不理解地看著她:“是親戚有啥神秘的,干嗎還要說悄悄話?你眨巴眼睛是啥意思?”此時,坐在我們一邊的花花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們。

“我屋基里的大人都這樣說,我聽來的,我啷個曉得是啥意思?”毛毛也不再用手掩嘴,一句“啷個曉得?”似乎更有些神秘了,又似乎我們小孩子真的弄不懂大人的世界,就像我弄不懂舅媽送臘肉為何要遮著掩著一樣。

毛毛站了起來,合上小圖書,裝入衣服口袋,對花花說:“不和你玩兒了,走啦!”

毛毛的一句話,仿佛與我像結(jié)成同盟似的。我也站起來,與毛毛手拉手,一前一后地離開了花花家。走了幾步,我回頭,花花站在石壩邊上,呆呆地看著我們,“幾時又來耍兒?”我定神地望了望她,只見她手里的雞毛毽子,褐紅色的翎毛在風(fēng)中微微地晃動著。

回到舅媽家,表姐正在堂屋里做作業(yè),她見我和毛毛回來了,放下作業(yè)本,邀我和毛毛一起到屋后的曬谷場玩兒。表姐拿上了她的橡皮筋,我們?nèi)溯喠鬓又そ?,玩兒著跳皮筋。跳得累了,我們來到曬谷場邊的竹林里玩兒竹子。正月里有拜竹子的?xí)俗,說拜了竹子會長得修長、高挑。我們找了兩棵距離相近呈平行的竹子,兩棵竹子之間只容得下一個人的空間距離,站在其間,雙手抓住竹竿,一邊搖一邊說“竹子媽、竹子娘,長得跟你一樣長!”然后雙手抻住兩棵竹竿,玩起了翻跟頭,比賽誰翻得多。這是我們小時候最愛玩兒的,基本都會玩兒。表姐一個跟頭翻上去,在雙腿貼著竹竿倒立的時候,衣服口袋里倒出了一個雞毛毽。見此,表姐雙腿一個騰躍站定。彎腰伸手撿地下的雞毛毽,毛毛見狀,眼疾手快,抓起那個毽子就跑。“我玩會兒,”毛毛在前邊跑,表姐在后面追,“給我雞毛毽?!币蛔芬粨屩g,扯掉了雞毛毽子上的兩根翎毛,那翠藍(lán)色的翎毛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地翻飛、飄落。待雞毛毽回到表姐手里時,已經(jīng)禿了小半邊,我們不歡而散。

其實,表姐的雞毛毽從口袋里掉落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看到了,和李珍家女兒花花的雞毛毽一模一樣,就連包銅錢的花布圖案,以及縫的針腳也是一樣的。

吃晚飯的時候,我靜靜地觀察著舅媽。下午李珍家的青石壩上,舅媽家對門鄰居家的女孩兒毛毛沖我眨巴眼睛的表情意味深長——“你舅媽和花花家是親戚”,而花花的話語也在耳畔回響“我爸做了兩個雞毛毽子”。舅媽熱情地招呼著我們夾菜吃臘肉,花布棉襖的外面仍然系著圍裙,但不是中午那一條圍裙了,這條圍裙短短的束在腰間,束出了舅媽細(xì)細(xì)的腰線。而晚上舅媽的裙角展展的,并未挽著。我望著橙黃的煤油燈光下,那一碗亮晶晶、油旺旺、肥瘦相宜的臘肉,卻不斷地想起下午看到舅媽圍裙一抻一倒的那一幕。

年味兒是臘肉的味道,誰家煮臘肉,山下彎里,坪上嶺頂,真是香飄十里。過年,走親訪友的人情禮往,也在那濃濃的臘肉香味兒里傳遞。

正月十四,我大嬢兒帶著表哥表妹從合江縣城出發(fā),到我家已近中午。一進家,大嬢先遞給我母親一個很大的紅紙包,母親打開一看,“姐姐,你在城頭,又沒喂豬兒,喝口水都需要錢買,吃根蔥沒錢也吃不著,你怎么還給我?guī)D肉?”

大嬢兒說:“要帶的,要帶的。過年呢!不能禮節(jié)不周,我就你這一個妹妹!”

母親打開紅紙,一下就認(rèn)出是正月初二她送給二哥二嫂的坐臀肉,大嬢又送回來了。過年殺的那頭年豬,在小豬只有幾斤重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母親被小豬的叫聲驚醒,去豬圈一看,小豬尾巴被耗子還是什么野物咬了。至此,直到長大,那個豬的尾巴靠近梢處有個豁口。母親應(yīng)當(dāng)是看坐臀肉上的豬尾巴豁口認(rèn)出來的。但是母親沒有欣喜,這應(yīng)該與母親常說的“恁大嬢兒的日子不好過”有關(guān)。

姨伯家是戴“帽”戶,大隊里有重活兒累活兒,或是沒人愿意干的臟活兒就派他去。當(dāng)時公社大隊里搞基建,石材不夠,有人就出主意拆生基的石板當(dāng)石材。說到拆生基,就是拆老墓,那是對墓主的大不敬,是犯忌諱的。大隊里誰敢去動?于是,這活兒就自然派到我姨伯的頭上。

那時候以成份論,姨伯在村子里甚時都低眉順眼的,連大話都不敢說,大隊派給的活兒哪敢違抗?在拆生基的過程中,我姨伯大拇指被石頭打破了。也就奇怪,看似大拇指上擦破了點兒皮,并未傷及筋骨。然而,那個拇指卻一直潰爛,直到看得見白生生的骨頭。我姨伯多方求醫(yī)無果,幾個月后,正當(dāng)年富力強的年紀(jì)去世了,丟下我表哥和表妹一雙小兒女。我大嬢兒帶著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實在生活無著。在我姨伯去世一年多后,大嬢兒帶著我表哥表妹嫁給了縣城里的一個啞巴。啞巴在縣農(nóng)具廠打制農(nóng)具,啞巴還有一個六七十歲的父親。一家五張嘴依靠啞巴一個人養(yǎng)活,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

那一年,大嬢兒和表哥表妹在我家過的正月十五。在我老家,正月十五這個日子,是與大年除夕一樣看重的節(jié)日。過年前,在“年豬年豬叫,過年過年到”的時節(jié)里,我家是殺了年豬的,灶間,長長的竹竿上,掛著熏得正是火候的臘肉、香腸。母親煮了臘肉,還煮了豬耳朵、豬嘴、香腸等臘味兒。飯桌上,父親和母親輪番地往大嬢兒飯碗里,往表哥表妹飯碗里夾肉,添米飯,不是一片一片地夾,而是一摞摞地夾,一筷子下去就是三片兩片的。大嬢看著碗里透明黃亮的臘肉,在飯桌上流淚了。大人之間的談話,從不避諱我們這些小孩子,我常在一邊默默地聽。

原來,正月初二大嬢兒帶著表哥表妹去舅媽家拜年,午飯時表哥確實是被舅媽掐了屁股?!爱?dāng)時,我褪下娃兒的褲子一看,屁股蛋上是深深的指甲印,都掐進肉里淤血了?!贝髬輧赫f,“我再窮,但我也是當(dāng)媽的,這哪是掐娃兒的屁股,這分明是打我的臉啦,還不如面對面地打我兩拳,娃兒爸死了,就能讓娃兒受這樣的委屈?”

初二下午大嬢兒從二舅家臨走時,二舅硬讓大嬢兒背青菜回去吃,她推托不過,背回家拿出青菜一看,背篼底下是一塊坐臀肉,“肯定是二哥放到青菜底下的,看來,飯桌上發(fā)生的事情,二哥心知肚明”,母親繼續(xù)勸慰大嬢,“大姐,別想那些了,事情過去了,畢竟是自家的親兄弟。”

“過年呢,家里實在是拿不出什么像樣的年禮,就把這塊臘肉背來了”,大嬢兒對母親說。至此,母親明白了為何她過年送給二舅的年禮,又被大嬢當(dāng)年禮送到了自己的手里的經(jīng)過。正月十六,大嬢兒離開我家回去的時候,母親將那塊坐臀肉用紅紙包好,放在背篼底下,上面給大嬢兒放上了綠綠的冬寒菜和紫紅的油菜薹,讓大嬢背回去。

從我家到二舅家,30里;從二舅家到我大嬢兒家60里;從大嬢家到我家30里。從正月初二到正月十四,這塊坐臀肉用了12天,轉(zhuǎn)了一個圈,又回到了我家。正月十六,母親又送給了大嬢兒,因為母親認(rèn)為,帶尾巴的坐臀肉,是一頭豬身上肉質(zhì)最好的肉,也有吉祥之意。算起來,那塊臘肉,從我家出發(fā),從西到東,從南到北,經(jīng)過了母親哥哥姐姐的手,漂流了一圈,行程一百五十里。漂流的是年俗,傳遞的是過年的禮儀,是親人之間的溫情。也讓自小的我,從中窺到了一些人性的幽微。

那根長長的線

“年豬年豬叫,過年過年到”,殺豬過年,是大人們對過年的期盼,也是一年勞作耕種的總結(jié)。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到過年的時候,家里有沒有肥豬殺,也是衡量一戶人家的年景,或者勤懶的重要標(biāo)志。過年做臘肉,是南北都具有的年俗,但又因地區(qū)不同、氣候環(huán)境不同而做法和口感都各有差異。

在我川南的老家,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生活物資緊缺,誰家有男娃長大了,到了說親的年齡。媒人向女方提親時,女方的父母通常會問媒人男方家過年殺年豬了沒有?殺了幾頭?女方到男方家第一次上門相親的時候,都要到灶間探看一番,看看灶間里掛架上有多少臘肉?光景好的人家,殺一兩頭年豬的,灶間掛架長長的竹竿上,長的、短的,掛著滿滿的臘肉。光景不好的人家,遇上女方上門相親,借也要借幾條臘肉掛到灶間充當(dāng)門面。臘肉,又是鄉(xiāng)村冷藏設(shè)備不具備的時期,儲存肉食最好的一種方法,也是一年到頭逢年過節(jié)、栽秧打谷、人來客往,保證飯桌上有肉食的一種方式?!?·12”汶川地震的時候,墻倒屋塌的鄉(xiāng)村廢墟里,不時能看到一竹竿、半竹竿的臘肉,顏色褐黃褐黃的,讓人在廢墟里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我的家鄉(xiāng),一到臘月天氣,四野會傳來此起彼伏豬的號叫聲,這聲音里有豬的恐懼、有掙扎,還有絕望。隨著我的漸漸長大,我才意會了三歲那年,爸爸把我獨自留在大大家時,大大說我“嚎得跟殺豬似的!”鄉(xiāng)村里這樣形容一個人的哭泣,也不是大大發(fā)明的,凡是哭得歇斯底里的,大概都被說成是“嚎得跟殺豬似的!”

臘月里,空氣里飄散的都是年豬湯的香氣。

臘月里,殺年豬的喜悅在人們見面的寒暄和問候里。

“殺幾百斤喲?”

“兩百多斤?!?/p>

“某某家殺了三百多斤?!?/p>

“人家屋頭的那個好會喂豬兒喲!”

年豬殺得大,是家戶里女人在鄉(xiāng)村的自豪,也是家戶好光景的榮光,還是鄉(xiāng)村好年景的標(biāo)志。

所謂年豬有兩層意義:其一,一般是頭年就買回小豬,只有幾斤重,喂到第二年臘月,通常有三兩百斤重。豬生長的時間要一年,或一年多,生長的周期是跨了年的;其二,秋收后,糧食歸倉,豬吃了一秋天一冬天的大米、米糠、紅苕,到臘月,已經(jīng)長得膘肥肉滿了。快過年的時候,便約殺豬匠,準(zhǔn)備殺了腌制過年的香腸、臘肉。

我記事以來,家鄉(xiāng)的農(nóng)人們一年到頭在田地里耕耘勞作,可謂是靠天吃飯,如果遇上三晴兩雨、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好年景,收成就好。家禽家畜是一家的經(jīng)濟支柱,娃娃讀書、穿衣,以及家庭修房建屋、人情客往的開支,都依靠它們賣錢。家家戶戶都喂雞喂豬,豬少的兩三頭,多的四五頭、五六頭,喂大了就出欄賣錢,當(dāng)然希望家禽家畜們順順?biāo)焖斓亻L大了。一旦出現(xiàn)了雞瘟豬病,如同家人生病一樣著急心疼。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清早路過一片樹林,見我同班同學(xué)的母親在樹林下的地角里一邊哭一邊刨土。見狀,我駐足,土邊躺著一頭豬,豬雖瘦,但看上去架子卻不小了。到了學(xué)校,我把看到的一幕問同學(xué)。她說:“家里的豬病了,不吃不喝,叫獸醫(yī)打了兩次針,今天早上母親起床發(fā)現(xiàn)豬已經(jīng)死了。”她和兩個哥哥被母親的哭聲驚醒,都早早地起了床,她的父親早早去世,母親拉扯著他們兄妹仨,一家的經(jīng)濟來源全靠母親喂豬賣錢,原本指望這頭豬長大賣錢,用著過了年家里三兄妹開學(xué)的學(xué)費、書本費,現(xiàn)在只得埋入泥土里,母親特別傷心,也特別無助。我的同學(xué)說起早上的情形,當(dāng)然,那時候,她肯定也沒有預(yù)料到,來年春天,她就此輟學(xué)了,因為這頭豬死后,她家的另兩頭豬也相繼死了。

因此,殺年豬是有諸多講究的,也是有儀式感的,預(yù)示來年的吉祥,也是老家重要的年俗之一。殺年豬的時候,是不是一刀斃命,放血是否順暢等,都是格外隆重而講究的。和鄉(xiāng)村里平常操辦婚喪嫁娶等,辦宴席殺豬的意義又是不一樣的。

通常,進入冬至,或者臘月后,由家中的長輩或是家里主事的人,首先要盤算請口碑好的、信得過的殺豬匠。比如:有的殺豬匠一刀殺不死豬,還要補第二刀;有的殺豬匠把豬放血了,按豬的一松手,豬還從板凳上下來跑了;有的殺豬匠下水打理得不干凈,剃豬毛不光溜等,這樣的殺豬匠都是口碑不好的,一傳十,十傳百,口口相傳會傳得很遠(yuǎn),殺年豬是不能請這樣的殺豬匠的。

定下殺豬匠后,再與殺豬匠相商殺年豬的時間。十鄉(xiāng)八里家家戶戶都要殺年豬,口碑好的殺豬匠會很忙,有時一天要跑幾家。我的老家,沿大河兩畔蜿蜒起伏,大多處于丘陵地區(qū),山與山,嶺與嶺相連,看起來炊煙相連、雞犬相聞,一嗓子能喊得應(yīng)。望山跑死馬,山路蜿蜒,走起來卻很遠(yuǎn),農(nóng)家居住分散,戶與戶之間相隔三五里,七八里,十來里都不一定的。殺豬的匠人會根據(jù)相互之間的距離、路線,約定下他跑起來比較方便的日期。

殺年豬的日子定下來后,便與三四個平常關(guān)系友好的親友約定,到那天來幫忙按豬。豬殺后,殺豬的當(dāng)天會請殺豬匠和按豬的親友吃一頓全豬湯,殺豬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要請鄉(xiāng)親鄰里吃年豬湯。其實,這也是鄰里鄉(xiāng)親友好往來,建立互幫互助睦鄰關(guān)系的一種形式,平常紅過臉的、拌過嘴的,甚至吵過架的,都會在這熱熱鬧鬧的年豬湯中開懷一笑、煙消云散。

殺豬日期定下后,就是等待殺豬匠到來了。小時候,父親定下殺豬的日期,都會告訴母親,因為要被殺的年豬頭一天不喂食。我當(dāng)然也聽在耳里,看著放學(xué)后或者假期里,我找豬草,慢慢喂大的豬,就要被殺掉了,我會很舍不得。我從豬圈的石頭縫里伸手去摸摸它的耳朵,蹄子、肚腹、脊背。當(dāng)我摸它的時候,豬的嘴會一拱一拱地、呼哧呼哧地蹭蹭我的手,然后會慢慢地躺下來,眼神里我看到的全是溫順,沒有驚恐,看來豬真的不知道就要被宰殺了。

我從來不敢看殺豬,一般看見背著亮光閃閃的挺桿、殺豬刀的殺豬匠到家,我就會躲出去,但是豬被殺時聲嘶力竭的慘叫聲會傳得很遠(yuǎn),躲哪兒都能聽到。如今,只要想到殺豬,豬拼命時的慘叫聲,仿佛穿過幾十年的歲月,還在耳畔響起。

雖然舍不得豬被殺,但吃著母親熏制的臘肉香腸的時候,又盼著來年過年殺豬,熏制香腸臘肉。內(nèi)心里,不知是盼著過年,還是盼著年豬帶來的美味兒。

母親說,現(xiàn)在老家好多人家都不喂豬了。臘月時,鄉(xiāng)村里很安靜,很少能聽到殺年豬的豬叫聲了。年輕人正月十五還沒有過,通常正月初三、初五后,就陸續(xù)出外打工了,家中留下老人、孩子,年紀(jì)大的,豬也喂不動了。

我母親也如是。

父親去世后,母親一夜間鬢角飛霜,冠心病加之腿疼,身體大不如前,上街買個菜,也得三步一歇五步一停??墒?,在城里生活的母親,每年冬至過后,進入臘月,就會想方設(shè)法托人買土豬肉,腌制、煙熏,做成臘肉,趕在過年前快遞給我。去年臘月,我又收到了母親快遞來的臘肉,母親在電話里反復(fù)地說“不像你爸在世時做的臘肉好吃了。”

我懂得,母親懷念的不僅僅是父親做的臘肉,而是懷念兩人相扶相攜殺豬過年,腌肉、熏香腸、做臘肉的那種煙熏火燎的日子。那是最實在的人間煙火味兒,也是最滋潤的日子。懷念這種煙火味兒的何止是夫妻,還有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游子,那是思親之味兒,也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父親在世時,年年家中殺年豬做臘肉,每年父親早早地在灶火上方備上掛架,搭上長長的竹竿,將腌好的臘肉、香腸掛上去,利用每天做飯的柴煙,飛升上去慢慢熏制。在熏臘肉的時間段,所用的燒柴,父親會有意識地準(zhǔn)備一些柚子葉、柏樹枝、橘子皮、香樟樹枝、芭茅草、甘蔗葉、花生皮等。每年老屋前的那株老桃樹開花的時節(jié),我便回家,母親煮熟切片的臘肉,看上去通透明亮,黃里透著微紅,吃到嘴里,滿嘴溢香,肥而不膩,瘦而不柴。

父親去世后的這幾年,母親為了讓我能吃上色澤美、口感好的臘肉,真是煞費苦心,不辭勞苦。

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年,過了冬至,在城里居住的母親就打電話回老家,從好友那里得到消息,老家有的人家要殺年豬賣肉,肯定是喂紅苕、米糠、豬草的土豬。于是,母親托她的好友幫著預(yù)訂下一頭豬的后腿肉。

殺年豬那天,母親從縣城出發(fā),背上食鹽、花椒、白砂糖、茴香等,乘車近20公里,再步行二三公里山路,到了那戶人家。肉過了秤,母親付了錢,拿出預(yù)先備好的腌肉材料,隨即將鮮肉腌好,臨走時,母親另拿了些錢,拜托人家說“勞駕你肉腌三四天后,幫我翻一翻,一周后再提出來掛在你家的灶火架上,幫我煙熏上,快過年了我再來背?!?/p>

“舉手之勞,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買肉已經(jīng)開了錢了,不要再拿錢了。”那戶鄉(xiāng)親執(zhí)意沒有收母親多付給的錢??斓竭^年的時候,果然,那戶鄉(xiāng)親幫母親把臘肉熏得色澤漂亮,入口醇香。母親雖然不惜腿疼往返鄉(xiāng)下兩趟,但是母親高興,備好了熏制火候到位、黃澄澄的臘肉過年。

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年,老家沒有人家再殺年豬賣肉了。母親又想了個辦法,早早托市場里賣肉的老板,“到鄉(xiāng)下訂貨遇到土豬肉,幫我買兩個后腿。”果然,冬至后,母親買到了鄉(xiāng)下農(nóng)家喂的土豬肉,還是后腿,為了方便熏制,肉店老板給母親將肉切成了六條,每條有五六斤重。

可是,肉腌好后,母親卻犯了難,城里那種自制熏籠的急熏方法,母親一直就不贊同,一方面是擔(dān)心有安全隱患,另一方面母親認(rèn)為那不是熏臘肉,充其量算是火烤肉,影響肉質(zhì)的鮮美、口感。母親左右思量,打電話給大大:“嫂子,要得,你背來熏嘛,我每天做飯,掛灶房屋里順便就熏了。”大大熱情地回應(yīng)母親。母親背上已經(jīng)腌好的土豬肉,乘車七八公里,步行一公里,到了我大大家。母親和大大一同把肉掛在灶間的掛架上才放心地回家。母親回城后,眼瞅著過了臘月二十,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高高興興地乘車去大大家,將臘肉背回縣城,然后再快遞給我。

那一年快過年的時候,我同樣收到了母親快遞來的臘肉,但是母親從沒有和我說臘肉熏制的周折。直到清明節(jié),我回家祭奠父親,母親才和我輕描淡寫地談起?!皨?,以后不要給我做臘肉了,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以前,爸爸在世的時候,豬是自己喂的,柴煙是自己家的,不用麻煩人幫著熏制?,F(xiàn)在,看您做臘肉多費周折呀。我怎么能吃得下去?”

哪知,父親去世后的第三年,還有16天過年的時候,我又收到了母親快遞來的臘肉。今年的臘肉與以往的不同,母親說,沒有用柴煙熏過,城市里,實在沒有辦法熏。何止是熏,就是買肉這一個環(huán)節(jié),母親就頗費辛苦。這是我收到肉以后,弟媳在微信里告訴我的,母親卻只字未提。

現(xiàn)在鄉(xiāng)村里年輕人都出去了,留下老年人喂豬的越來越少了,肉店老板也很難買得到鄉(xiāng)村里的土豬殺了。母親冬至前就在肉店老板那里預(yù)訂了土豬肉,但眼瞅快到臘月半了還沒有買到。母親等不及了,早上七點鐘市場還沒有開門就去排隊。原本肉店老板,偶爾在上午八九點鐘的時候,能從鄉(xiāng)下買來一頭土豬肉,但肉一送到店里,就被早早等在肉案前、年輕力壯的顧客,你一塊肉,他一條腿,一搶而空,一頭豬兩三個人,或者五六個人就搶光了,土豬肉供不應(yīng)求,腿疼的母親根本搶不到手。

冬天的寒風(fēng),濕冷濕冷的,70多歲的母親連續(xù)去市場排了四五天的隊,每天都空手而歸。肉店的老板實在看不過去了,加之母親一年到頭都是她家的老顧客,而且還是提前預(yù)訂了的。有一天,老板在沒有開賣之前,先給母親砍了一個后腿留著,直接過秤賣給了母親,母親才算買到了土豬肉,雖然一斤肉貴了兩三塊錢,但買到了母親就高興。

母親提著20多斤肉,平地走著還好一些,遇到上臺階就困難了。偏偏合江縣城是背山臨河的城市,城市里九溝十八巷,到處都需要爬坡上坎。從市場回母親家,要經(jīng)過大寺巷,張家溝等,要走好幾處臺階,其中一條最長的臺階,有五百多米長,一路上坡。走在這些青石臺階上,母親腿疼,走不動,加之冠心病,走起來喘得呼哧呼哧的。母親左手抓著臺階外的欄桿,右手提著肉,走幾步停下歇歇,一步一步地往坡頂上爬著。

清早背菜到市場賣的一位婦女,從母親身邊走過時看到母親走得吃力,“你咋不拿個背篼背喲?來,我?guī)湍闾岬狡马斏?,到平路你再提嘛?!蹦莻€婦女本身自己都背著菜,還從母親手里接過肉,一直幫母親提到走完長長的臺階?!澳懵撸业戎??!眿D女先母親走到坡頂上,一直等著母親慢慢爬完臺階,才把肉遞給母親,讓母親在平路慢慢地走。她才背著菜往菜市場匆匆而去。

當(dāng)?shù)芟备嬖V我時,我望著母親寄來的臘肉,想著那位早起賣菜的婦女,以及那位到鄉(xiāng)下買土豬肉賣的肉店老板,想著快遞過程。在山西的我,要吃上臘肉,得經(jīng)過多少環(huán)節(jié),經(jīng)過多少人的雙手??墒牵赣H總是堅持地說:“恁爸在世的時候,年年過年能吃上臘肉,不能說恁爸不在世了,女兒們就連臘肉都吃不上了,沒有臘肉,怎像過年?”

這就是母親,望著那些經(jīng)過母親的手腌制,長路迢迢寄到我手里的臘肉,想著我的鬢發(fā)霜白的母親,疼痛著腿一步一爬行,以及寒風(fēng)中排隊買肉的情景,我怎么能吃得下去?這就是我的母親,和所有天下的母親是一樣的,她對兒女的愛,只有那臘肉的醇厚濃香能夠企及。

我合江的一位文友,也是一位母親。今年過年的時候,去巴黎陪伴坐月子的女兒,行囊里裝著她親手熏制的四川臘肉。也許她的女兒也如我一樣,遠(yuǎn)在異鄉(xiāng),味蕾對家鄉(xiāng)風(fēng)味兒的渴望,其實是對親人的相思。臘肉的味道,對于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游子而言,就是過年的味道,就是濃濃鄉(xiāng)愁的滋味。

2017年4月21日,在兩岸志愿者的幫助與陪同下,97歲的抗戰(zhàn)老兵胡定遠(yuǎn)先生,終得以回到家鄉(xiāng)——合江縣白米鎮(zhèn)轉(zhuǎn)龍灣村,與外甥們團聚。1940年,胡定遠(yuǎn)離開家鄉(xiāng)出川抗日,于1946年輾轉(zhuǎn)去了臺灣,一去未歸。相隔77年的時間,已然白發(fā)蒼蒼、顫顫巍巍的胡定遠(yuǎn)先生與家鄉(xiāng)親友共進家宴的時候說:“最想念的就是家鄉(xiāng)過年,母親做的臘肉、香腸?!崩舷壬榱艘黄赛S而透亮的臘肉放在嘴里,牙齒慢慢咬合、咬合,并不住地點頭——“嗯,嗯,就是這個味道,記憶里母親過年做的臘肉,就是這個味道,千變?nèi)f變,家鄉(xiāng)過年必熏制的臘肉味道沒有變。”胡定遠(yuǎn)先生感嘆家鄉(xiāng)的老屋沒有了,代之的是寬闊的柏油路,美麗的高樓,繁華的街景,他在臺灣經(jīng)常做夢夢到這里??墒?,在胡老先生看來,家鄉(xiāng)外甥們的親情沒有變,家鄉(xiāng)的臘肉味道沒有變。對于海峽對岸的胡老先生而言,多少年里,鄉(xiāng)愁是一碗過年的臘肉,思在睡夢里,想在心坎坎里,望在眼窩窩里。

胡定遠(yuǎn)先生顛沛輾轉(zhuǎn)77年,總算在志愿者的幫助下從臺灣回家了。在親友的攙扶下,他來到父母雙親安睡的墳前,供上了一碗臘肉,焚香跪拜、淚水橫流地說:“爸媽,兒子不孝,多少年過年沒有回來,多少年清明沒有回來,而今,兒子終于回來了……”

看著老兵胡定遠(yuǎn)先生從臺灣海峽對岸歸來,把一碗臘肉供奉在父母雙親墳前的情景。我在思索,如果胡定遠(yuǎn)老人的人生按前天、昨天、今天分成三個階段——前天,胡定遠(yuǎn)在家里過年,母親為他做臘肉;昨天,他在海峽對岸,想念母親過年做的臘肉;今天,他回來了,捧上了一碗外甥過年做的臘肉,供奉在了父母雙親的墳前。

臘肉的味道,是過年的味道;臘肉的味道,是年禮的味道;臘肉的味道,是鄉(xiāng)愁的味道;臘肉的味道,是親情的味道……“年豬年豬叫,過年過年到”,一句只有十個字的家鄉(xiāng)諺語,是拽著在異鄉(xiāng)的游子回家過年的那根長長的線。無論走得多遠(yuǎn),即使隔山隔水,也被牽引著,回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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