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祖光

連綿不絕的山嶺，黑黢黢的，望一眼胸口就悶得慌。逃兵王四“呼呼”地喘著氣，感覺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六天了，他連續(xù)跑了六天，終于跑到了家鄉(xiāng)的地界。這六天里，王四不敢停歇，路過小溪流時，喝口水;看到樹上有果子時就摘兩個，也不管熟了沒，往嘴里一扔，就繼續(xù)趕路。他提著一口氣呢：要回家見娘。

就是這個念頭，讓王四強撐著最后一點精神往家里趕。其實，他原本可以走更平直的那條路回家，那樣的話，他今天就能到了，但他是逃兵，按律法，逃兵斬立決，家人藏匿逃兵者，同罪！

為了家人的安全，王四只能挑最險的道路走?，F(xiàn)在，只要翻越前面的山嶺，就能到家，他在心里算了算，天亮的時候，能到！想到此，王四振奮了一下精神，腳步更快了。

前面就是虎嶺，是王四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

這里是老虎的盤踞地，據(jù)村里的獵人講，虎嶺上的老虎，個個都是“吊睛白額”，吃麋鹿，吃狍子，當然，也吃人！

不過，虎嶺也不是絕地，瞅準時機，是可以通過的。比如午后，趁老虎打盹的時候，躡手躡腳地走過。這是獵人傳授給鄉(xiāng)民的秘訣，但也只有膽大心細又不得不走這條路的人才敢這么干。

黃昏時分的虎嶺，老虎們可不會打盹，王四卻不管了，他回家心切，腳步不停地沖進虎嶺。

冷風起，樹葉簌簌地落下，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味道。王四走過一個土丘，往下一看，嚇了一大跳。土丘下的圍子里，七八只老虎正圍著一只小狍子爭搶著。那小狍子的肉，都不夠兩只大老虎吃的。還有小老虎也參與了爭搶，卻屢屢被拱了出來，只好眼巴巴地看著。

趕緊走！王四顧不得多想，急著離開這里，但在后退時，他不小心絆到了一塊小石頭。

“砰”，很輕微的一聲，正在搶肉吃的大老虎沒注意，但外圍的一只小老虎一仰頭，顯然聽到了聲音，然后就上來了。

即便是小老虎，又累又餓的王四也打不過?。∷鐾染团?，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著，他閉著眼睛跑啊跑，沒想到剛跑過了十幾棵樹，就聽到一聲熟悉的聲音：“兒啊……”

王四身子一震，他循聲望去，只見從樹林里走出一個老婦人，她佝僂著身子，拄著拐棍，眼睛似是瞎了，正一步步地往前挪。老婦人發(fā)出的動靜頓時吸引了老虎。那些老虎已經(jīng)把小狍子的肉吃了個干凈，現(xiàn)在聽到聲響，紛紛躍了上來，朝著老婦人走去。

王四失聲叫道：“娘，快走！”

老婦人看不見，耳朵倒還靈敏，她驚喜地說道：“四兒，你是四兒？我就知道你今天會回來……我做了個夢，夢里你跟我說今天回來，夢得真真的！唉，他們都不信，可我信就行了，果然，你回來啦，四兒！”

王四快速地跑過去，跑到娘身邊，拉著她走：“娘，趕緊走，這里是老虎窩！”

老婦人絲毫不在意：“老虎怕什么？四兒，你趕緊回去，老虎吃了我就行了?！?/p>

王四瞬間明白了：“娘，您剛才在這樹林里休息，聽到有人經(jīng)過，您就冒著危險出來了，是不是？”

老婦人笑了：“四兒，我想等老虎睡著了再走，沒想等著等著，就把我日思夜想的兒子等回來了，值了。四兒，你趕緊走！”

王四不肯：“娘！我從軍中逃回來了，就為了見您一面。我不能被里長他們發(fā)現(xiàn)了。娘，我?guī)е?，咱娘倆找個沒人的地方躲幾年……”

老婦人摸著王四的頭，嘴里喃喃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咋逃回來了？”

王四哭道：“我大哥、二哥、三哥都戰(zhàn)死了。我把他們的尸骨收殮了，想把他們的遺物送回來，沒想到被發(fā)現(xiàn)了。我被綁在軍營的旗桿上以儆效尤，他們用鞭子蘸了鹽水，抽了我三天，但沒把我抽死，我趁人不注意，跑了。娘，您的三個兒子都死了，四兒說啥也得再見您一面??！”

老婦人聽到三個兒子都戰(zhàn)死的消息，哭得撕心裂肺：“大啊，二啊，三啊，我的兒子啊……”

老虎們靜靜地站著，沒有撲上來的意思。

王四著急地說：“娘，趕緊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老婦人還在哭，王四拽著她的胳膊走，忽然，娘不見了，瞬間消失了。難道剛才是幻覺？王四來不及多想，他拔腿就跑，而那些老虎，并沒有追上來。

黎明時分，王四跑回了家。他發(fā)現(xiàn)家里竟掛著白幡，院子里停著一口薄棺。辦喪事的里長跟鄉(xiāng)親們討論著：“可憐呀，死了七天了，一個兒子都沒有等回來，今天就下葬吧?！?/p>

“等不得了，頭七都過了！”

王四明白了，他剛才遇見的，是娘的鬼魂??！七天到了，娘的魂魄不得不走了。

“娘！”王四失聲痛哭，他也不怕里長把他捉了報官去領(lǐng)賞，撲到棺材前“哇哇”痛哭，邊哭邊吼：“我娘是怎么死的？餓死的？她眼怎么瞎了？”

里長等人卻不回答，仿佛沒看見王四這個人似的，依然唏噓不已。王四正要揪住里長的衣領(lǐng)問個究竟，天空突然出現(xiàn)一道刺眼的光，他的身體被光收走了——這一刻，王四看到了軍營旗桿下，已經(jīng)死了的自己！他明白了，他其實已經(jīng)被鞭子抽死了，現(xiàn)在剛好死了七天。

傳說人在死亡之前，如果有非常強烈的愿望沒完成，那么死后，鬼魂會去完成這個愿望。

王四被光收走時是笑著的，因為這樣，他可以和大哥、二哥、三哥，還有娘，相見了。

（發(fā)稿編輯：丁嫻瑤）

（題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