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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化的物與怪異的物:論物在敘事中的主動作用

2020-02-11 23:58
江西社會科學 2020年1期
關鍵詞:帕慕克物件博物館

思辨實在論和相關哲學流派開始轉(zhuǎn)向?qū)Ψ侨祟愡M行本體思考,敘事研究應該對此作出反應。通過對奧罕·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和薩特的《惡心》進行細讀,本文提出“物”在敘事中有兩種基本處理方式:人類化的物及怪異的物。在《純真博物館》中,男主人公凱末爾試圖在物件和人類之間建立一種情感聯(lián)系,通過物件來找回逝去的愛情,體現(xiàn)了一種典型的“戀物癖”;而在《惡心》中,主人公羅康坦卻注意到了物獨立于人類而存在的怪異性,并從這怪異的物中頓悟了存在的多余。

敘事通常都被視為是再現(xiàn)人類關系網(wǎng)絡如何在時間中的演變。然而,哲學的最新趨勢已經(jīng)開始質(zhì)疑我們賦予人類在自然界的霸權地位,并拒絕接受人類優(yōu)先于其他活性物種和非活性物。一個大家稱之為“思辨實在論”的松散哲學流派聚焦物,認為物是自主存在的顯現(xiàn),而不只是通過人類感知這一過濾器來看待它們。對敘事學來說,這些新近的發(fā)展意味著我們需要更加關注非人類成分對敘事意義的重要性。傳統(tǒng)敘事觀念認為敘事的核心成分包括場景、人物和情節(jié),后者又包括事件和行動,但在刻畫場景、促進人物行動乃至決定情節(jié)時,非人類實體起到了關鍵作用。

在敘事中,非人類能夠以多種形式出現(xiàn),包括自然環(huán)境和動物等,但筆者將聚焦“物質(zhì)之物”(material things),也就是說,那些擁有物質(zhì)存在的非生命物。區(qū)別于格拉姆·哈曼提出的哲學理論“面向物的本體論”(object-oriented ontology),因為后者的“物”既包括汽車、電腦、繪畫和巖石,也包括規(guī)模更大、范圍更廣、也許不具物質(zhì)存在的現(xiàn)象,比如東印度貿(mào)易公司(哈曼最喜歡舉這個例子)。本文討論的“物”僅僅是那些無生命的物質(zhì)之“物”,看得見、摸得著,而且可以控制。我們很容易就稱它們?yōu)椤岸栊缘奈铩?,而不是某種生命形式,但思辨實在論普遍傾向于認為“物”具有內(nèi)在的行動力。簡·本尼特稱其為“活性物”[1],這正好與“惰性”相反;布魯諾·拉圖爾堅持認為物具有主體性[2],伊恩·伯格斯特饒有興趣地推想“當一個物是什么感受”[3],而一本關于18世紀小說中“物”的作用的選集的書名是《物的秘密生活》①。

之所以讓讀者關注敘事中的物件,最常聽到的理由是物件有助于讀者對敘事世界形成心理表征:描寫特定的物件可以代表故事發(fā)生的整體環(huán)境。然而,物件可以完成其他敘事功能。在馬可·卡拉斯洛所謂的“面向物的情節(jié)”中,物件具有明顯的主體性[4]。在這種情節(jié)中,物件居于某種因果關系中,從而決定人物的命運。比如,某物件失去功能,人物的行動就會受到阻礙;對某物件的欲望會讓人物踏上追尋之路;某物件的偶然介入要么幫助、要么阻止人物實現(xiàn)目標,而某物件的位置變化則會引入新的人物或新的場景。研究情節(jié)中物件的策略性的功能,這是從設計情節(jié)的作者的角度來進行的,但還有一種方法是采用人物的角度,也就是研究人物如何體驗物件?!拔镔|(zhì)之物”(即物件)在情節(jié)中的這兩個功能,即情節(jié)中的齒輪和人物的體驗,既可以重合,也可以分離。當人物與物件的關系決定了人物的行動(因此也決定了情節(jié)),這兩者就是重合的;當物件的行動只是偶然發(fā)生,并沒有引起人物的思考,這兩者就是分離的。比如,犯罪現(xiàn)場一支冒煙的槍讓我們找到了殺人兇手,它就完成了策略性的功能,但它不一定有體驗的功能。相反,人物可能對物件進行思考,而這個行為并不產(chǎn)生直接后果(這種情況不像前面一例那樣可以將兩種功能截然分開,因為我們的行為是受整體經(jīng)歷影響的)。在接下來筆者所討論的例子中,物件的策略功能和體驗功能是不可分離的。此外,體驗功能也許還伴有一個描述性的層面,因為,物件除了刺激人物的心理活動之外,還讓讀者認識到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

在本文中,筆者將探討對物件的兩種不同體驗:第一種體驗將物件進行人類化,從而挑戰(zhàn)思辨實在論的說法。第二種則將物件看作非人類的代表,從而支持思辨實在論的說法。

敘事有多種方法將物件進行人類化。物件可以成為人物,并被賦予意識和經(jīng)驗性,如兒童故事中的擬人化的玩具(比如,玩具娃娃、玩具戰(zhàn)士或木偶等)和動物化的玩具(如,玩具熊)。它們可以承擔敘述者的功能,并擁有人類特有的語言能力,但不一定以人類的視角來體驗世界(比如,托馬斯·布雷吉斯的流行小說《鈔票奇遇記》中的鈔票、蒂伯·費什的《收藏者》中的碗、奧恩·帕慕克的《我的名字是紅》有一章中的硬幣)。它們也可以被賦予生命,被描寫為具有靈性,同時又是場景的一部分,比如,在普魯斯特的敘述者看來,海濱酒店里的物既陌生又充滿敵意,完全不像他自己房間里的那些熟悉的物件,對他來說,這些熟悉的物件就是他自我的延伸。

這些例子都涉及將人類特征投射到物件身上,與此相反,筆者這里討論的人類化形式依賴于物件與擁有、接觸、制作、使用或者喜愛物件的人類之間的轉(zhuǎn)喻關系。這種關系構成了很多文化現(xiàn)象的基礎,比如,遺物崇拜、紀念品收藏、性愛戀物癖等。在所有這些情形中,物件的價值不在于其自身,而在于其與特定個人之間的關系:在遺物崇拜中,圣人或圣女的精神力量被轉(zhuǎn)移到某個物件上;紀念品收藏中,名人或體育明星的個人物件代表了文化資本;在性愛戀物癖中,所愛之人的身體可以通過接觸過這個身體的物件而被間接地擁有。筆者將通過解讀土耳其作家奧罕·帕慕克(2006年諾貝爾獎獲得者)的《純真博物館》來闡明這種人類化形式。

《純真博物館》的情節(jié)緣起于一個充滿文化內(nèi)涵、因而也充滿人性內(nèi)涵的物件。主人公兼敘述者凱末爾是伊斯坦布爾上流社會中的一員,他的未婚妻茜貝爾是一個高度西方化的女性,也屬于上流社會。有一天,茜貝爾在商店櫥窗里看見一個手提包,是知名品牌“珍妮·科龍”(大約相當于真實世界中的路易·威登),對其表達了喜愛之情。次日,凱末爾去商店為她買下了這個手提包。售貨員名叫芙頌,貌似天仙,是凱末爾的遠房窮親戚。后來,當凱末爾把手提包送給茜貝爾時,她發(fā)現(xiàn)標簽有異樣,于是,覺察到那包不是真品珍妮·科龍,而是仿制品。雖然這假包與真品的幾無差異,但茜貝爾不可能留下它,因為這包的價值不在于其用途或外觀,而在于它的品牌是“珍妮·科龍”。物件的價值若取決于外部聯(lián)系,而不是其內(nèi)在特征,很容易讓其淪為假貨。茜貝爾讓凱末爾去退掉手提包,而當他再次回到商店時,他愛上了芙頌,這份激情決定了他一生的走向。從不同角度看,這個手提包承擔了三種不同功能:對茜貝爾來說,它本應是(卻沒有變成)身份象征,一個象征財富和品位的文化符碼;對凱末爾和芙頌來說,它是一個命運的工具,毫無理由地將他們牽在一起;對作者來說,它是一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手段;對讀者來說,它是以上所有。

由于這手提包引發(fā)的相遇,凱末爾和芙頌陷入一場短暫而熱烈的性愛關系之中,然而,當凱末爾和茜貝爾正式訂婚后,芙頌消失了,這讓凱末爾心碎不已。其實,他不僅是心碎,身體上也落上病根,再也不能與茜貝爾做愛了。絕望之際,他在芙頌觸摸過的物件中找到了慰藉,他自己也觸摸這些物件來想象芙頌的存在:“我發(fā)現(xiàn),在這新一波的痛苦中,有一記良方,那就是抓住一個有著我們共同記憶又刻有她印記的物件;將這物件放到嘴里慢慢品嘗,讓我輕松不少?!保?](P156)他撿起芙頌留下的煙蒂,情不自禁地準備點燃,想象這樣做就能變成她,但很快他意識到“如果這樣做,就再也沒有遺物留下了”[5](P156)。凱末爾不能擁有芙頌在想象中的存在,同時又擁有能代表她的物件,但是僅僅是這些物件也能讓他頗為滿足了:“有時候,我試圖說服自己,我已經(jīng)慢慢習慣她不在身邊了,但這根本就不是事實,一點也不。事實不過是我越來越熟稔于在物件中找到快樂來轉(zhuǎn)移自己罷了?!保?](P157)凱末爾是不可靠敘述者,他的話不一定準確地反映了他的情感病因:他在物件中找到的快樂不是從一份更重要的愛中“轉(zhuǎn)移”,而是愛自身,是一份具有自我價值的激情。隨著敘事向前推進,芙頌與代表她的物件之間的矛盾漸漸得到解決,越來越偏向物件。

數(shù)月之后,凱末爾的奇怪行為導致茜貝爾取消了他們的婚約,而芙頌則恢復了他們的聯(lián)系。此時她已經(jīng)嫁給費雷頓,一個肥胖的、一心想做電影編劇的男孩。她嫁給他,并不是因為愛。按照土耳其傳統(tǒng)社會的道德準則,不是處女,就失去了婚姻的未來。8年來,凱末爾每周去看望芙頌4次,在芙頌父母家里(芙頌和丈夫也住那里)吃晚飯,晚上與這一家人一起看電視。他還從房子里偷偷拿走各種各樣的物件,因為這些物件留有芙頌的印記,從而可以釋放他們做愛的記憶。開始他偷發(fā)夾、梳子、香水瓶和煙蒂,所有這些物件都與芙頌的身體有親密的接觸;然后他偷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小鹽瓶、咖啡杯、電視頂上的陶瓷狗;偷走這些物件后,他會換上新的,或者留下錢,而后他又把這些新的物件偷走。物件變成了“戰(zhàn)利品”,把物件帶回家變成他去芙頌家的目的,雖然作為不可靠敘述者,凱末爾自己不承認這些事實。

如此這般8年后,芙頌和弗雷頓離了婚,并同意嫁給凱末爾,條件是他得帶她去巴黎。旅途中,他們恢復了身體關系,但就在次日,芙頌開著凱末爾的車撞上一顆懸鈴樹,自己當場死亡,而凱末爾也身受重傷。這是事故抑或自殺,小說語焉不詳。芙頌去世后,凱末爾繼續(xù)收集物件,但現(xiàn)在他的動機不再是物件與芙頌的關系,而是收集物件本身的快樂,還有那種身處一個收集者群體的歸屬感。當他的住所堆滿了收集來的物品,凱末爾創(chuàng)建了一個博物館,既展示這些收集來的物件,也把它用作芙頌的陵墓(從詞源上講,博物館的原意就是陵墓)。敘事的這個時刻,發(fā)生了一個突轉(zhuǎn),將現(xiàn)實和虛構融合起來,從而讓小說《純真博物館》在當代文學中顯得非常特別:這個博物館真實存在,在旅游指南中,它是伊斯坦布爾的一個重要景點。

有那么10年以上,帕慕克在博物館附近的古董店和廢品店里狂熱地收集物件:不是稀世珍寶,也不是土耳其藝術品,多數(shù)都是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物件,這些物件記錄了20世紀中期伊斯坦布爾的日常生活。帕慕克收集這些物件干什么?他創(chuàng)建了一所真正的博物館,展示這些物件,凸顯這些物件的“物性”,也就是它們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性,還寫了一部小說,用虛構的方式來講述博物館的創(chuàng)建過程。在一本叫《物件的天真》(本書可用作博物館的目錄)的姊妹篇中[6],帕慕克表達了他個人的物哲學,而且將展品與小說的章節(jié)聯(lián)系起來。博物館有74個盒子(讓人想起約瑟夫·康奈爾的那些盒子),物件的擺放富有深意。博物館里每個展品都對應著小說的某個章節(jié),并展示小說中提及的一些物件。如果比較一下這些盒子(都出現(xiàn)在目錄中)和小說文本,讀者就會意識到很多物件都在小說中提到過,但在第一次閱讀時被忽略掉,因為第一次閱讀主要關注的是凱末爾和芙頌關系的演變過程。與那個“珍妮·科龍”手提包不同的是,這些物件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沒有策略性的作用;相反,它們給人的印象就是“找到的物件”,是它們的內(nèi)在特性讓帕慕克著迷。因為某種神秘的原因,帕慕克喜歡上某個物件,于是把它寫進小說,這方面的最佳例子就是在66號盒子展出的水果研磨器。為了解釋這個研磨器在博物館及小說中的存在,帕慕克編造了一個復雜的橋段:警察攔住凱末爾,誤認為這個無害的物件是某種武器。通過這個橋段(這個橋段不太可信,完全可以從小說中刪除),帕慕克顯示了小說的情節(jié)可能因為某些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而變得更為復雜。對“珍妮·科龍”手提包來說,帕慕克必須造出它來,讓情節(jié)按照他頭腦中的方向前進;而對這個研磨器來說,帕慕克則是必須調(diào)整情節(jié),以把它置入故事世界中。這種差別體現(xiàn)在這兩個物件進入博物館的方式:研磨器是發(fā)現(xiàn)的,很容易得到,而手提包則需要工匠特別制作。

雖然凱末爾和帕慕克都多年收集物件并創(chuàng)建博物館,然而他們此舉的緣由卻大為不同。凱末爾的主要目的是講述他與芙頌的愛情故事,帕慕克則試圖將物件從敘事的時間流中解放出來,讓它們?yōu)樽约捍浴?4號箱展示的各種物件看起來是隨意收集的,帕慕克這樣寫道:“我特別喜愛這箱,雖然有我的千設計萬謀劃,它還是顯示了種種意想不到的美。”[6](P100)9號箱對應了小說的一章,講述芙頌和凱末爾在一間堆滿雜物的金屬床上做愛的情景,帕慕克這樣寫道:“當這些物件依次進入博物館,它們開始相互交談,唱著不同的曲調(diào),從小說描寫的情景中跑出?!保?](P83)這番話當然是隱喻性的,意思是在盒子里排列物件時,帕慕克需要聆聽物件的感覺屬性,而不是將它們視為圖解而從屬于他自己的敘事目的。他完全意識到了博物館工程中內(nèi)在的沖突:“我們建設博物館,基于兩個相互矛盾的愿望:講述物件的故事(或者可以說用物件來講故事)和展示物件的天真?!保?](P141)“物的天真”這個概念涉及物堅持成為自己,獨立于人類編造的故事,拒絕僅僅作為人類實現(xiàn)自己目標的工具。66號箱的抬頭是:“那是什么?”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一個水果研磨器”,但將其在箱里獨自展出,帕慕克就陌生化了一個不起眼的工具,顯示了它的原始存在,并讓我們意識到它不能被還原為它對人類的功能。

對帕慕克來說,將物件從它們與人類的聯(lián)系中解放出來,讓它們自行交談,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這顯示了一種意想不到的美——它們組合起來后的內(nèi)在美——也因為這讓他體驗到物件存在模式中的“天真”。相反,在筆者的另外一個例子,即薩特的《惡心》中,當主人公兼敘述者意識到物件的徹底非人性質(zhì)后,卻讓他感到痛苦和厭惡。這部小說已經(jīng)被深入研究,均認為它表達了構成存在主義哲學基礎的荒誕感,但這兒,筆者想更仔細地考察一下物件在制造這種感覺中所起的作用。筆者的閱讀主要是原文引用,因為由第一人稱敘述者安托萬·羅康坦來描述他的經(jīng)歷,比誰都更合適。

羅康坦是研究歷史的,為了寫書做研究,在布維爾住了兩三年,這是一個地處法國北部的無聊小鎮(zhèn)(布維爾可翻譯為泥城)。近來他一直有一種莫名的痛苦,他稱這種感覺為惡心,主要癥狀是感到與日常物件有一種陌生感,于是他決定寫日記,試圖理解他之前和之后對物件的感覺:“應該寫我怎樣看這張桌子、街道、人、我的那包香煙,因為發(fā)生變化的是它們。我應該精確確定這種變化的幅度。”[7](P1)(譯文采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本,略有改動)。羅康坦列舉物件的各種感覺屬性,試圖以此擺脫對物件的恐懼,但收效甚微:“現(xiàn)在到處都有東西,譬如桌上這只啤酒杯。我看見這只杯子,很想說:夠了!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半小時以來,我一直試圖不看這啤酒杯。我看它的上方、下方、左方、右方,就是不想看它。”接下來,小說描寫了酒吧里其他人如何看這啤酒杯:有斜切面,有杯柄,還有一個帶鐵鏟的小紋章,上面刻著“斯巴騰布羅”。“這些我都知道,但我知道還有其他東西。又好像什么也沒有。但我無法解釋我看到的,無論對誰。沒錯:我慢慢滑入水底,滑向恐懼?!保?](P8)這種陌生感不是來自物的外表,而是其他東西;但羅康坦找不到這到底是什么,因為“物就是物外部存在的樣子(things are entirely what they appear to be),如此而已——物的背后……別無它物”[7](P96)。如果我們將這里的動詞“to be”理解為存在,那么,物背后就有其他東西,這個東西就是“無”,而這個“無”有一種實在性,只是人類無法捕獲罷了。

惡心感發(fā)作之前,羅康坦與物件之間的關系還是頗為積極的,這種關系很大程度上產(chǎn)生于觸摸和控制物件帶來的快感:“我很喜歡拾東西:栗子、破布、特別是紙片。拾起它們,用手捏著它們,這使我很愉快;我?guī)缀跸窈⒆右粯訉⑺鼈儨惖阶爝叀@些都可以拾起來。有時我從近處看看紙片,只是摸摸它,有時我將紙片撕碎,聽它發(fā)出長長的噼啪聲。如果紙很潮濕,我便點上火,這當然有點費事,然后我在墻上或樹上擦凈那滿是泥濘的手心?!保?](P10)在這早期的關系中,物件溫順地屈從于羅康坦的觸摸,但有一天,他在水洼里看到一張紙片,他想拾起紙片,但紙片居然拒絕了:“我彎下身,高興地盼著觸摸這團柔軟涼爽的紙漿,用手將它揉成灰色紙團……但我沒有做到?!保?](P10)這是怎么回事?物應該是無害而溫順的,此刻卻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坝|”(to touch)有兩個含義,分別涉及身體和心理(法語原文中也有這兩個含義),巧妙利用這兩個含義,羅康坦寫道:“物件是沒有生命的,不該觸動人。你使用物件,又把它們放回原處,在它們中間生活:它們是有用處的,僅此而已。然而它們居然觸動了我,真實無法容忍。我害怕接觸它們,好像它們是有生命的野獸?!保?](P10)物件之所以引發(fā)恐懼,是因為在羅康坦的心目中,它們失去了實用功能。在海德格爾看來,物件的有用性讓物件從屬于人類意志,在我們看來,它們就隱身了;但是一旦物件不再被還原為工具功能,它們就會變得積極起來,但同時也變得怪異而讓人害怕。在哈曼看來,我們關于物件的知識要么是物件是由什么構成的,要么就是物件可以為我們干什么;一旦我們不談“物件能做什么”這個問題,我們就沒有辦法給物件命名,因為語言就是通過功能來辨別事物的,不談功能,語言就失去了對事物的把握[8](P41)。以下這段可做佐證,在這里,羅康坦將椅子看作純粹的物:

我坐著的這個東西,剛才用手扶著的這個東西,叫做軟墊長椅。他們制造它就是讓人坐的,他們拿了皮革、彈簧、織物,開始工作,目的是做一張椅子,等他們完工以后,做成的就是它。……我喃喃說:“這是一張長椅。”仿佛在念咒驅(qū)邪。然而這個詞停留在我唇邊,不肯去棲息在物體上。它依然是原樣,有著紅絨毛,幾千個紅色小爪朝上豎著,像僵死的小爪一樣直挺挺的。這個碩大的肚皮仰天呆在那里,血紅色,鼓鼓的,腫脹的,上面盡是僵死的小爪。這個肚皮在車廂里,在灰色光線里漂浮。它不是長椅,它完全可以是一頭死驢,在水上浮浮沉沉。[7](P125)

羅康坦試圖通過語言找到他對事物產(chǎn)生恐懼的緣由,卻始終不成功,直到在公園里看栗樹根,他才獲得了讓他醍醐灌頂?shù)慕K極啟示:

剛才我在公園里。栗樹樹根深深扎入土中,恰巧在我長椅下面。當時我記不起那是樹根。字眼已經(jīng)消失,與之一同消失的是物體的含意、用途以及人們在它表皮上劃出的淺淺標記。我坐在那里,低著頭,微微弓著背,單獨面對這個黝黑多結(jié)、完全野性的龐然大物,它使我害怕。于是我得到了啟迪。

我喘不過氣來。就在不久以前,我還未預感到“存在”意味著什么……但是突然間,它就出現(xiàn)了,像白日一樣清楚:存在突然露出真面目。它那屬于抽象范疇的無害姿態(tài)消失了,它就是事物的原料本身,這個樹根正是有了纏繞,才成為存在。[7](P125-126)

關于栗樹根之存在,這一啟示無疑就是一次頓悟。按照劍橋詞典的定義,頓悟是“某個瞬間,你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或者突然意識到了某件對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情”。作為一個文學手段,頓悟指的是某個時刻,一次很小的日常經(jīng)歷帶來了一種改變?nèi)松膯⑹?,從而影響故事的走向。很重要的是,激發(fā)羅康坦產(chǎn)生頓悟的,不是生產(chǎn)出來具有某種使用功能的物件,而是一個自然物,它的存在與人類任何意圖無關。通過展示其原始的存在,這栗樹根顯示出非人類的、怪異的物之本性。由于語言從根本上講還是一種人類官能,這個由樹根引發(fā)的啟示就超越了語言能力,因此,除了意識到其非人類特征外,再也沒有其他努力用語言來捕獲存在的性質(zhì)。然而,盡管羅康坦不能言說何為存在,但他卻能說出意識到存在后是個什么滋味。存在是萬物均有的屬性,而且不區(qū)分萬物;一切都由同樣的物質(zhì)實體構成,羅康坦也不過是蕓蕓眾存在中的一員。普遍存在這一啟示沒有帶來與平等萬物結(jié)成共同體的感覺,反而導致了與其他存在物的疏離。“我們是一群局促的存在者,對我們自己感到困惑,我們之中誰也沒有理由在這里存在;每個存在者都感到不安和泛泛的惶惑,覺得對別人來說自己的是多余的人。多余的,這便是我能在這些樹木、鐵柵、石子之間建立的唯一聯(lián)系?!保?](P128)“多余的”這個譯文比較切合法語原文“de trop”,意思是“過度的”“畫蛇添足的”,是薩特哲學的中心所在。羅康坦的個體存在不是某個整體智能設計中的一部分,而是一個無用之物,偶然地與其他物拋放在一起。這種感覺在存在主義哲學中被稱為“荒誕”,迥異于當代環(huán)境思維中萬物互聯(lián)的觀點。對羅康坦來說,存在是一種負擔,一種墮落,而整個世界受害于存在的多余:不僅他是多余的,所有物對其他物而言都是多余的。

惡心的存在體驗以及思維和環(huán)境之間的失聯(lián)感讓羅康坦公園之行的最后讓人非常驚訝,因為在這個時候,物被人類化,而他與公園的關系也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我站起身往外走,來到鐵柵門時我回頭看看。公園對我微笑。我靠在鐵柵門上久久地注視。樹木的微笑,丹桂樹叢的微笑,都是有意義的:那就是存在的真正奧秘?!保?](P135)羅康坦覺得,事物在合謀想告訴他點什么,但他卻弄不明白內(nèi)容:“這小小的含意使我不快。即使在鐵柵門靠一個世紀,我也無法理解它。關于存在,能學到的我都已經(jīng)學到了。我走了,回到旅館,寫下這些。”[7](P135)物開始交談了嗎?這是又一次頓悟嗎?公園的微笑是存在的“真正奧秘”嗎?這是不是在否定荒誕的體驗?小說的結(jié)尾,羅康坦決定寫本書來“救贖”他的存在,作為審美之物,這本書將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或者“高于存在”,通過講述一個“如鋼鐵般美而硬”[7](P178)的故事,來燭照那種模糊昏暗的惡心感。

這個結(jié)尾引起了批評家的激烈爭議。羅康坦決定投身文學,這是他對自己存在的經(jīng)歷做出的真實反應,抑或他表明他想逃離在栗樹根那里所學到的?筆者認為這個結(jié)尾既是嚴肅的,也是反諷的。一方面,對薩特來說,寫作無疑是一劑良方,可以將他從荒誕的體驗,從折磨他的迷藥般的混沌中解救出來;許多年以后,他將自傳命名為《話》,也許不無理由。另一方面,羅康坦投身寫小說,應該在互文語境中來理解,因為《惡心》不僅僅是存在主義宣言,而且是對普魯斯特的巨著《追憶逝水年華》的戲仿。這兩個文本可以歸結(jié)為相同的程式:經(jīng)過許多暗示后,看似虛度光陰的主人公/敘述者有了一次改變?nèi)松慕?jīng)歷,之后決定通過寫一本小說(也就是讀者剛剛閱讀的小說)來救贖自己。(雖然就薩特而言,批評家對這最后一點還存有爭議,但與普魯斯特對照閱讀,會讓這種讀解顯得更加合理。)不僅如此,《惡心》還包含普魯斯特小說中的兩個重要主題:同性戀主題(關于這個,普魯斯特和薩特觀點不同②)和音樂主題(兩位作家都將音樂視為能讓聽眾從日常生活得到升華的藝術體驗)。但在改變?nèi)松氖录男再|(zhì)以及敘述者對于時間的態(tài)度這兩方面,《惡心》對《追憶逝水年華》的戲仿意圖非常明顯:在《追憶逝水年華》中,事件讓普魯斯特的敘述者得以重新找到過去,并將它變成未來創(chuàng)作的小說的實質(zhì)內(nèi)容,而羅康坦的時間觀只讓他聚焦在此時此刻,使他與已經(jīng)與之決裂的過去和不確定的未來割裂開來。普魯斯特的頓悟給敘述者的人生賦予了意義,而羅康坦的經(jīng)歷給他揭示的卻是人生的荒誕以及存在的斷裂。“微笑的花園”與普魯斯特基于隱喻的文學藝術觀非常合拍,但在《惡心》中,它只是一個幻象,否定了羅康坦存在經(jīng)歷的獨特性。最后一點,普魯斯特花了相當大的筆墨來描寫未來要的寫的小說的模樣,與此相反,羅康坦只用寥寥幾行描寫了他計劃要寫的作品:讓人覺得那是個匆匆忙忙的決定,從而強化了這個結(jié)尾的人為性——因而也強化了它的戲仿性。

最后,筆者想列舉一些物的屬性,這些屬性在羅康坦那里是絕對沒有的,筆者這樣做,不僅僅是為比較羅康坦的物質(zhì)觀和凱末爾及帕慕克的物質(zhì)觀,而且因為這些屬性提供了一個有用的目錄,讓我們看到物在敘事中可能的再現(xiàn)方式:

一是戀物癖式的人類化:我們已經(jīng)看到,對凱末爾來說(至少在開始階段),物的價值不在于其自身,而在于物有能力將芙頌喚回他的想象之中。相反,羅康坦有力地但也是不情愿地拒絕任何戀物癖式的聯(lián)想。當他收到前情人(現(xiàn)在還愛著)的信,他這樣寫道:“我絕望地把安妮的信塞進箱子:她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過了;我摸不到那將信拿在手中,折起來,然后放進信封的女人。”后來,他還嘲笑老年人喜歡在屋里堆滿過去遺物的習慣。

二是萬物有靈論和擬人化:帕慕克和薩特都沒有給物件賦予人類思維。博物館展示了物件的不透明的“物性”,而不是它們(假定擁有的)靈魂。雖然羅康坦(也許是反諷似地)提到了“微笑的”公園,但他的存在體驗與“物關心人類”這個意識是最不沾邊的。

三是萬物互聯(lián):在帕慕克看來,通過將物件有藝術性地安排在博物館的盒子中,物件就實現(xiàn)了相互聯(lián)系,讓它們得以相互交談。但是這種聯(lián)系主要因為有人類藝術家,雖然他相信物件在創(chuàng)造“意想不到的美”時有發(fā)言權。相反,對薩特來說,任何物件對別的物件來說都是“多余的”,不唯如此,人類思維對物件來說,也是“多余的”。

四是美學維度:應對物的“他性”,一種辦法是將物轉(zhuǎn)化為藝術作品,正如帕慕克創(chuàng)建博物館那樣。在《惡心》中,物件絕對沒有任何內(nèi)在美感。雖然藝術被視為一種克服存在之痛的辦法,但表達藝術體驗的是最“非物質(zhì)性的”藝術——即音樂。在羅康坦決定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沒有絲毫跡象表明物的再現(xiàn)將扮演任何角色。

五是多樣性:帕慕克的博物館展示了多種多樣的物件,即使是一個類型的物件也有很多,比如那4 213只煙蒂,差不多100只瓷器狗等。物件各有特征,讓它們互不相同。相反,對羅康坦而言,物與物之間的差異不過是一種表面印象;透過表面,所有物都是同樣的存在。存在是“罪”,因而感受物的多樣性就是一種痛苦的經(jīng)歷。“為什么,我在想,為什么有這么多存在,既然它們看上去都是一樣?!保?](P133)行動只會給這世界增加更多的存在,為今之計,只有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因為藝術是“另一種存在”。

以上所列特征,在某個具體的物再現(xiàn)中也許出場,也許缺席,這是一些基本參數(shù),用于研究有思維的人類與物質(zhì)性的物件在敘事中的關系。這個列表自然不是窮盡性的,相反,這只是深入研究“面向物的敘事學”的一個出發(fā)點,這種“面向物的敘事學”著眼于人類之外,同時不否認敘事從本質(zhì)上講是來源于人類,聚焦于人類。物對于故事來說雖然重要,但單純依靠物質(zhì)性本身是無法維持敘事興趣的。

注釋:

①Mark Blackwell ed.The Secret Life of Things,Animals,Objects and It-Narratives in Eighteenth Century England.Lewisburg:Bucknell University Press,2007.根據(jù)瑞安這里的定義,譯者將把她所使用的“object”譯為“物件”,即有形的非生命實體。

②詳細觀點可參見:Shawn Gorman.Sartre on Proust:Involuntary Memoirs.L’Esprit Créateur 46.4 (2006),5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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