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昕
(渤海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遼寧 錦州121000)
“鹽鐵會議”于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霍光以昭帝名義發(fā)布詔書,召集賢良文學六十多人于朝廷,與御史大夫桑弘羊,以“問以民所疾苦,教化之要”[1]為議題,討論以政府是否繼續(xù)實行鹽鐵專賣為中心的論戰(zhàn),其討論的內容,由西漢汝南桓寬著于《鹽鐵論》中,據(jù)《漢書》記載,是“欲以究治亂,成一家之法焉”。明嘉靖徐仁毓刻本,前有明嘉靖癸丑閏三月張之象序言,在《中國古籍善本總目》有著錄。
史學界對于西漢鹽鐵會議后豪強地主的發(fā)展,主要集中于論述:士人通過入仕,掌握權力之后向地方發(fā)展,通過購置土地和扶持宗族成為士大夫階層這一“自上而下”的發(fā)展過程。由于西漢初期寬松的土地和商業(yè)政策,使得一批沒有官職的商人、中小地主得以發(fā)展壯大成為豪強地主即“非身份性”地主。王保頂先生在其《漢代士人與政治》,則將此次會議看成是漢代士、吏矛盾的縮影,即儒、法兩家學說思想上爭鋒和結合[2]。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則認為漢朝的統(tǒng)治階層在昭宣以后轉變?yōu)榇硪话闫矫裆鐣?、有教育的、有知識的士人政府。[3]本文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非身份性”地主在“鹽鐵會議”之后是如何通過與政權相結合并逐漸成為統(tǒng)治階級中的中堅力量,繼而發(fā)展成為豪族地主。這是對于在野地主“自下而上”的逆向發(fā)展過程和經(jīng)濟政策改革所帶來的社會階層變化所進行的研究和論述。
在武帝之前,國家對鹽鐵經(jīng)營采取放任政策,“縱民得鑄錢冶鐵煮鹽”(《鹽鐵論·錯幣》),于是富商大賈,豪強地主往往占有山海,或采礦冶鐵,或煮海制鹽,一家冶鐵或煮鹽使用的“至僮四人”(《史記·貨殖列傳》),他們幾乎壟斷了關乎國計民生的重要部門。這些豪商和通過經(jīng)營購置土地而來的中小地主即“非身份性”地主,也稱“庶民地主”,在經(jīng)濟上得以迅速發(fā)展。經(jīng)過六十多年的發(fā)展,到漢武帝初年,地方上的豪商、地主勢力對社會經(jīng)濟和秩序均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漢書》中曾記載:“布衣游俠劇孟、郭解之徒馳騖于閭閻,權行州域,力折公侯?!盵4]這表明了他們已經(jīng)逐漸成為游離于王權統(tǒng)治之外,并且與君主統(tǒng)治背道而馳的力量。
但是,漢武帝實施鹽鐵官營,“敢私鑄鐵器、煮鹽者,鈦左趾,沒入其器物”(《漢書·食貨志》),即嚴禁私自鑄鐵、煮鹽。此政策一出,不僅依靠鹽鐵發(fā)家的“浮食之民”反對政府專賣,許多朝臣和通過“學經(jīng)入士”的“賢良文學”也紛紛反對。正如董仲舒和司馬遷所說的:“鹽鐵官營無疑是與‘民’爭利”,這里所說的“民”并不指普通百姓,而是指所謂的“庶民”地主,即“非身份性”地主。他們由“明經(jīng)入士”,即“策試”以盡其才,“學而優(yōu)則仕”(《漢官儀》),得以與政權結合,使“非身份性”向“身份性”轉變,使之成為官僚階層,所以,這些人倡導“還利于民”,反對鹽鐵官營。
(二)鹽鐵官營政策所帶來的“身份性”地主的利益擴大
首先,作為“身份性”地主的貴族官僚利用國家管控的名義,控制、壟斷商品流通,使官商不分,官僚通過“三業(yè)之起,貴人之家,云行于途,轂擊于道,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澤,擅官市,非特巨海魚鹽也;執(zhí)國家之柄,以行海內,非特田常之勢、陪臣之權也”[5]94,官商們以權謀私,損公肥私,在流通領域中大發(fā)橫財[6],使得擁有政治特權的“身份性”豪強地主進一步發(fā)展。同時,從實際的社會情況來看,與漢武帝時期“重農抑商”思想相悖離,貴族官僚所代表的“身份性”地主壟斷鹽鐵酒等商業(yè)經(jīng)營,并且以權勢掠奪土地,如丞相公孫離“倚舊故乘高勢而為邪,興美田以利子弟賓客”(《漢書·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這就使得“身份性”地主依靠權勢侵占了“非身份性”地主的經(jīng)商和土地買賣的正當權益。
再者,武帝以酷吏對地方上經(jīng)營鹽鐵等商業(yè)的豪商進行鎮(zhèn)壓。而酷吏作為皇權的執(zhí)行者,在地方上的主要任務就是鏟除豪民、豪商,維護皇權的中央統(tǒng)治?!八鶒壅?,橈法活之;所憎者,曲法滅之。所居郡,必夷其豪?!盵7]其中的一些酷吏,在地方上大肆收捕所謂的“豪強和奸民”,罪刑重的株連全族,罪小的則要處死其本人并且沒收他們的全部家產(chǎn)。在經(jīng)濟上,實行鹽鐵官營、均輸平準等政策,特別是算緡、告緡政策,對私有工商業(yè)者等地方豪強勢力進行公開的盤剝。正如《史記·平準書》載:“卜式相齊而楊可告緡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杜周治之,獄少反者。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監(jiān)分曹往……于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chǎn)業(yè),而縣官有鹽鐵緡錢之故,用益饒矣。”[8]可以看出,算緡、告緡的政策,在實際執(zhí)行當中是弊大于利的。這些政策,使得皇權達到了充分地集中,不管是在政治層面還是經(jīng)濟層面上都做到了相對的集中和利益的壟斷。這些被賢良文學稱為的“權家”,是漢代初期到中期以來“身份性”地主的代表。在這一時期,這些“身份性”地主以皇權為依靠,作為掌握國家政權的主體人群,通過鹽鐵專營的各項政策獲得了各種權力和便捷,從而形成了當時的既得利益集團。
漢武帝末年,階級矛盾尖銳,究其根本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漢武帝時期實施的鹽鐵官營政策所帶來的弊端和負面影響。
征和四年,漢武帝頒布了“輪臺罪己詔”,詔曰:“遠田輪臺,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以優(yōu)民也,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盵9]從這里不難看出,漢武帝本人對于其前期發(fā)布的關于鹽鐵官營和對外征伐等方面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對百姓以及“非身份性”地主階層的不利影響也有了相應的認識。從這一年開始,一方面西漢對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匈奴的軍事行動有所緩和;另一方面在經(jīng)濟上也準備重新恢復漢初的“修生養(yǎng)息”的管理政策,武帝封丞相車千秋為富民侯,以明其思富養(yǎng)民之義。但是,政策尚未實施,武帝便駕崩了。
正如林劍鳴先生在《秦漢史》中所說的那樣:“鹽鐵會議是統(tǒng)治階級內部矛盾所引起的,圍繞著以緩和階級矛盾的‘與民休息’(《漢書·昭帝紀》)開展的一次論戰(zhàn)。”所以“鹽鐵會議”的召開真正原因就是統(tǒng)治階級的內部矛盾,這里的矛盾主要指的是由貴族、官僚士大夫所代表的“身份性”地主與由商人、中小地主和文學博士組成的“非身份性”地主間的矛盾,即豪強地主階級內部利益分割上的分歧與沖突。
鹽鐵會議舉行于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一方以御史大夫桑弘羊為首,還有御史、丞相史等;另一方是賢良文學,有賢良唐生、文學萬生,朱子伯、劉子雍、祝生等六十余人,宣帝時廬江太守桓寬根據(jù)會議記錄整理而成的《鹽鐵論》系統(tǒng)地反映了雙方討論的情況。
“鹽鐵會議”的中心議題是:“民所疾苦,教化之要”。賢良、文學主要是來自于民間的,并且多數(shù)出自于研學經(jīng)文的儒生,他們對社會上實際存在的一些問題還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并且這些問題或多或少與其切身利益有關。他們認為,鹽鐵和酒類專賣、均輸法和平準法、算緡和告緡、鑄五株錢等經(jīng)濟舉措都是“與民爭利”,朝廷應還利于民;當然這里的“民”主要是指富商大賈這一類的“庶民地主”。同時,鹽鐵的官營和國家專賣政策在實際上是以“財利為政”,與其所倡導的:“圣王為政,其發(fā)令興事,使民用財也”(《墨子·節(jié)用》),以教化為主,大力發(fā)展農業(yè)“舍末還本”,還財于民,這樣的施政方式相悖,而這種施政之策才能使國家富強。他們的論述在很大程度上也符合繼承漢武帝末年的經(jīng)濟和管理政策,同時也是為當時實際的掌權者——霍光的政策進行辯護與宣傳。
從另一方面來看,以桑弘羊為首的御史、士大夫堅持——統(tǒng)治階級的權和利一點也不能放棄:“今夫越之具區(qū),楚之云夢,宋之巨野,齊之孟諸,有國之富而霸王之資也。人君統(tǒng)而守之則強,不禁則亡。”[5]91這種論調從很大一方面都體現(xiàn)了其代表著貴族和官僚的“身份性”地主的利益,即他們依國家法律強勢而謀取利益。在此基礎上,桑弘羊認為鹽鐵官營所獲得的錢財可以為漢武帝以來數(shù)次對匈奴的征伐提供相應的邊塞費用方面的支援,從而緩解武帝后期軍費虧空的問題,即“匈奴背叛不臣,……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財,以佐助邊費。”[10]同時,鹽鐵官營還可以抑制兼并,均貧富,可以抑制地方上的豪強富賈對百姓的兼并吞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折強濟弱,即“除穢鋤豪,然后百姓均平,各安其宇?!盵11]但是從本質上來說,國家的這種專賣制度是一種獨占性質的,并且以國家政治權力為基礎的這種封建政權經(jīng)營商業(yè)的壟斷經(jīng)濟形式,從根本上是在抑制商業(yè)的發(fā)展和正常商品市場的運行。[6]掌握政權的“身份性地主”官僚集團,通過實行專賣制度,一方面加強了國家對經(jīng)濟,特別是對商品流通領域的控制,掌握了經(jīng)濟命脈;另一方面以國家的強制力奪取原本屬于普通百姓的土地,使得土地從地主和農民手中變?yōu)榱藝液凸倭攀种?;再者?zhí)行鹽鐵官營政策的官商普遍存在假公濟私,損國家,肥私家的行為。這也就是以貴族和官僚為代表的“身份性”地主大力主張繼續(xù)實行漢武帝時經(jīng)濟制度的根本原因所在。
從這里不難看出,在武帝時權盛一時的“身份性”豪強地主——“與民爭利”,大肆地掠奪民財,兼并土地,無休止地與匈奴等邊境少數(shù)民族發(fā)生軍事沖突,這些行為均會造成嚴重的階級矛盾,且與此時實際的當權者“霍光”的政策相悖。正如賢良、文學所說的儒家的“天下為公”觀念要求的以民為重,皇權要在其與“人民間形成有內部規(guī)制力的秩序”以得到認可,而士大夫所說的“公”,只是不顧民生的“大私”[12]。所以從這里不難看出,鹽鐵會議的中心論題是由“身份性”地主和“非身份性”地主就其經(jīng)濟利益上的沖突而引發(fā)的爭論。
鹽鐵會議中所選拔的“賢良”大多是在野的豪民富商,通過學經(jīng)考取了一定的功名;而“文學”則主要是以儒生為代表的研學經(jīng)文之人。這些人在當時的政治地位并不高,但他們作為政治群體第一次與丞相、御史大夫討論國是大政,“辯者聘其辭,龂龂焉,行行焉”[13],他們表現(xiàn)出了自身的政治品格與獨立見解,使“非身份性”地主走入政治并且政治影響日益增長。同時,“鹽鐵會議”中“身份性”地主的論調同“與民休息”的政策是背道而馳的,也是同忠實地執(zhí)行武帝遺詔“無所改作”(《漢書·循吏傳》)的霍光的政策直接地發(fā)生了沖突。這就使得“非身份性”地主希望通過恢復儒家學說,以明經(jīng)來入仕,從而與政權結合來維護自身的利益,這樣的訴求也就有了可以實現(xiàn)的良好機會。
從經(jīng)濟利益的角度出發(fā),由于在西漢初期,民戶實際授田宅的數(shù)量在整個社會中處于次要地位,以名占田宅的屬于大多數(shù),且所的田宅一般情況下是不允許隨意遷移或買賣的,戶籍的每年核查更是將土地所有者牢牢地固定在戶籍所在處,不允許隨意更動,后人對于田宅財產(chǎn)和爵位的繼承也有相應的限制和制約。從漢高祖五年詔令所定的法律,即《二年律令》的《戶律》中可以看出:
關內侯九十五頃,大庶長九十頃,駟車庶長八十八頃,大上造八十六頃,少上造八十四頃,右更八十二頃,中更八十頃,……司寇、隱官各五十畝。不幸死者,令其后先擇田,乃行其馀。它子男欲為戶,以為其□田予之。其已前為戶而毋田宅,田宅不盈,得以盈,得以盈。宅不比,不得。[14](《張家山漢簡》三一三)
而在整個西漢土地分配政策的實施當中,土地的商品化并沒有像一些文獻當中所記載的那樣普遍,田宅的獲得主要還是依賴于官吏的等級高低,即“名田宅制”,也就是說國家對于土地的管控仍處以中心地位。所以,“非身份性”地主想要擴大耕地面積、發(fā)展農業(yè)、增加財富的必經(jīng)之路,就是通過改變國家對土地和商業(yè)經(jīng)營的嚴格控制和選官途徑的壟斷,一方面確保財富的積累,另一方面確保其與政權的結合,從而使其向著“身份性”地主轉化。
“鹽鐵會議”的開展促進了輪臺詔令提出的“明休息,思富養(yǎng)民”(《漢書·西域傳》)的方針得以實施,封建秩序得以穩(wěn)定,社會生產(chǎn)發(fā)展較為迅速,所謂“流民稍還,田野益辟,頗有蓄積”(《漢書·食貨志》),使昭、宣時期出現(xiàn)了繁榮、興旺的社會景象。但是,更深層次的影響則是在社會階級,尤其是統(tǒng)治階級內部“身份性”地主與“非身份性”地主的轉變上。
首先,與霍光政見不同的桑弘羊為首的一批官僚士大夫逐漸退出政治舞臺,而又由于昭、宣二帝重視吏治“信賞必罰,綜核名實”,史稱“自元、成間鮮能及之”(《漢書·宣帝紀》)。為官者對于豪門權貴犯法者,也敢于依法懲辦,如趙廣漢任潁川太守時,“君大姓原諸宗族橫恣……廣漢既至數(shù)月,誅原、褚首惡,郡中震栗”(《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由此不難看出,在鹽鐵會議之后,貴族官僚所組成的“身份性”地主不論是從政治權力還是從地方豪強勢力、經(jīng)濟利益上都受到了來自于統(tǒng)治者的打壓,這對于緩解統(tǒng)治階級內部矛盾以及統(tǒng)治階級于農民階級間的矛盾都顯有益處,并且還促進社會生產(chǎn)的恢復和發(fā)展以及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使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中興”的局面:“孝宣之世……可謂中興,侔德殷宗,周宣矣。”(《漢書·宣帝紀》)這是君主對貴族和官僚豪強壓制下的結果。
其次,以商人和中小地主為主的“非身份性”地主,通過“明經(jīng)”形成的賢良文學之士,由于在鹽鐵會議上的辯論,符合執(zhí)政的霍光等人的意圖,成為當時一股活躍的政治力量。此后,霍光專門召集賢良文學“問以得失”(《漢書·食貨志》),宣帝也“用吏多選賢良”(《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這是由于會議以賢良文學的勝利而告終,朝廷罷郡國酒榷和關內鹽鐵,并任賢良文學為列大夫,對匈奴戰(zhàn)事也告歇息。[15]有學者認為,這是儒士階層,也就是“非身份性”地主走入政治舞臺的標志,是由純粹的法家政治走入“霸王道雜之”的漢家政治模式。[16]例如,漢成帝年間的御史大夫何武,“武兄弟五人,皆為郡吏,郡縣敬憚之。武弟顯家有市籍,租常不入,縣數(shù)負其課。”[17]2998何武兄弟五人為郡吏,何縣還有市籍,由此可見何武家族是蜀郡郫縣的大族。據(jù)《漢書》所載:“何武字君公,蜀郡郫縣人也……而益州刺史王襄使辯士王褒頌漢德,作《中和》《樂職》《宣布》詩三篇。武年十四五,與成都楊覆眾等共習歌之。是時,宣帝循武帝故事,求通達茂異士,召見武等于宣室?!弥屯跻襞e武賢良方正,征對策,拜為諫大夫,遷揚州刺史。”[17]2997-2999由文獻記載不難發(fā)現(xiàn)何武就是通過入博士,學習儒家經(jīng)文,而由地方豪強地主逐漸掌握政治權利的典型。而這樣的官吏在西漢宣、昭時期到王莽一朝都不在少數(shù)。從這里不難得出“非身份性”地主接近政權統(tǒng)治中心,逐漸官僚化,是由鹽鐵會議的結果影響和發(fā)展而來的論斷。
隨著“與民休息”政策的宣傳和落實,“不與民爭利”思想在對抗中不斷擴散和發(fā)展,由儒生的中、下層逐漸擴展到上層,并在漢元帝時期成為朝野共識。雖然“鹽鐵官營”政策并未完全取消,但是商業(yè)經(jīng)營和土地的買賣逐漸恢復。宣帝時,減免“田租”或“租賦”明確記載的就有六次(《漢書·宣帝紀》),地節(jié)四年(前66年)又下詔“減天下鹽賈(價)”(《漢書·宣帝紀》),五鳳四年(前50年)又設平倉以給北邊,“省轉漕”(《漢書·食貨志》及《漢書·宣帝紀》)。這樣的舉措對自耕農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農業(yè)生產(chǎn)力的恢復是有利的,同時對中、小地主經(jīng)濟的恢復也起到了很大的促進作用。國家鼓勵耕種并且對土地商品化管理的放松,使得中小地主通過購買土地和改善生產(chǎn)條件擴大自身的經(jīng)營和經(jīng)濟實力。如《后漢書·陰識傳》載:“宣帝時,陰子方者,至孝有仁恩。臘日晨炊而灶神形見,子方再拜受慶。家有黃羊,引以祀之。自是已后,暴至巨富,田有七百余頃,輿馬仆隸,比于封君。”[18]武帝時劃為國家所有的公田,在宣帝時將之借給貧民耕種,地節(jié)元年(前69年)“假郡國貧民田”并貸給種子、食物(《漢書·宣帝紀》)。一些豪強地主在此時將公田租下,再轉租給農民,從中獲取暴利,得以擴大自己的耕地和依附的賓客,使其在鄉(xiāng)里的勢力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并逐漸形成了以宗族為基礎的豪族地主勢力。
由上面的幾點可以看出,在“鹽鐵會議”之后,“非身份性”地主通過逐漸掌握政治權力,成為官僚士大夫階層,又通過購買土地,積極改善耕種條件、用具和方式,興修水利等促進自身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土地的面積的擴大,逐漸使“非身份性”地主向著豪強地主轉變,同時這也是商人地主在國家強制力和儒學的引導下,與王權體系的統(tǒng)治中心相結合,并向著結合地主、官僚與豪商于一體的士大夫豪族階級轉化。在這一時期,逐漸形成了許多“世吏”家族,這些世吏家族都是家學相承,一般是習法、醫(yī)、音樂、星歷和卜祝等家族。[19]在漢宣、昭帝及以后,“世吏”、“世官”家族已普遍存在,他們長期把持中央或地方權力,其宗族在地方上由于土地擴大、賓客眾多,逐漸發(fā)展成為“家富給”的豪強宗族地主,此時的“非身份性”地主逐漸向著“身份性”地主轉化和結合。這也為東漢時期,以劉秀為首的結合官僚、地主、商人為一體的世家豪族地主奠定了政治與經(jīng)濟上的基礎。
根據(jù)史料記載,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世家大族經(jīng)濟勢力的萌芽也是在西漢末年,鹽鐵會議之后逐漸發(fā)展而來。如湖陽樊重,“世善農稼,好貨殖,三世共財。其營理產(chǎn)業(yè),物無所棄,課役僮隸,各得其宜,故能上下勠力,財利歲倍,志乃廣開田土三百余頃”[20];馬援在“北地牧畜,賓客多歸附者,遂役屬數(shù)百家”[21];同時,他還屯田天水苑川,“請與田戶中分”[22],后來歸于洛陽,又使賓客屯田長安上林苑中。這種自給自足的莊園田莊,通常是由出身于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官僚和商人地主相結合的莊園主所有。由此可見,自西漢末年“非身份地主”向著“身份性地主”的轉化和結合,使得漢代的社會經(jīng)濟主體和官僚機構的人員組成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是鹽鐵會議不容忽視的歷史作用。
綜上所述,“鹽鐵會議”除了對西漢中后期儒、法思想在統(tǒng)治階級中運用的變革,經(jīng)濟層面的增長以及西漢同周邊少數(shù)民族關系上的重大影響之外,對于從西漢中后期開啟的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結構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從此次會議之后,由貴族和食祿的舊官僚地主組成的“身份性”地主逐漸沒落,或成為開始經(jīng)營商業(yè)、土地的“非身份性”地主;而商人、中小地主通過“明經(jīng)入士”、擴大土地與宗族勢力,逐漸成為國家行政統(tǒng)治的重要組成部分,轉變成為新的“身份性”地主,或是“非身份性”豪族地主。由此階層逐漸形成了東漢時期以大商人地主為主的“非身份性”豪族地主,其經(jīng)濟組織形式是以“田莊”為主的集生產(chǎn)組織形式、宗族管理形式和私人武裝為一體,并且成為了統(tǒng)治階級的核心組成部分。這都是“鹽鐵會議”所引起的深層次的社會階級的變化和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上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