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人 羅書平
筆者發(fā)現,自《民主與法制》周刊發(fā)布“評選2018十大法律文書”之后不久,就爆出了重大新聞:位居“十大法律文書”之五的“最長的判決書”(重慶市巴南區(qū)人民法院600多頁的刑事判決書)的“桂冠”,被福建省廈門市思明區(qū)人民法院943頁的刑事判決書“奪走”!
由此,人們不難揣測并斷言:如果最高人民法院等“有關部門”不立即采取切實有效措施加以遏制,并繼續(xù)任其發(fā)展的話,在中國裁判文書“之最”的排行榜中,判決書的篇幅“沒有最長,只有更長”的攀比效應將愈演愈烈,激勵更多的創(chuàng)造者和追隨者!
十多年前,京城的一家媒體曾以《判決書不是“書”》為題,對遼寧省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一份長達65萬字的刑事判決書進行點評。據介紹,這是一起合同詐騙案,涉案金額7672萬元,受害者336人、被告人5人。大連中院先后兩次開庭、耗時11天。主審法官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每天工作到深夜,雙休日不休息,看完120多冊卷宗。合議庭的庭審報告達80萬字,最終的判決書780頁、65萬字。報道稱,主審法官在“案件審判完后,整個人瘦了一圈”。
實證研究發(fā)現,司法實務中“越來越長”判決書的內容并非都是法官“親自撰寫”的,絕大多數實際上是將控辯雙方的訴訟文書,特別是檢察機關的起訴書照抄照搬移植到判決書中。如最近看到一份28頁、判決結果為宣告無罪的終審刑事判決書,一半以上的篇幅是將辦案機關對證人、犯罪嫌疑人的“詢問筆錄”和“訊問筆錄”直接移植到判決書中,成為“經審理查明”的“事實和證據”的主要組成部分!
筆者直言,法官審理終結的案件在作出裁判時,對于偵查起訴案卷材料中的各類“筆錄”,不加歸納、不作評判就直接作為判決書“經審理查明”的事實與證據,能否做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如此“移植”出來的判決書,焉能不“越來越長”!
盡管,在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的《法院訴訟文書樣式》司法解釋及如何制作裁判文書的規(guī)范性文件中,并未對上述方式作出禁止性或限制性規(guī)定,但按照“法無授權不可為”的法律適用準則,似乎并不能得出“肯定的結論”。否則,如果毫無限制地允許使用上述方式,這樣的文書屬性究竟是“證據卷”還是“判決書”?這樣的“判決書”還能體現依法行使審判權的屬性嗎?這個問題如不能得到妥善解決,勢必導致司法實踐中的各行其是,催生“沒有最長,只有更長”的裁判文書泛濫成災!
當然,一份判決書到底應當寫多少內容,篇幅應當有多長,完全取決于案件的具體情況,不能像報刊社在“征稿啟事”中對各類文章(論文)的字數要求那樣,事先人為地限制“不超過3000字”或“兩萬字以上”,更不宜脫離案件的實際情況,在裁判文書篇幅上不問青紅皂白地搞“一刀切”!
從“超長型”“加長型”判決書所涉案例來看,確實具有其特殊性:重慶市巴南區(qū)人民法院審理的“套路收車”黑社會性質組織案,涉案被告人22人;江蘇省海門市人民法院審理的開設賭場、非法持有槍支、聚眾斗毆、尋釁滋事、窩藏、交通肇事案,涉案被告人30人;遼寧省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合同詐騙案,涉案受害者336人、被告人5人。
然而,涉案人員眾多,并不能得出判決書的篇幅就必然應當“超長”或“加長”的結論!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審理的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涉案人員除江青、王洪文等10名主犯外,其他涉案人員成千上萬,可最后作出的刑事判決書(特法字第一號)卻不到14000字!可見,判決書的長短,完全取決于案件事實是否清楚明了、定案證據是否確實充分、被告人是否認罪認罰、控辯主張是否針鋒相對、適用法律是否存在重大分歧等等。其中,被告人對指控的事實是否認罪認罰,更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它決定了在制作判決書時,對于“經審理查明”的事實與證據是否需要一一羅列,并逐一分析論證的問題。
以大連中院那份長達65萬字的刑事判決書為例。據媒體介紹,該案所涉的500起合同詐騙事實不僅非常簡單、犯罪手段都大同小異,而且5名被告人對指控的全部犯罪事實均“供認不諱”——既如此,有必要寫出長達60多萬字的判決書嗎?
2018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還專門發(fā)布《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重申人民法院的裁判文書必須做到釋法說理的若干具體要求。
然而,《指導意見》的實施情況并不盡如人意,其中許多美好的“構想”和“愿望”(如將“公序良俗”“法理和通行學術觀點”等作為裁判論據寫入裁判理由),并未受到法官的高度重視和普遍響應,甚至有些法官至今并不知曉。
釋法說理尚未落到實處,文書篇幅卻在不斷擴展!裁判文書“越寫越長”,以至于“判決書”越來越像“書”的現象卻日益突出,日趨嚴重!現在,幾乎在每一個地方的每一個法院都可以非常容易見到幾十頁甚至上百頁的判決書。實事求是地說,這樣的判決書,法官“寫”起來費事、當事人“讀”起來費力、社會公眾“聽”起來費勁,顯然是與黨中央發(fā)出的“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的法治理念相悖。
實踐證明,長度的增加并不能得出裁判文書“更加講理”的結論。恰恰相反,在那些“超長型”甚至“加長型”的判決書中,絕大多數文字都是在不厭其煩地照抄照搬檢察機關起訴書的內容,以及公訴人在法庭上提供的一組又一組“證據材料”。而對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辯解和辯護意見,則大多用寥寥無幾的文字高度濃縮,一筆帶過,少有針對性地給予回應,使用最頻繁的套話就是“被告人的辯解及辯護人的辯護意見與經審理查明的上述事實和證據不合,不予采納”。毋庸置疑,這樣的判決書讀了之后,很難不產生“認定事實無證據、認定證據不質證、駁回訴求無道理、適用法律不講理”的感覺。
筆者發(fā)現,盡管最高人民法院一直主張對裁判文書實行“繁簡分流”,但長期以來,似乎僅僅將“繁簡分流”作為一種“宣言式”條款,如同多年來一直在號召全國法院在民商事審判工作中應當做到“當調則調,當判則判,調判結合,勝敗皆服”一樣,既沒有及時制定相應的配套措施,也沒有放權于基層、還權于法官,致使司法實踐中收效甚微。
其實,即使是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審理的案件,裁判文書也并沒有因審理程序的簡化而有明顯的“瘦身”。產生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在于觀念和認識上存在偏見和誤區(qū)。
經驗告訴我們,裁判文書篇幅的長短,并不是衡量“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唯一或者主要標準。在最高人民法院和地方各級人民法院評選表彰的優(yōu)秀裁判文書中,就有不少是篇幅非常簡短的裁判文書。
簡而言之,繁簡分流不應當僅僅停留在口號和形式上,而應當落實到行動中,特別需要鑲嵌在最高人民法院統(tǒng)一制定的文書樣式中。這樣,在制作裁判文書時,可以進行適當的繁簡分流,使之做到重點突出、繁簡適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