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萊克
窗外是一個煙霧繚繞的世界,那些黑色的枝杈大概是燒毀的玉米。
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長一段時間,足夠讓火焰吞噬所有的碳元素,在氧氣充足的環(huán)境中,碳就是燃料。整片地都在燃燒,簡直太瘋狂了,在太空中,如果什么東西著火了,必須趕緊切斷空氣源,這樣火焰就無法維持燃燒了。
在這里,所有的一切規(guī)模都更大。我突然意識到,在某些情況下這會非常危險。
“咱們先想辦法離開這里吧。”母親說。她再次上前打開了艙門。接著,她繃緊了身子,但外面只有一片灰色,還有燒焦的東西散發(fā)出的惡臭。
“一切都好。”她說。
天秤、獵戶和我解開了安全帶。我感覺有什么東西把我壓在我的座位上,一時間我感覺到一股可怕的劇痛,折斷的骨頭刺穿了我的身體。
但后來,我意識到這只是重力而已,只有1G左右。正是它把我壓在座位上。
感覺怪怪的。
我拖著身子慢慢向前爬去,我看到另外兩個人也是同樣的動作。我們爬過我母親和弗吉尼亞的座位,然后穿過艙口。
腦袋通過艙口之后,母親和弗吉尼亞把我拉了出來,她們攙著我。
“你能站著嗎?”弗吉尼亞問。
我低下頭。她們抱著我,把手扶在我的腰上、胳膊上。我環(huán)顧四周,頭頂是天空,四周是黑色的田野,遠處是群山,腳下是大地。
我的腳。
踩在地上。
我感覺到了大地,一片焦土支撐著我的腳底。同時我的整個身體被向下拉,所有的一切都是向下的,這種感覺真奇怪。
我習(xí)慣生活在三個維度的空間中。在空間站里的時候,上下這兩個方向有名無實,每個面都可以觸碰到,你可以利用它們來推動自己運動……
現(xiàn)在,我突然跑進了兩個維度的世界里,只有一個面,那就是地球表面。太陽從前方的地平線上升起,點燃了整個世界,而我們點燃了這片田野。
我嘗試用自己的肌肉站立起來。感覺到我在用力,母親和弗吉尼亞放開了我。
重力使我變得像洋娃娃一樣,地面沖了過來,我撞了上去,很硬。我躺在了被燒斷的玉米茬兒上,至少航天服保護著我。
“不要這樣?!蔽艺f。
抬頭,我看到母親在點頭。
她和弗吉尼亞蹲了下來,架著我站起來,靠在返回艙上。接著她們也幫助天秤和獵戶出來、靠好。我覺得我們就像在災(zāi)難中受傷的平民一樣靠在那里。
但隨后,弗吉尼亞踉蹌了幾下,也倒了下來。她伸出手,撐在返回艙的墻上。她的頭垂下來。她在0G環(huán)境中待的時間比母親要長,有幾個月的時間。母親幫助她坐在了旁邊。
“哈,”弗吉尼亞說,“我們都成了照片嗎?”
我母親正忙著什么,繞飛船踱步,不斷咕噥。
就算像這樣坐著,地球還是拉扯著我,把我向下拉。我的腿,我的背,我的頭,它們都被一個又一個矢量拖住了,我周圍的一切都無法像以前一樣自由地飄浮。我的鼻子只能聞到燃燒的玉米的氣味,這是我在空間站外聞到的第一種氣味。
一切都在彎曲向下。即使是燒過的玉米稈也會垂下來,朝向地球。
我不理解。
我很難接受這樣的情景。
然后,我聽到輕輕的沙沙聲,有什么東西升了起來。黑色的影子從熏黑的玉米地里一躍而起,沖向天空。我看到了一只鳥,不是視頻里的,是真的鳥。它正在做的事情就是飛,黑色的翅膀拍打著,它飛啊飛啊,飛過了初升的紅太陽。目力所及的一切都生機勃勃,仿佛周圍的窗子都被打開了,我屏住了呼吸,讓它留在了胸中,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美的東西。
“你們有沒有……”我對天秤和獵戶說。
“是的?!彼麄儺惪谕?,雙胞胎有時就會這樣。我看到獵戶臉頰上流下了眼淚。
向下。
一切都是向下的。
除了那只鳥。除了那只鳥。
真是太多了,我無法同時感受這所有的一切,它們簡直都要把我壓倒了。我強迫自己專注起來,一個一個地去感受,去欣賞。
一開始,我只能感覺到向下猛拉的力,這股力把我粘在腳下的地面上。但是隨后,我開始漸漸能夠分辨出其他感覺。我能感覺到吹過皮膚的微風(fēng)。
風(fēng)帶著一股香味,但實際上我不知道香味的定義是什么,因為在“月球2號”上沒有什么氣味可聞。那味道藏在燒焦的玉米下面。我覺得可能是草的氣味。
不管那是什么,它都很酷,很清新,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奇跡。
還有聲音。這是一種我從未感受到過的寂靜??臻g站里一直叮當(dāng)作響,但現(xiàn)在,聲音消失了,原本存在聲音的地方變成了一塊奇怪的虛空……不,我集中精神,聽到了周圍空氣里的聲音,聽到了風(fēng),還有其他什么。鳥在叫嗎?音樂?
真是難以言說的奇跡。
我把手指按在地面上。我的手指沉入了顆粒狀的土壤中,我根本無法描述這種感覺:柔軟的,一顆顆的土粒包圍著我的手指,然后慢慢滑開。我的天哪,如果被灼燒過的土壤都能帶來這種感覺,游泳的時候我會感覺到什么???獵戶聽到笛聲在音樂廳里回蕩會感覺到什么啊?
現(xiàn)在,只有現(xiàn)在,我才算在看,真正地看。
太陽快完全升起來了,升到了面前的群山上方。山脈是灰色的、藍色的,還夾雜著各種顏色。流云掛在天上。還有很多綠樹。在它們之間,是田野,更廣闊的田野延伸到遠方。在太空中,這片地方看起來可能很小,但實際上很大。欄桿和電線桿豎在地上。
還有天空。
天空。
天空。
一縷縷云在空中展開,有些地方像魚鱗,有些地方像綢緞。它們是粉紅色的,在云下面、云之間,還有地平線上,有一層淺藍色。不,那藍色并不淺,仿佛一道電光點亮了它,那里依然掛著幾顆星星,它們用閃閃的光芒穿透了那層藍色。
為這一切提供能量的就是太陽,它在燃燒,在發(fā)光,漸漸離開山頂,飛入空中,點燃了破碎的云層,在世界上鑲了一道躍動的火焰,向那片藍色輸送能量。
我看著它,簡直閉不上嘴巴。
然后更多,更多的感覺。
我覺得臉上出現(xiàn)了什么濕的東西,我從土地上抬起手指,觸摸下巴,感覺那里已經(jīng)濕潤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很癢。
是眼淚。
眼淚,傾瀉而下。
下落。
一切都發(fā)生在一個坐標(biāo)軸上,一切都遵循著一個矢量。
除了那只鳥。
除了慢慢升起的太陽。
除了我那躍出天際的心。
奇跡。
奇跡。
真是奇跡。
“嗯,倒是還不賴?!辈继亓_斯說。
他抱著頭離開了直升機揚起的氣流。直升機就降落在返回艙旁邊,螺旋槳吹起的風(fēng)壓平了玉米稈。
我?guī)缀跽f不出話來,只能去感覺。只有風(fēng),引擎的轟鳴聲,燃燒著的玉米、土地和綠色的氣味。
“護士,”他說,“把他們放到輪床上?!彼赶蛭摇⑻斐?、獵戶和弗吉尼亞,“檢查他們的生命體征。準(zhǔn)備靜脈滴注?!蔽覐奈匆娺^真正的他。他比視頻中顯得要矮。
其他人正從他身后的另一架直升機中跑出來,從沖下直升機到開始工作,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他們是那么快,那么有效率。
有人帶來了折疊椅。我意識到,他們之前就做過這項工作,弗吉尼亞這樣的航天員已經(jīng)在那里待了很長時間,但也許并非所有人的情況都和我們一樣糟糕。弗吉尼亞坐了起來。我、天秤和獵戶又倒在了一邊。
我們有些迷糊。獵戶只是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著“鳥鳴”。而天秤則把自己的雙手放在地上,好像它們會長成某種東西,她甚至沒有說話,只是哼哼,沒有什么節(jié)奏。
我也不能說我就比他們強。我正張著嘴巴,看著太陽漸漸升起。在這里,太陽的變化真是大,它那么小,將光線送到地面上。
我感覺有人用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胳膊……
時間仿佛一跳……
然后……
我被抬到折疊椅上。更多的感覺。一種密集編織的織物貼著我的皮膚。有人把我從我的航天服中拉了出來,我只穿著一件T恤衫和一條太空褲。我意識到,幫助我坐到椅子上的人里有一個是我的母親。
“你還好嗎?”她問。
我盯著她。“我不知道?!?/p>
她噘起嘴唇:“我……”她閉上了嘴?!拔摇彼珠]上了嘴。然后搖搖頭,走開了。接著,她與一個穿工作服的人談了些什么,我覺得那個人是工程師。她指著飛船,然后用她的雙手比畫著什么形狀。有個人在屏幕上記下了什么。
還有其他人在返回艙和軌道艙周圍走動,軌道艙仍然附著在返回艙上,母親已經(jīng)確定這就是導(dǎo)致我們墜落在距預(yù)定地點數(shù)英里外的原因。爆炸螺栓點火了,但并沒有斷開,這給返回艙加上了額外的下降動量,母親在對弗吉尼亞描述情況的時候把它稱為“彈道”。
就像子彈一樣。
我們像子彈一樣穿過大氣層,降落傘救了我們。伽馬射線高度計讀數(shù)為距地球表面300英尺的地方,降落傘自動展開了。
正因為如此,我們幸運地活了下來。母親是這么說的。
我感覺……
有些冷,風(fēng)吹過我的身體。
是的。很冷。就是這種感覺。我好奇地低頭看著皮膚上的雞皮疙瘩。“月球2號”上的溫度永遠保持在67華氏度 。
我在發(fā)抖。
真是奇跡。
難以言喻的奇跡。
然后我的手臂一陣劇痛。我扭過頭,一個穿綠色連身衣的人把連著一大袋液體的針扎進了我小蛇一般的血管里。
“只是葡萄糖,”布特羅斯走了過來,“可以讓你恢復(fù)力量?!?/p>
“等等。”我說。
他停下了腳步。
“你看到日出了嗎?”
他搖搖頭?!拔以谥鄙龣C上一直閉著眼睛。我有些恐高。真是諷刺,對吧?”
停頓。
“你喜歡?”他說,“日出?”他的表情很奇怪。內(nèi)疚?也許吧。我不知道。
“這是我見過的最美妙的東西?!蔽艺f。
他笑了。一個真正的微笑?!芭?,你等著吧,”他說,“你回家了。世界就在你的手中。”
“我的手中?”
“人們都這么說,意思是你會有很多新發(fā)現(xiàn)。”
我點點頭,感受著我的頭壓在脖子上,下巴落在胸前,我必須抬起頭,將我從未像這樣使用過的肌肉伸直,一切都在不斷向下?!拔乙庾R到了?!蔽艺f。
“歡迎回到地球?!?/p>
他錯了。我們并不是“回到”地球,我們以前從未來過這里。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