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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 輩

2020-02-10 04:11
作品 2020年1期
關鍵詞:肉球羅賓倉鼠

弋 舟

“他的另一半兒走了,于是,他迅速地膨脹起來。這其實不難理解,他變成了一個胖子?!?/p>

“不難理解?”

“當然,這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種邏輯,”她說,“本來結了伴兒的家伙,落了單,所以就憂郁成了一個肥仔——其實,這也跟一加一等于二差不多吧?!?/p>

我們第一次交流更像是個搭訕,大家都有些沒話找話的意思。當然,跟酒精也有點兒關系。聚會的東家已經喝高了,老黃他摘下自己胸前掛著的玩意兒,挨個向不同的朋友分贈了好幾圈。

“瞧瞧,這是塊地道的戰(zhàn)國玉?!崩宵S說。可大家伙兒即便都有些酒意,也都不傻,還是能分辨出那玩意兒絕非古物,縱然不明就里,但誰都看得出那不過是個電子產品。它的屏幕發(fā)著藍光。于是,紛紛又給老黃掛回到胸前。

“他胖了多少斤?”我問。我斷乎不會關心一個莫須有的胖子到底胖到了什么程度,但我得把話接下去。這也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種邏輯吧——別讓一個主動跟你搭訕的、微醺的女人冷了場。

她將手機伸在我眼前,“喏。”

我看到一只體型短粗的嚙齒動物。“他?”

“沒錯,瞧瞧吧,這是他現(xiàn)在的樣子,沒稱過,不過我可以讓你看看他之前的樣子。”

“一只老鼠?”

“倉鼠,”她糾正。

“噢,倉鼠,可不還是個鼠輩嘛?!蔽冶緛硐胍f的是“鼠類”,結果說出口的卻是“鼠輩”。這讓本來中性而客觀的科學分類,變得有點兒像情緒化的嘲諷。

“他把她帶走了,他現(xiàn)在重度抑郁。”

要承認,我有著驚人的理解力,聽話聽音,至少,我從她的這句話里,聽出了三個角色,并且,性別各異。

“他,是誰?”我問。

此刻,我認為她并不需要具備和我一樣驚人的理解力,也能明白我是在問什么。這個搭上的訕,是被她所主導的,她理應把握內在的紋理與結構。

“雪糕,”她遲疑了一下,“盡管他是個小伙子,我們還是把他叫雪糕了,他特別白?!?/p>

我想她是會錯意了,決定不再接她的話,安靜地盤著手里的核桃。她欲罷不能,我看出來了,我們之間的話頭已經打開,她會自己往下說的。

老黃的會所里全是些“戰(zhàn)國玉”之類的玩意兒,真真假假,但我確信現(xiàn)在自己手里的這對核桃是真的。喝酒之前,我就將這對核桃從老黃的博物架上摸了下來,捏在手里,這對確鑿的真東西,仿佛能給我定定神。

“女孩卻被我們叫做肉球,”她果然繼續(xù)說,“其實她挺苗條的,但他覺得肉球這個名字性感。”

老黃胸前的那件玩意兒再一次分派到跟前了,他兜頭套在了我脖子上,將繩扣差不多推在了我的喉結處。

“他是誰?”我一邊躲避著粗暴的老黃,一邊故作鎮(zhèn)定地繼續(xù)著對話。我多少有點兒害怕,喝多了的老黃令人畏懼。我感到自己被按在砧板上了,生怕成為一個笑話。

“他,是誰——?”她還是不能夠領會我的問題。

“你躲什么躲!”老黃將繩扣固定在我襯衫第二個扣子的位置,“戴這種玉,繩扣必須拉到這兒,”他替我整了整襯衫的領子,“這是個講究!”

我挺感激老黃的理性和講究,喝多了的他,完全是有可能給我來一個絞刑的。她在對面同情地看著我,繼而伸手拍了拍我放在桌面上的左手。

“你,是個識貨的,”老黃表揚我說,“這塊玉也就只有你能配得上。小蟻,我看好你,你給我記住,我看好你!”這個表揚我是得記住。老黃是個收藏家,從戰(zhàn)國玉到茅臺酒,從文玩核桃到普洱茶,沒人知道他這些藏品的真假,就像沒人知道他是如何積攢起的財富。但我知道,他是真有錢。有錢到能讓我必須記得他酒后的看好。

老黃拍拍我肩膀離開。我能夠感到自己有點兒驚魂未定,這讓我變得迫切需要跟她繼續(xù)交談下去,借此平復一下自己的呼吸。我認真看著她,開始覺得她好看。

“你不打算還給老黃嗎?”她指指我胸前的贈品,笑得令人玩味。

“我是說,誰帶走了肉球?”我直接拉回了話題,誰會愿意在一個好看女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怯懦呢?這時候,追問一個帶走了母倉鼠的人,會是個很好的掩飾。

“哦,羅賓,我們分手了,他堅持要平分這對兒伴侶?!?/p>

“就是說,實際上,同時有兩對兒伴侶分開了。”

“哈,沒錯,肉球和雪糕,我和羅賓。我以為他會帶走雪糕呢,結果他卻選了肉球。可能他是真的覺得肉球很性感吧,沒準現(xiàn)在他會摟著肉球睡呢?!?/p>

我需要腦補一些畫面,不免也會聯(lián)想她摟著一只公鼠睡覺的情形。老實說,我非常怕鼠類,非常非常怕。

“不知道肉球現(xiàn)在什么情況,雪糕倒是真的成了個肉球。”她說,“他的痛苦是不需要被專門理解的,那簡直就是可以直接目睹的。肉球離開后,他瘋狂地吃,食量是以前的五倍都不止?!?/p>

我不由得要仔細端詳她的身材。她很苗條,至少不胖,胸還略微有些顯小。而她,也是個落了單的。

“好在,你們可以結個伴兒。”

“我們?”

“對,你跟雪糕?!蔽矣X得這是不言而喻的。

“不,沒用,我們不是一類。至少,我們落單后的表現(xiàn)方式不一樣,我的飯量根本沒增加,甚至,我現(xiàn)在還有點兒厭食?!?/p>

“會不會,那個羅賓現(xiàn)在也暴食起來了呢?”我從桌上的盤子里抓起一塊炸雞塞進嘴里,“沒準,落單后的表現(xiàn)也是分性別的?!?/p>

“有道理啊?!?/p>

她點頭稱是。我感到了一份落單之后也許專屬雄性的饑餓感,于是,又抓起了一塊炸雞。

老黃開始四處尋找他剛剛饋贈出去的玩意兒??腿藗冃︳[著躲避他的騷擾,他理直氣壯地扯開每個人的領口檢查,女性們尖叫著拍打他的光頭。

“我可不想讓老黃這么干,”她說,“你也趕緊把這玩意兒收起來吧。”

我著迷地看著她,仿佛被催眠,眼前的她,竟被我看出了某種“倉鼠之美”:高高的顴骨和玲瓏的下巴,瓷白的、略略有些大卻俏皮的門牙。我像個白癡似的摘下了自己胸前的玩意兒,窩藏進褲兜里。我壓根不想要這件不知何用的電子設備,但她讓我趕緊收起來,我就趕緊收起來了。

“我得找他看看?!彼酒饋?,將椅背上的圍巾一圈一圈地圍在脖子上。那是條很長的墨綠色圍巾,她圍上后,“倉鼠之美”更是美得不可方物?!翱纯此F(xiàn)在是不是也變成了一個肥仔?!彼f。

我以為她圍上圍巾是要防御老黃,沒想到她卻是要抽身而去了。

“你現(xiàn)在就要去看——嗯,那個羅賓嗎?”

“哈哈,當然不,他回英國了,過完春節(jié)才回來。那時候,他會不會真的肥到提不起褲子來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那么倉鼠呢?哦,肉球怎么辦,他不會也把肉球帶著一起回英國吧?”我拋出一個問題,不過是想挽留她。

“哦?”她歪頭想了一下,嘟噥著,“這倒真的是個問題?!?/p>

說完她便走了。我卻開始在心里敵視某個素未謀面的、回了英國的潛在胖子。

事情原本就會這樣告停。我們歷經過無數(shù)個這樣的微妙時刻:似乎突然間會發(fā)生點兒什么,最終,卻什么也不會發(fā)生;有那么一些瞬間,你覺得自己愛上了一個具有“倉鼠之美”的姑娘,并且些微地有些痛苦,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但下一個瞬間,你便跌入另外的幻覺里,覺得自己亦在令別人感到痛苦,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就是這么回事兒。

可過了春節(jié)不久,她卻打通了我的電話。

“嗨,我是麥吉,”她自報家門,“從老黃那兒要到你號碼的?!?/p>

“噢?噢?!蔽姨搼?。

“去看看羅賓吧,他從英國回來了?!?/p>

于是我知道了電話那頭的人是誰?!皞}鼠來電”,我的心里是這么定義的。

裹了件羽絨衣,我慢吞吞地出了門。坐地鐵顯然要更便捷一些,但我還是選擇喊了滴滴。車子在擁堵不堪的路面上蠕動,這是我需要的。我想讓這段路程空前地緩慢下來,這樣,才匹配我古怪的心情。我想讓自己更遲鈍一些,讓思考的路線也像擁堵的路面一樣阻塞。到達目的地后,我在那所大學的校門口又徘徊了一陣,最后,誠然是鼓起了一個勇氣,才向兩個女生打問了留學生公寓的方位。

“沿著路走,看到那棟咖啡色的新樓就是。”她們熱情地告訴我。

路邊的梧桐樹在冬天里顯得格外蕭瑟,它們的枝丫在空中相互伸出卻不能握住,有種絕望的遙不可及之感。當我在“那棟咖啡色的新樓”前抬頭仰望時,她在身后喊我了?!霸谶@兒,小蟻,快過來!”

她躲在一叢冬青后面,只露出半截穿著迷彩棉服的身段,墨綠色的圍巾捂住了大半張臉,棉服上的帽子也罩在頭上,差不多掩藏掉了她的一切特征。

“坐下坐下,你蹲不了多久的?!彼疽馕腋煌卦诙嗪竺?。

我摸出煙來,卻一下子不確定這是不是有違她的意愿。我們是在埋伏,眼下,我確信這是她正在力求達到的局面,于是,抽煙這種事兒,恐怕不大符合埋伏的要求。她卻示意我也給她來一支。我分別點燃了兩支煙,不約而同,我們都深長地吸了一大口。為了抽煙,她從圍巾里露出了漂亮的下巴。

“來晚了,”我說,“路上太堵?!?/p>

“沒事兒,我盯著呢,那家伙一直沒出現(xiàn)。”她像是勸慰我,仿佛是替我堅守住了某個緊要的陣地。

“干嘛要用這種方式呢?直接去見見他不行嗎?”我還是表達出了自己的疑惑。

她有些震驚地看著我,就像是聽到了一個最愚蠢的問題。“你覺得,那樣合適嗎?”

嗯,是不大合適。我設身處地地想了一下??刹?,結了伴兒的人一旦分離,彼此見面,有時候會堪稱驚心動魄。

“我不想讓那個死胖子以為我還對他抱有幻想?!彼M一步解釋說,“這事關國格?!?/p>

她說得這么鄭重,我也不由得嚴肅起來。

天色暗沉下來,好像突然就進入了夜晚。對面“那棟咖啡色的新樓”不斷亮起燈光,我卻不知道哪盞燈才是屬于一個死胖子的。膚色各異的留學生不斷地出沒于眼前,每當看到白種人,并且身板兒壯碩的那種,我就不免要探頭探腦地意圖甄別一番。

“別費勁兒了,他不是那樣子的?!彼吐曁嵝盐摇?/p>

我恍然大悟,“死胖子”應該是羅賓落單之后才有可能達成的樣式,就像雪糕,是在落單之后才暴飲暴食。于是,聚焦的范圍進一步擴大,但凡白人出沒,都會令我緊張一陣。

“不,你還是搞錯了,”她嘆息著,顯然已經于心不忍,“羅賓是個黑人?!?/p>

那一瞬,我分明感到了絕望。天??!我不能將自己的情緒歸結為種族的偏見,只是想,天這么黑,昏暝中辨認一個黑人,難度何其大??!

她感到了我的絕望,將臉探在我的面前,拉下圍巾,補償一般地吻了我。我感到自己的下嘴唇被兩顆嚙齒動物的門牙啃噬了一會兒,這便讓我們的行為又不大像是一個接吻。像什么呢?嗯,像一對兒嚙齒動物相互的喂食。

“我不喜歡kiss,”她推開我說。

kiss,我盤算她是在說“接吻”還是“輕觸”??赡苁呛笳?,所以她的吻有著輕輕的、啃噬的滋味。

“炫燦,”她指著“那棟咖啡色的新樓”說。

此刻,對面的大樓燈火通明,確乎“炫燦”。我在心里敲定了她所說的是這樣兩個漢字。我從來沒有這樣去認識一棟燈火通明的大樓,感覺世界被她用一個陌生化的新詞兒,就這么迅速地嶄新定義了一下。

“走吧,”她站起來拍打著屁股上的土,“你們會見到的,咱倆可以打個賭,猜猜他究竟是變胖了還是沒變胖?!?/p>

“我賭他沒胖,”我有股沒來由的沖動,好像就是要擰著她來,又好像是要捍衛(wèi)一份男性的尊嚴,替男人們撈回點兒什么。

“好吧,”她吁口氣,也替我拍打屁股上的土,“那我就只能賭他胖咯?!?/p>

當晚我在她家投宿。上樓前,我們在樓下吃了大碗的骨湯燴麻食。似乎要表明什么,也可能純屬食欲的驅使,就著湯飯,我和她都吃了好幾枚生大蒜。

那只倉鼠蹲在她書架上的籠子里。并不白,壓根不像支雪糕,充其量,是顯得比較白的那種灰色,算是支淡巧克力雪糕;卻真的胖,渾圓,讓支棱在毛外的耳殼愈發(fā)顯得突出。忍著強烈的不適,我向它走去。我知道,這是我必須過的一關,過去了,我才能獲得今夜投宿的正當性。

“它是睡著了嗎?”我想讓自己表現(xiàn)得輕松點兒。

“不會,它好像從來不睡覺,就算睡,也只能是晝伏夜出。反正我是沒見過它睡覺的樣子?!?/p>

“啊哦,”我只能如此作答一聲。

它的確沒睡,我一旦靠近了它,它便刷的一下立了起來,帶著一股強勁的動能。我?guī)缀跻@叫著蹦回去,但我竟然控制住了自己。不但控制住了自己,我還伸手從它的籠子旁抽出了一本書。

是一本朱維錚的《音調未定的傳統(tǒng)》。書有折頁,翻開,我看到有紅筆勾出的段落:

通觀那以前的中國都市史,不論由于政治原因還是經濟原因導致各自的盛衰榮辱,也不論那些盛衰榮辱過程或驟或緩,有幾點是共同的或是相似的。

我竟然不折不扣地讀進去了。其實,不過是以此抵御恐懼。我壓根不敢抬頭看那支淡巧克力雪糕。

“你也讀朱維錚啊?!蔽覐娧b鎮(zhèn)定。

“不,這是羅賓的書?!?/p>

我們終于離開了書架,離開了那支淡巧克力雪糕。我再沒有多看它一眼,但我分明知道它倔強地直立著,始終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它現(xiàn)在安靜多了,”坐進客廳的沙發(fā),她對我說,“以前可不,它們會自己想辦法從籠子里出來,結伴兒消失幾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兒,直到吃完了儲備糧,才重新溜回來?!?/p>

“儲備糧?”

“對,它們會將鼠糧搬運到秘密的地方。你知道嗎,倉鼠習慣把食物塞進它們的大臉頰袋中,搬運存放到自己的洞穴里。有報道說,已經發(fā)現(xiàn)過多達90公斤儲藏食物的倉鼠洞?!?/p>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將那支雪糕稱為“倉鼠”。我陷入在巨大的震驚里,想象著“90公斤儲藏食物”的那樣一個規(guī)模,愈發(fā)地緊張不安。她看出了我的不適,又一次,像上次在老黃的會所里那樣拍了拍我的左手。我將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

“其實我原來也很怕老鼠,”她這是在安慰我,“如果不是羅賓堅持要養(yǎng),打死我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養(yǎng)一對兒倉鼠。可它們畢竟還是來了,被人從網上下了單,咣當咣當,坐了幾天幾夜的車,焦躁不安地出現(xiàn)在了你的生活里,你必須要面對這個事實?!?/p>

我覺得她說得在理,情緒舒緩了不少。是啊,我也是不知被什么下了單,咣當咣當出現(xiàn)在了她的生活里,于是,必須要面對這個事實:愛,欲望,啃噬一般的親吻,生大蒜,以及碩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倉鼠。

“我的確非常怕老鼠——”我們手挽著手,我覺得我是在溫柔的傾訴,“怕到只要在紙上寫下這兩個字,都會感到惡心??苫氖牵易约壕尤皇菍倮鲜蟮??!?/p>

“羅賓,羅賓也屬鼠,”她說,“這就是他用來說服我養(yǎng)倉鼠的理由。我屬虎,顯然就沒法兒跟他掰扯要養(yǎng)只老虎了?!?/p>

“嗯,我們都是鼠輩。”這么說,我還感到了些許的寬慰,仿佛因此便具有了與她手挽手走上相愛之路的通行證,又仿佛,恐懼感也因之沒了來由。

“你看到了,雪糕如今的狀態(tài)有多糟糕。我其實并不關心羅賓的胖瘦,我是想,可不可以把雪糕送回到肉球的身邊去呢?”

“沒有想過把肉球接回來嗎?”說實話,我并沒看出那支淡巧克力雪糕有多糟糕。

“不!”她斷然說。也不知道是沒法那么做,還是那么做有著巨大的荒謬性。

上床前,她讓我把朱維錚的書放回書架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本書始終被我抱在懷里。于是,我必須再一次走向它,走向一只倉鼠。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它依然那么頑固地直立著,仿佛凝固的雕塑。

她喜歡拉開窗簾睡覺。是夜,她枕在我的胸前,又一次對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之夜說道:

“炫燦?!?/p>

城市之夜在一個“炫燦”的指認下,宛如倒掛的宇宙。我的世界就是這樣被她嶄新的定義了。我用自己的勇氣證明了這一點。兩個月后的某一天,雪糕從籠子里溜走了,她居然能夠聽到它神秘的呼救聲。我們循聲在衣柜里找到了身陷絕境的雪糕。它掉進了一道深邃的縫隙里,解救它,你得把衣柜拆掉。她把身子探進衣柜,伸出胳膊努力去夠,總是差之毫厘。于是換了我來試試。這其實注定無效,我的胳膊怎么說,也要比她的粗。但情急之中,人是不講理性的。我照著她的樣子去做,努力將自己的胳膊變成一根柳條,我能夠感到在那個幽深的所在,一只倉鼠求生的熱望,它不斷地蹦跳著,爪子一下一下地觸碰到我的指尖,就像一個一個節(jié)制的“kiss”,每觸碰一下,都有生動而熱烈的律動叩響我的心門。

后來,我們想出了妙計。用一根鞋帶系住一只塑料袋,墜入絕地。它成功地跳進了塑料袋里。當它被徐徐吊進光明之中時,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用手去碰觸了一只鼠輩。沒錯,我撫摸了它。它有股沉甸甸的溫順。

我去給它抓鼠糧,那是干稚菊、香蕉片、枸杞、凍干雞肉和面包蟲干混合制成的精細口糧。我看著它瘋狂地進食,一時沒有留意她在我身后說出的話。她可能意識到了,追問我一句:“你聽到了沒,小蟻?”

“什么?”我回頭茫然地看著她。

她并不看我,眼睛望向窗外“炫燦”的夜色。“哪一天你要是離開了,就把它也帶走吧?!?/p>

這一天原來并不是遙遙無期。在下一個春節(jié)還沒到來之前,我們便分開了。我從她家樓上下來,衣服口袋里殘留著鼠糧和忘記交還的鑰匙。這場愛情讓我變成了一個倉鼠專家,我從百度上習得,倉鼠的雌性和雄性都有多個伴侶,在繁殖季節(jié),雌性倉鼠會尋找雄性的洞穴,在交配期間,交配塞形成并密封雌性的生殖道,阻止后來的雄性成功授精——重點是:交配后不久,雌性倉鼠經常將雄性趕出其領土。

我知道自己這么琢磨不合適。于是強迫自己換一個頻道:倉鼠的視力差,只能模糊辨形,顏色只能分辨黑白。——那么,是她讓我原本只能將世界分辨為黑白的視力領略到了“炫燦”。一這么想,我便感到痛苦不已。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感覺,就是一只悲傷的、落了單的倉鼠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洞穴。

果不其然,我開始了暴飲暴食的日子。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我胖了有十二斤。對此,我是心里有數(shù)的。我知道,我的重量是和悲傷成正比的,為了不被悲傷壓垮,我的食欲必須增加。我重了的這十二斤,不過是我靈魂的鎧甲。我想,這世上是沒有一個所謂的“無盡的痛苦”的,那痛苦的峰值和極限,其實是可以稱重的。那個峰值和極限,便是一個月里重達十二斤的痛苦。

最艱難的時刻,我嘗試過吞食鼠糧。凍干蝦和紫薯干口味的。我咀嚼著那咸甜交織的滋味,不免要去想象一個黑人男青年的味蕾。這沒什么不可理解的,我們都屬鼠,都曾歷經與炫燦的分離。盡管,我從未見過他,但我們同為鼠輩。對于他,我知道的不少了。她熱衷于對我講述這位前任。哦,羅賓,那來自英格蘭林肯郡北凱斯蒂文的黑漢子,中國政府頒于你有杰出貢獻的國際友人的光榮稱號,你有著四分之一的非洲血統(tǒng)和八分之一的蒙古血統(tǒng),你的外祖母,喜歡讀張賢亮的小說,雖然我不曾見過你,但是我如此地熟悉你。

我生出沖動,去見一見羅賓,看看他可曾擺脫了十二斤的重荷。但我無法驅動自己,那十二斤已然完全拘囿了我,讓我只能身陷在自己的牢籠里,閉著眼睛饕餮,睜開眼睛,眼睜睜地看著世界一天一天,一分一秒地從炫燦逐漸變成黑白色的。

幸好還有老黃。他在一個清晨給我打來了電話,劈面就向我索要,“我的戰(zhàn)國玉呢?趕緊的,給我還回來?!?/p>

昔日老黃絞索一般套在我脖子上的那件玩意兒,不過是一只日本產的便攜式負離子空氣凈化器,我在胸前懸掛了一陣子,如今早不知道丟在哪里了。但老黃如同中了邪或者著了魔,他認定被我戴走的是一塊無價之寶,開始無休無止地向我索還。他不分晝夜的給我打電話。我很難判斷他是清醒著的還是在醉酒狀態(tài)。說實話,我一如既往地有點兒怕他,他給我?guī)淼膲毫?,正一點一點將我的痛苦從身體里擠走。

“小蟻,實話跟你說,哥活不久了?!币惶禳S昏老黃在電話里帶著哭腔對我說。

“別這么說,——哥,怎么了呢?”

“癌,癌??!”

我想我是不應該再細究什么癌了。我得把他的戰(zhàn)國玉還給他。

我打電話給麥吉。電話始終提示“對方正忙”,她這是將我的號碼屏蔽了。我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爛人,一個被雌倉鼠驅離了其領地的雄倉鼠。我只有掙扎著爬起來,拖著重達十二斤的、如今又混入了恥辱的痛苦出門。我想起來了,那只負離子空氣凈化器只能是落在她家里了,我必須給“活不久了”的老黃拿回來。

敲門之前,我像個賊一般地貼在門外聽了聽里面的動靜。我既想聽到點兒什么,又害怕聽到點兒什么。我什么也沒有聽到,卻分明聽見了雪糕吱吱的叫聲。我敲了門,隨后,自己用鑰匙打開門進去了。

雪糕還在老地方,我們百感交集地相互凝望了一陣。我從床頭柜的角落里翻著了那件寶物,它放在她的一件黑色文胸里。我將文胸捧在鼻子上聞了好久。按下開關,那只負離子空氣凈化器竟然還有電。我將它掛在了脖子上,把那道有著一顆金屬標識球的繩扣推在襯衫的第二粒紐扣處——老黃交代過,“這是個講究!”

然后,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我在離開前從書架上拎走了鼠籠。并且,我還順手抽走了籠子旁邊的那本《音調未定的傳統(tǒng)》。

坐在地鐵里的我一定是惹人側目的。一個胖子,膝蓋上放著另一個胖子。我局促地垂著頭,是一種自慚形穢的心情。鼠籠中有一只大約直徑30厘米的跑輪,做成了一個封閉的奔跑曲面,雪糕安靜地伏在上面,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它早已忘記了奔跑的滋味。車廂里并不擁擠,所以身邊的人盡量和我拉開了一些距離。有個女人突然大聲對她的孩子說:“北京發(fā)現(xiàn)了兩例鼠疫感染者!”

我冒汗了。盡管掛著一只貌似依然能正常工作的負離子空氣凈化器,我還是感到有些喘不上氣來。我只能提前下了車。

徒步走了三站路,我漸漸感覺好起來了。這樣的一個念頭也越來越清晰,讓我忍不住要對著籠子里的雪糕說:“伙計,熬到頭了,你就要見到你的肉球了?!?/p>

它聽懂我的話了,因為我看到它抽泣了起來。

校園里的路面在翻新,撅出的黃土裸露著,還沒有鋪上瀝青,像是遭到了暴力的凌虐。梧桐樹伸在空中的枝丫依然絕望。我并沒有急著直奔“那棟咖啡色的新樓”,而是在一家超市給雪糕買了包鍋巴。在昔日藏身的冬青后面,我將鍋巴捏碎了喂它。我想讓它有一個好的面貌出現(xiàn)在伴侶面前,盡管我知道它如今不好的面貌完全就是吃出來的,可我想不出其他的辦法。這就是我們最深刻的困境,我們在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徒勞地想著雪上加霜的對策。它依舊吃得瘋狂,看得我難過萬分。我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和她的蹲守,想到了下嘴唇被啃噬的滋味。

他是胖了還是沒胖?我在心里面打著賭。對,現(xiàn)在,我希望他是胖了的,成為了一個黑胖子。這不僅僅是因為我渴望著四個肥胖的鼠輩相逢的那一刻,還因為,此刻我由衷地愿意,她能夠贏得我倆之間的那個賭局。這是愛,我想,甘愿讓她贏,這就是愛。

但是,這個愛的賭局,永無揭曉答案的可能了。也跟一加一等于二差不多:“那棟咖啡色的新樓”里,壓根就沒有一個黑羅賓。

“沒有,沒這么個人兒?!贝髽枪芾韱T,一位中年大媽誠懇地對我說。她把“人”說成“人兒”,無端地令人覺得可以信賴。

“黑人,來自英格蘭林肯郡北凱斯蒂文?!?/p>

“沒有,沒這么個人兒。”大媽說,“只有一個英國人是從懷特島上來的?!?/p>

“他有著四分之一的非洲血統(tǒng)和八分之一的蒙古血統(tǒng)?!蔽疫€是不能甘心。

“沒有,沒這么個人兒?!?/p>

“他有個外祖母……”

“小伙子兒,誰沒有個外祖母啊?!?/p>

“對了,他養(yǎng)著一只倉鼠!”我舉起了手中的籠子。雪糕也趴在籠壁上,翹盼著鐵絲網外面的世界。

“更沒有了,樓里絕對不允許養(yǎng)老鼠?!?/p>

“這個不是老鼠,是倉鼠?!?/p>

“啥鼠都不準養(yǎng),嚴格著呢?!?/p>

“大媽……”

“大媽不會騙你,沒這么個人兒啊,就是沒這么個人兒。”

我在“那棟咖啡色的新樓”外又站了很久,直到它在暮色四合中露出“炫燦”的端倪。我重新走上臺階,把手里的鼠籠放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我打開了籠子,雪糕無動于衷地趴著,我只好傾斜籠身,協(xié)助它滾了出去,看著它遲疑,徘徊,向我投來質詢的目光,最終敏捷地沖進了大樓,一溜煙消失在前廳輝煌的光暈之中。

在她和大媽之間,我別無選擇地只能選擇信任大媽。但我寧可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只不過,那個真的世界,只對鼠輩成立。它會找到肉球,找到黑羅賓,找到過往不曾落了單的、結了伴兒的日子。

對此,我也試圖想要跟她求證過。其后的日子,有好幾次,我來到了她工作的社科院門口,也曾在她家的樓下逗留不去;我看到過她落了單的身影,也看到過她結了伴兒的身影。但是最終,我都沒有迎著她走去。

“為什么?”

“什么?”

“壓根沒有羅賓,是不是也沒有肉球?”

“是又怎樣呢?”

是啊,是又怎樣呢?無數(shù)次在心里這般演練過之后,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們都是被什么下了單,咣當咣當,坐了幾天幾夜的車,焦躁不安地出現(xiàn)在了彼此的世界里。沒道理可講的,你必須要面對這個事實。

每當城市的夜晚燈火亮起,我就會將她想象成身在一片“炫燦”中的樣子,無論她是結了伴兒還是落了單,她都身在那種有著孤注一擲氣息的孤單里,她不斷的用意念召喚與驅離著伴侶,那是一種規(guī)模,而這規(guī)模,宏大到足以被稱之為一個人的創(chuàng)世。那本《音調未定的傳統(tǒng)》一直在我手里,算是一個她曾經真實不虛地存在過的確據,當然,也可以算是我從她的虛擬世界里竊取到的一個證物。因此,黑人羅賓一定也真實不虛地躲在某棟炫燦的、咖啡色的新樓里,用紅筆勾出了書中的段落:

通觀那以前的中國都市史,不論由于政治原因還是經濟原因導致各自的盛衰榮辱,也不論那些盛衰榮辱過程或驟或緩,有幾點是共同的或是相似的。

——那就是,在所有或驟或緩的盛衰榮辱的時代里,都市總會并存著多重的族類,對于某些結了伴兒或者落單了的家伙而言,還有另外的一支隊列可資藏身,我們不妨將其稱之為:鼠輩。

如果有一天我們相逢,我想,我要跟那條來自英格蘭林肯郡北凱斯蒂文的黑漢子如此分享我的心得。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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