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敬宜范公離世10年,他書寫的《岳陽樓記》掛在我家客廳也歷十載。我常常立在墨寶前默念:“吳郡范敬宜!”
20世紀90年代的一天,身為經(jīng)濟日報總編輯范敬宜的手機突然響了,是領(lǐng)導找他談話:讓他去人民日報社當總編輯。老范一時有點蒙,毫無心理準備。事隔15年,77歲的老范坐北京醫(yī)院病床上和我聊起此事,還覺得有趣。
在人民日報總編輯的職位上,范敬宜的辦報才能得到充分展示。
總編手記
1997年的一天,范總打電話請我去他辦公室面談,當時我是文藝部副主任,分管副刊;之前是文藝副刊主編。他不分管文藝部,但對副刊版卻看得很細,幾乎每個版的大樣他都認真審閱,批語不斷,這塊版某篇文章:“此文不錯!”下一個版:“這篇散文很好!”有時點評整個版,有時對一段時間的副刊來一段小結(jié),批語多時把大樣兩邊的空白處寫得滿滿的,言之中肯、到位,多以鼓勵、表揚為主,漂亮行書,賞心悅目。編輯大都以他的批語為榮。
范公連錯別字、標點符號也改。我問他,您這不是把我們編輯的活兒也搶了嗎?他說,這都是當校對時留下的毛病。他拿起桌上一個小本本,說看到不妥的字、詞,查完字典后還要記下來,以免忘了。我說,您這樣不覺得累嗎?他淡然一笑,我看副刊就是休息。
我的感覺是,與其說他盡心辦報,還不如說是文人習氣太重——看書寫眉批,那都是文人興之所至。
后來和別的部門一交流,發(fā)現(xiàn)各個版都有總編輯批語,不管是政治、經(jīng)濟、科技、國際,他都批,批得到位不說,還帶文采,這成了總編指導辦報的一種形式。后來有人提議,何不把這些總編批語收集起來,選一些有代表性的編成一本書?這就是后來的數(shù)十萬字的《總編輯手記》的由來,一經(jīng)出版,在新聞界引起很大反響:“該書所涉及的范圍十分廣泛,內(nèi)容非常豐富。既有關(guān)于新聞宣傳工作的大局、輿論導向、抓精品、組織策劃宣傳報道戰(zhàn)役的宏觀構(gòu)想,也有對于新聞采訪、寫作、編輯的具體要求,還有對于一篇文章、一塊版面、一則導語、一條標題的精辟點評?!薄芭Z繼承了中國古代筆記文體和讀書眉批的傳統(tǒng),要言不煩,點到為止?!?/p>
以文交友
從人民日報卸任后,老范擔任全國人大教科文衛(wèi)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仍心系報社。
一天,我忽然收老范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說,從《文藝報》上見到錦州高深寫的一篇談我的文章《蔣元明其人其文》,抬舉我“人亦清白,文亦清新”,對他這樣不認識的作者卻編發(fā)了不少文章,后想表示感謝,特邀我去錦州參加一個活動,我卻推薦了另一位退下來的老同事;還評點了我剛出版的《黎明風景》一書。老范在信中說,他認識高深,他在《遼寧日報》時還發(fā)過高深的第一首詩,與他有40多年的交往,只是多年沒聯(lián)系了。他請我回信時代問高深好。他還把那張《文藝報》副刊(1999年8月31日)也裝進信封里寄給我。
離任多年,他見到一篇老朋友寫的文章,談到老部下,就忍不住提筆寫信,還寄報紙,這大概屬于一種文人情懷吧。
后來,我把新出版的雜文集《怪味品書》寄給他,請他指教。很快就收到他的回信和《敬宜筆記》一書。那信寫得也別致:“尊作已收到,非常感謝,當仔細拜讀。現(xiàn)將拙作《筆記》送上,供暇時省覽。此書已出了多時,遲遲未送,蓋因恐招蔣門弄斧之譏也。另有一本詩書畫集,因暫斷檔,容后再送?!?/p>
就這么簡單的一封回信,也浸透著一個文人的涵養(yǎng)!
“敬宜筆記”是老范從人民日報總編崗位退下來后,應(yīng)上?!缎旅裢韴蟆分麑iT開的隨筆專欄,一篇千來字,信手拈來、舒卷自如,北大教授季羨林先生稱之為“美妙的散文或小品文”。
新民晚報老社長、雜文大師林放(趙超構(gòu))先生曾開設(shè)“未晚譚”專欄,幾乎每天寫一篇,不滿千字,文筆犀利,文體流暢,大受讀者歡迎。
在我看來,“敬宜筆記”,與林放“未晚譚”有得一比,都深得中國古代小品之妙。
秀才人情
2009年春節(jié),我打電話給老范拜年。我說自己今年要退休了,打算拜他為師練書法。老范聽了略一停頓,然后說:“元明,我給你寫一幅字吧?!蔽乙宦牬笙?。第二天,他請人給送來一個大信封,里邊是一大張整紙書寫的《岳陽樓記》全文,字跡清秀、行筆流暢;還有一書信,也是毛筆所書:“病中多蒙關(guān)注,盛情可感。新春試筆,恭錄文正公岳陽樓記,以應(yīng)雅命,所謂秀才人情紙一張,供博一笑而已?!笔鹈胺毒匆?頓首”。
“秀才人情紙一張”!這情可大了:范敬宜“詩、書、畫”在新聞界是出名的!
幾個月后,我們在一家茶舍再次相見,也是一通暢談。末了,他從包里拿出一個大信封問我:“元明,我給寫過字嗎?”我說:“寫過呀,春節(jié)。”他嘆道:“嗨,做手術(shù),麻醉把腦子麻壞了,忘性大了。”我趕緊伸手把信封拿過來,打趣他:“您最好再忘一次!”
又是一整張《岳陽樓記》!我何德何能,煩勞老先生這么惦記!這一天,正好是我六十歲生日,無意間收到一份厚禮!
我猜想,他給人寫字,先祖的這一名篇沒少寫。他給江蘇泰州寫的《重修望海樓記》,人稱有《岳陽樓記》遺風,發(fā)表后在網(wǎng)上贊譽有加。
范敬宜是宋朝范仲淹第28世孫,出生書香門第,母親、外祖父均是教育家,從小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
先祖的《岳陽樓記》在他的人生中是一盞“燈”。逆境20年沒有沉淪,他說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在不斷激勵自己。順境時“三級跳”,他向在上海的老母親報喜,想讓老人家高興高興,并云:“多年荒疏,深恐難負重托?!蹦南肜夏富匦牛骸拔矣X得你是‘其言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我勸你一句話:位高墜重,君可休矣!”一瓢涼水澆下來,范敬宜方悟:母親之言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先祖之訓暗合,于是繼續(xù)勤勉做事,低調(diào)為人。
范公離世10年,他書寫的《岳陽樓記》掛在我家客廳也歷十載。我常常立在墨寶前默念:“吳郡范敬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