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 銳(安徽)
父親是我們最親愛的人之一。俗話說,母愛如水,父愛如山。當母親含辛茹苦地照顧我們時,父親也在努力地扮演著上帝賦予他的溫柔角色。多少年來,人們在歌頌和贊美母親的同時,并沒有忘記父親的偉大。
說起父愛,這并不僅僅局限于普通人,唐代那些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的詩人,他們的詩也并不只是表現(xiàn)他們的琴心劍膽、詩酒風流;殊不知,詩人也有愛家庭、愛孩子的一面,并且,當他們把審美目光投向那些不解世事、活潑可愛的孩子時,其詩歌中的人性光輝,則會被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通過唐人留下為數(shù)不多的父愛題材詩,我們能掀開詩歌的面紗,更加透明地觸摸詩人們的心態(tài)。這些徹底擺脫功利色彩的作品,也給范式化的中國古典詩歌,抹上一筆鮮艷的亮色。讓我們試著在《全唐詩》中,作一次并不很漫長的詩歌旅行,去真切地體味一下,這些父愛題材詩的風采。
愛子之情,千古亦然。那些高貴的唐代詩人們,以其特有的詩人氣質(zhì),詮釋著一個個解不開的戀子情結(jié)。值得況味的是,唐代詩人的戀子詩大都回蕩著意興凄婉的底蘊,在纏綿婉轉(zhuǎn)中,滲透出一種深刻的悲劇美。在這一類詩歌中,以李白的《寄東魯二稚子》為代表作,杜甫《遣興》《憶幼子》,李商隱《楊本勝說于長安見小兒阿袞》等堪稱佳品,而以顧況、白居易的悼亡之詩最為絕唱。這些詩歌或重于抒情,或?qū)庥舻那楦胁患傺陲椀厝谌霐⑹轮?,以其凄婉的意興,給人深刻的藝術(shù)震撼力。
李白是唐代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歌中充滿了豐富的想象和奇特的夸張,看似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但是他的父愛詩寫得也最感人。他的《寄東魯二稚子》就是其中的一首。習(xí)慣于李白超凡脫塵藝術(shù)風格和人格魅力的讀者,往往對這首詩感到很陌生。然而作者正是通過其“瑣瑣屑屑、彌見其真”的“家常語”,將自己憐子情切的慈父一面,凸顯于讀者面前,使人們看到性格更加完整的李白。本詩是李白辭官后,漫游金陵時寫給寄居?xùn)|魯兒女的思子詩?!岸勺印敝搁L女平陽、幼子伯禽,皆為李白已故許氏夫人所生。詩的開頭很平常:“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由此聯(lián)想到家中因缺少男主人而農(nóng)田荒廢的情況,從而引出“南風吹我心,飛墮酒樓前”。李白之“心”,是一顆自由的充滿靈性的“詩之心”,他的詩中多次出現(xiàn)有關(guān)“心”的佳句,如“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夢繞邊城月,心飛故國樓”等,但相比較而言,該詩中的這顆慈父之心卻更顯得意蘊纏綿。詩人的思緒借之一下子飛回故居,并先通過對“樓東一株桃”的描寫,既突出自己離家之久,思念之殷,又由桃花的繽紛開放,展開對兒女此刻情態(tài)的想象:“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復(fù)誰憐?”讀來確實不能不讓人感動得落淚。
杜甫一生憂國憂民,但更是一個慈父。同是慈父,但杜甫的戀子詩呈現(xiàn)出與李白不同的藝術(shù)特色。杜甫善于從儒家觀念出發(fā),自覺地使詩歌創(chuàng)作服從于社會政治和教化。創(chuàng)作戀子詩時,詩人的心靈是自由的;但對杜甫而言,這種自由也往往是一種沉重的自由。《遣興》作于被叛軍困于長安之時,作者已與妻兒失去聯(lián)系。山河雖在,國事已非,愁悶中的杜甫難免思想起尚不知安危的家人:“驥子好男兒,前年學(xué)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币粋€多么聰穎的孩子,一個多么幸福的詩書之家!如生在太平盛世,該有多少天倫之樂可享,而不幸遭逢亂世,連基本的生存都堪憂:“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鹿門攜不遂,雁足系難期?!鼻昂髮?yīng),更突出了亂世平常人家的悲劇命運?!疤斓剀婘鉂M,山河戰(zhàn)角悲。儻歸免相失,見日敢辭遲?!睂⒁磺粦z子之情與憂國之志聯(lián)系起來,使該詩具有更強烈的現(xiàn)實感。其實,杜甫憂家與憂國的情感常常復(fù)雜地交織在一起,有時甚至難分彼此,從而使他的戀子詩,在凄婉的意蘊中更多一番心靈的負荷。相較李白的浪漫詩心,杜甫的詩心更加敏感。在《憶幼子》一詩中有“別離驚節(jié)換,聰慧與誰論”之句,其“驚”字下得非常警練,頗有乃祖之風。在《春望》一詩中,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千古名句,然而歷來解此詩者大都忽略了“驚”字所蘊含的深刻凄婉的情感內(nèi)容,只言其為感嘆國事而發(fā)。如果與《憶幼子》中的“別”“驚”之句對讀,則不難體味出杜甫此時憂國的心情中,也交織著濃郁的憶子、思家成分。
“中年喪子,老來喪妻”這是人們常說的一個男人最大的悲劇,一個父親最大的痛苦莫過于中年喪子了。愛子不幸夭亡,是唐代詩人經(jīng)常面臨的人生悲劇。形之歌詠,為后人留下不少字字血淚、句句真情的悼亡之作。白居易、韓愈、李群玉、皮日休等詩人都有此痛苦經(jīng)歷和語調(diào)凄涼的悼子詩,但情感最真摯、意興最凄婉、影響最深遠的還是中唐顧況的兩首悼子詩:《悼稚》:“稚子比來騎竹馬,猶疑只在屋東西。莫言道者無悲事,曾聽巴猿向月啼?!绷硪皇资恰秱印罚骸袄戏蚩迱圩?,日暮千行血。聲逐斷猿悲,跡隨飛鳥滅。老夫已七十,不作多時別?!鳖櫅r,《唐國史補》中言其“詞句清絕,雜之以詼諧,尤多輕薄。為著作郎,傲毀朝列,貶死江南”。宋·計有功《唐詩紀事》記載,時宰招顧況為官,他卻以詩答之:“四海如今已太平,相公何用喚狂生。此身還似籠中鶴,東望滄海叫一聲?!鳖櫅r為人操守固然狂放如此,但其所寫的悼子詩中則完全表現(xiàn)了其性格中脆弱、柔情的一面。“稚子比來騎竹馬,猶疑只在屋東西”,準確地表達出詩人痛失愛子后精神恍惚的情態(tài),道盡千百年來有此經(jīng)歷者共同的悲酸。至于《傷子》詩,在唐代就有相關(guān)的故事流傳,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記載,顧況喪子后,“悲傷不已,因作詩,吟之且哭”,其子之鬼魂“聽之感慟,因自誓忽若作人,當再為顧家子”云云。宋·孫光憲《北夢瑣言》亦有關(guān)于這首詩感動鬼魂的類似傳說。小說家言,雖不可考,但亦可從側(cè)面證明了該詩之凄婉意興,已達到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