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幾
瑞典人開始獨自生活的平均年齡,比歐洲其他地方更低。那么,太過年輕時就放棄和他人生活在一起,會有不好的影響嗎?
從家庭中逃離,是許多青少年夢寐以求的成人禮。對千禧一代的人來說,這已然是奢侈品,而在大部分的西方國家,Z世代(1995—2009年間出生的人,又稱網(wǎng)絡世代、互聯(lián)網(wǎng)世代)的人,可能需要等上更久才能實現(xiàn)這件事。
在美國,根據(jù)皮尤研究中心的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自1940年以來,與父母一起生活的美國年輕人比以往要多很多。英國智庫2019年的一項研究也發(fā)現(xiàn),23歲還與父母一起生活的人口比例從1998年的37%,上升至10年后的49%。
在瑞典,情況卻大不相同。瑞典人離家最常見的年齡是18到19歲,而在歐盟,離家年齡平均為26歲。這些瑞典年輕人中很大一部分,并不是搬進擁擠的公寓或學生宿舍,他們就是完全地獨立生活。
“我一直想從家里搬出去住,早就為此準備好了?!卑_說,她從19歲開始,就在斯德哥爾摩西北郊區(qū)獨自租了一套公寓,已經(jīng)生活了兩年。
這是一個沒什么裝飾的工作室—只有幾張照片掛在墻上,還有一個鐵絲蝴蝶飾品,大概30平方米。她簽了一份長期的租賃合同,每月花費約850美元。她在一家保安公司工作時的工資,差不多抵掉了租金。父母和兩個弟妹,住在城市另一邊大約一小時車程的地方。
艾達認為,她能夠照顧好自己,而且獨自生活意味著能夠自由掌控,不用受到家人的時間安排影響。
根據(jù)歐盟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jù),一半以上的瑞典家庭是單身一人。這是整個歐盟里的最高比例。瑞典統(tǒng)計局向BBC提供的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18~25歲的年輕人中,約有1/5屬于此列,盡管研究人員認為實際的數(shù)字可能比統(tǒng)計的還要高—因為很多人已經(jīng)獨立租房生活了,但是地址仍然沒有從父母家中遷出來。
瑞典城鎮(zhèn)的住房存量主要由小型公寓組成,更加“助長”了獨立風氣
一半以上的瑞典家庭是單身一人。這是整個歐盟里的最高比例。
即使瑞典發(fā)生過一次大規(guī)模的住房收縮,卻絲毫沒有影響年輕人搬出去住的熱情。這次住房緊縮,令房屋租金變高,轉租市場升值,年輕人在大城市中很難找到負擔得起的公寓,確實迫使一些離家計劃不得不延遲。但神奇的是,根據(jù)瑞典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jù),自2011年以來,獨自生活的年輕人比例,卻并沒有因此而變化。
斯德哥爾摩大學人口統(tǒng)計學教授貢納·安德森解釋說:“在歐洲其他地方,對家庭有所依賴并不被認為有什么問題,在南歐,這甚至被看作一個人生目標的可選項—如果你不和家庭緊密聯(lián)系,就仿佛是在拒絕你的家庭。但是在瑞典,人們所希望的,是作為獨立個體而存在。如果孩子總是依賴家庭生活,是很有問題的?!?/p>
安德森進一步表示,瑞典的“個人主義文化”可以追溯到幾個世紀以前,生活于農(nóng)村地區(qū)的青少年,通常會離家去另一個農(nóng)場勞作。近年來,瑞典強大的福利制度,能夠保證年輕人獨居不會遇到太大的經(jīng)濟困難,因為基本福利的標準讓他們能夠獲得住房、醫(yī)療和教育等各項補貼,不需要依賴親屬或伴侶的幫助。
與此同時,他表示,瑞典城鎮(zhèn)的住房存量主要由小型公寓組成,更加“助長”了這一獨立風氣。相比之下,像是倫敦、巴黎或者紐約等大都市,小公寓不多,大家可能更偏向合租。
但是,在許多年輕的瑞典人享受著這種無比夢幻的自由時,也有人擔心太早離開家庭一個人生活,會帶來不利的影響。
瑞典精神健康慈善機構“Mind”的秘書長卡琳·舒爾茨認為,雖然年輕人能夠獨立是件好事,但身體的獨立,并不代表精神也跟上了獨立的節(jié)奏;瑞典的社會環(huán)境,對于那些并未真正準備好一個人生活的人,很可能產(chǎn)生破壞性影響。
“對一些人來說,他們把這件事想得太過簡單了,事實上你需要考慮到很多面,有很多決定要做,甚至可以說面臨一場心理上的斗爭?!?/p>
比如,前文所提到的艾達,在第一次搬進自己的公寓時,就遇到了預算和管理方面的問題,她并沒能處理得游刃有余。
Hus24的聯(lián)排別墅住宅成為北歐第一個正式被認可為公共居住空間的房產(chǎn)
艾達表示,開始獨自生活之后,才意識到要解決的事情很多,而一開始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你會發(fā)現(xiàn)以前很多習以為常的細節(jié),都開始需要親力親為,比如洗碗時突然發(fā)現(xiàn)洗碗液用完了,衛(wèi)生紙也不會永遠有人買好放在那了?!?/p>
舒爾茨認為,“情感孤獨”是對于獨自生活的人來說巨大的挑戰(zhàn)。雖然大多數(shù)青少年都有活躍的社交活動和網(wǎng)絡生活,但在她看來,如果沒有親密朋友或親戚來真正深入地交換情感經(jīng)歷,那么搬出去住就是件值得重新考慮的事情。
盡管瑞典以孩子小的時候大人們往往都優(yōu)先考慮家庭生活而聞名,但在舒爾茨看來,一旦孩子們長大,搬了出去,相較于經(jīng)濟支持,父母反而不太會提供很多的情感支持了。瑞典統(tǒng)計局2017年的一項研究表明,超過55%的16~24歲瑞典年輕人,不會與任何近親交往。
“我聽說,很多年輕人身邊并沒有足夠包容和開放的成年人,與他們去討論親密關系并主動關心他們的近況?!笔鏍柎难a充說,孤獨感和確診的特定心理疾病之間并沒有明確的關聯(lián),但根據(jù)瑞典國家衛(wèi)生和福利委員會2018年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過去十年間,瑞典接受精神疾病治療的16~24歲年輕人,數(shù)量增加了近70%。
26歲的克里斯托夫,自21歲起就獨自生活。他從北部城市松茲瓦爾,跨越380公里搬到斯德哥爾摩的一套出租公寓中,直言不諱地描述了自己的獨居掙扎:“獨居對我的精神健康造成了傷害,我感到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孤獨。我失去了活力和能量,對早上太陽升起也不會覺得興奮,只想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好結束這一天?!?/p>
然而,他在更遙遠的澳大利亞旅行期間,和朋友們合住一所房子,就不會覺得有什么挑戰(zhàn)性。他說:“在瑞典,年輕人其實背負了很大的壓力,他們不能一直表現(xiàn)得像個孩子,他們要長大,要像個成年人。但是獨自一人的生活,確實要比和朋友或家人一起生活,困難得多?!?/p>
克里斯托夫說,自從通過工作結交了一群好朋友,參加了體育活動之后,感覺好多了:“雖然有時候仍感到寂寞,但頻率不會那么高了?!?/p>
回到艾達,獨立的新奇感對她來說也沒有維持多久。她更年輕時曾經(jīng)歷的心理健康問題,開始重新浮現(xiàn)。她說:“身邊沒有一個人的時候,你會感覺一片空虛,可能就開始亂想,甚至有些想法非常消極和糟糕?!?/p>
2013年以來,還沒有全國性的孤獨感調查,但是瑞典統(tǒng)計局的研究發(fā)現(xiàn),16.8%的16~24歲的人說,他們“在過去兩周感到孤獨”。只有75歲以上的瑞典人感到孤獨的比例(17.4%)比這更高。
菲利普·福斯·康諾利博士,瑞典北部烏莫大學的社會學家,也是《瑞典的孤獨》一書的合著者。他認為,當談到年輕瑞典人的情感孤獨程度時,獨居絕對是其中一個因素。
然而,他也提到,事實上大局更加復雜。例如,年輕就是一個原因。年輕人可能會說,無論客觀社會狀況如何,他們都比更成熟的單親家庭居民要感到孤獨,因為年齡賦予了他們“不安全感”。
超過55%的16~24歲瑞典年輕人,不會與任何近親交往。
此外,年輕的瑞典人有越來越擔心“孤獨”這件事的傾向,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比前幾代人更愿意袒露自己的需求和感受,而以前的人們則更內斂。因此,菲利普博士認為,這一代是否比前幾代人更孤獨,是個需要商榷的說法。
盡管獨居和孤獨感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缺乏確鑿的證據(jù),但不可否認,孤獨仍然是瑞典年輕人潛在的社會和健康問題。
瑞典最大的日報《每日新聞報》最近刊登了題為“年輕人的孤獨是一種新的流行病嗎?”的文章,紅十字會也增加了處理不同年齡段人產(chǎn)生孤獨的資源……不得不說,在人際交往方面,全球范圍來看,瑞典都不是個交朋友很容易的地方。
對于瑞典住房和社交習慣的改變是否有助于解決人群孤獨的問題,公眾也在不斷辯論之中。
在瑞典的大城市,有些地區(qū)開始倡導共享生活。2011年,斯德哥爾摩名為Hus24的聯(lián)排別墅住宅,成為北歐第一個正式被認可為公共居住空間的房產(chǎn)。該建筑可供尋找公共辦公的年輕人使用。
5年后,一家姐妹酒店K9也開張了,通過翻修廢棄酒店,可容納50名專業(yè)人士,包括律師、顧問、教師、調酒師、舞者、初創(chuàng)企業(yè)員工等共同辦公使用。
最近一次是Colive房產(chǎn),在2019年5月于斯德哥爾摩最時尚的市中心街區(qū)之一—索德勒姆的一個閣樓里,通過改造開設了一處小型房產(chǎn)。在這里,一間小雙人房的價格與艾達的工作室價格差不多(約每月850美元)。
“這種共同辦公或生活的方式,給許多孤獨的人提供了一個更好的社交場所?!惫部臻g創(chuàng)始人卡塔琳娜·利杰斯特姆·拜爾說,“在瑞典,冬天的晚上真的又黑又漫長,你可能一周都不想出門,這很容易讓人郁悶且感到異常孤獨。如果你能和其他人住在一起,想交流的時候就可以交流,想自閉的時候關上自己的房門就好了?!?/p>
卡塔琳娜還說:“就生活質量而言,和其他人住在一起,只會給人帶來更多快樂—尤其是如果彼此想法一致的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