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丹,李鋼音
(貴州財經大學藝術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作為民族文化連接過去與現在、并能延伸至未來的重要紐帶,非物質文化遺產扮演著“歷時性發(fā)展的見證物與連接點”的關鍵角色[1]。人們過去所制造的精神與物質產品,在歷史長河中成為遺產物,它不僅言說與表述著歷史,也承載著人類知識與創(chuàng)造實踐的社會記憶。在全球非遺保護運動日益興起的背景下,人們不僅關注作為“物”的文化遺產,同時也日益重視“物”背后的“人”,探究人與物的內在關系,以手藝傳承人的口述史為基礎,關注知識生產過程的重要性。對待非物質文化遺產,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采取政策優(yōu)惠和措施鼓勵等手段,以國家手段增強對遺產承載主體的認識與尊重,通過口述史的形式,表達著非遺的“地方性知識”,呈現出當地文化的分類體系,使得非遺的保護與傳承更加具有“活態(tài)性”。
建立系統(tǒng)、科學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口述史檔案,不僅有利于保存和發(fā)揚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技藝、文化等,更有利于我國各民族之間的相互理解、包容和融洽。為建立非遺文化遺產傳承人口述檔案,我國各地區(qū)都作出了自身的積極探索,其中包括云南省與新加坡合作建立的非遺傳承人口述檔案數據庫,浙江省出版發(fā)行的《浙江省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口述檔案集萃》等[2]。然而,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口述檔案的建立尚處于起步階段,各項工作依然缺乏理論指導,其中對少數民族文化口述史的采集和歸檔更是十分薄弱。如果無法完成對非遺傳承人口述史的有效、科學、系統(tǒng)的采集,將會妨礙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進程,削弱我國作為文化資源大國的先天優(yōu)勢。
截止2018年,作為中國民族文化資源大省的貴州省,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有五批共94人。其中,第一批70歲以上的傳承人比例是75%,第二批是44%,第三批是75%,第四批是30%,第五批是7.7%①。由于貴州參加評定的全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年齡普遍較高,根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文化特性,將他們所承載的傳統(tǒng)技藝與文化進行完整的口述記錄便成為難題,同時也意味著貴州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面臨“走一個傳承人,絕一門技藝”的現實。因此要選擇高效、科學的方法以及側重點采集非遺傳承人口述史,必須入境問俗,因人而異,在貴州各民族文化的現實存續(xù)狀況下進行。
貴州省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少數民族大省,是中國擁有豐富少數民族文化遺產資源的省份之一。然而,除彝族、水族外,貴州省大多數少數民族沒有自己的傳統(tǒng)文字。過去,這些無字民族的文化傳承大多以口傳身授,以歌唱、舞蹈、工藝等方式來完成,絕大多數的貴州非遺傳承人都是通過“非文字”的形式來延續(xù)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傳承。因此,記錄這些貴州非遺傳承人的口述史,對于該民族傳統(tǒng)文化技藝的保存顯得尤為重要[3]。
從分布特點來看,貴州省非遺傳承人大多數是各族群和村落中掌握了杰出才能和技藝的人,或者是該民族內部德高望重的老者。他們往往從事了幾十年的文化生產活動,融入了個人的經驗和群體的知識,從而成為了非遺項目能夠有序傳承的載體和保障。但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非遺傳承人的日漸衰老和逝去,同時隨著民族大融合局勢的逐漸形成,學習本民族語言、風俗習慣和傳統(tǒng)文化的年輕人逐步減少,使得貴州各民族的文化傳承面臨后繼無人的困境。如果沒有合適的新傳承人的出現,將可能導致該民族大量以口口相傳形式傳承和記載的優(yōu)秀民族記憶及傳統(tǒng)文化的消失。傳承人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少數民族歷史記憶的生產者和承載者,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中,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對傳承人的保護。貴州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口述歷史文化資源已處于瀕危狀態(tài),傳承及保護形勢極為嚴峻,要想實現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tài)傳承,對口述史的訪談和研究就顯得迫在眉睫。
貴州省非遺傳承人口述史的采集和建立,可以為這些無文字民族留下真實生動的文字記憶,拓展貴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和傳承方式。貴州非遺傳承人的口述史,包含了很多隨時代變遷而容易堙沒的文化記憶,這種文化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歷史的演進,沉淀和包含了貴州各民族豐富的精神價值、獨特的思維方式、廣闊的想象空間和強烈的文化意識,更體現著民族文化的創(chuàng)造動力和生命活力。采集、整理和研究非遺傳承人口述史,對于增強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有著重要而深遠的意義。
貴州省非遺傳承人口述史的采集、整理和研究,可以相當程度地折射出貴州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及歷史史實,具有彌補文化史、印證文化史和鑒別文化史的重要作用,也對把貴州民族文化寫進人類發(fā)展的歷史書頁具有重要意義。通過口述史的記錄,可以反映貴州非遺傳承人所代表的文化基因的特殊性,透視出貴州各個民族獨特的文化心態(tài)、審美觀點、文化取向和表達方式,真實細微地展示出與其他文化的不同,是全球化時代貴州文化多樣化的歷史重現。口述史能直接體現貴州民族文化的傳統(tǒng)因素、民族記憶和文化價值,反映一個民族的內在氣質和精神面貌,同時將展現貴州獨特的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宗教信仰、生產和生活水平以及日常生活習慣、習俗等等,體現貴州民族文化多元并存和山地文化的特征。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馮驥才在進行了大量的口述史、非虛構類文字實踐后認為:首先,口述史的傳承者是一個個鮮活的人物,而他們正是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承載者和繼承者;其次,口述史存在于傳承人的記憶當中,而非遺傳承人世代相傳的共同記憶就是口述史檔案所要發(fā)掘的寶藏;最后,由于個人記憶的模糊性和可變性使得光靠口口相傳是無法完整地保存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而以文字性材料為主的口述史檔案可以將這種不確定性的人物記憶轉變?yōu)楣潭ǖ臅嬗洃浖右员4鎇4]。作為口述史敘述主體的貴州非遺傳承人,大多分布在各少數民族村寨,對這些非遺傳承人進行采訪,需要克服道路艱險、語言障礙、溝通不暢、時間不對接等各種困難。筆者在進行了貴州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口述史的大量田野工作后,認為當前貴州非遺傳承人口述史采集存在如下狀況:
首先,非遺傳承人口述史較為碎片化,難以對其背后的宏觀社會文化背景進行學理性考察與分析。關于貴州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所代表的非遺文化類別,從上世紀80年代末至今,已有專家學者們的相關研究和著述。這些研究主要側重對相關文化背景的講述,而缺乏對傳承人人生歷程、情感命運、傳承困境等方面的訪談和采集。由于貴州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絕大多數是農民,祖祖輩輩生活在交通閉塞且與外界缺乏溝通的封閉山區(qū),其所屬民族基本是無文字民族,他們的文化記憶基本來自家族世代相傳的片段口頭傳播,因此無法涉及和采集眾多而復雜的理論性、學術性問題。
其次,有些傳承人口述史中的內容顯得過于單薄或篇幅較少,主要因為:(1) 被訪談成員因年邁體衰、久病臥床或記憶退化、語言障礙等情況,難以進行溝通,僅能從只言片語或親屬子女補充中獲得資料;(2)有的傳承人基本不能說漢語,需要找到翻譯進行溝通,因為翻譯是當地村民,難以形成流暢的交流和采集;(3)有的傳承人住在交通十分不便的高山村落,沒有通訊工具,當采集者艱難地尋找到他們時,他們或醉酒、或農事繁忙、或家務應酬等情況,很難進行溝通對話;(4)非遺傳承人拒絕訪談等。
同時,貴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分布在各個民族,存在漢文化教育不足、語言溝通困難、傳承人傳承工作以及家務農作繁忙等現實情況,難以對其活動軌跡進行追蹤訪談,傳承人也幾乎無法按照大綱式提問進行回答。并且,對傳承人的訪談,首先需要與其進行感情溝通和交流,這是非常重要的部分,需要根據其家庭情況、語言表達能力、身體狀況、情緒狀況等才能確定是否進行,因而根據訪談大綱和提問來形成口述史文本,是不現實的,容易造成文本瑣碎和閱讀障礙。
此外,貴州省的大多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在獲得傳承人名號后,舊有的生產生活方式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ヂ?lián)網等現代文化業(yè)態(tài)豐富了人們的精神生活,使得以廣大農村為市場的非遺文化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人文環(huán)境、市場環(huán)境和時代背景,導致其口述史難以適應這樣的巨大變化,需要訪談者從中辨析其口述史包含的歷史文化變遷內容。
貴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口述史,充分體現出口述史“生命歷程化”的顯著特點。口述史的生命歷程理論強調四個范式:即,(1)時空中的生活;(2) 相互聯(lián)系的生活;(3) 生活的時間性;(4) 個人的能動性[5]。通過發(fā)掘傳承人的生命史,可以重建和剖析該項非遺技藝的發(fā)展史;通過對個人事件和歷史文化事件的交叉分析,運用時間和空間的坐標研究,可折射出口述史生命歷程中的規(guī)律性及其所展現出來的偶然個人因素;洞察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過程,可以為非遺的研究帶來新的時空和視角。
貴州非遺傳承人絕大多數是農民,祖祖輩輩生活在交通閉塞、經濟自給自足且與外界缺乏溝通的山間村落,這里人跡罕至、多年與外界隔絕,其所代表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是極為小眾且不可復制和無法替代的非遺類目。他們的文化記憶基本來自家族世代相傳的片段口頭傳播,他們的口述史所體現出的個人生命歷程與非遺發(fā)展的交替融合的過程,更具備非遺項目所呈現出的文化多樣性和不可替代性。如果說世界民族文化是一個花園,那么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所代表的非遺項目則是花園中獨特的花朵,如果這一項目隨著傳承人的辭世而無法傳承,則這株花朵就面臨不復再生甚至是絕種的可能性。筆者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口述史為例,對個案進行分析,呈現貴州非遺傳承人口述史采集的“生命歷程化”方法。
(一)時空中的生活
時與空講述的是非遺傳承人出生的時代狀況、當時的社會背景和生存的空間地域對于個人發(fā)展及軌跡的作用。劉勝揚生于1936年,屬鼠,他的儺壇法名叫劉法高。家在文家店鎮(zhèn)龍山村②,村里有個廟,廟里供了一條龍,所以叫龍山。他的父親名叫劉昌凡,光緒2年生人。爺爺是鄰縣石阡③人,從小被人抱到龍山來的。那個時候,爺爺的幾個弟兄被抽壯丁,爺爺還只有八九歲,卻占了家里的地份,有人就想把他弄死,丟到田坎腳。可他的命大,被人發(fā)現揀了起來,抱到了龍山。
家境是貧苦的,但是劉昌凡聰明,當了儺師。貴州東北的各家儺戲班都有一張“司壇圖”,他們尊奉的儺戲祖師,名叫馬法記。文家店龍山的儺戲,則奉劉法清為“開教師”。劉法清又名劉子元,號劉太保,是馬法紀的師父。他祖籍江西,后來搬至思南塘頭的劉家灣居住,到了他的弟子劉法生、劉法全一輩,又搬到長壩鄉(xiāng)劉場坪村,文家店儺戲班就是師出其門。各地儺戲班開壇作法時,都要朗聲叫劉子元或劉太保大名,事畢之后,還要將“愿主”所奉的豬頭、羊頭帶回家去祭師父,稱作“回壇”。劉昌凡做了劉門弟子,可以說,是承續(xù)了黔東北儺堂的正宗香火。
劉昌凡沒有田土,家計全靠跳儺。他天賦高,掌壇唱戲遠近聞名,就不做農活了。劉勝揚沒有上過學,戲本上的字全靠一個個地記。父親教他也是用嘴說,從來不寫,就是這樣,他也裝了一肚子的戲,唱幾本大戲都不用看戲本。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貴州黔東北的烏江流域,巫儺之風千年熾盛,支配了鄉(xiāng)民們的靈魂安頓、娛神娛人,生老病死。
(二)生活的時間性
劉勝揚兩歲死了母親,跟著奶奶長大。1943年,劉勝揚7歲,開始跟父親學儺技里的武壇。從那時到現在,他當“老師”當了70多年。跟他一起跳儺的,思南的,石阡的,一個個都相繼死去。就剩下劉勝揚一人。
劉勝楊開始跳壇的時候,人很小,別人都叫他“小先生”。父親天天跳壇,他跟了父親五六年,專學“武壇”。在烏江,“武壇”就是儺戲,“文壇”則是佛與道。劉勝揚從小就知道,文壇從印度傳來,它的“大乘經”就來自印度,從釋迦佛那里而來,釋迦又叫如來。武壇供的,是儺公,也叫儺爺、儺娘,儺戲是他們傳下來的,角色都戴著面具。劉勝揚家傳的一套面具,由國家收藏了,還有一套在思南縣博物館,他就用別人換給他的一套。文壇也有案子,供的是釋迦佛、如來佛、文殊、大勢至。如果死了人,就供文壇,祈愿死者往生凈土。活人有了災病,則開武壇,施法做戲把人救活。
1953年土地改革,龍山人聚會跳舞,劉勝揚記得不是跳當地花燈,而是跳外來的秧歌舞。1958年到1960年,他還在龍井公社衛(wèi)生院當院長,藥盒上有說明書,他就照著說明書給藥。1959年困難時期,龍山死了不少人,有的一家人都死了,龍山生產隊原來有30多個壯勞力,只剩下了兩三個。劉勝揚為了一大家人活命,想盡了辦法,甚至去偷糧食,他對自己偷糧食的經歷和諸多細節(jié)也記得非常清晰。劉家有一個親戚,媳婦在石阡那邊管著食堂,劉勝揚用背篼去偷了兩兜糧食回來。第一次他去的時候,用石灰填滿偷走的糧食。第二次又去,看糧食的人睡著了,但看糧人把一把刀插在高粱上打了記號,劉勝揚舀走了高粱,重新把刀插好,正在插的時候,人家散會了,他就趕快跑。龍山的人也知道劉勝揚悄悄“搞迷信”,但是沒有抓過他,他們替他擋著。
2013年,劉勝揚做了七八十堂儺法,2014年僅半年就做了五十堂,大的活路,比如還愿和埋人,占了一半,小的活路,比如隔門、砌土、打替、沖儺,占了另一半。文家店一帶,50家仍然有10家要沖儺。沖儺,就是人病了衰了,眼看不行,就請先生去“打替”?!按蛱妗笔窃鷤€茅草人,將它燒了,意味著替病人死掉。病人過兩年好了,就不再“打替”。從生活的時間性來看,因家境貧寒,學儺可以維持生活,而后儺法不斷地影響著劉勝揚的生活軌跡。
(三)相互聯(lián)系的生活
劉勝揚的婚姻生活也極富人生歷程感。他20歲的時候,奉父母之命成家,第一個妻子是鄰縣石阡人,倆人有點親戚關系,結婚前就互相認識。妻子體弱多病,長了一個瘊子,但她在石阡讀過書。劉勝揚之前并不喜歡她,因父母之命而娶了她。劉勝揚對婚禮仍然記憶猶新,那時不準吹嗩吶,但是可以抬轎子,新娘的嫁妝是桌椅板凳和一個衣柜。他們在晚上結婚,因為白天不準抬轎。當時生活困難,劉勝揚當新郎的那天晚上還去大隊開會。結婚三年,妻子就生病了,但倆人的感情還好,以后生下了八個孩子。劉勝揚說,他們從來沒有吵過架,還約著一起去看電影,看電影的時候已有三個娃娃,他們就用竹背篼背著去看“南征北戰(zhàn)”。
前妻一生非常辛苦,她一直有哮喘病,不能累,幸好有兒女們幫著她,她五十出頭就病死了,那一年天大旱,河里的水都沒有了。她去世那天晚上,不少人來幫忙,劉勝揚想給大家每人煮一碗米酒喝。沒有水,他去井里挑水;井里也沒有,只好去河里挑水。前妻的去世讓劉勝揚很傷心,本來她還懷了第九個娃娃,生下來只一歲就死了。
劉勝揚的第二個妻子姓項,是他和徒弟去買鴿子的路上認識的,徒弟們叫她項姨媽。她比劉勝揚小三歲,男人死后守了寡,她也有八個娃娃,死了四個。徒弟給劉勝揚和項姨媽介紹后,倆人沒有辦婚禮,但是領了結婚證。項姨媽一個人嫁到龍山來,和劉勝揚的兒女們也相處很好,并且跟他生活了20年。項姨媽也是病了三年才去世的,她去世以后,另一個徒弟又給劉勝揚介紹了張姨媽,當時劉勝揚和徒弟們給張姨媽“打替”(巫儺法術的一種:以紙人或器物、植物等代替病魔和霉運,施法后燒毀掉,代表消災祈福)。徒弟對劉勝揚說,他們拜師學藝,除了有師傅,必須有個師娘,這樣他們才好磕頭。張姨媽也是一個寡婦,有五個兒女。劉勝揚認她作師娘后,每月拿三百、五百的錢給她。但是張姨媽不跟劉勝揚在一起生活,只是儺壇的名義夫妻。在徒弟們磕頭拜師時,坐一條板凳。劉勝揚對張姨媽很有責任感,他和張姨媽相好以后,每月都要拿錢給她,徒弟們也要孝敬她。劉勝揚說,從他八十歲開始要拿一萬塊錢給張姨媽,這是良心,因為人家的名義已經跟他了,徒弟們已經叫她師娘了。
(四)個人的能動性
劉勝揚跳的儺,跟思南其他儺堂的大體一樣,許多也是從他們這里傳出的,傳到馬家、桕家、羅家、陸家、吳家,又分別傳給各自的徒弟。德江、松桃④、沿河⑤、石阡縣的儺,則從塘頭傳出,祖師劉法清當年就住塘頭。德江縣的一個儺師到思南來會演,劉勝揚已經坐下了,他還在那里運氣,他法力不強,被刀割傷,就來拜劉勝揚為師。各個儺戲班的師承不同,靠師傅口傳心授,師傅死了,徒弟做法事時想不起來,也就自己臨機改變了。徒弟再收了徒弟,以為師父的東西是正宗,其實已經走樣了,這么傳下去,很多內容就不盡相同了。
1953年開始,儺壇就被禁止。儺是千百年的民間信仰,沒有了儺,人死后就不知皈依。鄉(xiāng)民們趁著晚上來請劉家父子,劉勝揚和父親就等天黑了才去開壇,只悄悄地做一晚上,收5角錢,那時候的大米是7塊2角錢一百斤。后來,就是1塊(元)錢一天,又到1塊5、3塊、5塊、8塊、10塊,現在是150塊一天了。糧價提高了,酬勞是跟著糧價走的。若是去救病人,一晚上就算兩天的錢,因為是跳一通宵的。
劉勝揚的徒弟大多家境困難,也因此才來學儺謀生。現在,他最大的弟子楊昌權已經年過半百,最小的只有20多歲。他們來了,上臺就喊一聲師父,也不用搞儀式,劉勝揚的入門很簡單。徒弟們跟著他,現場看,現場記,幫著敲鑼打鼓,大概背得了就可以上場。劉勝揚也不挑人,笨一點的學得慢,聰明一點的就出師快。有的徒弟早已學會,但師父不開口,就不能自己到外面去跳儺。沒有師父的同意,徒弟就沒有法力,師父可以說句話把法力收回去。儺師很講究徒弟忠與不忠,徒弟犯錯誤,三次、五次尚可,師父就給他講道理,七次、八次還不改,師父就把徒弟擱在一邊,不讓他去做法事,徒弟就知道自己有錯了。
在劉勝揚的家鄉(xiāng),人們相信樹是有樹精的,柳樹、芭蕉、楓香、白果都能成精。先生的法術之一,就是捉精。很早以前,余慶縣靠近石阡的大將軍巖有一戶人家,男人叫彥祖秋,在合作社工作,他的女人遭了芭蕉精,請劉勝揚去鎮(zhèn),他坐車坐了4個多小時,送了劉勝揚很稀罕的燈芯絨。劉勝揚拿了半絲半棉二尺寬的白布,畫了符,讓他帶回去把那塊布燒了,告訴他能現出芭蕉精的原形。彥祖秋的女人并不瘋,只是又瘦又黃,成天病懨懨的。那個芭蕉精,已經請了一百零五個先生去看過,就是治不住。到了一百零八個先生,他多少有一點法術,用一根針穿上紅絲線縫在病人背上,第二天大家去芭蕉林里察看,想找出哪一棵芭蕉樹上有紅線,就把那棵樹砍掉,誰知到了林子里,發(fā)現每一棵芭蕉樹上都有紅線,也不知道該砍哪一棵,干脆全部砍了,女人的病還是不好。他們又去挖芭蕉樹根,將芭蕉的葛蔸砍了,樹根又長起來,長得更多了。彥祖秋來請劉勝揚,劉勝揚正在一家做法事,路也太遠,就畫了符給他。彥祖秋回去燒了畫上符的白棉布,上面現出了那一棵附了樹精的芭蕉樹。后來,彥祖秋女人的病治好了,他給了劉勝揚全家老小每人一份布票。
捉精伏魔,只是劉勝揚的儺法中的一種。作為一方先生,他會的技藝還有很多,包括唱孝歌、打繞棺、跳花燈、唱薅草鑼鼓、唱山歌、唱盤歌,還有“懸腕”、“開紅山”、“剎鏵”、“上刀梯”、“過天橋”、“懸碗”、“粘卦”、“隱身”這樣的法術儺技。他的這一行,從古到今有文書傳下來,用紙盒裝得四四方方的,叫做“書殼”,開壇前向玉皇大帝、灶神菩薩、地府衙門、華山衙門報到。寫文書是劉勝揚的必備功課,他還給徒弟們畫神案,幾百個儺壇的各路神仙畫在一幅神案上,每個徒弟都有一幅。
每當儺壇開壇,劉勝揚戴上面具,就是神靈的代言人,他出入陽世陰間,以桃符調遣天兵天將,他也跳戲酬神,忽男忽女,他的世界,是連通了天地、人神與古往今來的。劉家的儺法傳了下來,劉勝揚想,只要還有生老病死,儺法就能繼續(xù)傳下去。
劉勝揚一生的儺法經歷十分豐富,他具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即使經歷了舊社會到新時期的艱苦歷程,也能對自己漫長一生的經歷有許多十分精彩和奇特的回憶,是一個烏江邊的儺堂師豐富多彩的人生讀本。其口述史反映出的生命歷程的獨特性,是其他文本無法取代的。
貴州近幾年已經開始了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口述史采集及傳播,但對傳承人口述史的采集,過去更多側重于傳承人的簡歷式記述和其所代表文化事項的概述,未能對貴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進行深度的口述史挖掘和整理。同時,隨著貴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年老力衰,相繼有人辭世,對他們的口述史實錄工作便顯得尤其急迫。
針對前文中提及貴州非遺傳承人口述史采集過程中的問題,筆者認為,在進行口述史訪談時,除了應準備大量的相關資料和簡介以外,尤其應側重如下方面:(1) 實錄的記述手法;(2) 呈現該傳承人所代表的文化事項背后的歷史演變;(3)著重分析在群體中的個人經歷和口述史呈現出的生命歷程;(4)創(chuàng)造語境,打開被訪談者的記憶閘門,充分讓其暢所欲言;(5)非物質文化遺產是身體文化,是傳承人綜合使用身體進行創(chuàng)造與傳承的結果。因此訪談傳承人要利用多種感知手段,如觀察、聆聽、體驗、感悟、感覺、直覺,在短時間內迅速獲得多種信息;(6)如果傳承人本身因為年事已高、身體狀況和語言不通等原因,出現訪談障礙,則對其師長、親友和知情人進行輔助性訪談;(7)為保持傳承人口述史訪談文本的流暢性,口述史文本成果中,另行整理每一個傳承人的事跡述略和文化背景資料。
傳承人是特殊的文化持有者,與其他口述史訪談對象相比,他們擁有獨特的記憶與敘述規(guī)律,尤其是傳承人所代表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延續(xù)和傳承上的變化,其口述文本對應著獨有的思維與表達方式,擁有自己的內在規(guī)律,具備特殊的社會史價值,對于貴州山地民族文化的研究具有珍貴的一手價值。筆者認為,作為貴州非遺傳承人口述史資料的采集者,應該注重如下幾個視角:
(一)平民視角。貴州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絕大多數是生活在偏遠山區(qū)的普通農民。因貴州山域阻隔、交通艱難、封閉的地理狀況,才保存了各個獨立的文化,而傳承人大多是通過家族和師徒傳承獲得其文化基因的,只有世代生活在當地的傳承人才能掌握非遺獨特的文化信息,并形成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馮驥才提出的“只有底層小百姓的真實才是生活本質的真實”[6]這一觀點中所蘊含的理念,與將貴州民族生活文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視作貴州山民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文化的觀念是相通的。同時,每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都是一方地域文化記錄的代表,掌握著解讀民族地域文化的密碼,具備了無可取代的地位和價值。這些傳承人一生中名不見經傳,許多人甚至并不識字,在語言表達上與我們熟知的漢文化表達是有距離的,在漢語詞匯量上也受到嚴重限制,更無法以學術語言表述其文化的歷史和狀況。但作為獨一無二的民族文化的平民代表,作為非遺技藝和記憶的承擔者,他們的口述都具備了十分珍貴的價值。
采集者應具備平民視角,是因為作為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者和記憶載體的非遺傳承人是平民,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份子。只有具備了平民視角,信息采集者才能設身處地地感受非遺傳承人的心境,感受非遺傳承人在使用和傳承傳統(tǒng)技藝和民族文化過程中所具備的心理狀態(tài),才能在信息采集過程中獲得非遺傳承人的理解和認同,才能使非遺傳承人在信息采集過程中放下心理枷鎖,拉近與非遺傳承人的距離,使得對非遺傳承人口述內容的采集更加順利;同時,具備平民視角的信息采集者能放下采集者身份,將自己也視為一名普通的非遺傳承者,或許更加能理解和感悟非遺文化的燦爛歷程和光輝道路,對于日后非遺傳承人口述史的整理將大有裨益。
(二)歷史視角。貴州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中,80歲以上的有12人,70歲以上13人,60歲以上12人,他們的個人記憶反映出貴州在半個多世紀中的歷史變化和文化變遷,每一個傳承人的個人記憶都是十分獨到的,尤其是與其所代表的非遺文化相關聯(lián)的記憶。貴州開展了大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但關于傳承人個人記憶的記述,只是零星散見在各研究文獻中,多流于傳承人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簡單表述,沒有與傳承人的人生經歷相聯(lián)結。同時,由于傳承人的個人記憶終究是有限的,基于身體、情感、情緒、見識、經驗等各方面的原因,其口述內容一定程度上會有失客觀性,但也因此更加接近傳承人個體的人生真實和歷史記憶。再次,傳承人都生活在具體的時間和空間(貴州山地分散的民族和族群)中,他們的行為受到時間和空間的塑造和限制。時間指向是傳承人口述歷史活動的特性,傳承人口述中回憶部分的內容,正是以時間來表示現在和過去的區(qū)別。傳承人的口述,是山地民族表達包括個人生命軌跡在內的族群文化歷史記憶的主要形式,但這種口述會呈現出零星狀態(tài),更加需要深度挖掘與整理。傳承人不僅是少數民族民間文化的執(zhí)行者、創(chuàng)造者和承載者,更是通過口述方式將這些文化保存下來并留傳的主要個體,口述史采集將極大地豐富貴州非遺傳承人的人生經歷和文化記憶文本,有助于從傳承人個人經歷中研究貴州山地民族文化的歷史和變遷。
(三)整體視角。一般情況下,由于受生理、心理狀態(tài)和語言環(huán)境、社會語境等各種因素影響,傳承人很難完全還原客觀真實的過去,而且其口述還可能會摻雜不同程度的回避、虛構、誤差成分。從貴州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普遍情況來看,他們自從獲評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以后,不斷地受到政府、媒體、學者的影響,許多傳承人已經形成一些固定的談話內容來應付此類情況,這些準備好的固定的談話內容由于反復述說也成為他們的思維定勢。筆者采取和傳承人貼近追蹤、拉近情感的方法,以接近他們的語言和表達方式的問題進行溝通,讓他們放松戒備,放下心里固有的表述模式,因而獲得了許多寶貴的一手資料。貴州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絕大多數秉持山民質樸、真誠的品性,往往用最淳樸簡單的方式表述自身。他們對個人人生經歷的口述,充分反映出貴州從解放前后至今,各分散而居的文化群落的歷史變遷和文化變遷,印證了“人民經歷才是時代的經歷”[6]。
口述史不僅是對過去記憶和傳統(tǒng)文化的陳述,也是對當下文化變遷中非遺傳承所發(fā)生變化的一次講述。面對貴州省非遺傳承人口述史采集過程中的碎片化、材料單薄、缺乏深度等困境,應結合非遺傳承人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人生際遇,采用實錄的記述手法,以多種視角呈現該傳承人所代表的文化背后的歷史演變,著重分析族群或群落中的個人經歷和口述史呈現出的生命歷程化;創(chuàng)造語境,讓被訪談者充分表達,著重記錄傳承人的多重感知體驗;如果傳承人本身因為年事已高、身體狀況和語言不通等原因,出現訪談障礙,則對其師長、親友和知情人進行輔助性訪談;為保持傳承人口述史訪談文本的流暢性,口述史文本成果中,另行整理每一個傳承人的事跡述略和文化背景資料等等,使得非遺傳承人口述史的采集更加高效、科學和系統(tǒng)。然而非遺傳承人口述史的收集必然面對路途艱辛、條件艱苦、理解困難等現實困境,需要采集者和政府合理進行解決,為建立貴州乃至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口述檔案打下堅實基礎。
注釋:
①參見貴州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貴州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第一批至第五批名錄,http://www.gzfwz.org.cn/,2019年1月14日訪問。
②龍山村:位于貴州省銅仁地區(qū)思南縣文家店鎮(zhèn)境內,龍山村擁有豐富的物產資料和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龍山村人主要從事農業(yè)種植業(yè),在龍山村新農村新社區(qū)建設過程中取得了豐厚的成果。
③石阡縣:是貴州省銅仁市下轄縣,位于貴州省東北部,銅仁市西南部,思劍高速公路縱貫縣境南北、江甕高速公路橫穿縣境東西。
④松桃:松桃苗族自治縣(簡稱松桃),貴州省銅仁市轄縣。成立于1956年,是國務院批準成立最早的自治縣之一。
⑤沿河:位于貴州省東北部、銅仁市西北部,地處黔、渝、湘、鄂四?。ㄊ校┻厖^(qū)結合部,烏江中下游,是重要的物資集散地,素有“黔東北門戶,烏江要津”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