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河學院民族文化遺產研究中心,云南蒙自 661100)
哈尼族在長期梯田生產活動中,將“森林—水系—村寨—梯田”四要素空間有序地融為一體,構成了梯田生態(tài)文化系統(tǒng)的重要景觀,形成了中外任何梯田無法媲美的“獨領風騷”,展示了人與自然完美結合的人居生態(tài)環(huán)境。以元陽縣梯田為代表的紅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觀歷經十多年的申遺,終在柬埔寨金邊舉行的第37屆世界遺產大會上(2013年6月22日)以其“真實性和完整性”的標準被列入聯(lián)合國世界遺產名錄。這份珍貴的文化遺產能夠持續(xù)千年的歷史,無論來自大然災害或外來社會的壓力都沒有變?yōu)榛氖?,除了哈尼族精心呵護耕耘外,哈尼族土司對梯田農耕生態(tài)文化保護和發(fā)展作出了應有的歷史貢獻。
元王朝統(tǒng)一中國后,承襲唐宋王朝“羈縻政策”,并建立了“蒙與夷參治”制度,為鞏固其統(tǒng)治在蒙古憲宗五年(1255年)滅了宋大理國政權后,先后在云南設置萬戶府、千戶所、百戶所等軍事政權編制,由此在滇南紅河地區(qū)設置了3個萬戶府,1個副萬戶府和6個千戶所:即阿僰萬戶府,轄建水、目則(今蒙自市)、舍資(今蒙自市老寨一帶)、通海4個千戶所;阿寧萬戶府(今開遠市),轄納樓千戶所(今建水、元陽縣境內);落恐萬戶府(今紅河、綠春縣一帶,治所在今紅河縣寶華鎮(zhèn));溪處副萬戶府(今紅河縣、元陽縣境內)和后置隸屬于落蒙萬戶府(今石林縣)的彌勒千戶所。這就是蒙古政權在哈尼族等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紅河境內早期設置的土司、土官機構。[1]5
1271年,忽必烈建立元王朝后調整云南地方政權機構,將宋大理國37部蠻分置為南、北、中3路。紅河境內的阿僰萬戶府、阿寧萬戶府、落恐萬戶府和寧遠萬戶府(今越南北部)、元江萬戶府改設南路總管府,并將落蒙萬戶府改為中路總管府。蒙自“阿僰蠻”首領祿阿只襲南路總管府總管職,這是元代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建立最早的土官總管府之一。
元至元十一年(1274年),賽典赤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主政云南后更定諸路名號,加強對各地土司、土官的控制,廢中路總管府,以原轄地域,即彌勒千戶所、師宗千戶所、維摩千戶所(今邱北縣)立廣西路(路治設今瀘西縣),隸云南行省。石坪邑改為石坪州。元至元十三年(1276年)撤目則千戶,置蒙自縣。改建水千戶,置建水州。廢南路總管府,立臨安路(路治在今通??h),轄河西縣(今通??h河西鎮(zhèn))、蒙自縣、安南道防送軍千戶(改舍資千戶所設)、阿迷州(今開遠市)、建水州(今建水縣)、石坪州(今石屏縣)、寧州(今華寧縣),隸云南行省。[2]9
元王朝以其軍事壓力把紅河北部靠內地的各少數(shù)民族首領相繼臣服,元王朝仍委任他們?yōu)楦骷壨凉?,社會秩序逐漸穩(wěn)定,“土司制度”施行取得了明顯成效。在這種條件下,元至元十五年(1278年)又在紅河南岸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采取軍事威懾和安撫兩手,“招降境內南部的白衣(傣族)、和泥(哈尼族)首領及其領地109個城寨。”[2]9和泥(哈尼族)首領歸附后,廢除落恐萬戶府和溪處副萬戶府,合官桂思陀、伴溪落恐、七溪溪處三部設和泥路(轄紅河、元陽、綠春縣一帶,路治在思陀甸,今紅河縣境樂育鎮(zhèn)),封授和泥(哈尼族)首領為路土官。雖元王朝仍施行“以土酋為官”的統(tǒng)治政策,但管束較之過去嚴厲,因而激起民眾強烈不滿。元至元十七年(1280年),和泥路大首領必思聯(lián)合周邊諸族首領,發(fā)動民眾反抗元朝的統(tǒng)治。但是,被云南行省令臨安廣西路宣撫使兼軍招討使張立道率官兵討平。
漢文史籍對梯田稻作文化的記載可上溯至兩漢時期,《后漢書·西南夷列傳》云:西南夷“造起陂池,開通灌溉,墾田二千余頃?!边@里的“陂池”指的是梯田形狀的池溏,而“開通灌溉”模式也被哈尼族先民繼承下來,哈尼族引高山溪流灌溉就是典型的梯田灌溉方式。至隋唐,哈尼族先民已遷入到哀牢山、六詔山等地區(qū),漢文史籍稱其為“和蠻”。據(jù)唐樊綽《蠻書·云南管內物產》云:“蠻治山田,殊為精好?!边@里的“蠻”雖不一定僅指哈尼族先民,但從唐代以來哈尼族先民已在紅河、元陽、元江、墨江等地分布逐漸成定型,而史書提及的“山田”分布恰好又集中在其間。因此,這里的“蠻”應當是哈尼族先民。明代農學家徐光啟又把梯田載入其名著《農政全書》中,成為中國古代七種田制類型之一,并在其書卷五《田制·農桑訣田制篇》引元代《王禎農書》“梯田”詩云:“世間田制多等夷,有田世外誰名題。”這種“世外梯田”,至清代已日臻完善,形成蔚為壯觀的規(guī)模,清嘉慶《臨安府志·土司志》對分布在臨安之南深山叢林中的哈尼梯田稻作情景作了精美絕倫的描繪:“臨屬山多田少,土人(窩泥),依山麓平曠處,開鑿田園,層層相間,遠望如畫。至山勢峻極,躡坎而登,有石梯蹬,名曰梯田。水源高者,通以略杓(卷槽),數(shù)里不絕”。[3]51-52
在梯田分布較為集中的哀牢山下段,紅河南岸地區(qū),至明代哈尼族土司率眾開殖梯田有明確的記載。據(jù)清嘉慶《臨安府志》卷十八《土司志》載:“左能亦舊思陀屬也,后以其地有左能山,故曰左能寨。洪武中,有夷民吳蚌頗開辟荒山,眾推為長。尋調御安南有功,即以所開辟地另為一甸,授長官司,世襲,隸臨安?!泵鞒稍颇先龑④娭坏你逵⑹擎?zhèn)守云南總官,其子孫可世襲此職。沐氏后代在鎮(zhèn)守云南期間,采取了一系列恢復生產的積極措施,以軍屯、民屯形式開墾荒地,大修水利建設,擴大農耕面積。明洪武十六年(1383年),江南應天府上元縣龍咀,跟隨沐氏將軍征討云南,地方平定后,命龍咀(其后裔演變?yōu)楣嶙?領兵至紅河一帶,防堵交趾(越南)兵來犯,開辟紅河南岸納更荒山,屯駐墾殖。清雍正《云南通志》卷二四《土司傳·納更土巡檢》下注:“明洪武中,龍咀以開荒有功,給冠帶,管理地方。尋授土巡檢,傳子龍政……” “龍政,車人寨冠帶火頭,系和泥人……”[3]112-113這些記載都是哈尼族土司率眾開墾梯田的歷史見證。
哈尼梯田農耕稻作文化已有1300余年的歷史。灌溉水溝是梯田文化遺產發(fā)展的脈絡。因此,自古以來哈尼族就把修筑溝渠作為水利建設的重要內容,密如蛛網(wǎng)的水溝引高山森林中匯集的溪流灌溉梯田。
歷史上,哈尼族在興修水利溝渠時根據(jù)地勢從高到低的流向發(fā)明了“流水開溝法”,即以目測溝渠流經的線路,施工中一邊挖溝一邊放入少量水流,以能水平流動水作為溝基底線。在挖溝過程中如果遇到大石頭時,以木材燒石頭局部,然后潑水在其石上,使其石頭炸裂后逐漸撬開。對水溝權屬問題上,如果是當?shù)赝了境鲑Y出力開挖的,溝權屬歸土司所有;如果是老百姓合眾集資投勞開挖的,溝權屬歸參與人所有,并推薦溝渠管理人員;田間小溝一般由受益者開挖的,溝權歸私人所有。①據(jù)統(tǒng)計,新中國成立前的紅河南岸的紅河、元陽、綠春、金平4縣的土司管理轄區(qū)共修建了大小水溝12350條。[4]160
哈尼梯田農耕管理過程中,管理水溝是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因此哈尼族歷來重視水溝管理,都選派專人負責管理,并按受益面積的多寡收取水利谷,或分一份公田給管理人員耕種,以作報酬。在水溝維修方面,如果工程量不大的,一般由水溝管理人員負責維修;遇到較大工程的維修,則由受益村寨出資出力共同維修。發(fā)生水利糾紛時,一般由當?shù)赝了?、里長、招壩和村寨紳老出面調處。哈尼族土司都有一套管水用水的措施,違者罰款。由土司修建的“官溝”,都以木刻分水作為標尺,按所灌溉梯田面積的多寡,刻定水流量來收取若干溝谷作為土司的管理費。以納更土司轄區(qū)的“官溝”為例,每一刻水口所灌溉梯田收取溝谷2.5斗(約37.5千克),年收取的溝谷20石(約3000千克)。[5]160
新中國成立前的哈尼族聚居初期,在紅河南岸土司“世領其地”,其轄境內的山林權屬各土司長官所有。清初,吳三桂率領清兵平定云南后,將沐氏勛莊全部接收在手,派遣官員管理莊田。吳三桂叛亂被平定后,紅河南部十五猛變價歸建水縣征收。每猛設一掌寨,管轄各猛的山林土地。
民國時期,紅河南部土司區(qū)山林所有制形式演變?yōu)楣辛帧⒆逵辛?、私有林和無主林等4種。公有林是一個里或一個村共同公有的山林,尤以水源林、風景林和供村社祭祀的寨神樹林居多;族有林,即同一姓氏家族共有的山林,一般是一村內的同家族共同所有,在移居他村等特殊情況下也有跨村同家族共同所有;私有林多屬土司、地主、富農和歷史上繼承下來的私家所有;無主林,多系偏僻邊遠,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
土司轄區(qū)山林管護不盡相同。元陽縣將轄境內的山林劃分為若干片山箐,“每片設一個箐長,傳達土司指令,定期開山封山,制定護林規(guī)約。”紅河縣思陀土司將轄內的山林劃片定界,由里長、招壩、伙頭層層負責,并由各村推選出管護員管護。很多地方按山林權屬劃分為公山(指土司所有之山林和村有林)、私山、族山,公山由土司直接設管護員管護,私山、族山各由其主負責管護。管護內容有防火、制止亂砍濫伐、制止毀林開荒、調處山林糾紛等,為保護自然生態(tài)發(fā)揮了積極作用。[1]178-179
歷史上,哈尼族沒有建立過政權國家,元明清至新中國成立初期,土司制度始終是哈尼族社會文化的管理體制。縱觀土司制的發(fā)生、發(fā)展、演變及消亡,土司制既有其消極封建壓迫的一面,又有其推進社會歷史發(fā)展積極的一面,哈尼梯田之所以能夠在千百年的歷史進程中得到保護和發(fā)展,沒有受外界壓力而被迫消失,土司制對哈尼梯田宏觀保護所起的積極作用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1]57—60
唐宋時期,我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先后出現(xiàn)了唐“南詔”、宋“大理國”等地方民族政權,與朝廷抗衡,國家一度處于分裂狀態(tài)。自元明以來,封建王朝在這一地區(qū)實行土司制度,封授少數(shù)民族首領為朝廷世襲土官,并制定承襲、升遷、貢賦、征調、懲罰等一系列制度,并通過土司加強對少數(shù)民族的統(tǒng)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像唐“南詔”、宋“大理國”等地方民族割據(jù)性政權。中央王朝在哈尼族地區(qū)封授的土府、土州、土縣、土長官、土守備、土把總、土巡檢等,每遇改朝換代一般都會在新王朝“恩威并重”的作用下歸附和臣服,而朝廷也仍然封授他們?yōu)椤笆李I其地,世長其民”的朝廷命官。土司制度在維護國家完整和大一統(tǒng)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這種格局下客觀上保護了梯田的持續(xù)發(fā)展。
在紅河哈尼族地區(qū)實行土司制度的七百余年間,在封建王朝改朝換代,戰(zhàn)亂四起,給社會造成巨大破壞的情況下,除了幾次局部和短時間的動亂外,沒有遭受長時期大規(guī)模戰(zhàn)亂災難,其主要原因是土司“世領其地”,負有“保境安民”的職責,因而社會秩序基本安定。這在客觀上為促進哈尼族地區(qū)梯田農業(yè)生產和經濟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明時哈尼族地區(qū)普遍興修水利,開墾農田,作物品種增多,耕作技術提高,農業(yè)和飼養(yǎng)業(yè)產量有了較大幅度的發(fā)展。在耕作方式上逐漸改變游牧、狩獵和刀耕火種等原始農業(yè)方式,利用豐富和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在山坡上開墾梯田種植水稻和其他作物。不少村落梯田蔚為壯觀,明代科學家徐光啟在《農政全書》中,將其列于中國農田史上的七種田制之一。至清代,滇南山區(qū)梯田進一步擴大,面積成倍增加。
紅河哈尼族地區(qū)地處祖國西南邊陲,歷史上曾多次發(fā)生外敵侵犯疆土的事件。作為中央王朝命官的哈尼族土司,具有愛國保疆反抗外來侵略的傳統(tǒng),一旦外敵來犯,便自行調集土兵或隨同官兵御敵,有效地保衛(wèi)祖國的疆土。如:明成化三年(1476年)越南北部郊崗的首領陶松,帶兵侵犯納更巡檢司境。納更土巡檢龍政率領土兵,奮勇抗擊,將入侵之敵驅逐。明天啟元年(1621年),交趾兵入侵蒙自,把兵營駐扎到龍古(今蒙自市龍古塘村),王弄山副長官沙源調兵抗敵,大敗入侵者。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為防御日軍從南部入侵云南,由盧漢將軍掛帥,又由勐弄、犒吾、永樂、太和、瓦渣、溪處、思陀、迤薩、大興等哈尼族土司組成“第一集團軍江外抗日聯(lián)合游擊司令部”,共組織地方抗日武裝數(shù)千人,配合國軍駐防南部疆土。民國32年(1943年)9月,法國殖民軍在我國邊境挑起事端,并繼續(xù)向納樓司境推進。納樓土司普國泰派土兵武裝數(shù)百人趕往邊境抗敵,迫使法軍退出國境。歷史事實證明,土司武裝在反對外來侵略,保衛(wèi)祖國疆土中起了重要作用。
土司制雖代表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階級,但其在特定歷史時期采取的保護措施對梯田的保護和發(fā)展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使得梯田農耕文化千古不變地傳承下來。以一種特有的文化形態(tài)榮登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殿堂,是一項值得保護的物質與非物質融合的文化遺產,先后列入聯(lián)合國世界文化景觀遺產和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國家濕地公園、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等諸多殊榮。但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哈尼族千年精耕細作的梯田農耕文化面臨著諸多挑戰(zhàn)。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功能下降,梯田命脈的水源減少,導致梯田面積萎縮,改變梯田的土地利用模式;二是市場經濟沖擊下,種植梯田內在動力減弱,付出的勞動力與產值的經濟價值反差極大,導致傳統(tǒng)管理的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功能不斷減退,治家本領的農耕技術觀念淡化,梯田文化傳承面臨危機;三是在世界文化遺產名片視野下的梯田,外來的旅游壓力加大,帶來景區(qū)開發(fā)與保護、長遠利益與眼前利益、局部利益與整體利益的多重矛盾;四是人為的外來物種入侵造成梯田新的環(huán)境問題,導致梯田生物多樣性減少。
面對社會制度的變遷,全球化、科技化、產業(yè)化、城鎮(zhèn)化等背景下,如何保持梯田波光粼粼的文化景觀?如何保護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發(fā)源地,保障鄉(xiāng)土文化的根?鄉(xiāng)愁不斷的問題?這些正是傳承了千余年農耕歷史的哈尼梯田文化遺產面臨的問題,也是當代哈尼社會管理者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問題。
注釋:
①盧朝貴主編.元陽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元陽文史資料:第一輯,1992年8月,內部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