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翼
【作品簡介】
《左傳》原名《左氏春秋》《春秋左氏傳》,漢代以后才多簡稱為《左傳》,是儒家經(jīng)典之一。相傳是春秋末年魯國的史學(xué)家左丘明為《春秋》做注解的一部史書,與《公羊傳》《穀梁傳》合稱為“春秋三傳”。它是中國第一部敘事詳細(xì)的編年體史書,同時也是杰出的歷史散文巨著?!蹲髠鳌防^承和發(fā)揚(yáng)了孔子“春秋筆法”的精神,前人稱贊:“左氏之傳,史之極也。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
原文
鄭伯克段于鄢①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②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③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于武公,公弗許。④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雹菡埦咕又?,謂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雹薰唬骸敖嫌?,焉辟害?”⑦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雹?/p>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⑨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雹夤唬骸盁o庸,將自及。”1 1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1 2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昵,厚將崩?!? 3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1 4夫人將啟之。1 5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1 6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1 7
書曰:“鄭伯克段于鄢?!? 8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1 9不言出奔,難之也。2 0
遂寘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2 1既而悔之。
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xiàn)于公。2 2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 3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dú)無!”2 4穎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2 5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2 6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对姟吩唬骸⒆硬粎T,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2 7
注釋
①本文選自《左傳·隱公元年》。鄭伯:即鄭莊公,名寤生,姬姓,鄭氏,鄭武公之子??耍簯?zhàn)勝。段:鄭莊公弟弟共叔段。鄢:鄢邑,地名。
②初:當(dāng)初,這是回述往事時的說法。娶于申:從申國娶妻。申,春秋時國名,姜姓。
③寤(wù)生:逆生,指胎兒的腳先生出來。寤,通“”,逆,倒著。
④立之:立共叔段為太子。亟(qì)請于武公:屢次向武公請求。亟,屢次。
⑤制,巖邑也:制地,是險要的城鎮(zhèn)。死焉:死在那里。焉,兼詞,相當(dāng)于“于是”“于此”。佗邑唯命:別的地方,聽從您的吩咐。佗,同“他”,別的,其他的。
⑥祭(zhài)仲:鄭國的大夫。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都邑的城墻超過了三百丈,是國家的禍害。都,次于國都而高于一般邑等級的城市。城,城墻。雉,古代城墻長一丈,高一丈為一堵;三堵為一雉,即高一丈,長三丈。大都,不過參國之一:大都邑的城墻不超過國都城墻的三分之一。參,同“三”。下面的“中,五之一”承前句省略,指中等都邑城墻不超過國都城墻的五分之一。不度:不合法度。非制也:不是先王定下的制度。不堪:受不了,控制不住的意思。
⑦焉辟害:哪里能逃避禍害。辟,同“避”。
⑧必自斃:必定自己垮臺。斃,倒下,垮臺,失敗。姑:姑且。
⑨命西鄙、北鄙貳于己:命令原屬莊公的西部和北部的邊境城邑同時也臣屬于自己。鄙,邊境上的城邑。貳,從屬二主。
⑩公子呂:鄭國大夫。欲與大叔:如果想把國家交給共叔段。生民心:使民生二心。
11無庸,將自及:用不著,禍難將延及他自身。無庸,毋庸,不用?!坝埂薄坝谩蓖ㄓ?,一般出現(xiàn)于否定式。
12收貳以為己邑:把兩屬的地方收為自己的領(lǐng)邑。貳,指原來兩屬的西鄙、北鄙。廩延:地名。13不義不昵,厚將崩:共叔段對君不義,百姓就對他不親,勢力再雄厚,也將要崩潰。昵,親近。
14完聚:修治(城郭),聚集(百姓)。完,修葺??樇妆盒拚缀捅????,修理。甲,鎧甲。兵,兵器。具卒乘(shènɡ):準(zhǔn)備步兵和兵車。具,準(zhǔn)備。卒,步兵。乘,四匹馬拉的戰(zhàn)車。古代每輛戰(zhàn)車配備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襲:偷襲。
15夫人將啟之:武姜將要為共叔段打開城門(作內(nèi)應(yīng))。夫人,指武姜。啟之,給共叔段開城門。啟,為動用法。
16京叛大叔段:京地的百姓背叛共叔段。
17五月辛丑:五月二十三日。出奔共:出逃到共國(避難)。
18書:指《春秋》。
19段不弟,故不言弟:意思是說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春秋》不說他是鄭莊公的弟弟,而直接稱呼他的名字“段”。不弟,不悌,對兄長或長輩不恭順。如二君,故曰克:兄弟倆如同兩個國君一樣爭斗,所以用“克”字。稱鄭伯,譏失教也:稱莊公為“鄭伯”,是譏諷他對弟弟失教。失教,莊公本有教弟之責(zé)而未教。謂之鄭志:趕走共叔段是出于鄭莊公的本意。志,意愿。
20不言出奔,難之也:不寫共叔段主動出奔,是史官下筆有為難之處。
21:通“置”,安置,放逐。城潁:地名。誓之:對她發(fā)誓。黃泉:指死后。
22潁考叔:鄭國大夫。潁谷:地名。封人:管理邊界的地方長官。
23遺(wèi):贈送。
24(yī)我獨(dú)無:我卻單單沒有??!,句首語氣助詞。
25闕:通“掘”,挖。隧而相見:挖個地道,在那里面相見。隧,名詞動用,挖隧道。
26泄(yì)泄:歡樂的樣子。
27施及:延及。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孝子孝敬父母沒有窮盡,所以上天會賜福給孝順的人。語見《詩經(jīng)·大雅·既醉》。匱,盡。錫,通“賜”,賜予。其是之謂乎:大概說的就是潁考叔這種人吧。其,表推測語氣。之,結(jié)構(gòu)助詞,賓語前置的標(biāo)志。
參考譯文
當(dāng)初,鄭武公從申國娶了一妻子,叫武姜。她生下莊公和共叔段。莊公出生時腳先出來,武姜受到驚嚇,因此給他取名叫“寤生”,從此很厭惡他。武姜偏愛共叔段,想立共叔段為世子,多次向武公請求,武公都不答應(yīng)。到莊公即位的時候,武姜就替共叔段請求分封到制邑去。莊公說:“制邑是個險要的地方,從前虢叔就死在那里,其他任何城邑,我都可以照吩咐辦?!蔽浣阏埱蠓饨o京邑,莊公答應(yīng)了,讓弟弟共叔段住在那里,稱他為“京城大叔”。
大夫祭仲說:“封地的都城如果城墻超過三百丈長,那就會成為國家的禍害。先王的制度規(guī)定,國內(nèi)最大城邑的城墻不能超過國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過它的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過它的九分之一。京邑的城墻不合法度,非先王制度所許,您將來恐怕難以收拾。”莊公說:“姜氏想要這樣,我怎能躲開這種禍害呢?”祭仲回答說:“姜氏哪有滿足的時候!不如及早給他找個地方(安置了他),不要讓他的勢力滋長蔓延。一滋長蔓延就難辦了。蔓延開來的野草尚且不能鏟除干凈,何況是您受寵愛的弟弟呢?”莊公說:“多做不義的事情,必定會自己垮臺,你姑且等著瞧吧。”
過了不久,大叔命令原屬莊公的西部和北部的邊境城邑同時也臣屬于自己。公子呂說:“國家不能有兩個國君,現(xiàn)在您打算怎么辦?您如果打算把鄭國交給大叔,那么我就去服侍他;如果不給,那么就請除掉他,不要讓百姓們產(chǎn)生二心?!鼻f公說:“用不著這樣,他自己將要遭到災(zāi)禍的?!贝笫逵职褟膶俣鞯倪呉厥諝w己有,一直擴(kuò)展到廩延。公子呂說:“可以行動了。勢力雄厚了,他將得到老百姓的擁護(hù)?!鼻f公說:“共叔段對君不義,百姓就對他不親,勢力再雄厚,也將要崩垮的?!?/p>
大叔修治城郭 ,聚集百姓,修整盔甲武器,準(zhǔn)備好兵馬戰(zhàn)車,將要偷襲鄭國。武姜準(zhǔn)備大開城門作內(nèi)應(yīng)。莊公打聽到共叔段偷襲的日期,說:“可以出擊了!”命令子封率領(lǐng)戰(zhàn)車二百乘,去討伐京邑。京邑的人民背叛共叔段,共叔段于是逃到鄢邑。莊公又追討到鄢邑。五月二十三日,大叔出逃到共國。
《春秋》記載道:“鄭伯克段于鄢?!币馑际钦f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說他是莊公的弟弟;兄弟倆如同兩個國君一樣爭斗,所以用“克”字;稱莊公為“鄭伯”,是譏諷他對弟弟失教;趕走共叔段是出于鄭莊公的本意。不寫共叔段主動出逃,是史官下筆有為難之處。
莊公就把武姜安置在城潁,并且發(fā)誓說:“不到黃泉(死后),不再見面!”過了些時候,莊公又后悔了。
有個叫潁考叔的,是潁谷管理疆界的官吏,聽到這件事,就找東西獻(xiàn)給鄭莊公。莊公賜給他飯食。潁考叔吃的時候,把肉留著不吃。莊公問他為什么這樣,潁考叔答道:“小人有老母,我吃的東西她都嘗過,只是從未嘗過君王的肉羹。請讓我送給她吃?!鼻f公說:“你有母親可以孝敬,唯獨(dú)我沒有!”潁考叔說:“請問您這是什么意思?”莊公把原因告訴了他,還告訴他后悔的心情。潁考叔答道:“您擔(dān)心什么呢?只要挖一條地道直到看到泉水,然后在地道中相見,誰說不是在黃泉下相見呢?”莊公依照他的話做了。莊公走進(jìn)地道,說道:“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武姜走出地道,說道:“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于是,母子和好如初。
君子說:“潁考叔是位真正的孝子。他不僅孝順自己的母親,而且把這種孝心推廣到鄭伯身上?!对娊?jīng)》說:‘孝子不斷地推行孝道,永遠(yuǎn)能感化你的同類。大概說的就是潁考叔這類人吧?”
漫讀
有人說,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果真如此嗎?中國史學(xué)的傳統(tǒng)是斷不如此的。
當(dāng)然,史書畢竟是人寫的,是人就有人的種種局限,如偏好、視野、立場,以及外在的干擾,特別是統(tǒng)治者的意志,但歷史總歸是歷史,歷史的首要特點(diǎn)就是真實(shí)。歷史要求真正的書寫者超越自身的局限,排除各種干擾,實(shí)事求是,秉筆直書,如實(shí)記載。
中國歷史悠久,史學(xué)也特別發(fā)達(dá),自從公元前841年有確切的紀(jì)年開始,中國歷史更是一以貫之,班班可考,從未中斷。卷帙浩繁的歷史著作,率先成為中華文明最重要的典籍。除了史官們的史才、史識之外,不能不歸功于他們秉筆直書、勇于實(shí)錄的崇高史德,并由此形成中國史學(xué)的突出優(yōu)良傳統(tǒng),撰成信史流傳后世?!洞呵铩贰蹲髠鳌贰妒酚洝返龋瑒t可謂是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的開創(chuàng)者、奠定者;“春秋筆法”“直書”“不虛美,不隱惡”“實(shí)錄”則是這一傳統(tǒng)、原則的概括和表現(xiàn)。
直書歷史是需要勇氣的?!秶Z》載:“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wèi)巫,使監(jiān)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睂┱M(jìn)行公開議論尚且如此,更何況要載之史冊,讓他遺臭萬年?可是歷史上眾多的史官卻以據(jù)實(shí)實(shí)錄為神圣職責(zé),剛正不阿,無私無畏,大膽直書,留下了許多可歌可泣的動人事跡?!蹲髠鳌酚涊d的“崔杼弒其君”的故事,就是典型例子。
崔杼是春秋時齊國的重臣,可是他的國君齊莊公為人荒唐,勾搭他的妻子姜氏,還對他肆意侮辱,于是他對齊莊公懷恨在心。有一次,崔杼終于趁機(jī)派家臣們把齊莊公給殺了。大臣?xì)⒑?,這可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古代叫作“弒君”,是大罪。但崔杼位高權(quán)重,把持朝政,史官怎么寫這件事呢?圍繞這件事又發(fā)生了什么呢?“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保ā蹲髠鳌は骞迥辍罚?/p>
照崔杼的意思,大概是把莊公之死寫成暴病而亡之類,可是齊國太史毫不含糊,直書其事:“崔杼弒其君。”崔杼惱羞成怒,于是把太史殺了。繼承史官之職的兩個弟弟相繼接著寫道:“崔杼弒其君?!贝掼逃纸舆B把他們兩人殺了。太史的第四個弟弟接任史官,還是那句話:“崔杼弒其君?!贝掼绦奶摵ε铝?,終于不敢再殺了。話說眼看太史兄弟四人快要?dú)⒐饬?,在齊國南部的史官聞訊北上,手里拿著已經(jīng)寫好“崔杼弒其君”的竹簡,毅然接替太史的使命。路上聽到崔杼沒有再殺人了,史書已經(jīng)如實(shí)記載,這才回去了。
為記錄歷史真實(shí),哪怕慷慨赴死,也決不妥協(xié),這就是中國古代史官的操守。也正因?yàn)檫@樣,我們才有了真實(shí)可信的歷史,史書也才有了崇高尊嚴(yán)的地位,人們才會對歷史、史書保持尊重和敬畏。也唯其如此,歷史和史書才具備了鑒往知來、勸善懲惡的作用。所以孟子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1/14/qkimageszxbgzxbg202003zxbg20200307-4-l.jpg"/>
在尊重事實(shí)、保證真實(shí)的前提下,史家們也有敘述歷史的方式和技巧,這就是來源于孔子撰寫《春秋》的“春秋筆法”,也叫“春秋書法”。所謂筆法、書法,就是書寫歷史的法則??鬃訌漠?dāng)時的社會規(guī)范和倫理道德出發(fā),通過選擇特定的稱謂或在敘述時使用某些字眼,是非分明而又簡約、含蓄地表明對歷史人物與事件的道德評判,以達(dá)到征實(shí)和勸懲的目的。以史紀(jì)實(shí),“使善惡畢彰,真?zhèn)伪M露”。春秋筆法包括不隱晦事實(shí)真相、如實(shí)記載的一面,這一點(diǎn)好理解,就是秉筆直書、客觀記錄,如《宣公四年》載:“夏,六月乙酉,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敝毖圆恢M地說“弒其君夷”。春秋筆法還包括“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的曲筆的一面,指為了避諱,將不便直說的事實(shí)用委婉含蓄的語言表達(dá)出來,也就是俗話說的“說得好聽一點(diǎn)”,事實(shí)還是那個事實(shí),只是換了一種說法。這是一種語言藝術(shù),有時是更換某些字眼,有時是使用一定的修辭手法,含蓄婉曲地敘述出來。如《僖公二十四年》載:“冬,天王出居于鄭?!北砻媸钦f周襄王離開國都成周居住在鄭國,其實(shí)是逃亡到了鄭國。因?yàn)槭侵芴熳樱熳右蕴煜聻榧?,所以不說“逃、奔”,而改用“居”字。再比如《僖公二十八年》記載:“天王狩于河陽?!弊置婵磥硎侵芟逋跬L(fēng)凜凜地去巡游打獵,實(shí)際情況卻是被要稱霸的晉文公脅迫而來河陽,參加踐土之盟的;為了維護(hù)周天子的尊嚴(yán),用“狩”字加以掩飾美化了。其實(shí),在當(dāng)今以真實(shí)性為前提的新聞報道中,也常常會用到類似的敘述方式和技巧。比如中美貿(mào)易摩擦,暗流涌動,針鋒相對,一番番的磋商會談,其實(shí)充滿著激烈的斗爭。但是在新聞報道中,我們多次見到“中美進(jìn)行建設(shè)性坦誠的交流”“坦誠深入交流”等表述,其實(shí)了解時事的人都心領(lǐng)神會,所謂“坦誠交流”,言外之意就是雙方在會談中都直言不諱,并發(fā)生過激烈的爭論,都在向?qū)Ψ绞┘訅毫?,都在維護(hù)自己國家的利益。而所謂“深入交流”,真正意思是:雙方各說各話,各自都在堅持自己的看法,分歧很大,交鋒激烈。如此表述,雙方都體面點(diǎn)。
《春秋》還經(jīng)常一字暗寓褒貶,沒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感情態(tài)度,需要細(xì)加體察,才能發(fā)現(xiàn)作者的感情和用心,所以又有“微言大義”之說。所謂春秋無義戰(zhàn),諸侯之間的討伐以及諸侯國內(nèi)部的流血斗爭屢見不鮮,殺人、死人是常有的事。那么,《春秋》《左傳》等是怎么記載的呢?比如同樣是死,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對象,都有特定的用語,天子之死用“崩”,諸侯之死用“薨”,大夫之死用“卒”,士人之死用“不祿”,平民之死用“死”。這是大家都熟知的。再比如《春秋》《左傳》中常見的“殺”“誅”和“弒”這幾個字,雖然字面上同樣都是殺人致死的意思,但表示的意義卻大不相同。“殺”,是指對無罪之人加以殺害,是不義之舉。如“侍者諫,不聽,又諫,殺之”?!罢D”,是殺有罪之人,帶有懲罰、治罪的意義,表示這種行為是正義之舉,是除害。如“見無禮于其君者,誅之,如鷹鹯之逐鳥雀也”?!皬s”,則專指以下犯上的殺害君主或?qū)﹂L輩的大逆不道行為,如上面所舉的“崔杼弒其君”。后面要分析的《鄭伯克段于鄢》也是典型例子。措辭用字的細(xì)微區(qū)別,體現(xiàn)了不同的感情色彩和道德評價,是非曲直盡在其中,這就是一字寓褒貶。
對春秋筆法,《左傳》解釋評價說:“《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賢人誰能修之?”意思是:《春秋》的記述,用詞細(xì)密而意思顯明,記載史實(shí)而含蓄深遠(yuǎn),婉轉(zhuǎn)而順理成章,窮盡而無所歪曲,警誡邪惡而褒獎善良,如果不是圣人誰能夠編寫?
《左傳》繼承和發(fā)揚(yáng)了春秋筆法的精神。作為《春秋》的“解經(jīng)之作”,它不但對《春秋》處理史實(shí)的方式探幽發(fā)微,加以闡釋,而且用豐富具體的史料補(bǔ)充完善了《春秋》所記載的歷史,同時敢于直言不諱、是非分明地對人物、事件做出評判。比如它往往以“禮”為標(biāo)準(zhǔn),常常對一些事件、行為做出“禮也”“非禮也”的結(jié)論評價,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又比如晉靈公驕奢淫逸,殘害忠良,《左傳》就直書“晉靈公不君”。說他“不君”就是譏刺晉靈公不行君道,不像個君王的樣子?!多嵅硕斡谯场犯求w現(xiàn)春秋筆法精神的典型篇章。
《春秋》記事用筆極為簡省,眾多歷史事件往往三言兩語,甚至一筆帶過,點(diǎn)到即止,只見梗概或結(jié)果,不載起因經(jīng)過,不見來龍去脈。后人不知事情的全貌,確實(shí)有時摸不著頭腦,不知孔子要言不煩的概括敘述中包含著怎樣的褒貶,或者為什么做出如此這般的敘述。就拿這篇《鄭伯克段于鄢》(題目是后人加的)來說吧,我們看《左傳》中所敘述的史實(shí)非常具體翔實(shí),可是在《春秋》中就只有六個字:“鄭伯克段于鄢?!闭б豢?,以為僅僅是鄭伯與段兩個敵對集團(tuán)之間的一場戰(zhàn)爭,有了《左傳》的生動闡釋,才知道了事情遠(yuǎn)非那么簡單。《左傳》講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我們才易于領(lǐng)會《春秋》概括為“鄭伯克段于鄢”的原因以及其中包含的褒貶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