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木果
我開始了“忘記媽媽”運動。
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像一個幽靈,游走在我的文字里。每每重讀自己的文章,總是能在字里行間,感受到那個女人的影子。碎碎叨叨,沒完沒了,寫很多話,卻難戳中要害,像是對著海綿練拳擊。我總感覺,那不是我寫的,而是她控制我寫的。
不僅在寫作上,生活中,我也經(jīng)常有這樣的感受:我真是越來越像我媽了。
有時勞駕我爸跑腿,我跟他說:“車里有兩個小箱子,一個藍箱子,一個綠箱子。麻煩您去把藍箱子拿上來,綠箱子不要動?!?/p>
當他提著綠箱子上來,我真想說:“嘖,叫你拿藍箱子呢!你拿綠箱子干什么?你看看你能干什么事!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還有沒有把這個家放在心上?”
但緊跟著,腦海中閃過母親叉腰在門口罵他的樣子,說的好像也是這樣的話。每次這樣的訓斥,都會以父親震耳欲聾的關(guān)門聲告終。
我不能像我媽那樣,我想。
看著父親渴望表揚的小眼神,我擠出一個笑哭的表情說:“親親,您拿錯了喲。麻煩您再跑一趟吧?!?/p>
父親有些不悅,我趕緊撒嬌哄他:“爸——爸——爸——我親愛的爸爸——”然后他又下樓了。
你大可以說他是“女兒奴”,但我想說,他亦是潛在的“老婆奴”。
我私下里跟母親說過幾次,想讓她改變下風格,或許可以對我爸撒個嬌。當她看著父親幫她把東西拿回來之后,假惺惺地體貼:“哎呀,娃她爸辛苦啦,謝謝你噢,要不要喝杯水?”
結(jié)果是我爸激動地搓著手,故作淡定地問:“你還有什么東西忘記拿的?”
后來她說,她看到我爸那發(fā)光的小眼神,感覺像看見了一只第一次進城的土撥鼠,真新奇。
然而沒有我的提醒,她還是她,還是那個別人為她做事是應該,但做錯事就得被她“教育”的女人。
她這性格,完美地繼承了我外公、外婆性格中不好的地方。外公自私,遇事喜歡推卸責任。外婆實在,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而母親,就是以天下為家,從不說客氣話。
朋友家孩子填志愿,孩子想去四川,他父母擔心安全問題不讓去,她在朋友請客的餐桌上大大方方地說:“去四川挺好的,那里人又黑又矮,去了沒地域差。”
朋友很尷尬,我提醒她說錯話了,她連忙又補了一句:“濃縮的是精華,矮一點也挺好的,矮子矮,一肚子拐(方言,指小矮個子的人很狡猾、會算計,含貶義)?!?/p>
趁朋友還沒把我們打包扔出去之前,我趕緊帶她離場。
私以為我超越了她很多,無論是智商還是情商,應該都是全面碾壓她。不曾想和她朝夕相處的這些年,很大程度上,她已經(jīng)完全滲透到我的靈魂。
她的絮絮叨叨,她的約束管制,她的一言一行,都化為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從上而下地牢牢捆住。
我看到一位家長在地鐵上教育孩子,頓時心頭一酸,那些年她對我的吼叫和巴掌,是我童年抹不去的陰影。
散戲的時候,我聽到小朋友說:“這是壞人,那是好人?!本拖肫鹚欠呛诩窗椎膬r值觀來——她不喜歡某個人身上的某一點,就全盤否定,見面就虎著臉;喜歡某個人的話,就算挖肝挖肺,也在所不辭。
我走在路上,總有一種不安定感??偸菗乃谥械墓召u、殺人、車禍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即使我也知道那是黑天鵝事件,但是她傳遞給我的焦慮,無時不在。
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可憐的人,為什么會遇上這樣的母親:又傻又笨,不懂教育的“教育家”。這便有了“忘記媽媽”運動。
先是低調(diào)地反抗,她回家我外出,她離家我回家。后來她為了抓我,二十四小時不離家,我就搬到了公寓。最后她敗下陣來,保證以后在家裝啞巴,絕不影響到我,但我想徹底忘了她,想讓她從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便拒絕了和她每天見面不說話的請求。
我每天瘋狂地刷書刷電影刷電視劇,或是和朋友聊天,一聊就是一整夜,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我總是想轉(zhuǎn)移注意力,想沉浸到別人的世界里徹底忘了她。
正當這場運動進行到白熱化階段的時候,一位敬重多年的老師找到了我,許是母親無奈之下找了她。
“為什么突然間想忘了媽媽呢?”
看到老師的留言時,我能把母親的“累累罪行”寫上滿滿幾頁紙,但后來還是忍住了。因為只有母親會這樣做,會像個怨婦一樣到處“倒垃圾”。
我要忘了她。所以,我不會。
正當我想著如何去回復她時,老師又問:“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嗎?”
我又是一肚子的苦水,我想說她毒性太大,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病入骨髓了。想要忘記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我忍著沒說。
老師不再問了,她說:“我挺支持你的,你媽媽身上確實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她影響到你的,全是負面的嗎?”
我想說負面遠遠大于正面,但這次不是忍著,而是思維卡住了。正面和負面到底哪個大,這不好說。如果沒有她對我從小的管教,也許我一輩子就只能做倒數(shù)第一。如果沒有她灌輸?shù)母鞣N安全知識,或許哪一天我還真會吃陌生人的東西。如果她的價值觀不是非黑即白……
我現(xiàn)在的行為難道不是她價值觀的完美體現(xiàn)嗎?
簡單粗暴的“忘記媽媽”運動,因為她的某種缺點,就一棒子打死,鬧到了死生不復相見的地步。
是,她是愚笨,她是傻乎乎的,是給我傳遞了不好的東西。但我可以選擇拒收,可以選擇自我調(diào)整,而不是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她。如此,和她呵斥父親拿錯東西,又有何二致呢?
總以為自己做事很周全,很為別人著想,但面對自己的母親時,為什么又自私地只想著自己呢?于是,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忘記媽媽”運動,就在我的沉默中走向了滅亡。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