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果拆

1

其實周胤遲很少會想起鄒明月。28歲的周胤遲一路按部就班地過著模范生該有的生活，幾乎從幼兒園開始就是老師的寵兒，安靜又勤奮、聰慧卻不驕縱的男生，任誰都喜歡。

從最好的初中、高中到大學，再到24歲那年出國深造，28歲回來報效祖國，談過幾段戀愛，但都無疾而終，基本沒時間回憶過去。直到因為搬家他在厚厚一沓獎狀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泛黃的信紙，由于是用鋼筆寫的字，有一些已經(jīng)很難辨認，但周胤遲的回憶卻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無條件承諾書

甲方（鄒明月）無條件答應(yīng)乙方（周胤遲）一個條件：______

有效期限為2010年12月25日至_年_月_日

一轉(zhuǎn)眼竟已是這么多年。

2

周胤遲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初對鄒明月說過的話，大概總結(jié)起來不過幾句：

“你神經(jīng)??！”

“有病……”

“鄒明月，你出門從來不帶腦子嗎？”

“笨得跟豬一樣……”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周胤遲都是風度翩翩、禮貌隱忍的，當初那些話，自己現(xiàn)在看來都太過尖刻。就是因為這樣，鄒明月后來才再也不愿意理自己了吧。

對鄒明月的印象一開始停留在那簇烏黑的、長長的，偶爾還會微微擺動的馬尾辮上。那段時間鄒明月是周胤遲的前桌，只要一遇到難題，鄒明月就會笑嘻嘻地掉轉(zhuǎn)頭，故作可憐地對周胤遲說：“學霸學霸，幫幫忙……”

周胤遲是成績排名表上雷打不動的第一名，那時他每天的主要任務(wù)有兩個，一是學習，二是認真地幫助一個又一個前來求助的同學。

所以只要鄒明月有疑問，他就會毫無例外地認認真真地給她講解。一個月下來，兩個人漸漸熟悉起來。某天下課，鄒明月突然回過頭叫住周胤遲，用一種很欠扁的聲音問道：

“聽說你還沒有女朋友？那我勉為其難，當你的女朋友怎么樣？”

周圍布滿了表面上低頭看書實則偷偷看好戲的同學，周胤遲愣了半天，才輕輕吐出兩個字：

“神經(jīng)?！?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1/14/qkimageszxbyzxby202002zxby20200219-1-l.jpg"/>

3

和鄒明月認識久了，周胤遲才習慣她的性格，他從來沒想過還有這么“特別的女生”——說話不經(jīng)大腦；可以恬不知恥地開大尺度的玩笑；會在數(shù)學課上偷偷看小說；又會樂此不疲地鉆研一本又一本練習冊……

那個插曲并沒有被鄒明月放在心上，相反，她還會時不時地打趣周胤遲：“喂，你要是想找女朋友一定要優(yōu)先考慮我啊！”活脫脫一個女流氓，倒是周胤遲，每次都被她說得臉紅。

后來呢，后來鄒明月就成了周胤遲的同桌。鄒明月主動解釋的時候，臉上帶著狡黠、得意的笑容：“我爸爸知道你成績特別好還總教我題目后，就拜托老師把我們安排成同桌了?！?/p>

周胤遲無視她的得意：“那你就好好學習，別辜負了你爸的苦心。”

結(jié)果呢？結(jié)果剛成為同桌后的第一次數(shù)學測驗，鄒明月就暴露了本性。數(shù)學老師氣勢洶洶的臉至今回想起來還讓人心有余悸：“我教了這么多年書，還是第一次看見兩個人可以錯得一模一樣！”

兩個人被罰站了一個星期。周胤遲人生中第一次被處罰，顯然不習慣，滿臉的尷尬與窘迫。鄒明月用胳膊肘戳了戳他，把一張小紙條遞給他，上面是一個鬼臉和一行字：“放心，姐以后會罩著你的！”

不知為何，周胤遲壓抑許久的憤慨噴涌而來，回了幾個字：“你神經(jīng)??！”

那段時間，周胤遲對鄒明月一直愛搭不理的，直到有一天中午，他看見鄒明月在教室里吃方便面，還是五毛錢的那種，才問了句：“怎么了？”

“上次抄你試卷的事老師告訴我爸了，我爸扣了我兩個星期生活費。”

周胤遲沉默了半晌，才道：“活該?！?/p>

4其實鄒明月有私房錢的，只是都被她用來“討好”周胤遲了。

那段時間，?；@球賽的日子逼近，周胤遲每天放學都要訓練到很晚，鄒明月就每天跑去看周胤遲打球。為了拉攏關(guān)系，她幾乎承包了籃球隊所有人的飲用水——每天扛著一箱紅牛去操場。她性格開朗，和誰都能聊得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這個“周胤遲的同桌”。

只是周胤遲從來不喝她送的水，起初他也會好言相勸：“你早點回家吧，一會兒天晚了?！?/p>

可鄒明月像是鐵了心：“沒事沒事，天晚了正好跟你一起走。你看這是我剛剛買的巧克力，他們都沒有，你得趕緊吃……”

周胤遲看著女生手舞足蹈的樣子，昏暗的光線掩蓋了臉上的羞澀，他沒有接過巧克力，而是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扔下一句“有病”便徑直走了。

周胤遲自然不愿意跟鄒明月一起回家，所以那段時間的場景是——男生以一種很快的速度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面，女生一路小跑緊緊跟隨。兩人雖然隔了一段不近的距離，但周胤遲怎么也甩不掉那個跟屁蟲。

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學校里傳遍了各種流言蜚語，鄒明月之前和周胤遲開的玩笑也被拿出來當作“早戀”的有力佐證，甚至連周胤遲的母親都知道了有女生每天等自己兒子放學的消息，為此語重心長地和周胤遲進行了一番談話。

周胤遲忍無可忍，在最后一天終于接過了鄒明月遞過來的那瓶飲料。只是，她還來不及體會被接納的喜悅，那瓶紅牛就被周胤遲在下一秒扔出了五米之外。

“鄒明月，那件事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你不用再討好我，還有，不要再來等我了！不然我會更加討厭你！”

那一刻，鄒明月臉上的表情是怎樣的呢。周胤遲想起來，那張平時總是掛著笑容的臉一瞬間出現(xiàn)了很多種他從未見過的陌生表情：委屈，憤怒，無奈……

“不然我會更加討厭你！”不是“討厭你”，而是“更加討厭你”。

他心里的某根弦似乎被牽動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把話說得太重了，只是猶豫被理智強壓下去，他快步轉(zhuǎn)身，沒有再回頭。

5

如果自己對待別的同學的態(tài)度可以打90分的話，那么周胤遲覺得，對待鄒明月，絕對連60分都夠嗆。盡管作為同桌的她享受到了可以隨時問題目的福利，但周胤遲總是不過三分鐘就會恨鐵不成鋼：“鄒明月，你能不能帶腦子出門？這個簡化方程式你都不會？”或者：“你是豬嗎？之前不是跟你說過類似的題型？”

鄒明月也不生氣，最多只是嘟著嘴抱怨：“為什么你對別人都很有耐心，對我卻這樣……”

周胤遲實在被惹毛了，也會說出“你想當我女朋友，不就是想以后有個免費老師嗎”這樣的話。

鄒明月反常地沒有接話，在周胤遲都快忘了自己說過這句話的時候，才聽見身邊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原來你是這么想的……”

那微乎其微的聲音里，隱藏的情緒是失望。

可惜那時的周胤遲情商和智商成反比，他以為這是鄒明月說不過自己的表現(xiàn)，還得意地“哼”了一聲。多年后，周胤遲才明白，原來曾被他誤解的那種心情是年少時說不出口的“喜歡”，它是鎧甲，可以讓人變得刀槍不入，也是軟肋，可以讓人瞬間不堪一擊。

6

后來周胤遲參加同學聚會，大家說起鄒明月，還會感慨：“我們一直以為你和她總有一天會在一起的！她當初那么喜歡你……”

“對啊，我還記得當初她列了一份你們有可能在一起的五十條理由給我看……”

“胡說什么呢？周胤遲那時候都被她煩死了吧?！庇腥顺鰜矸瘩g。

“你們還記得那時候她寫的日記嗎？當時把我笑死了……”

周胤遲一愣，隨即遙遠而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

那時語文老師要求大家描寫自己的同桌，學習如何描寫人物，周胤遲寫的是以前和他做同桌的男生，而鄒明月寫的則是周胤遲——

我的同桌周胤遲，是一個很可愛的男生。雖然他每次都會惡狠狠地對我說‘你怎么這么笨，但還是會不厭其煩地教我做題目；雖然他也會在數(shù)學書上打盹，但他還是能取得優(yōu)異的成績；雖然他會在午休的時候放屁，但總可以旁若無人地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雖然他打完籃球后全身都是汗臭味，但他對運動鍥而不舍的精神讓我十分佩服……

也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了這篇作文，最后的結(jié)果當然是被好事者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了出來。周胤遲只記得當時自己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那天晚上，大家聊了很多當年的趣事，最后卻集體沉默了。

原來鄒明月自初中畢業(yè)后再也沒有了音訊。成績漸漸進步并且趨于穩(wěn)定的鄒明月，信誓旦旦地說著要和周胤遲考同一所高中，可她卻在中考前一天發(fā)生意外，缺席了那場考試。

“我前幾年在街上碰到過她，感覺恢復(fù)得挺好的，就是人不像以前那么活潑了……”

“其實也是她自找的，老師不是強調(diào)不能亂吃東西嗎，她干嗎還要去吃燒烤，而且偏偏去的是那一家……”

“可能是想放松一下吧，誰能想到那里會出事呢。”

“挑那個時候去放松，而且用吃燒烤來放松，腦子壞掉了吧。”

“反正在醫(yī)院里問她那晚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一個字也沒說。她好幾天都不說話，也不吃東西，人特別瘦，看起來很消沉，后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周胤遲有沒有來過?！睂Ψ筋D了頓，問道，“對了，周胤遲，你后來去看她了嗎？我們當時打你家電話打不通?！?/p>

“我考完就出去旅游了，一直沒回來?！?/p>

“哦，怪不得?！?/p>

是啊，怪不得。怪不得后來她再也不肯見自己。

7

周胤遲有一次和大學同學聊天，對方是個有很多戀愛經(jīng)驗的男生。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個女生很喜歡一個男生，但那個男生卻覺得那個女生很煩，然而在一場很重要的考試前夜，男生因為緊張就約女生出去，隨口說的去吃燒烤，其實他也沒期待女生去，他就是想出去透透氣。”

“那女生去了嗎？”

“去了?！?/p>

“那是真的喜歡吧，才會愿意在這么重要的時候跑出來?！?/p>

“嗯。但狗血的是，附近有一家燒烤店煤氣泄漏，導致那一片的燒烤店發(fā)生了很嚴重的火災(zāi)和爆炸。”

“我去……太衰了吧！”

“那天晚上那個男生沒去，所以沒受傷，但是女生不僅大面積皮膚燒傷，而且再也聽不見了。男生不知道女生出事了，以為女生也沒去，后來上高中、大學，然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了?！?/p>

“這男生人品這么損，不怕女生來復(fù)仇嗎？像小說一樣……”

周胤遲緘默了，草草結(jié)束了對話。

那天晚上，周胤遲夢見了鄒明月，那個夏天在夢里是炎熱而冗長的——

燥熱的天氣讓周胤遲怎么也無法靜下心來看書，他撥通了鄒明月的電話：“你現(xiàn)在在哪？”

“我就快到啦，你呢？”女生的聲音還大口喘著氣。

周胤遲沉默了半晌才開口，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突然不想吃燒烤了，明天拉肚子怎么辦……明天要考試了，你快回去吧，早點睡?！?/p>

“我在這里等你?！背聊芫玫呐K于開口說話。

“喂，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好了，你快回去！”他說完便掛了電話。

周胤遲從夢中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臉上竟有某種咸咸的液體，先是一點點，后來怎么也抑制不住地淚流滿面，心里的難過泛濫起來。

其實中考之后他不是不郁悶，平時信息不斷的鄒明月怎么就跟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但轉(zhuǎn)念一想，她那么煩人現(xiàn)在不聯(lián)系了更好，正好甩掉一個包袱。

后來得知她去別的城市重讀初三的時候他很震驚，撥通了許久未聯(lián)系的那個號碼，但被告知已是空號。是什么時候知道鄒明月出事的呢？周胤遲記不清了，他只記得當時被滿滿的驚訝、懊悔、自責和恐懼所包圍。

他總是在回想，如果那天晚上他去了，命運會不會不一樣？

他給鄒明月打過電話，輾轉(zhuǎn)好久終于問到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響起：“哪位？”

“我是周胤遲?！?/p>

對方明顯沉默了一會兒，但很快，電話里傳來的是一陣忙音。

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以遺憾畫上句點。

8

周胤遲沒有想到，隔了十幾年之久，他們會再次見面。

是在公交站，女生提著一袋水果，秋天的晚風有些涼，盡管隔著很遠的距離，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高高的馬尾。

“鄒明月?！?/p>

女生回過頭來，耳朵上戴著助聽器。

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的重逢，突然毫無征兆地來臨，倒讓人有些不知所措，周胤遲因為緊張而變得結(jié)巴：“你……你還記得我嗎？”

換作當年，鄒明月一定會嘻嘻哈哈地把頭點得像撥浪鼓一樣，而今女生只是很禮貌地回應(yīng)：“好久不見?！?/p>

沉默了好一會兒，周胤遲才說出：“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早就在心里原諒你了?！?/p>

“就是因為你原諒了，才更要道歉?！?/p>

女生以微笑示意，之后又是沉默，突然她說：“對了，你那晚約我去吃燒烤，本來是什么事呢？”沒等周胤遲回答，她又換上了釋然的笑，“算了，都過去了……”

后來是周胤遲等的車先到，他隨著人流上了車，坐下很久后才想起來忘了要電話?？烊畾q的男人，竟紅了眼眶。不知誰的手機響起鈴聲，是溫柔的女聲在唱：“所謂辜負，都是浪漫的蹉跎……那時候，年輕得不甘寂寞，錯把磨練當成折磨……來過，走過，是親愛的路人，成全我……”

最后，還是變成了親愛的路人啊。

他有些遺憾地想，那兩件事，或許永遠都沒有機會告訴她了。

第一件事是，考試前一晚，他在書桌前惴惴不安地坐了好久，還是決定出去，理所當然地被母親制止：“趕緊睡覺，這么晚了不許出去?！?/p>

少年只能等到父母都睡下再企圖溜出去，出門前給女生打電話問在哪，卻始終無人接聽，他郁悶地拿著手機生了好久的氣：“哼，騙子，還說一定會等我，指不定現(xiàn)在睡得和豬一樣?！?/p>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呢？如果你仔細地看那張承諾書，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

少年曾用黑色的鉛筆下意識地在橫線上寫下了一些話，反應(yīng)過來后趕緊用橡皮擦拭干凈。所以，那張承諾書，曾是這樣的：

無條件承諾書

甲方（鄒明月）無條件答應(yīng)乙方（周胤遲）一個條件：在一起

有效期限為2010年12月25日至未來N年N月N日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