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澤秋
親愛的常木:
你好!我們已經(jīng)分別很久了吧。這些日子我總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我們很小的時候,你站在車站等我的樣子?,F(xiàn)在輪到我來等你了。我又升上了新的年級,結(jié)交了許多新的朋友。你看,我說過的,我們都會越來越好。
祝快樂!
宋小婉
一
常木的父親離開那會兒,我們都還很小。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沒有在常木和我面前流露出一丁點兒不舍,只是在常木吵著要跟他走時回過頭來,默默地看著他,目光好像穿過常木,落在我無法看到也無法觸及的地方。很久很久,他才回過神來,慢慢地拍著常木的肩膀說:“我很快就回來?!?/p>
這是一個永遠(yuǎn)也無法兌現(xiàn)的諾言。
二
常木會畫畫。他的畫詭異而夸張,帶著濃烈的紅色和灰燼般的暗沉,像火焰里重生的鳳凰,絕望卻震撼。在初三畢業(yè)班,常木顯得與我們格格不入。他不會用功地去學(xué)習(xí),不會花時間做一本又一本的練習(xí),他只是畫畫。我每每抬起頭,便看到坐在我前排的常木——單薄的白T恤勾勒出單薄的背影,他聚精會神地操縱著右手的畫筆,一幅又一幅,從未停歇。
在那陰郁而緊張的一年,常木的姿態(tài)讓我不由得羨慕起來。我時常想,如果我有和常木一樣的家庭,是否也可以自由自在地過完整個青春呢?
父母對我的要求很高,他們希望我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學(xué),然后繼承他們的事業(yè)。我的人生就是這樣,像一艘設(shè)定好航線的船,不能偏航,不能減速。稍微松懈便會被苦口婆心地教育一整天。我不愿像機(jī)器一樣活著,可我不敢也不能去反抗。
“知道嗎?”媽媽推開臥室的門,“我們都是為你好?!?/p>
三
中考前的“三?!?,我考得很差。
淡藍(lán)色的小字整齊地列在長長的白色名次表上,很柔和的顏色,卻重重地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為什么考成這個樣子?”母親果然已經(jīng)等在門口,目光“兇狠”地看著我。我慢慢地停下,沒有回答——回答只會被當(dāng)作狡辯。垂頭聽著她的訓(xùn)斥,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腳尖,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
“不知羞恥!真是讓人失望!”
她狠狠地扔下這些話,轉(zhuǎn)身離開。她沒有看到我眼底將要化作淚水的波瀾——就算看到了,大概也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她向來懶得琢磨我的想法,當(dāng)然也不懂我的悲傷和難過。我想我真是倒霉透了——有這樣的媽媽。
天空沒有下起電影中主人公離家出走時會下的雨,我卻很想逃離這里,逃離這該死的成績,逃離爸媽的訓(xùn)斥。我感覺整個人被潑了一盆涼水,從頭到腳全部濕得不成樣子。冷,卻連顫抖的力量也沒有。
“宋小婉?”
常木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我正沉浸在對自己人生不公的感慨中。他輕輕地推了我一把。
“你在做什么?”
他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眼里積存的淚瞬間落了下來。常木看出了我的窘迫,對我說:“去走走好嗎?”
我們一前一后地走在初夏的街頭,他沒有問我為什么哭,也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我想,多年的相處已經(jīng)讓我們建立起非凡的默契,可為什么我忽然不想看到常木的背影,不想看到常木似乎輕松而毫無遲疑的腳步?我感覺常木的行走就是對我的一種諷刺,對我的窘迫,對我的追求、我卑微的夢想的一種諷刺。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停下來,我慢慢走近。有微小的風(fēng)吹過我們站立的地方。他開口,依舊是淡淡的語氣,淡得恰像這風(fēng),本能給人些清涼,但對于煩躁不安的我來說,無疑是加重了我的燥熱。
“明天藝術(shù)樓那邊有畫展,是最后一次了,去嗎?”
“你明知道我沒有時間?!蔽姨痤^,注視著常木因失望而黯淡的眼眸,“我并不像你,總有選擇的權(quán)利?!?/p>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來,目光里浸著疑惑。
“你可以無所事事,可以那么容易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什么都不用背負(fù)。可我卻要拼命地去努力。即使是這樣,也沒有人理解,沒有人說一句關(guān)心的話。生活對我而言只有灰暗,這真是不公平!”
我越說越激動,常木定定地看著我……有說不出的情感慢慢地在常木眼底蔓延,浸染了深如潭水的眼眸。
“原來你什么也不明白?!?/p>
“我不明白,我是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一起長大,你卻可以走和我不同的路……”
“因為我沒有像你一樣的家?!背D敬驍辔业脑?,冷著臉說完,沒有再看我一眼就轉(zhuǎn)身離開。
四
我是在第二天知道常木要走的。
早就聽說他不會考高中,初中畢業(yè)后就去南方做學(xué)徒工??晌覐奈凑嬲_認(rèn)過常木的離開,以至于這件事真的發(fā)生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沒有來上課,我以為他去畫展了,心里有些愧疚,卻放不下面子去找他和解。我自以為很了解他,我以為他會原諒我,就像曾經(jīng)那樣。就這樣磨蹭到放學(xué),我猶豫了半天才往常木家走去。
“是小婉?”常木的媽媽慌慌張張地給我開門,依舊是有些凌亂的模樣,不停地問我要吃點什么,喝點什么。我耐心地說著不用了。她穿著很舊的衣服,頭發(fā)扎得很亂,目光茫然而疲憊,像是在搜尋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有搜尋。我明白她操持里外的艱難,可仍然怕看得太久會增添心里的沉悶和壓抑,便忙問:“阿姨,常木在哪里?我有事要對他說?!?/p>
“常木?他沒跟你說嗎?”她回過神來,有些意外,“他去南方了。本來我們說好初中畢業(yè)再去,可是昨兒他突然說準(zhǔn)備走,我向來攔不住他……”
后面的話我沒有聽清,只是感覺天空被誰的手狠狠捅出一個大洞,淋了我一身的雨。
“什么時候……”
“剛走?!?/p>
我撒開腿就往外跑,橫沖直撞,像一頭受驚的小獸。那天的公交來得那樣慢,慢到我感覺身上的汗一點點蒸發(fā)消失,涼意爬上來,滿滿的空虛。
我縮在位置上,突然間想起幼年時的我和常木。那時,他的父親還沒有離開,八九歲的孩童像剛開放的花兒一樣爛漫。他說要給我一個驚喜,笨拙的我卻弄錯了常木留下的“行路指南”。小小的手抓著那張同樣小小的紙,滿心的慌張和害怕。我一邊埋怨常木出的餿主意,一邊后悔沒有上剛才那輛車。最后到達(dá)目的地已是很晚,暮色像霧一樣從四面八方滲進(jìn)來。我想常木一定早就拋下我離開,卻未曾想到那般執(zhí)著而倔強(qiáng)的他,不顧父母的勸,硬是等了我一個下午。
這一次,你還會等我嗎?我苦笑著抬起頭來,回憶起昨日的不歡而散,也是因為我的莽撞。終于明白之所以常木有那樣的“自由”,只是因為他承擔(dān)了太多,也早已知道自己要去南方做學(xué)徒工的結(jié)局。他約我去畫展,只是想給我最后的告別,我卻那樣傷害他。抬起頭,窗外的景色變幻,卻什么也入不了我的眼。
灰蒙蒙的天終于開始下雨。不大的雨帶著初夏特有的悶熱,讓人不由得心慌。
我跌跌撞撞地跑向火車站的服務(wù)臺,開口的瞬間卻突然意識到,自己連他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酀奈兜酪鐫M了鼻腔,我徒勞地在候車廳的人群中想要搜索熟悉的身影。那么大的候車廳,一遍遍看過去只會加重人的絕望。我身上還帶著潮濕的水汽,那水汽漸漸地蒙到眼睛上,再睜大眼睛去看時,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常木……”我蹲下身抱住自己,緊閉著眼睛不想哭出來。我多想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常木,看到他像從前一樣穿著雪白的襯衫,慢慢地漾出笑臉。
他真的出現(xiàn)了。那雙因為畫畫磨出繭的手拍在我的肩頭,我慌忙回頭……那一瞬,像是穿越了數(shù)年的光陰。也正如幼年時在車站,紛繁的人流如潮水般往外涌,我在喧囂的人群中驀然抬起頭,就看到常木。他面帶微笑,就像萬里晴空。
“哦?!蔽逸p輕地說,“你還在這里啊?!?/p>
五
接到錄取通知后的第五天,我收到了常木寄來的禮物。小心翼翼地拆開,明艷的色彩鋪滿一整張紙。沒有刺目的紅和猙獰的黑,卻有清亮的黃和綠。柔和的顏色繪出滿天的花朵,那花朵久久地盛放在記憶里。
“我在南方,這里很好?!睕]有過多的話,卻讓我感到融融的暖意。
我想要告訴你,常木,我也很好。
我已經(jīng)明白如何同爸媽交流,也漸漸察覺到生活的美妙。我想也許我們永遠(yuǎn)也不會再見面,但那又有什么呢?我還在這里,在你等過我的地方,等你。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