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豪
踏上青石板,聽著深沉的鐘聲,在煙雨的季節(jié)里走過那長長的街巷。不曾想過有紅紙傘飄過,只愿看到那熟悉的青苔遍布的墻根,與光滑閃亮的石階泛青的面龐。彌漫在江南瓦片之中、草荇之間的,不僅有濕漉漉的氣息,更有訴說著故事的小調(diào)。望斷江南,好似萌生的夢境。萬里青色朦朧在如絲的纏綿中,恰似烏托邦的清純,又似桃源的平靜。徘徊在巷弄中,風吹走了人的思緒,卻吹不走那些飄渺而夢幻般的記憶。
我,終究還是回來了?;氐搅诉@片故土,這個孕育我的地方。
兒時的我,最喜歡褪去腳上的鞋,赤腳踏在青石板上玩。每次被外公外婆看見了,他們總會捏著我的耳朵,抓回家罵一頓。有時我頂嘴惹他們生氣了,他們會讓我在原地罰站,不給飯吃。
每當我罰站的時候,小伙伴們會紛紛圍過來,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手里拿著各種好吃的在我面前顯擺,有臭豆腐、蘿卜絲餅……餓得不行的我會狠狠地瞪他們一眼,然后轉(zhuǎn)過聲去,對著白墻和墻縫中的野草暗自委屈。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小伙伴們陸續(xù)回家了,但外公外婆還不讓我吃飯。我一急,蹲在門口開始默默地流眼淚。
梅姐,年約十七八,有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和秀美。她家住在村口,一家以采蓮為生。與她初次相遇是在我獨自哭泣時,推著小車的她從我家門口路過,看見我便停了下來,悄悄地湊過來問我:
“小弟弟,儂怎么了?”
淚眼蒙眬的我緩緩抬起頭,看見一張清純而秀氣的臉——一雙半彎藏琥珀的鳳眼,一抹似櫻桃的朱唇,頓時停止了哭泣。梅姐從她的小車中拿起一個蓮蓬,在我面前旋轉(zhuǎn)一圈:
“別哭了,喏,這個給儂了?!?/p>
我驚喜地瞪大雙眼,嗅著蓮蓬散發(fā)的清香,臉色逐漸舒展開了。
和梅姐熟了后,她會帶我出去采蓮。我們會選擇晴朗明亮的夜晚,乘一輕舟,提著紅燈籠去荷塘。迎著涼風,坐在船頭,看著月光、燈光倒映水面,似點點火星點燃了微波粼粼的河面,河水因此增了暖色。夜色下可以看到如煙的柳絲在水邊蕩漾,荷花依然潔白如玉,蓮葉綠得鮮亮,熠熠生輝。微仰起頭,絲絲細風吹來,河面蕩起陣陣閃亮的波浪。慢慢劃著船,劃到中央,梅姐用她白皙的手摘下一朵朵嬌艷的荷花。
上下影搖波底月,往來人度水中天。我吟誦著白天老師教給我的詩句。
總是玩到夜深人靜時,才戀戀不舍地踏上回家的路。那條巷弄,在皎潔月光的映射下,那么溫和而寧靜。路上靜悄悄的,只有遠處的蟬鳴陪伴著我,以及腳底與青石板撞擊的清脆的響聲。
外公外婆總會在巷弄深處,螢星燈火下等著我。還沒等我走近,他們就喊我的名字,微微嗔怪我,然后牽著我的手走進臺門,打開雕刻花紋的紫黑木門。
屋里彌漫著黃酒的味道。坐在床上,聽外婆講以前的故事。冉冉檀香透過窗,眼前的村莊,宛如一幅濃墨重彩的水墨畫。桌上一杯茶冒著熱氣,與夜色混在一起。今夜,誰在夢中思念遠方的人?明日,又是怎樣美好的一天?
陰霾聚集在村莊的天空,細雨從檐上翹角聚集而滴,它們跌落下來,打在地面的小坑洼里,濺起一小朵水花。碎了,散了,又聚了。于是不多時,檐上的天和檐下的地都被籠罩起來,一片迷茫的白似乎籠絡(luò)了整個世界。此時家家戶戶都掩著門,然而總有那么幾扇門,似開非開,似閉非閉。
我問外公,這雨什么時候停啊。
外公眺望著煙雨愁朦的遠方,微笑著搖搖頭。
婚轎搖搖影自憐,小街鬧鬧曲喧喧。俯思羅帕花紅日,怎嘆絲裙伴鑊煙。
梅姐出嫁那天,鑼鼓震天,巷弄里擠滿了人。她不同于平日不施粉黛的模樣,膚色白里透紅,黛眉輕染,朱唇微點,兩頰胭脂淡淡掃開。濃如墨深的烏發(fā)全部梳到了頭頂,烏云堆雪一般盤成了楊鳳發(fā)髻,兩邊插著長長的鳳凰六珠長步搖。在眾人的簇擁下,她走過長長的巷弄,走過我面前,然后消失在盡頭。
我不知道出嫁意味著什么,只是梅姐之后很少回來了,再也沒有人帶我去荷塘采蓮了。我總是會站在荷塘邊發(fā)呆,向水里扔小石子消磨時光。
村莊還是和原來一樣,人們?nèi)粘龆鳎胍箘t休。
杏花落盡,只留下淡黃的記憶,浸潤著江南的溫柔。
斑駁的墻面,留下一年又一年的印記,一排排房屋整齊排列,檐角向上輕輕翹起似乎是一個絕美的笑容。褪色后的黑瓦也倍顯滄桑。
后來,外公去世了,只剩外婆一人。她經(jīng)常坐在門口,一個人望著天空出神。
題扇橋下,驚鴻照影故人夢;春波弄里,檐下低語賞春風。
踏著蔓蔓的青石小路,回憶著幼時的一絲一縷,依然明媚而清晰。我牽著外婆的手,宛如她牽著年幼的我,走進那條熟悉的巷弄,走進時光深處,看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