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翀
明 魚龍海獸紫檀筆筒直徑14.6×11.7厘米 高16.5厘米王世襄舊藏
《長物志》中說:“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必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古人身著的布麻絹羅,無不與木器極配極熨帖,文房用器也以清凈雅麗唯尚。在諸般器作中,最讓人動心不已的當(dāng)屬筆筒了。古人講究硯田筆耕,而筆筒則為毫穎之貯,不能不為之用心。
“古人制具尚用,不惜所費,故制作極備,非若后人茍且……皆以精良為樂,匪徒銘金石、尚款識而已。今人見聞不廣,又習(xí)見時世所尚,遂致雅俗莫辨。更有專事絢麗”。誠然,文房器具因其小,多為銳意而作,亦難免過猶不及。例如一件黃花梨嵌寶筆筒,用各樣物什鑲嵌成花枝、鳥雀等等,另一側(cè)鐫刻的題詩“好花秋更麗,何必羨華春”,用一“秋”字點出繁華中一點蒼勁,但更多沉著淹沒于綺麗中。
項元汴在《蕉窗九錄》中討論筆管,認(rèn)為金銀牙漆,均不如尋常白竹方便趁用。筆筒亦然,依木材而定,或整料挖制,或取材拼合,慎用其他材質(zhì)來增飾,自然有種清水出芙蓉的楚楚動人。屠隆《文房器具箋》有對筆筒的品評:“湘竹為之,以紫檀烏木稜口鑲坐為雅,余不入品”,推選竹筒,乃是承《長物志》之緒,從中亦可看出木作筆筒由竹筒演進(jìn)而來,并日漸成為大成。然而,無論如何,螺鈿嵌寶等終是下品。古樸的筆筒乃是由黃花梨靠根部的圓材掏挖而成,表面形成厚厚的包漿質(zhì)感溫潤通透,猶如凝脂般的光滑。盡管素面,毫無任何裝飾,但早已在人心留下深深的痕跡。這樣的銘鏤之功取自自然,非人力所能為。因為古雅是中國深達(dá)骨髓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在這個帶有強大認(rèn)同感的美學(xué)系統(tǒng)下,任何的裝點都不是多余。
依筆者愚見,黃花梨要比紫檀更能傳達(dá)傳統(tǒng)士人特有的美學(xué)意蘊。安思遠(yuǎn)曾將黃花梨與紫檀的顏色區(qū)別加以動態(tài)分析,黃花梨的褪色在他的筆下顯得婉約別致,如他在《洪氏所藏木器百圖》中指出:“美感或價值并非取決于木料。有遠(yuǎn)見的藏家購買的是家具,不是木材。”文房木器更是能夠集中反映這一觀點,若無佳構(gòu),雖珍材無益。
而王世襄于儷松居所藏的幾件筆筒,盡管是紫檀料,也能傳達(dá)出這樣的美學(xué)選擇,這全賴王暢安先生的學(xué)養(yǎng)情懷。如一件明代魚龍海獸紫檀筆筒,雕出兩條龍,周匝還有魚、獅、馬、虎、象、犀、螺等動物形象,初看來竟覺得有些繁麗。我們當(dāng)然可以說它獨具匠心,但未免有些雜亂,在筆筒口部還雜嵌八寶,更顯縟麗浮夸了。王世襄崇尚明式家具,值得注意的是他曾批評明清家具有“八病”,這件筆筒也并非是王老最為特意之藏。他在追憶第一件紫檀筆筒是何等神往:“螭龍一軀蟠筆筒上,高浮雕幾成圓雕,脊線如刃,犀利無比,此外全器光素?zé)o紋。”只可惜那件蒼茫古茂的筆筒已遺失,如今可見的這件雕龍嵌寶筆筒只是聊備一格。嗣后收錄的筆筒,暢安老追求清雅可喜,即便是紫檀也出落風(fēng)塵,如潘老桐刻人物紫檀筆筒、梁山舟銘張芑堂刻紫檀筆筒,雖然已是清代氣卑,但也斯斯文文的。特別后一件,乃是名書家梁同書所書,刻竹世家張燕昌所鐫,相得益彰。
由此可見,文房木器還有著家具不能比擬的妙處,就是文人與名匠能夠共同參與制作。這樣的器物在制作之初就極備文氣,這倒也符合文震亨《長物志》中所告誡的“軒窗幾案,毫無韻物,而侈言陳設(shè),未之敢輕許也”。
當(dāng)然,文房木器并不限于筆筒一類,《長物志》中的“器具”就分列香罐、香合、隔火、匙筯、筯瓶、袖爐、手爐、香筒、筆格、筆床、筆屏、筆筒、筆床、筆洗等林林總總,共58項,其中是不乏木器之影的。在這樣繁多的名目下,可以想見文人生活的精致。在這樣精致生活下,自然能夠體察物象之微,也就成全了中國書畫的偉大與永恒。如果說這樣會有玩物喪志之嫌,那就有點易牙之罪了。董其昌《古董十三說》曾言,“古董,今之玩物也,唯賢者能好之無敝,拘謹(jǐn)之人視為無用之物,斥去不蓄,恐人耽于玩好廢事,流為游惰而無成也”。何以能“無敝”,在于能夠直指中國古典美學(xué)之要義?!蹲裆斯{》上說,“文房器具,非玩物等也。古人云,‘筆墨精良,人生一樂”。所謂精良,正是古典美學(xué)的表征,其中美學(xué)典范則是含蓄的、沉潛的、敦厚的,能夠聽見世間的低語。人生一樂,也不是要淪為享樂主義,苦樂生涯,必有佳構(gòu)名作。
文房木器,尤其是筆筒臂擱與書畫更為密切者,雖然不是書畫的物質(zhì)載體,但確實是非常重要的情緒外放的道具,是一味文化引子。這也構(gòu)成了華人獨特的文化特性,自古綿長、歷久彌新,亦形成了頗為強大的文化圈。漢文化圈的外在物質(zhì)形式則匯集于木質(zhì)家具,或者是瓷器之上,書畫添上了最后一抹華彩??墒牵钅荏w現(xiàn)東方人性格的莫過于那些大小高低不同的硬木家具,似乎蘊含著千年的溫度,亦藏著中庸的智慧。筆筒是木器最為點睛之作,因其內(nèi)貯管穎,亦能化為了文化橋梁。
清 梁山舟銘張芑堂刻紫檀筆筒直徑11.7厘米 高13厘米王世襄舊藏
清 梁山舟銘張芑堂刻紫檀筆筒銘拓片
翦淞閣主人黃玄龍亦有論:“書畫、器物等文化遺產(chǎn)上,借由提升自己的鑒賞與美學(xué)之境界,以文物、古器所鋪陳蘊造出的居處氛圍與環(huán)境來滋養(yǎng)自己的高情雅性,這就是晚明文士高濂與文震亨等人所倡的‘閑雅好古稽古之學(xué)以及‘長物學(xué)”。追求閑適和樂,講究古樸清雅的生活環(huán)境是一種輸出,但也多為有閑有力的人而能至,中人恐有“徒有羨魚情”。無論是管筆畫江山,還是賣畫買山,還是回歸到文人的筆墨生涯中。于是,筆筒在文化的聚焦燈下,不遠(yuǎn)不近,也在不怨不懟地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