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運卓
秋風吹落一地金黃,她隨手一拍,驚喜“滿地都是小星星”;午后下起淅瀝的小雨,她脫掉鞋子打起赤腳,感嘆“雨飄落在光腳上,舒適了時光”;連家中綠蘿干得只剩下三片葉子時,她都能滿懷期待,說出“我依然相信你能夠綠滿盆,因為春天已經(jīng)來了”。翻看這樣的朋友圈,記者很難相信,主人竟是一位過了天命之年的地質專家。
“哈哈,那搞地質的該是什么形象?五大三粗魯莽漢?”朋友圈主人、山東省地質調查院研究員楊麗芝的反問讓記者啞然失笑?;蛟S,安全帽、小錘頭、外加沖鋒衣的“標配”只是外行人賦予地質工作者的刻板印象,僅僅停留在表層,而對美好事物的熱愛與永不枯竭的好奇心才是成就一位優(yōu)秀地質人的本質所在。“我才50多一點,還能再干30年,不然怎么叫‘為地質獻一生?”半百年紀,絕大多數(shù)地質人早已告別一線,甚至已經(jīng)進入頤養(yǎng)天年的人生新階段,楊麗芝依舊豪情滿懷。
讓楊麗芝走紅網(wǎng)絡的舔石頭照片。(本文圖片均由吳文峰 / 攝)
和楊麗芝見面,是在她的辦公室。雖然叫辦公室,但楊麗芝的主戰(zhàn)場并不在這兒,一年365天,她有超過300天都在野外作業(yè)。窗臺上整排的吊蘭暴露了這一內情,吊蘭耐旱、好養(yǎng)活,長時間沒人照顧,依舊能夠綠意盎然。角落里,堆放著幾方硯臺大小的深灰色石頭,這正是記者此行前來的目的。
就在不久前,楊麗芝因為石頭火了。鉆井旁,她隨手抱起一塊剛剛“出土”的石頭,伸出舌頭舔舐。這幅“女博士舔石頭測水量”的照片傳遍網(wǎng)絡,該話題在微博短期閱讀量達到8000多萬,楊麗芝成為名副其實的“網(wǎng)紅”。有人質疑她作秀,“沒有專業(yè)儀器,僅憑感覺,怎么能測出水量?”更多的人是好奇,“測的是什么的水量?為什么可以靠舔石頭測出來呢?”
就在記者要向她一探究竟的時候,楊麗芝的“90后”小同事走了進來,問:“楊工,口感我還是分辨不清,您能再教教我嗎?”于是,照片上的那一幕再現(xiàn)了。楊麗芝指導小同事:“你再對比一下,砂質的能儲水,如果覺得黏,那就是泥質的,不儲水。”小同事抱起石頭,仔細體味舌尖上的細微區(qū)別。記者方才聽出些門道,原來,楊麗芝要靠舌頭去辨別的,并不是石頭中水的含量,而是石頭的材質。
常年奮戰(zhàn)在“找水”一線的楊麗芝有自己的經(jīng)驗,通過舌頭的觸感以及濕印判斷石頭的結構構成。如果濕印很快消失,說明石頭顆粒結構粗,含水量相對較高;濕印消失得慢,說明石頭顆粒結構致密,水分子不易儲存,含水量相對較少;如果黏舌頭,含水量就更少。
“常規(guī)作業(yè)時,含水量的檢測要依靠酸性試劑,但勘探現(xiàn)場往往在偏遠山區(qū),儀器和制劑很難隨身攜帶。測不出巖層含水量,就沒辦法判斷地下水存儲情況,也就無法知道鉆井打到了哪個巖層,這種時候,只有依靠土方法來解決大問題?!?014年,楊麗芝承擔“山東省1:5萬水文地質普查”工作,在沂蒙山區(qū)勘探現(xiàn)場進行調研時,一處鉆井旁,她不自覺地蹲下,隨手抱起一塊剛被打碎帶出的地下巖芯舔舐。常年跟蹤報道地質新聞的隨行記者吳文峰恰巧捕捉到這一幕。2019年,在地質出版社舉辦的“尋找最美資源人”攝影展中,吳文峰將照片作為參賽作品投送,讓楊麗芝意外成為“網(wǎng)紅”。
就在記者采訪楊麗芝的過程中,吳文峰帶來一個好消息——由于長時間野外作業(yè),地質工作者缺少娛樂方式,打撲克成為他們調節(jié)氣氛的最佳選擇,因此出版社決定將此次攝影展的獲獎作品印制成有地質人特色的撲克牌,并將“紅桃皇后”的位置留給了楊麗芝。
從“麗伢子”到楊博士,再到楊工、楊局長,楊麗芝已經(jīng)在水文地質行業(yè)跋涉半生,足跡踏遍祖國的山川大河,為城市建設及保水工作出謀劃策,為鄉(xiāng)村儲水和水環(huán)境治理傾灑心血,是名副其實的地質“紅桃皇后”。
和野外兩個字相關的人物形象,通常什么樣?笑傲叢林的人猿泰山,體形健碩的戶外探險家,還是縱橫馳騁的極限運動愛好者?楊麗芝和他們都不一樣。這個生在洞庭湖畔的湘妹子有著南方女子的典型身材,纖細、小巧。因為個子矮,她還得了個“臥倒”的綽號。
1994年,楊麗芝作為科技骨干參加“山東省新泰市羊流宮里樓德水源地詳查”項目。寒冬臘月的一天,她和幾名男同事一同到河邊觀察水流量。荒郊野外,沒有任何遮蔽物,大風肆意咆哮,裹著大號軍大衣的楊麗芝只有努力逆風奔跑才能艱難前行。體重輕,軍大衣又限制住腳步,一陣狂風吹過,楊麗芝被猛地吹倒。緊跟而上的同事扶起楊麗芝,開玩笑說:“你剛才的動作就是標準的臥倒?!睆拇耍芭P倒”的外號便跟隨起楊麗芝。一直到今天,老同事們見面仍會打趣她,仿佛幾十年光陰未走,她仍是剛進地質隊時的那個小小“麗伢子”。
楊麗芝從小愛水,所以選擇了“接地氣”的水文地質專業(yè)。
楊麗芝在山東大武水源地查看水質情況。
舔石頭測水量是楊麗芝和同事在野外常用的“土方法”。
“麗伢子”身形雖小,心卻極大。楊麗芝的講述回到了她8歲的那一年。
“錦繡河山美如畫,祖國建設跨駿馬……頭頂天山鵝毛雪,面對戈壁大風沙……”她輕輕唱了出來,眼里有光,神情有向往。楊麗芝的老家在湖南省沅江市南湖村,8歲的時候,村里進駐過一支石油勘探隊,其中幾名隊員就借住在她家??碧疥爢T們每天早出晚歸,回家時身上總帶著田野的氣息,小小的楊麗芝覺得他們“自由,而且浪漫”??碧疥牻Y束項目離開時,楊麗芝已經(jīng)能把《我為祖國獻石油》唱得有模有樣了,她有了一個“頭戴鋁盔走天涯”的地質夢。
18歲高考那年,楊麗芝一口氣填報了三個與地質相關的院校,最終被武漢地質學院水文地質專業(yè)錄取。“開學第一課,學長來演講,主題叫‘我為祖國地質事業(yè)獻青春,但我覺得,我不僅要獻青春,還要把一生獻給地質事業(yè),才襯得上我心里的那份熱愛,那份浪漫主義。”
但現(xiàn)實往往是和浪漫主義相去甚遠的。因為向往大山與大海,大學畢業(yè)時,楊麗芝沒和父母商量,就背起行囊獨自踏上北上的列車,隊部位于濟南的“山東省八〇一水文地質大隊”是她的目的地。然而,沒等喝到趵突泉邊的泉水茶,也沒來得及看一眼大明湖畔的垂柳,報到的第二天,楊麗芝就被分配到了100多公里外的馬尚鎮(zhèn)野外基地。
“一去分隊基地,我蒙了,院子里全是草。選這個專業(yè)因為覺得浪漫,想象中的野外是大漠戈壁,夜里有璀璨星河,即使是草,也該是離離原上草,哪料到是一院子的荒草?”說到這里,楊麗芝忍不住笑了。
簡陋的居住條件只是最初的下馬威。華北平原多丘陵地形,很多勘探現(xiàn)場是在離隊部有一段距離的山坡上。有路但是汽車上不去,只能騎自行車。身高只有1米55、從沒騎過自行車的楊麗芝又一次蒙了。緊接著,饅頭、大蔥、過冬的大白菜,讓這個南方妹子更蒙了。
但是,她有她的堅韌,背著鋪蓋卷搭乘油罐車,沒房子就借住養(yǎng)雞的棚戶,三伏天里帶著蛇藥上山,三九天里大雪中站一夜……“誰讓我喜歡這個專業(yè)呢?既然說好要為地質獻一生,再苦也不怕。”
采訪時,楊麗芝為記者遞上一杯茶,她問:“你能喝出水的不同嗎?”記者剛要細品,楊麗芝卻迫不及待揭曉了謎底。“濟南的自來水是黃河水,不好喝,好喝的是泉水,我們用來泡茶。泉水泡茶,茶湯的顏色都不一樣。”在濟南生活了半輩子,楊麗芝也愛上了那口老濟南的泉水茶。
她和水有緣。湘南湖濱沅江市,因“沅水所歸宿之地”而得名,沅水穿城而過,匯入八百里洞庭,是古時就有的天然濕地、水鄉(xiāng)澤國。出生在這里的楊麗芝自小就和水親近。
楊麗芝自豪地告訴記者:“和其他地質專業(yè)比起來,水文地質特別接地氣,比如,這個專業(yè)最重要的作用之一,就是幫老百姓打井,找生活生產(chǎn)用水,再有就是做水文普查,這些工作的開展都需要和當?shù)匕傩沼忻芮械慕佑|和交往,我們女同志比男同志就有了明顯的優(yōu)勢。”
雖然操著一口“南方普通話”,但楊麗芝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2011年春,山東省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旱,國土資源部和山東省政府聯(lián)合開展全國國土資源系統(tǒng)抗旱找水打井行動。在“紅嫂的故鄉(xiāng)”沂南縣,第一眼水井出水時,村里的人像當年擁戴子弟兵一樣將地質隊的隊員們圍了個團團轉。幾位大娘對著楊麗芝唱起《沂蒙山小調》,擁著她說:“你就是咱沂蒙山的好閨女!”
“因為喜歡水所以選擇水文地質專業(yè),卻常年工作在最缺水的地方,會覺得有遺憾嗎?”記者忍不住問道。楊麗芝搖了搖頭,“找水、保水,也是對水的一種愛,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濟南不也是泉城嗎?”
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泉水是濟南的名片。但自從進入上世紀70年代,由于過度的地下水開采以及城市建設的擴張,導致泉水經(jīng)常停噴。為了弄清濟南地下水的復雜分布,摸清“泉脈”,10年前,楊麗芝便申請立項,為濟南建立完整的城市三維可視化地質模型。楊麗芝給記者打了個比方:“三維地質模型就像醫(yī)學上使用的人體模型,醫(yī)生可以看到什么器官在什么位置,血管怎么分布,同樣的,泉水怎么匯聚,流經(jīng)哪里,在地質模型里也都一清二楚。”
泉城濟南,也是全國著名的“堵城”,老城道路改建困難,迫切需要發(fā)展地下交通。上世紀80年代,濟南就展開了最初一輪的地下交通建設討論。直至近兩年,論證成熟,卻在楊麗芝這一關碰到了“鐵壁”。
泉城廣場,濟南市區(qū)的正中心,是人流最密集、交通流量最大的區(qū)域。線路征求意見時,楊麗芝抬手一揮,將縱橫穿越廣場的兩條線路齊齊抹去。這一決定,讓地鐵從此為泉脈讓路。
“地址構造不可改變,地質上的奇觀無法再生,保住泉脈,才是保住城市的根本?!睏铥愔远ǖ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