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經(jīng)榕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到晚上口特別渴。同事在的時候,常叫上燒烤和啤酒,到我宿舍來喝。玩一種叫水魚的牌,每次來大家都喝得大醉,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想起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好多時候喝到深夜,我還沒喝夠,人一下子就散了,于是搬了張椅子,拿一兩瓶剩下的啤酒到陽臺上坐。工作的地方是個小鎮(zhèn),陽臺下就是一片寬闊的稻田,凌晨時分,周邊燈火稀疏,稻田隱沒在一片幽暗之中,我看不到,但能聞到稻子拔穗散發(fā)的植物氣息。風(fēng)來的時候,還能聽到浩大的沙沙聲。有時我暈暈乎乎瞇著眼聽,感覺那聲音像浪,一波又一波的,我就醉在了大海的邊上了。
小時候在離家不遠(yuǎn)的水庫邊上,看著一大塊水安靜躺在山底下,我感嘆世界上竟存在那么大的水體。我爸跟我說這不算什么,隔壁有個湖比這個大十倍,他有空就帶我去見見世面。我就想大十倍是個什么概念呢,是不是一眼看不到盡頭。我整日整夜想,這樣過了些年,我爸還是一副沒有空的樣子。等到有一天我憋不住了,問他到底什么時候帶我去看那個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這事給忘了。又過了幾年,我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同村的幾個伙伴叫我游泳,去哪他們沒告訴我,他們說去了就知道。我們踩了好久的單車,穿過了好多村莊,到壩頭我才知道這就是我爸形容比水庫大十倍的那個湖。我記得那天天氣很悶,像是剛下過雨,湖面上飄著一層白色霧氣。我們在霧氣里游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上來的時候太陽出來了,便光著身子在岸上曬太陽。旁邊有個老頭在放一群黃牛,有趣得很,拿著一包煙指著一頭小黃牛說,你們誰的雞雞比這牛大的,賞一根煙。我們這幫人那時有幾個剛學(xué)會抽煙,就靠過去跟黃牛比,結(jié)果沒一個比得過。那個剛發(fā)育不久的伙伴不服氣,他的雞雞就比牛的小一丁點(diǎn)。他跟老頭說,他能橫著游過湖對岸。老頭不信,就跟他賭,賭一包煙。湖兩岸距離看著有一兩百米,那伙計花了十多分鐘游了過去,回來就跟老頭討煙。老頭哈哈大笑,不認(rèn)賬,說跟你賭的是游湖,可這并不是湖,這是水庫啊。我才知道我爸所說的那個湖,原來只是個水庫。
后來我見了真正的湖,才知道湖的大,后來我又見了海,才知道原來湖也不大。我爸所說的那個大湖,只是他心目中的大湖而已。我看到水體的面積越來越大,于是開始思考水和人生的關(guān)系。
《船渡》這篇小說,始于一個坐在宿舍陽臺喝酒的凌晨。那一晚突然起了秋風(fēng),風(fēng)特大,吹得天空嗚嗚響。稻子和樹木在拼命搖晃,海水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于是我想著,上億年前,這里也許是一片海,我現(xiàn)在就坐在海底,喝著啤酒。許是酒精的作用,那會兒眼前出現(xiàn)了一些絢麗的光斑,在光斑之間,游著各種各樣的魚,它們在夜空中穿梭來穿梭去,不知從哪來也不知往哪趕。當(dāng)天晚上我夢到了一條魚,它有著很大很圓的眼睛,瞪著我手里的啤酒瓶看,那會兒我沒喝夠,就跟它說看什么看,沒你的份。它的眼睛眨巴了一會,竟要哭。我把啤酒瓶遞給它,它叼在嘴里,這才歡快的游走了。第二天醒來,我想把這條魚給畫出來,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畫它,我對畫畫一竅不通,畫了半天,勉強(qiáng)看的是個動物,卻不一定是魚。尤其是那魚的眼睛,怎么畫都感覺不像,總覺得那條魚的眼睛比腦袋都大,怎么可能呢。于是我覺得把它寫下來。
從 2017年開始正經(jīng)寫小說以來,我一直想讓每一篇風(fēng)格都不一樣。有些寫得快,有些寫得慢。一般來講,寫熟悉的事物就快,反之則慢?!洞伞吩谖蚁鹿P之前到最后一個句號,大約用了一個星期,之后再花一個星期做些枝葉的修修補(bǔ)補(bǔ),軀干上大體上沒改動。記得結(jié)尾的那天早上,我打開辦公室窗戶,窗外也是一片田野,稻子已經(jīng)種上了,想起去年冬天的一個周末,我媽在收稻谷時(她閑不下來,每年都種一畝稻谷),手機(jī)響了。我媽手里沒空,讓我去接,我去接了,是我大姨的微信電話,通了第一句話,她說,明尼蘇達(dá)下雪了。我媽正在綁一袋谷子,她問我誰啊。我說是大姨。我媽過來拿過手機(jī),放到耳邊,那邊又說了一遍,明尼蘇達(dá)下雪了。我媽下意識抬頭看看天空,南方十一月的天空,一片晴朗,連朵云也沒有。她默默盯著天空看,看了好久,才說,我這邊也挺冷的,也許是快下雪了吧。
我突然想,我把大姨的事寫下來,是有愧于她的。我難以想象在大洋彼岸的她看到這篇小說后的心情,是否她會對我有所微詞,或者直接雷霆大怒。我不知道她還回不回來,不過我猜她是不回了。去年的時候,她回來過一次,在我家住了幾天。每天早上,和我媽一起步行鎮(zhèn)上,又從鎮(zhèn)上走回來,晚上兩人也一起睡。呆了四五天,她就走了。走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媽回來的時候眼圈紅紅的,我問她大姨去哪了,她安靜地說,回去了。
大約從十三四歲開始,大姨就不親我了,總覺得隔著一層什么。小一點(diǎn)時,她從臺灣回來,我媽帶我去她那。她帶著我表哥和我去逛商場,她買什么給我表哥,都會買一份給我。那時我覺得表哥好幸福,每天都能買這么多好玩的東西。他也聰明,長得很洋氣,帶我去商店買摔炮(一種摔在地上響的炮),走在街上看著哪家二樓窗戶沒關(guān),把摔炮扔進(jìn)去。經(jīng)常從窗口炸出一個破口大罵的腦袋。有一次一個老頭追下來,我們跑到一條河邊,那老頭沒追來,大冬天的他突然脫光衣服跳進(jìn)河里,說真爽啊,叫我也下去。我站在岸邊,不敢下。那時也許是水和他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開始。他不知道,很多年后,他和母親隔著那么大的一片水域,而且這片水域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粘連方式。
直到現(xiàn)在,每天晚上她都會和我媽聊一陣子。所謂晚上,那是她的晚上。她的晚上,就是我們的白天。我們的白天,就是她的晚上。
《江岸河岸》也是一篇與水有關(guān)的小說。這小說去年底就寫完了,期間作了幾次修改,才有現(xiàn)在這個版本。故事的原型來自一個童年的伙伴。也就是帶我去水庫游泳的伙伴之一。他老喜歡游泳,每天身子似乎都是濕漉漉的。在這個故事開始前,我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想讓他沿著江河一直游一直游,游到哪是哪。后來寫到中間,他自己擺脫我的束縛,開始了他的自由泳。
這個伙伴我好多年沒見他了,有人說他失蹤,或者說十年八年不回家,跟失蹤沒什么兩樣。他的蹤跡開始時還有些人關(guān)心,后來漸漸就被人遺忘了,大伙都覺得,好像少了你一個人,地球還是會轉(zhuǎn)的,而且還轉(zhuǎn)得挺好的。倒是在喝酒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他,想到他在釀酒房里偷酒渣喝,喝醉了睡到他家豬欄里。對了,差點(diǎn)忘了一件事,那個跟老頭打賭一包煙游過湖的人就是他。那個老頭是為數(shù)不多掛念他的人之一,我出去上高中開始,回家的時候,他偶爾問我,知道他在哪嗎?我想說知道,但我真不知道,他倒自言自語起來,說哎呀,這包煙欠得我,棺材板都不敢蓋啊。這老頭幾年前聽說都快死了,到現(xiàn)在還活著,只是沒力氣去放那么多黃牛,全賣了,只留了一頭,每天騎在黃牛背上,在水庫旁邊晃蕩著,像是在尋找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找。
寫小說的兩年多時間,寫了不少過去的人和事,權(quán)當(dāng)是對過去的一些梳理吧。越往下寫,越不容易。今年和去年相比,工作忙了不少,工作一忙時間就少,時間一少,寫作的思緒時常被切斷,人就變得焦慮起來。生活習(xí)慣上也會發(fā)生一些細(xì)微的變化。比如說現(xiàn)在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兩罐啤酒才能睡,特別是宿舍就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空蕩蕩的,總感覺少了點(diǎn)什么,于是就下去超市那拿兩瓶啤酒。時間一長,那老板一見我身影,就知道拿啤酒出來,他總說,兩瓶怎么夠喝啊。我說,你要買二送一我也不介意。老板就笑笑。我一直在想,喝酒到底跟寫小說有關(guān)系嗎?我總想找一些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把它們變得有關(guān)系起來,這樣我就有了名正言順喝酒的理由。然而目前好像還沒找到。
如果非要找出那么點(diǎn)關(guān)系,就是喝酒后,坐在陽臺上,天空和田野會晃動,晃著晃著一些熟悉的身影給晃出來了,他們站在田野上,向我招手,似乎在跟我講,別喝太多會醉的,留點(diǎn)給我啊。
我說,門都沒有。
本欄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