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航
1
我的失眠癥越發(fā)嚴重了。
墻上的掛鐘“當當”敲了兩聲,提醒我已在床上虛度三小時光陰。在這燠熱的初夏,全無倦意的我靜靜聽著星星跟蟲兒私語,看那清亮的月光流水般瀉入窗戶,把灰色的影子投射在天花板上。
浮蕩的影子慢慢漲大,越發(fā)不似自己的輪廓,它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人。
這個人是阿海嗎?
算起來,打他從香巴拉大酒店的天臺一躍而下,于今已有二十多日。
我的失眠便是自那時開始的。
醫(yī)生開了安眠藥并囑咐我少思慮多休息,可近兩天連藥物也不太管用了。
閉上眼,二十天前經(jīng)歷的種種如泡沫般交替浮現(xiàn)于意識之海。
我確信這些零碎畫面和該死的失眠有關,但不愿多做糾纏,一心想直搗黃龍以探究竟,奈何碎片結成的暗流洶涌異常,幾經(jīng)嘗試終功虧一簣。
人的第六感像一名嚴師,給予些許蛛絲馬跡,再任由你絞盡腦汁求索答案。
我努力抓住哪怕最細枝末節(jié)的片段,將之排列組合,以期拼出一個合理完整的故事。
掛鐘的秒針滴滴答答走個不停,使人不由想起阿海在天臺上講過的話。
他說:“你知道嗎?時間的方向是由熵增決定的?!?/p>
我問:“為什么?”
“因為熵增是不可逆的規(guī)律,所以時間不可復現(xiàn)。”
他的話大概有一定道理,我現(xiàn)在就眼睜睜目睹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別忘了,人是有記憶的?!蔽矣终f。
“記憶這東西,最不可靠。”
緊接著我想起他的另一句話:“互聯(lián)網(wǎng)是最沒有記憶的地方?!?/p>
月光黯淡下來,星光隨之隱沒。我起身從床頭柜中摸出半盒煙燃上,窗玻璃映出一點火星和一張滿是胡髭的憔悴面孔,我慌忙吐出幾串煙圈,房間轉眼被薄霧籠罩。
若要將枝蔓理清,需從半個多月前的一樁案件說起。報案者是知名女藝人草兒,起因是伊在香巴拉出席商務活動時,被人偷拍到一段休息室內的閑談。視頻中,草兒多次出言嘲諷同行,更牽扯出幾段不為人知的圈內黑幕。視頻一經(jīng)曝出,輿論盡皆嘩然。
談起網(wǎng)絡案件,有經(jīng)驗的警員都清楚這類案子偵辦費時費力,末了極可能不見下文,在警力有限的前提下,局里的態(tài)度是謹慎立案。雖然如此,筆錄跟初步調查等程序是不可略過的。接到報案后,我與搭檔小陳開車前往事發(fā)地,路上免不了就案情交流看法。
小陳料想此事乃草兒團隊導演的鬧劇,理由是近來草兒人氣下滑又遭逢事業(yè)瓶頸,想借此吸引關注和流量。報警實為炒作套路上的一環(huán),用意無非是給自己樹立受害者形象來博取大眾同情。
我以前輩的身份告誡他,作為執(zhí)法者,切不可隨意做有罪推論。不過,對于近年網(wǎng)絡論壇及微博層出不窮的亂象,我們一致認為平臺在監(jiān)管上的缺失乃致亂之源。
我問小陳:“知道熵增嗎?”
“啥?傷……增?”
料他也不會知道,我簡要地說:“熵本是熱力學概念,后來被引申為系統(tǒng)內的混亂程度。”
看著小陳茫然的面孔,我道:“熵增的過程,就好比你的鞋帶,在沒有外力干預的情況下,它最終一定會松開?!?/p>
小陳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車剛好駛入香巴拉酒店正門。
才下得車來,小陳的鞋帶就松開了……
回憶的腳步暫且停下,因為我意識到有幾處細節(jié)險被遺漏。
我一介文科生,怎會曉得如此冷僻的物理知識?再者,阿海也提到過這個名詞,一切僅是巧合?
關于熵,我大抵是從別人那聽來的。此人是誰?我全無頭緒。
2
煙霧稍稍散去,對面樓前的香樟樹在月光下悄然而立,依約有人影在枝間搖曳。
我推開窗探頭細觀,亂云偏將月光遮了個密不透風,只影影綽綽地瞧見一條淡黃色的花裙。
多半是眼花了吧,這個點誰會跑到露天喂蚊子?
風起,吹得香樟樹葉沙沙作響,吹進紗窗送來一絲涼意。
今晚會下雨嗎?
不知為何,今年的梅雨特別長。
前幾年的黃梅雨季是怎樣的光景?自己見了些什么人?做過哪些事?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過去引以為傲的記憶力正出現(xiàn)可怕的退化跡象。假如世間萬物皆奉熵增為定則,那么記憶衰退豈非情理之中?
瞥了眼掛鐘,不知不覺便過去一個小時,截至目前,我的溯回之旅尚無實質進展。
再等個把鐘頭,樹上的知了將開啟長達半日的聒噪。如潮的倦意會自上而下侵蝕我的意志蠱惑我的身體,屆時這副不爭氣的軀殼將陷入酣睡,一切將重歸虛無。
一團黑影從混沌的意識海洋中緩緩上浮,突然如鯉魚般躍起,帶出一片瀲滟水花。
這影子幻化出婀娜的體態(tài),隨即著上淡黃花裙,堂而皇之地躍入記憶的畫卷,舞動的裙擺猶如飛揚的綢緞,飄飄然帶我飛向香巴拉的地下停車場……
停完車,小陳對酒店氣派的裝潢以及先進的設施大發(fā)了一通感慨,繼而提起一段發(fā)生于此間的舊事。
三年前,一場聲勢浩大的網(wǎng)絡暴力導致演藝新星花兒猝然隕落。起因頗為可笑,乃是由粉絲間爭奪“番位”的口水戰(zhàn)一路升級,最終鬧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花兒在香巴拉自殺的消息很快引爆全網(wǎng),然而追悔也好反思也罷,對逝者有何補益?
況且,網(wǎng)絡是最沒有記憶的地方,不出半月此事就從公眾視野中徹底消失。
“花兒太可惜了,年紀輕輕說沒就沒?!?/p>
“誰說不是呢?!蔽亦叭坏溃骸爱斈晡疫€被臨時調去維護現(xiàn)場?!?/p>
“說來也巧,草兒跟花兒,同一家公司的藝人先后栽在這里,這酒店真有點邪乎?!?/p>
關于草兒,我們壓根沒在酒店見到伊,負責接待的是其執(zhí)行經(jīng)紀阿海。此人身形瘦削,面相白凈,多有書生氣質。他稱述案情時的話音很輕,語速很緩,每說兩句就會停頓良久,仿佛一停止講話就會立刻睡著。我對這個阿海多有似曾相識之感,然而究竟是何時何地因何事見面,大腦并未反饋有效信息。
隨后,我們去保安室調取了監(jiān)控錄像,未嘗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者,亦不曾在休息室內找到隱藏攝像頭。
小陳同我交換過眼色,分別又對相關人員進行了簡單問詢,并在此過程中獲悉,阿海此前一直是花兒的專屬經(jīng)紀。我憑經(jīng)驗判斷這是重要線索,不過當天的調查已近尾聲,未盡事宜待立案后再做計較不遲……
3
兩道交錯的閃電毫無預兆地擊穿夜空,像兩把金色妖刀切斷追想。隆隆雷聲灌進耳朵里,宣告著雷雨迫近。
黃梅時節(jié)的雨,無論多大也僅能給予一絲快意。
倘若太陽不再升起,殘余熱量將均勻分布在地球每處角落,屆時這個星球不再有生機,所見唯有冰冷的銀色。
我將這念頭連同煙蒂一并掃入煙灰缸,而那鬼魅般的花裙始終縈繞于腦際,想來或與熵增存有微妙聯(lián)系,裙子的主人無疑是個女孩兒,她是解開所有謎題的鑰匙。
雨水淅淅瀝瀝地灑將下來,清涼的水汽混同塵埃的滯濁撲面而至,這氣息甚是熟稔,它屬于遠去多時的悠長假日,如今變作闊別已久的旋律回響于斗室,指引我再次探尋逝去的時光。
我將故事時間框定在高中的某個暑假,地點尚不明晰,多半風與蟬與悠悠旋轉的風扇與娑娑作響的樹葉以及無處不在的熵息息相關,以青春和初戀為主題。
也可能,這所謂的故事實際是大腦這位蹩腳醫(yī)生胡亂縫合出的怪物,亦或是鄙人在譫妄中生出的一點臆想。
我該如何分辨?
雨勢驟然增強,受疾風驅使,噼噼啪啪的雨滴穿過紗窗透進屋內。我不得不關上玻璃窗,順便望了眼對面那棵香樟樹,很遺憾,唯見落葉滿地。
我幻想花裙子的主人在雨中執(zhí)傘漫步之倩影,心底涌起難以言喻的惆悵。
也許自己曾和這女孩兒在初夏的雨中相伴前行,彼此存著若有若無的好感。
新問題由此而生,女孩姓甚名誰?她在怎樣的情境下提到過熵?如何證明她的存在?
細密的雨點砸在空調外機和窗玻璃上,所見皆是茫然。我恍惚間回到高二的最后一個下午,自己正站在離家不遠的馨煌飯店門外,頭上的玻璃頂棚被大雨拍得嗶剝作響。該店后因經(jīng)營不善關張,前年才得以翻修,頂棚已被拆除。
雨來得突然,我沒帶傘(有傘也不頂用),只得棲身其下,手里攥了張皺巴巴的物理期末試卷,卷面上的分數(shù)徹底擊碎了自己選修這門課的癡想。
躊躇之際,有一人擎?zhèn)阚徶晁畞淼浇?,面容被傘緣遮去大半,傘底是一襲淡黃色長裙。
我全身像被電流擊中,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心臟砰砰狂跳。過去和現(xiàn)在瞬間串聯(lián)到一起,這感覺委實奇妙。我確信自己距答案僅一步之遙。
來人是我的同學――顧夢華。
同窗近兩年,我總在遠處悄悄注視她,這樣的單獨相處只會在夢里出現(xiàn)。
她收起傘,捋了捋散亂的劉海,對我微微一笑,眉毛彎如新月,唇邊露出淺淺的酒窩。
這笑靨真如花般美麗。
打過招呼,我倆聊起捉摸不透的天氣,她突然說:“你知道什么是‘熵嗎?”
我訥訥搖頭。
“熵源自熱力學,也被用來反映混亂程度。就好像下雨是無序,晴天是有序?!?/p>
事實上,她對熵的認知存在不少差訛,彼時的我自無力糾正。我所關心的是伊是否有意選修物理。
她沒有正面回應,僅以“比較感興趣”作答。
待雨勢見緩,她道:“我送你回家吧。”
我接過傘,撐開。路不長,卻走了很久。
熱氣追逐褪去的雨勢,裊裊升騰。水汽沾在臉上,脖子上,手臂上,黏黏膩膩的……
待到高三分班,我修歷史,她選地理,兩班分處不同樓層,加之課業(yè)繁重,遂再無交集。
高考結束,大家各奔東西,我再沒見過她,也沒聽過她的消息。
奇怪的是,我能夠準確還原對話內容,卻對顧夢華的相貌不甚了然,至于衣著發(fā)式皆無法肯定,偏又對花裙子印象深刻,這不免令回憶的真實性大打折扣。
時針又偷偷走過一個刻度。
為了給不太可靠的記憶謀取更多佐證,我搜遍家中各處,所見遍是生銹的門把手、脫落綻裂的墻皮、脫漆落灰的家具,方才驚覺這居住了十余年的處所正以驚人的速度衰朽,原來家跟人一樣是會老去的。
忙活半晌,只尋得一張年級大合照。
我從有些模糊的照片上反復辨認,鎖定了最可能是顧夢華的人,其面相竟與那位花兒神似。這并未予人以驚喜,相反,更多的是惶惑。換個角度想,沒準是我希望自己認識花兒,故而下意識地選中了一名最合適的候選者。
百度百科上,花兒本名“吳夢華”,生日比顧夢華晚了三年。不過,藝人對外公布的姓名和年齡本就做不得準的。
夢華……花兒……夢華,我反復念叨這兩個名字,它們猶如兩片脈絡相仿的樹葉,在名為大腦的容器里飛舞,沖撞,碎裂,化作細小的顆粒,然后合而為一。
我忽然有個想法,或許她們本就是同一人的不同階段。假如設想為真,阿海會說出熵增一詞便有了合理解釋。
打開荒棄多年的OICQ,迎接我的是百十號未備注姓名的好友。我太過相信自己的記憶力,如今算是自食其果。
懷著些許僥幸,我逐一點開這些陌生人的空間,留言、評論、圖片等可供推斷身份的信息均丟失嚴重。看來即便是企鵝咨詢這種互聯(lián)網(wǎng)巨頭,亦無心維護一款行將就木的產(chǎn)品。
在同樣紅極一時的“校友網(wǎng)”,情況如出一轍,不知是顧夢華本無分享照片的習慣,還是花兒團隊做過什么處理,總之一無所獲。
網(wǎng)絡是最沒有記憶的地方,我越發(fā)體會到這句話背后的無奈。
4
我閉上眼,努力放空自己,不想精神更加亢奮,先前阻撓我窺底的暗流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片空闊之所在――天臺。
接到報案后的第二日,阿海打來電話,聲稱有重要線索須當面向我陳述,地點在香巴拉的露天觀景臺。
當我如約而至,他正坐在邊緣處,雕像般對著陰沉的天宇,啤酒和手機擱在一旁,外放的聲音大而嘈雜,不時從中冒出短視頻常用到的罐頭笑聲。
我故意將步子往重里踩,一直到近旁他才回過頭,面無表情道:“坐”。
我坐下,他就說:“給你講個故事吧,你肯定有興趣聽?!?/p>
“你說?!?/p>
他仰脖將酒一飲而盡。
“有個小演員,大學畢業(yè)后摸爬滾打近十年也沒混出名堂。轉型做經(jīng)紀人也不見起色,直到遇見一個女孩兒,這女孩兒就是花兒?!?/p>
“花兒天生是干演員的料,稍加點撥就能領會導演意圖,加上運氣極好,拍的劇接連大火使她一躍成為當紅明星。片約、代言、名氣、金錢這些東西自然紛至沓來?!?/p>
“另一方面,人紅是非就多。除了隔三差五的各種緋聞,還有質疑、詆毀、謾罵……根本躲不開。不多久,花兒的精神狀況出現(xiàn)了問題。她是個性子單純的姑娘,娛樂圈這個大染缸豈是她能應付的?!?/p>
說話間,阿海給自己點了根煙。
“干這行的,藝人也好工作人員也好,多少都會有心理疾病。團隊初期也未加重視,她的抑郁癥演變成要靠藥物抑制。起初的確有效,但很快一件事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p>
“番位事件?!蔽医涌诘?。
兩道帶有酒氣的煙柱從他的鼻腔躥出:“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大笑話。這樣的笑話在網(wǎng)上太他媽多了。我們本是受害者,卻要承受全世界的責難與非議?!?/p>
我說:“難道,你們對粉絲的引導就是無懈可擊的嗎?”
他對問話置若罔聞,自顧自道:“隨后是長達數(shù)月的噩夢,親密的同伴相繼背離,鋪天蓋地的負面輿論令團隊疲于應付。這段時間,花兒的抑郁癥又開始惡化?!?/p>
他深吸一口煙,火星亮得扎眼:“可這還不算最糟的,我怎么都想不到,最后一根要命的稻草居然來自公司內部?!?/p>
“你說的是草兒?”
“準確講是草兒身后的人。公司兩位幕后老板素有嫌隙,花兒跟草兒分屬此二人麾下,年齡與戲路相近,競爭在所難免。適逢花兒出事,一場針對她的陰謀就孕育而生了?!?/p>
他口中的陰謀被網(wǎng)民喚作“剪輯門”。本是花兒團隊為挽回聲譽所安排的人物訪談,由于后期斷章取義的剪輯,引發(fā)了對花兒的新一輪詰難,致使后者在香巴拉酒店的套房內割腕自殺。
阿海繼續(xù)道:“人死了,敲鍵盤的家伙們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似的一齊為事主叫屈。呵,不過是群被破壞欲支配的烏合之眾罷了。眾口鑠金,這話半點不假?!毖援?,他將煙頭狠狠按熄,用陰鷙的語調發(fā)問:“所以,要你們警察有他媽的什么用?”
我迎著他的目光道:“警察不是包治百病的仙丹?!?/p>
“哼,無所謂。我自己可以報復,我要將花兒所受的苦難加倍奉還!”阿海的面容因過度激動而猙獰,這副神情我在三年前見到過。
“但你不該對草兒下手?!?/p>
“是嗎?那你告訴我,憑什么所有人將惡意傾瀉在花兒身上?她做錯了什么?”
“你愛花兒?”我截口道。
阿海不答話,嘴角逐漸露出殘酷的笑意。
“三年了……真快啊。”他長長嘆了口氣,緩緩站起身道:“我的故事講完了,再見,張警官?!彼p臂展開,如一片枯葉輕輕飄了下去。
我愣了好幾秒,這才朝樓下狂奔。
阿海落地時的姿態(tài)極其舒展,像是在擁抱虛空。這姿勢實屬罕見,因為大多數(shù)墜樓者都會在生死時刻本能地抱住頭部。
他的死令我陷入長久的困惑。
數(shù)日后,偷拍視頻通過各路網(wǎng)民樂此不疲的惡搞與轉發(fā),竟生生將滿是負面評價的“偷拍門”變作無關是非的嘉年華,人們在狂歡中玩得格外盡興。草兒的事業(yè)短期內雖受影響,但很快通過一系列公關操作重立人設,人氣較從前更甚。
我一度認為阿海是預知了報復計劃的破產(chǎn)而走上絕路,如今則不然。
掛鐘上三根指針組成一把形態(tài)怪異的剪刀,將過去、現(xiàn)在,乃至未來裁得支離破碎??峙略龠^若干年,我會完全忘記顧夢華,完全忘記花兒,忘記學生時代的一個個初夏,還有戛然而止的純真年華。當你意識到時間的存在,就等同于置身一場漫長的凌遲。
如此看來,時間是有快慢之分的,但絕不會退回哪怕一秒。就如同我現(xiàn)在仍可去到馨煌飯館,但回不到十幾年前的那個馨煌。既然昨日不復歸,則熵增實為必然。
我躺回床上,想象自己是阿海,想象他在一千余個不眠之夜絕望地同時間抗爭,想象精心布置的記憶宮殿被風化為一堆砂礫……成敗利鈍,生離死別,概莫如是。
簡而言之,時間對阿海來說已經(jīng)死了,所以阿海死了。
雨不知不覺歇了。
清朗的晨光撥開薄薄的霧氣,溫暖的橙色散入簾戶。新的影子安穩(wěn)地映在天花板上,我確信那影子是屬于自己的,心就安定下來。
應該取紙筆列一份備忘清單,內容有理發(fā)、剃須、打掃房間、粉飾墻壁、聯(lián)系故友重敘舊誼、每周至少寫兩篇日記等事項……我胡亂想著,遠遠聽見清潔工人打掃落葉的聲音,聽見積水流入溝渠的聲音,聽見時分秒針重疊的聲音,還聽見有人依依話別……睡意猶如海水,輕輕拂過額頭、面頰、嘴角,嘗起來咸咸的。
且先打個盹再行料理諸事——這是我墜入夢鄉(xiāng)前的最后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