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藤
人類受制于法律,法律受制于情理。
——托·富勒
1
辦公室充斥著一股怪味,這怪味仿佛能化成粗糲的砂紙一遍遍擦過神經(jīng)。怪味來自一只甲蟲的尸體。
早晨,保潔員清理房間時,在窗臺那盆月季花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不知何處飛來的甲蟲。驚起的甲蟲飛落地板上,被保潔員無意中蹍在腳下。沒承想已成粉齏的綠色甲蟲竟然能散發(fā)出令人難忍的怪味,如同泄漏的對苯二酚和過氧化氫,令人無法忍受。甲蟲尸體被清理掉,怪味卻還在室內陰魂不散。更讓人煩躁的是,這間三十平米的辦公室內還不僅僅只有甲蟲慘死帶來的怪味。
漆色深重的寫字臺上,一字排開四盒卷宗,都是牛皮紙硬盒,如同四塊墓磚,透出絲絲涼意??粗暮芯碜?,肖櫻忽然聯(lián)想到了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它,會不會有大大小小的魔鬼溜出來。
在她之前,極刑復核這個工作少有女性擔任。
同事小莊曾打電話說:姐那么小鳥依人,怎么就成了掌管虎頭鍘的女包公?小莊已經(jīng)步入中年,還是口口聲聲叫她姐,這是剛參加工作時的稱呼,一叫便不再更改。在小莊眼里,她是永遠的領航人。法學教授出身的父親在她接手這個工作時說了這樣一句話:你不僅是我的女兒,更是法律的女兒,法律的女兒辦案,要宗宗鑄成鐵案。
父親用一個“鑄”字,她沒有問父親為什么要用“鑄”字,問了父親也會讓她自己悟。恰巧遠在Y省的胡楊來電話,她請教這位自己崇拜的學長。胡楊說令尊這個“鑄”字是提醒你,法律就像模具,鑄出來的東西質量如何,關鍵取決于模具的使用。她認為胡楊的解釋靠譜。胡楊是她雁大法律系學長,自己的隱形精神導師,有什么疑問她總是第一時間想到胡楊。應該說,能夠上報到她這里的案件大多數(shù)都清晰明了,中院、高院的判案水準越來越高,復核工作的難度明顯降低,但她從來不敢掉以輕心,她始終銘記這樣一句話:辦案就是鑄案。辦公室里屬于她私人物品的只有書柜里的書,這些書經(jīng)她親自編號,各就其位,有條不紊,大都是中外法律方面的著作。書柜里有一張鑲框彩照,那是讀大學時她、學長胡楊和一位叫吳為群的雕塑大師合影。她和胡楊幾乎是腳前腳后工作發(fā)生變化,遠在Y省的胡楊提任要職,成為政界一顆耀眼的新星。她被任命為最高審判機關某庭副庭長,成為負責極刑復核的法官。而照片中的吳為群卻蜷縮在桌面一盒卷宗里,成為她復核的對象。
她是一個能在壓力中獲得快感的女人。作為資深法官,她對刑法條文及精神的掌握已經(jīng)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還沒有哪起案件讓她遲疑難決。但從現(xiàn)在起,情形有所不同。手中這支筆就如同一把鬼頭鍘,抬起容易,落下卻難。這是一支胡楊送給她的鋼筆,萬寶龍牌,書寫流利,手感極佳。
墓磚般的卷宗如同四個魔盒,每個盒子都裝著一個令人發(fā)指的罪人。雖然只閱過一遍,四個罪犯的畫像已經(jīng)在她的腦子里勾勒成型。
打開吳為群的卷宗,她嗅出了一股酒和食物混合后的餿味,帶有腐爛之氣。吳為群案件頗似恐怖電影,令人時時后頸發(fā)涼。吳為群是個藝術家,他雕塑用的是銅,按理說嗅出銅臭味才合理,怎么會出現(xiàn)食物腐爛的味道?書柜里那張三人合影,吳為群站在中間,那時的吳為群穿藕色唐裝,長發(fā),茶色圓眼鏡,很有藝術范兒。吳為群是雁大特聘教授,出道早,是當時學生公認的偶像。誰能想到昔日的偶像竟然成了死囚犯!吳為群殺人隱藏了整整十九年。吳為群殺人案得以告破,要感謝在巴黎舉辦的一次國際影展。展覽是個好東西,能把美麗呈現(xiàn)給世人,也會讓罪惡大白于天下,因為冤魂在得不到昭雪之前,不會在黑暗里沉睡。她疑惑的是一個文質彬彬的藝術家為什么要犯下如此重罪?
印度哲人甘地說過,人類社會有七宗罪,沒有人性的科學位列其中。在看到王珩卷宗之前,她對甘地這句話并沒有與實際相聯(lián)系,科學從來就具有兩面性,就像原子技術,在和平者和戰(zhàn)爭狂人手上用途會截然不同。但這畢竟是很遙遠的事情,現(xiàn)實生活中,科學已經(jīng)成了真理的代名詞,誰代表科學,誰就蒙上了一層光環(huán)。在看完王珩的卷宗后,她明顯聞出一股油漆味。她皺了皺眉,油漆味來自化學物質——苯,這是一種致癌物,很多裝修新宅的人就因為過多吸入了這種東西,導致身體出現(xiàn)狀況。她想到了甘地,那個苦行僧模樣的老人,想到了甘地說的這句話。真的,有些東西雖然是科學,但它從發(fā)明之日起就心懷鬼胎,戕害人性。王珩的科學研究為他贏得了數(shù)不清的榮譽,甚至登上了高高的領獎臺,這又怎樣呢?卷宗里的事實作證,他害了太多的人,讓很多人陷入不可自救的痛苦。王珩案她認為有必要好好挖掘,并作為典型案例在媒體上做一下報道,讓更多的人從迷信科學的誤區(qū)里清醒地走出來。世間之事,最怕的是“迷信”二字,她甚至自我檢討,自己對法律的迷信是不是同樣可怕呢?記得上大學時,胡楊就勸她不要迷信法律,法律能解決的只是第一級臺階的問題,而復雜的人生,有數(shù)不盡的摩天大樓要去攀登。
年輕人犯重罪總是讓人唏噓不已。但金可可是個例外,這個雁大哲學系畢業(yè)的高才生只用三年時間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財富神話,從社科院辭職經(jīng)商的金可可,孫悟空一樣搖身一變,成了腰纏億貫的大老板。孫悟空變身尚需在屁股上薅幾根猴毛,而金可可連汗毛都省了,他只是編織了一個謊言,便神奇地堆砌起一座金融大廈。在審訊筆錄中她看到金可可說過這樣一句話:大欺欺世,小欺欺人,我算什么?充其量就是沒有兌現(xiàn)承諾而已。這個年輕人腦子里充滿無法破譯的亂碼,對自己那套聚斂財富的理論深信不疑,而對自己的罪行卻毫無悔罪之意。金可可在成就自己財富神話過程中,背負了五條人命,他消費的每一元錢,都沾滿底層投資者的血淚。對此,金可可在筆錄中有這樣一句話:我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哪一個進到我公司里的人都不是捆綁而來,公司當然有公司的規(guī)矩,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打個比方說,我公司是一艘駛離海岸的船,你半路跳船投海,卻讓我這個船長來承擔殺人之責,這不是荒謬嗎?她從這本卷宗里嗅到了一種尼古丁的氣味,不由得干咳了幾聲。某些哲學知識被用于武裝小人,小人就會如虎添翼。從照片上看,金可可一副輕蔑的神情,瞳仁不端正。她發(fā)現(xiàn)金可可眉間狹窄,幾乎連到一起,鼻梁中部喉結一樣凸起。她很不解,一個哲學系的博士,難道搞不清傳銷的本質?盡管金可可也是雁大畢業(yè),但她絲毫沒有同情之意,金可可這種犯罪是明顯故意。
紀老畋,一個年逾花甲的花炮匠人,藏匿火藥竟然奪去了七條人命!花炮本來是喜慶的標志,誰想到一個花炮匠人因為不愿意動遷,竟然會設置爆炸機關,讓前去拆遷的人幾乎全軍覆沒。紀老畋的正面照看上去十分樸實,其他地方看不出兇相,但側面一張就有內容了,側照可以看到紀老畋的眉心處長了個肉瘤,高高凸起來,如同公鵝的鵝冠。她對這眉包產(chǎn)生了興趣,在看到紀老畋照片之前,她還沒有發(fā)現(xiàn)誰有這樣一個眉包,她甚至猜想這眉包里會不會藏有火藥,在某個特定時間里瞬間引爆。在合上紀老畋卷宗時,她聞到了一股稻草燃燒的氣味,她覺得特奇怪,卷宗里怎么會有田野燒荒的氣息。她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在香格里拉拍照時所見的向晚炊煙。乍一看,四起案件的犯罪者都夠了核準的要件,但既然是復核,就要從頭到尾再依法捋上一回,畢竟人死不能復活。
下班后,她沒有乘車,而是選擇了步行回公寓。她想邊走邊整理一下思緒,同時,也把四種怪異的味道從呼吸中徹底置換走。北京的秋天空氣尚好,盡管馬路十分擁堵,但人行道足夠寬敞,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汽車出行的時候,人行道就難得一見往昔摩肩接踵的情形。白天,一個叫于澤的律師打來電話,說胡楊離婚了,這個消息讓她吃驚,胡楊怎么能官職一升就拋棄妻子呢?但于澤還有一句話讓她疑慮全消,離婚是女方提出來的,說白了是女方拋棄了胡楊,女方根本沒把一個副省級干部放在眼里。
五公里街路,她走了一個小時?;氐焦窍?,她沒有上樓,而是走進了一樓的彼岸咖啡,來到自己熟悉的那個卡座坐下。熟悉的服務生朝她笑了笑,為她端來一杯卡布奇諾。她點點頭,抬腕看看表,差一刻七點,央視《新聞聯(lián)播》將要開始,她知道胡楊是這檔節(jié)目最忠實的觀眾,此時一定坐在電視機前。她打通了胡楊的電話,問他履新感受,胡楊說他一上任就接了一件大活兒,主管扶貧脫困,Y省屬于老少邊窮省份,扶貧攻堅任務重,自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她本來想問問離婚之事,隱約聽到電話里傳來《新聞聯(lián)播》的前奏曲,這支短促卻十分有力的曲子似乎能撬動地球,每次播放都會拉開一系列重要的話題,便打住說:好了胡楊,你看新聞吧,掛了。
她端起那杯卡布奇諾,咖啡濃郁的泡沫上有一個巧克力畫成的心形,她不忍心破壞這個造型,端著杯看了好一會兒,腦海中開始回放歷歷往事。
大學畢業(yè)前夕,相處了一年多的胡楊忽然對她冷淡起來。當時,兩人雖然沒有確定戀愛關系,但彼此心照不宣,只差一個儀式或一個擁抱。晚上,她獨自漫步來到未平湖畔,不知不覺就來到湖邊一棵老國槐樹下,樹下有一條被學生們稱作繆斯胡床的長椅,這是她和胡楊相識的地方。在國槐樹下,她聽過胡楊用口琴吹奏的《月亮河》,口琴響起的那一刻,未平湖里每一道波光都是明亮奪目。
仿佛約好一樣,胡楊也來到國槐樹下。兩人在繆斯胡床坐下,肖櫻問:“報到證下來了?”胡楊點點頭,道:“我去了Y省?!睋牡氖虑榻K于出現(xiàn)了,她感到胸悶,想咳,卻忍住了,弱弱地問:“不喜歡北京?”胡楊依舊望著湖面:“北京雖好,但不屬于我?!彼K于咳了幾聲,是干咳,震得耳膜鼓脹,接著問:“是留無可戀?”
“不是!”胡楊突然說,“我心里留戀一個人?!?/p>
她忽然覺得大腦嗡嗡直響,這是渴望已久的回答,但似乎已經(jīng)沒有意義,因為胡楊離京遠赴Y省,取舍已定,結果無法改變。她沒有說話,象牙白連衣裙似乎變薄了,薄如蟬翼,她感到了一絲涼意。
“正因為我愛她,才必須離開她?!焙鷹钷D過頭,仰望著星空。
“這是悖論,”她說,“嘴上講愛一個人,眼里卻又無視她的存在,狠心冷漠地離開她。”
“不是您說的那樣,她是一塊鉆石,和鉆石在一起,我擔心自己會被劃傷?!焙鷹钔nD了一下,“我只能遠遠地欣賞她耀眼的光芒?!?/p>
她一切都清楚了,胡楊是一個自卑到了骨子里的人,無論怎樣激勵,他也不會改變這種態(tài)度。她忽然感到自己以前是不是對胡楊產(chǎn)生了錯覺,大腦迅速地回放自己與胡楊的每一次見面,她明白了,胡楊似乎從來沒對自己用過“你”,他總是禮貌地稱呼自己為“您”,這說明胡楊對自己是敬而遠之?!鞍岩粋€女生比喻成冷硬的鉆石,似乎不是表揚吧?!焙鷹顡u搖頭:“除卻純潔高貴的鉆石,我找不到更合適的比喻。”說完,胡楊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圓乎乎的小東西,摩挲了幾下,道:“我可以送您一件禮物嗎?”
她沒有說話。胡楊說:“這是我親手制作的樂器,叫塤,希望您能喜歡。”
她猶豫片刻,還是接過這個比梨子略大一點兒的塤,陶質九孔,沒上釉,表面卻平滑,看出制作者的精心。“謝謝你,雖然我不會吹奏,見到它我會想起你的口琴和那曲《月亮河》。可是我沒準備禮物回贈你,我該回去了?!彼幌朐僮氯ィ瑩臅刂撇蛔∽约旱那榫w。來這里之前,她想了諸多可能,唯獨沒有想到目前這一選項,她感到自己遇到了一個愛情的懦夫,胡楊啊胡楊,你可知道你毀掉了一個女生的初戀!
她沒有直接回宿舍,在校園漫無目的地踽踽獨行,大腦像一張A4打印紙,空無一字。
走到一處古老的青磚四合院時,一陣音樂聲從院子里飄出,曲調傷感,多有顫音,這曲子如同一條無形的繩索在她毫無防備時猛然將她套住,而且越套越緊。她駐足不前,直到曲子結束,還看著紅漆剝落的大門發(fā)呆。院門虛掩,凌霄花的藤蔓爬滿青磚墻頭。忽然,門被推開,一個滿頭銀發(fā),身穿灰色中山裝的老者走出幽暗的燈光,腋下夾著皮包緩緩走上甬道,想必是歷史系的老師了。她迎上去問:“請問老師,剛才院子里播放的是什么曲子?”老者打量了她一眼,尤其注意到她手中的陶塤,很和藹地說:“是《憂郁的星期天》,匈牙利作曲家魯蘭斯·查理斯的作品?!?老者說完走了,走出不遠,又回頭道:“記住,是魯蘭斯·查理斯的《憂郁的星期天》,不是《憂郁的星期五》?!笔罴伲I了這首曲子的磁帶,對于她來說,這支曲子具有特別意義。
畢業(yè)后每次回雁大,她都會到那個四合院去看看,院子還在,經(jīng)過修葺,已經(jīng)成為人文學院一個辦公場所,有了一個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名字——“二院”,可惜物是人非,她渴望邂逅的銀發(fā)中山裝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第二年畢業(yè),她選擇了留在北京,走進夢想中的最高審判機關,開始了法官生涯。
不知從何時始,她開始恐懼周末。周末像是走不出的夢魘,無論怎么掙扎,偏癱一樣的時光總會將她拖進寂寥的胡同。
多虧公寓一樓開了這家彼岸咖啡,讓她有了一個休閑和轉換腦筋的去處。彼岸咖啡說是咖啡廳,其實更像酒吧,光線柔和的水晶吊燈,厚厚的蘇格蘭紅格子臺布和高檔的骨瓷杯盞,讓咖啡館內格外溫馨。因為大有公寓居住了許多外國人,咖啡館生意不錯,每到周末夜晚,會有一個叫杰克的愛爾蘭人演奏薩克斯。她覺得在這里小憩,如同坐在小船上順流而下,有一種難得的放松和愜意。她覺得消弭周末恐懼的最佳方式是到這里看看書、聽聽音樂,和胡楊通通電話。
來彼岸咖啡,她總是換上一身純棉象牙白休閑裝,在臨窗那個熟悉的卡座坐下,點一杯卡布奇諾,然后靜靜地在背景音樂的纏繞里發(fā)呆。她把這里當成了書房??Х任輳睦习宓椒丈贾肋@位喜歡穿白色休閑裝的女士就住在樓上,她到酒吧來就像當年列寧到中央咖啡屋一樣,似乎是一種工作。她每次來都會帶一本書,安靜地讀書或沉思,橘色的燈光灑在她身上,猶如給柔和的象牙白鍍了一層金,看上去多了不少暖意。一次胡楊來京開會,她約胡楊來過這里。胡楊那次來,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她喜歡讀胡楊的微笑,陽光般明亮。工作后的胡楊變得喜歡用目光交流,但她更喜歡聽胡楊的聲音,因為胡楊聲音中的磁力令人無法抗拒。那一次,胡楊想點酒,她阻止了,說還是點愛爾蘭咖啡吧。胡楊說就聽您的,您一向是站在理智的冰山上說話。當時,她特別想吃一塊糯米糍,糯米糍是她和胡楊共同擁有的秘密。男女之間一旦共同擁有秘密,關系就非同一般。她和胡楊之間就是這樣,彼此心有靈犀,但又相處有度。
畢業(yè)后她與胡楊見面機會并不多,更多的時候是打打電話。后來,胡楊提任Y省紅江州州長,成了名正言順的地方官。
擔任州長的胡楊到黨校輪訓,她提出想請胡楊吃頓飯,問胡楊想吃什么。胡楊說:“想吃炸醬面,肉花醬、胡蘿卜、黃瓜絲和香菜末加辣子?!?/p>
她說:“真想吃,就我來給你做吧?!?/p>
“那我就做一回幸福的人!”胡楊很興奮。兩人約定了時間,就在她的公寓。她很激動,這是平生第一回做炸醬面。
肖櫻的公寓房間不大,兩居室,她將其中一室做書房兼臥室,另一間做客廳兼餐廳。一張象牙白方木桌,兩把象牙白木椅,穿著象牙白紗質連衣裙的女主人,讓公寓陽光明亮。餐桌中央的玻璃花瓶插著幾棵薰衣草。她喜歡薰衣草,樓下彼岸咖啡旁邊就有個花店,她是花店的老主顧。胡楊依約而至,系著白花圍裙的肖櫻讓他有些不敢相認:“你好像換了個人?!?/p>
她笑了笑,道:“你是本公寓第一個來訪的異性,這里是我私密空間?!?/p>
“看來,嘴饞有便宜占。”胡楊換下鞋,想到廚房幫把手。廚房很狹窄,高大的胡楊站在這里,如同花盆里載了一棵大樹,連轉身都有些不便,免不了就有些肢體剮蹭,室溫也隨之升高。她說:“你還是到客廳吧,你在這里容易發(fā)生交通事故。”好在炸醬面并不復雜,切好作料后,就是炸醬煮面,因為肖櫻很少下廚,顯得有些手生,切胡蘿卜絲的動作就不那么規(guī)范。
胡楊并沒有走,站在肖櫻身后看著她切蔥段、胡蘿卜絲,胡楊有些擔心,怕她傷到手指,正要提醒她小心,話沒出口,肖櫻突然“哎喲”一聲,果然就傷到了食指。胡楊一把將傷手拉過來,看到傷口在滲血,便低下頭把傷指含在嘴里用力吸吮了幾下,吐出一口血水,問:“有創(chuàng)可貼嗎?”肖櫻指了指旁邊的抽屜,胡楊拉開抽屜,找出一塊創(chuàng)可貼將傷指包扎上,讓肖櫻到客廳休息,接下來的事情由他做。肖櫻也聽話,老老實實到客廳里坐下來。剛才傷到手指是意外,胡楊彎腰吸吮她的傷口更出乎意料,剎那間她有些缺氧,十指連心,一個小小的切口竟然鉆心地疼。
“現(xiàn)在,沒有年輕人在家里做炸醬面了?!焙鷹钤趶N房大聲說,“都怪我異想天開,結果讓您受傷。”
“我是不是很沒用?生活上的事一竅不通?!毙颜f。
“這是社會進步的體現(xiàn),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喜歡遠離廚房?!?/p>
廚房里熗鍋,炸醬,香味兒飄到客廳。肖櫻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家里一定要生火做飯。這就是平常所說的人間煙火。
胡楊笑呵呵地將煮面和炸醬端出來,道:“不知是否可口,這世上有的人為生活而生,有的人為使命而生,看來你我都屬于后者?!?/p>
兩人正要吃面,肖櫻忽然想起了什么,十分歉意地說:“忘了買酒。招待大州長,怎么也該有點兒酒才對?!?/p>
胡楊拍了一下腦門兒:“我怎么忘了呢?”他打開隨身攜帶的背包,里面有兩瓶味美思葡萄酒?!斑@是我來的路上買的?!?/p>
肖櫻家沒有酒杯,兩人只好用茶杯斟滿淺紅色的味美思。肖櫻先舉起杯:“來,祝賀你當州長,干杯!”
胡楊舉杯道:“也為了雁大情,干杯!”
說是干杯,但兩人都淺淺地抿了一口。胡楊說自己對酒不感興趣,這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在西部的永昌鄉(xiāng)下,家里連吃飯都成問題,哪里會買酒?他記得第一次喝啤酒還是在雁大,宿舍同學打來散裝啤酒,他喝一口就吐了,說這酒餿了,喝了要壞肚子。同學們沒有誰糾正他的說法,都在咕咚咕咚大口喝。后來他才知道,散裝啤酒就這個味道,是自己少見多怪。自那次以后,胡楊很少發(fā)表意見,只是拼命地讀書,他知道自己在形象體魄上不輸任何人,但在人生見識上卻遜色于同學。
肖櫻說:“其實,你不該過于挑剔自己,你已經(jīng)很出色了。”
一種苦澀的微笑在胡楊臉上彌漫開:“雁大四年,除了你我沒有更親近的朋友,我需要蟄伏,潛龍勿用,畢業(yè)分配大家都去了高大上的司法系統(tǒng),而我卻選擇了支邊。”
“事實證明,離開北京未必是壞事,你現(xiàn)在發(fā)展勢頭很穩(wěn)健?!?/p>
“關鍵是找到了自信?!焙鷹钔α送τ行┣皟A的胸膛,用手指梳了梳額頭上的黑發(fā),“在Y省,人們關于我的話題不再是永昌,更多的是雁大。”
她第一次感到胡楊高大的身軀內還有些脆弱的東西,這些東西像瓷器,又像氣泡,胡楊在精心呵護這些東西,生怕它們破碎。這是一種折磨,出身無法選擇,起跑線上的泥濘會粘人一輩子。
“你好像很在意別人的看法?!彼f。
胡楊點點頭:“男生和女生有所不同,女生可以安心做專業(yè),而男生肩膀上扛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東西?!?/p>
“女生也一樣,我們都是為使命而生?!毙鸭m正說。
“因為起跑線的問題,來自欠發(fā)達地區(qū)的學生要格外多付出。”胡楊仰面看了看天花板,公寓房天花板很簡單,是簡單吊頂和隱藏式日光燈?!斑M入雁大第一個學期,我就相信了一個道理,能補齊自身短板的,唯有讀書?!?/p>
“所以你拼命讀書,科科全優(yōu)?!毙颜f,“讀書確實讓你充滿了魅力,英俊的形象、富有磁性的嗓音再加上優(yōu)異的學習成績,你完全具備自豪的資本?!?/p>
胡楊有些羞澀,這是肖櫻第一次毫無掩飾地夸獎他。
時光像一個識趣的仆人,在兩人世界里悄悄地退走。碗里的炸醬面吃光了,酒卻下得很少?!半y道,這瓶味美思是個解決不了的難題嗎?”胡楊拿起酒瓶端詳著說。她笑了笑:“你是男生,難題自然由你來解決?!焙鷹罘畔戮破康溃骸拔译m不擅長飲酒,但在你面前我可以破例。”“為什么?”她問?!耙驗橹挥性谀忝媲?,我才可以解除所有的武裝,回歸本質上的自己?!焙鷹罱o自己倒了個滿杯,像個任性的孩子,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她提醒說:“酒量不大的話,千萬不要逞能?!?/p>
男生往往在女生的勸阻面前表現(xiàn)得奮不顧身,胡楊也不能免俗,抬手便干了個滿杯。
她也受到了感染,給自己倒了半杯酒,然后舉杯對胡楊道:“巾幗不讓須眉,奉陪!”
胡楊又滿了一杯,說:“馬克思曾經(jīng)對女婿說過,不喜歡葡萄酒的人沒有任何前途。偉人的話,需要不折不扣地踐行?!闭f完再次喝了一杯。
她看著胡楊干杯時方形的下頜高高翹起來,像古代高士在迎風暢飲,忽然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干杯時男人下頜最性感,這種性感隱藏得很深,只有在暢飲的瞬間才有所展現(xiàn)。她對自己說,為了這個發(fā)現(xiàn),也理應喝了這杯酒。她果真干了,看著手中的空杯她甚至有點兒佩服自己。
胡楊打開了另一瓶,沒有征求她的意見,她也沒有阻攔,酒是胡楊帶來的,胡楊想喝就讓他喝吧。她忽然覺得胡楊過得比自己苦,有一種不可言狀的壓抑,以前,她沒有這種想法,胡楊畢業(yè)后順風順水,仕途一路綠燈,有多少同學羨慕他。
“我來京前回了一趟永昌,”他說,“見到了當年送我上學的老支書。老支書患了老年癡呆癥,但見了我,他說小知府回來啦!老支書一直希望我不當翰林當知府?!彼c點頭:“幾千年來形成的官本位思想,男兒封侯才算有出息?!?/p>
“我不能讓家鄉(xiāng)失望,”胡楊說,“我對自己充滿信心?!彼矚g胡楊這種男人氣概,自信,應該是男人最優(yōu)秀的品質。她拿起酒瓶,給胡楊斟滿一杯,看了看桌上兩只空碗:“你看,我真是不會生活,應該準備一點兒下酒菜才對?!彼鹕泶蜷_冰箱,冰箱里沒有菜,只有半飯盒糯米糍??吹脚疵佐伲季w馬上就飄回大學時代。她捧著雪糕,站在冰箱前,閉上眼靜默了一會兒。
胡楊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低聲問:“是不是喝酒不適?”
她恢復了常態(tài),將飯盒遞給胡楊,莞爾一笑:“沒有,我在感受這糯米糍的奶香?!?/p>
“糯米糍?”胡楊接過飯盒一看,“十幾年了,還有糯米糍?那一年,為了給你買糯米糍,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結果都化了?!?/p>
懷舊情緒像一把傘,很容易把人罩住。兩人將杯中味美思一飲而盡。“我很想為你吹奏一曲《月亮河》,可惜沒有帶口琴?!焙鷹钫f,“我一個人在宿舍時,常常吹奏這支曲子,吹奏的時候,腦海里會飄下槐花雨。”
她雙手托腮,認真傾聽胡楊說話。傾聽,是一種幸福,一種難得的幸福。
第二瓶味美思見底后,胡楊看看表起身告辭?!爸x謝你,讓我度過了一個溫馨浪漫的夜晚?!闭驹陂T口,胡楊轉身望著肖櫻說。
“凌晨兩點,這個時候你回黨校,門衛(wèi)怎么看你?”她忽然想起黨校學員是有嚴格管理制度的?!斑@的確是個問題。”胡楊想了想,“學校規(guī)定夜里十一點前要歸宿的。”“算了,你在客廳睡沙發(fā)吧。”她說。
胡楊猶豫了一下:“這個,這個不太方便吧?!笨诓艠O好的胡楊,第一次變得結巴起來。
她道:“我們都是學法律的,會清楚關系的邊界?!闭f完,她走進臥室,抱出一個白枕頭,一條灰色毛毯放到沙發(fā)上,笑了笑說,“委屈你了,州長大人?!?/p>
她轉身走進衛(wèi)生間,簡單洗漱后回臥室休息。胡楊站在客廳中央,像一棵孤零零的胡楊樹,他的頭離頂燈很近,灰毛毯如同一只大兔子溫順地蜷在沙發(fā)上。
臥室的燈關掉了,門虛掩著,一陣薰衣草的幽香飄出來,臥室里應該有薰衣草精油。沙發(fā)很短,躺下不會舒服,地板是柚木的,燈光下泛著暗紅色的光。他將毛毯鋪在地板上,擺正枕頭,熄燈躺下。他嗅到了枕頭里散發(fā)出的隱隱香味兒,這香味兒很熟悉,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是香水?是某種洗發(fā)香波?還是肖櫻的體香?這些都被他排除了,因為這些香味對于他來說都是陌生的,而聞到的香味卻是那么熟悉,他恍然大悟:這不是糯米糍的奶香嗎?味美思后勁很足,胡楊在想出糯米糍香味的同時,感到有些頭暈,漸漸進入夢鄉(xiāng)。夢里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耳邊說:怎么能睡地上呢?容易著涼的。說話的是白發(fā)蒼蒼的母親,胡楊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母親了,母親有眼疾,每次見到兒子總是用一雙粗糙的手摩挲胡楊的頭和臉,母親輕輕抱起兒子,喃喃地說,不要睡地上,地上涼。他很吃驚,母親單薄的身體竟能抱起自己,他抱緊母親,淚水奪眶而出。母親的懷抱永遠是溫暖的,他把頭埋在母親懷抱里,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早晨醒來,胡楊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床上,而肖櫻卻裹著灰毛毯蜷縮在沙發(fā)里。
胡楊驚出一身冷汗,看到自己的衣服疊得整齊,放在床頭柜上。
肖櫻從沙發(fā)上起來,肖櫻的睡衣也是象牙白,襯出膚色的潤澤。她倚著門框慵懶地說:“我昨夜做夢了,夢見我倆去香格里拉旅游,不留心掉進溪流里,水流很急,我喊你,你在岸上不理我,背著手遠去?!?/p>
“對不起,”胡楊快速穿好衣服,腦海里卻在想昨夜都發(fā)生了什么,怎么會出現(xiàn)乾坤大挪移這樣的怪事?!拔以摶厝チ恕!?/p>
“回去吧,要遵守學校紀律。”她調侃說。
胡楊從包里拿出萬寶龍鋼筆:“送給你?!?/p>
肖櫻接過筆,很歉意地說:“我沒有給你準備禮物。”
胡楊說:“你已經(jīng)把最好的禮物給了我?!毙涯樇t了,看著手里的筆。胡楊望著她,用穿透力極強的低音說:“昨夜沐浴著鉆石的寶光,心靈得到一次洗禮和解放,謝謝你?!闭f完,胡楊推門走了。
肖櫻遲遲沒有關門,一直看著胡楊走進電梯。
2
她沒有想到時隔多年之后會再見到于澤。而且是為復核吳為群的案子。
之前,胡楊來電話說你還記得于澤律師嗎?他繞了個大彎兒找到我這里了,讓我給你打招呼,說要去拜見你。
于澤曾是胡楊同事,后來改行當了律師,在京城司法界小有名氣。胡楊說,于澤絕非等閑之輩,吳為群找對了辯護人。
于澤似乎是來分享故事的,開口便說:“您別擔心肖法官,我不是來跑關系、套近乎的,我給吳先生辯護,不是為了錢,我太太在國外做生意,錢對于我來說無所謂,我之所以為吳先生辯護,是覺得這個案子富有挑戰(zhàn)性,如果您不反感的話,我想把案件有些情況說給您聽聽?!?/p>
她給于澤沏了一杯茶。于澤的開場白很成功,首先表明來無所求,這讓她不必過于警惕。
“我們先說說案件當時的情況。十九年前,公安為了破獲這起殺人碎尸案費盡周折,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一個妙齡女孩被害,碎尸拋到城市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這是對公安的公然挑釁。公安方面自然要下氣力破獲此案,給全市一個交代。公安人員先是排查了全城的外科醫(yī)生,因為碎尸很專業(yè),幾百個外科醫(yī)生都過了遍篩子,結果一一排除。接著又排查所有的法醫(yī),法醫(yī)是公安內部的人呀,也要排查,因為碎尸刀法特像法醫(yī)解剖,法醫(yī)也一個個排除了。然后又開始排查全城的作家,因為死者是個文學青年,經(jīng)常到有名氣的作家那里去接受輔導,作家也一一排除了。最后又排查出租車司機,排查夜宵店,總之,案子就是破不了。這件事成了南城公安的恥辱,每一任公安局長卸任時都會把它移交給繼任者,有的老公安局長去世前還念念不忘這個案子,說等案子破了,一定到墓地告訴他一聲,否則死不瞑目?!?/p>
她沒有打斷于澤的話,也沒提疑問,任由于澤講下去。
“如果我是刑警,我也會想到三種可能,一是圖色,二是謀財,三是情變。這三種可能屬于常理,但無論是我,還是破案的刑警都偏離了破案的大方向,沒有懷疑到這位藝術大師,名氣是最好的掩護,如果當時調查吳先生,案子早就破了?!?/p>
于澤喝了口茶接著說:“吳先生是國內外有名的雕塑家,他對藝術的追求到了如醉如癡的境界,他是一個為了藝術不惜任何代價的雕塑大師。您可能不知道,吳先生除了雕塑外,還是個攝影家,他的攝影作品常常在大展中獲獎。吳先生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追求完美,容不得任何瑕疵,曾經(jīng)親手砸毀自己認為有瑕疵的雕塑作品。吳先生平生最大的愿望是把維納斯的斷臂給接上,為此,他創(chuàng)作了上百件雕塑,這些雕塑都是胳臂完整的維納斯,作品完成后他不滿意,當然都毀掉了,沒有一件流入市場。吳先生對美的苛求近似偏執(zhí),這一點他毫不掩飾。他有個著名的觀點:美是人創(chuàng)造的,又回饋人,所以為了創(chuàng)造美,人必須做出犧牲。他的觀點受到了自然主義學派的批評,但吳先生視觀點為信仰,絕無絲毫妥協(xié)。吳先生有眾多的擁躉者,盡管這些擁躉者有的根本不懂美術或雕塑,僅僅因為他的發(fā)型、氣質或與眾不同的裝束就成了他的粉絲,但這畢竟是魅力的體現(xiàn),讓許多同行羨慕嫉妒恨?!庇跐捎趾攘丝诓?,目光在她臉上飛快地掃了一下,接著說:“今年年初,巴黎有個著名的攝影展,吳先生的一幅作品獲了大獎,這可是國際大獎,國內獲獎者寥若晨星。吳先生這幅作品叫《束腰》,照片中是一個裸體少女躺在黑色的床單上,兩臂上曲,雙腿交叉直伸,腰部束著一條紅紗巾。應該說這是一幅美到無可挑剔的照片,女孩子羊脂玉一般的肌膚在黑色床單襯托下格外入眼。這張照片在網(wǎng)上廣泛傳播后,被南城一個叫王玉的作家發(fā)現(xiàn)了,王玉對照片中少女的印象刻骨銘心,當年碎尸案發(fā)生后,因為這個少女經(jīng)常到王玉家里請教創(chuàng)作問題,王玉便成了重點調查對象,在刑警隊被審查了一天一夜,王玉看到了這幅獲獎照片,認出了照片中就是當年被碎尸的柳念,便給公安局打了舉報電話,公安局通過王玉的舉報追查到了吳先生?!?/p>
她在卷宗中知道這個倒霉的王玉,此人因為這起案件被調查,也為此背負了許多不該背負的東西。
“那個叫柳念的女孩是吳先生雕塑模特。吳先生以柳念為模特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安》系列雕塑。柳念非常美,是超凡脫俗的美,以她為模特的這組雕塑被京城一個著名的美術館收藏。當然,因為柳念這張裸照,吳先生又多了一個攝影大師的榮譽。您知道,大師是個完美主義者,容不得美中瑕疵,柳念盡管臉龐、四肢、胸部都無可挑剔,但她也有點兒不足,那就是她的腰略顯長一點兒。吳先生曾對柳念說,你這腰如果短一寸,那就是完美中的完美了??墒且趺炊袒厝ツ??人體有的地方可以整形,有的地方無法改變,對于女性的腰來說,可以吸脂減肥,想變短是神仙也沒有辦法的事。柳念說我要是一塊銅就好了,吳老師可以重塑,再造一個沒有遺憾的柳念。不想,這話吳先生還真聽進去了。一天夜里,柳念來工作室做模特,吳先生鬼使神差實施了不該發(fā)生的罪惡。柳念多次來工作室做模特,輕車熟路,工作室是封閉的,窗子被紫色的天鵝絨窗簾遮擋得一絲光亮不透,室內陳設簡單,幾種高高低低的落地燈,大大小小的模具,支起的畫板,幾把椅子和一個茶幾,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張歐式單人鐵床,很考究的編花鐵藝床頭,席夢思床墊上蒙著黑色的綢緞床單。吳先生創(chuàng)作雕塑要先畫草圖,柳念熟悉這套程序,很快褪盡衣裙,側臥在床,目光凝視著一盞橘色的落地燈。吳先生遲遲沒有動筆,就坐在畫板前吸煙,他的木質煙斗很大,古巴煙絲燃燒產(chǎn)生的煙霧彌漫在整個工作室。躺在黑床單上的柳念輕咳一聲,吳先生于虛幻狀態(tài)里醒過來,從茶幾下拎出一瓶軒尼詩和兩只高腳杯。我們要找找創(chuàng)作靈感,吳先生說,感覺是藝術的生命,沒有感覺就沒有藝術。吳先生讓柳念先起來穿好衣服,然后打開音響,開始播放電影《人鬼情未了》主題曲。在舒緩的音樂中,吳先生打開軒尼詩,倒了兩杯酒,酒體呈金黃色,酒香濃郁。柳念是個很乖巧也很開放的女孩子,猜想這應該是大師進行創(chuàng)作的前奏,便坐下來與吳先生對酌。吳先生不說話,注視著柳念那頭柔軟的長發(fā)頻頻飲酒。柳念酒量并不大,兩杯軒尼詩下去,她醉了,說了句今晚做不成模特了,便仰坐在椅子上不省人事。柳念睡去后,吳先生對柳念進行了重塑,他將柳念腰部截去一小段,然后進行縫合,再用紅紗巾掩蓋住傷口,用相機從不同角度拍攝了重塑后柳念的裸體。完成這一創(chuàng)作后,吳先生在柳念的遺體前坐了一夜,一盒煙絲全部抽凈。凌晨時分,他肢解了柳念的遺體,然后親自開車將肢解后的遺體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拋掉?!?/p>
“這哪里是雕塑大師?就是一個人性泯滅的殺人犯!”她忍不住插了句話。
于澤說:“我同意您的說法,但作為辯護律師,我還是要盡一個律師的責任,希望您理解我?!?/p>
她明白了于澤的來意。
“說實話,代理這個案子,我時常感到心在流血?!庇跐杀砬橥纯?。
“吳為群承認了這一切?”她問。
于澤點點頭?!爱斝叹鶕?jù)照片線索找到他時,他當時就承認了,說當年在那瓶軒尼詩中他放了麻醉藥,然后實施了這一切。他特別強調柳念是在沒有知覺中被重塑的,沒有任何痛苦,在離開這個世界時她的記憶里是軒尼詩,是美酒,柳念的血被他融到了一尊銅雕里,那尊銅雕是縮小版的柳念。警察問他為什么要殺人,他說自己不是在殺人,而是在重塑一種美,一種無與倫比的美,柳念雖然不在了,但她那張美到極致的照片會世世代代流傳下去。這次獲獎,就充分證明了自己的論斷?!?/p>
“荒謬!”她感到血往頭上涌,“用殺人來制造所謂的美,這種美對人來說還有什么意義?”
“吳先生沒有供述其他問題,刑警曾經(jīng)懷疑是不是有性侵,但沒有結論,因為從照片看,死后的柳念沒有其他體傷,據(jù)吳先生同事和學生們反映,吳先生不是好色之人。”于澤又補充了幾句。于澤額頭上細碎的汗珠爭先恐后往外涌,她心里有些納悶,于澤講述吳為群犯罪經(jīng)過時,她時時感到后背發(fā)冷,于澤怎么會很反常地冒汗?
“對不起,”于澤站起身,“我接手這個案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您,覺得應該來和您接洽一下,就麻煩胡楊給您打了電話,您不會介意吧?”
“會見律師是我的工作,為什么要介意?”她也站起身。
于澤告辭了,人雖胖,但步子很輕。
好一個聰明的于澤!她想,于澤此行是想在她頭腦里強化某種意識,她隱隱感覺到了。
她撥通了胡楊的電話,說了于澤來訪情況。
胡楊沉默了許久,然后很肯定地說:“于澤一定在兜圈子,做鋪墊,直覺告訴我,于澤想保下吳為群的命。”
“我想過了,如果于澤有可以采信的證據(jù),我會認真研究,說實話,藝術家犯重罪的案件我還沒有經(jīng)手過,這是一個挑戰(zhàn)。”
胡楊說:“藝術家走上犯罪之路沒有普遍性,但藝術觀扭曲的藝術家卻不在少數(shù),象牙塔空間有限,那些無法躋身塔尖的藝術家容易患上焦慮癥,有的可能偏離正軌?!?/p>
“不過,吳為群這樣的名家已經(jīng)置身塔尖了,他還想要什么呢?”她想不通吳為群為什么要走這條不歸路。
“塔尖之上,還求再上,人莫不如此,欲望無止境?!焙鷹顜缀醪患偎妓骶徒o出了答案。
“當年那張合影我還留著,就擺在書柜里,沒想到會是這樣?!?/p>
“我也一直珍藏著這張照片,”胡楊說,“照片上你的發(fā)型很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當時非常時尚?!?/p>
她心里顫了一下。胡楊哪里知道,就是因為當初胡楊夸過自己的發(fā)型,畢業(yè)二十年了,這種倒梨子發(fā)型一直保留至今。她知道這是為了誰而保留,有幾次坐在美發(fā)室里,禁不住美發(fā)師動員,差一點兒就要動心換一個發(fā)型,但就在美發(fā)師抄起剪刀時,她腦海里會忽然眨動起胡楊那雙有神的眼睛,這雙眼睛正凝視著她,便狠狠心又放棄了,胡楊的審美不容置疑。她知道胡楊不會要求她從青年到中年發(fā)型保持不變,但她有一個天真的想法,發(fā)型不變,胡楊就在。
“吳為群這樣的藝術家,致命缺欠是完美主義?!?/p>
“你在否定完美主義?!彼f。
“與完美主義者共事是一場災難,因為自始至終都會充滿挑剔?!焙鷹畹脑捳Z中帶有一種理性的提升。“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東西,美都是相對的,而完美主義者容不得別人有瑕疵,哪怕很小一點兒瑕疵,那個被重塑的死者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死在了完美主義者扭曲的觀念上?!?/p>
“吳為群的動機到底是什么?真是想塑造美嗎?”她對于澤的說法將信將疑。
“這個我說不好,法律靠證據(jù)說話,我不敢臆測,不過,我相信你能做出判斷?!?/p>
她知道胡楊是擔心臆測會給復核該案產(chǎn)生心理暗示,才沒有把想法說出來。胡楊一向善解人意,從他嘴里幾乎聽不到惡狠狠的言辭,他像一個憨厚仁慈的長者,無論何時何地,總是能感覺到他高大的身軀站在你身后。
“我們只是探討一下吳為群的動機問題,你放心,你的觀點不會成為我的結論。”她要打消胡楊的顧慮。
胡楊在電話里壓低了聲音道:“我認為吳為群是個隱藏很深的兩面人,一方面以正人君子模樣明面示人,一方面又以齷齪之心暗地行事,在柳念一案中,吳為群很可能有其他殺人理由,否則不至于那樣碎尸拋尸,而從碎尸拋尸中的沉著與冷靜看,他應該是個有一定經(jīng)驗的作案老手?!?/p>
這是一個提醒,在此之前她沒有想到這一點,不可否認,于澤的介紹多少還是影響了她的思考與分析。
“謝謝你的分析,”她說,“不愧是法律專業(yè)的學長,離開專業(yè)這么多年,還是行家里手?!焙鷹畹脑捤坪醮蜷_了一扇門,她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
“這也是你對我的影響,有你這個朋友在,法律就從未遠離,當然,在吳為群的案子上但愿我想錯了,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因為藝術,都因為那瓶軒尼詩。”胡楊有些痛心地說,“一個雕塑家,經(jīng)過幾十年的努力,把自己雕塑成了一個魔鬼,這是人生最大的悲劇?!?/p>
胡楊的思考站位明顯高出一截,不愧雁大法律系的高才生。
她問胡楊高升了有什么感受,是不是有一種春風入懷的愜意。胡楊說絕對沒有那種感覺,自從戴上了這頂烏紗帽,一個字是忙,兩個是很忙,三個字是非常忙。說自己累的時候,真想到老槐樹下那張繆斯胡床上躺一會兒,哪怕躺上一刻鐘也行。
“一個人生活,要學會管理自己?!彼f。
胡楊已經(jīng)離異,這是于澤告訴她的,于澤似乎是無意中透露出這個消息,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在她的印象里,那位省人大常委會主任的千金胡曉梅與胡楊的婚姻注定走不遠,因為胡曉梅是翡翠珠寶商,他們之間缺少一座橋。
于澤再次來的時候人瘦了一圈,臉上倦意似乎結痂一樣無法消除。
“我的當事人病了,”于澤說,“肯定是精神方面疾患。”
“這是很多律師習慣找的理由。”她看了看于澤憔悴的臉,心想,于澤這樣的名律師,想在精神疾患方面為當事人做文章,可見有些山窮水盡。
“我去找他,他的話充滿偏執(zhí)?!庇跐珊攘艘豢谒?,用紙巾沾沾額頭的細汗,忽然問:“我多說幾句不會影響您工作吧?”
她搖搖頭:“我說過,會見律師本身就是我的工作?!?/p>
“吳先生相當不配合,在拘留所開始絕食,公安的同志找到我,讓我?guī)椭鲎龉ぷ??!庇跐蛇€是習慣稱吳為群為吳先生,可以看出他和自己當事人的感情很深?!皡窍壬吘鼓晔乱迅撸绻谄鹪V判決前出現(xiàn)狀況,這個事情就不好說了,我作為辯護律師,又是吳先生的好友,去做工作再合適不過了。我見到吳先生,狀態(tài)很不好,眼袋黑青,胡須齊頜,兩根鎖骨高高翹起來,像蝙蝠的翅膀。我說為什么絕食,吳先生說為了死。我說你錯了,死很容易,這一點你清楚,你絕食肯定是為了滿足某種要求。吳先生一聽頓時老淚縱橫,說我想創(chuàng)作,不創(chuàng)作,毋寧死。我說在刑拘期間是不允許有其他勞動的,將來服刑了,政府會按照規(guī)定,合理安排你的勞動。我說你要想將來在服刑期間能有創(chuàng)作的時間和體力,你現(xiàn)在就要停止絕食,配合工作。吳先生說絕食我可以停,但配合工作我做不到,這樣吧,公安怎么說我怎么認行了吧。不管我怎么勸,吳先生都是這個態(tài)度?!?/p>
她覺得于澤去做工作還是有成效的,畢竟吳為群不再絕食。
“我問了吳先生一個問題,盡管這個問題或許和法律關系不那么密切,但作為辯護人我一定要搞清楚。”于澤從包里掏出一個本子,打開翻到一頁停下來,將本子放在兩膝間,兩腿并攏,像個聽話的學生。上次于澤來訪,就表現(xiàn)出一副謙卑的樣子,她感到奇怪,以于澤的名氣本不該這樣低調,自己又不是大領導,于澤干嗎會這樣?“我問的問題是:十九年,這么長的時間里怎么就能做到心安理得?這是困擾我很久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她也思考過,于澤的提問好像替自己提問一樣,她想。
“吳先生對我的提問似乎早有答案,他說我不覺得我是在犯罪。如果從成就了人類一幅傳世佳作的視角看,柳念應該感謝我才是,沒有我的創(chuàng)作,她就是蕓蕓眾生中一個模樣還算不錯的女孩,由生到死,嫁人生孩子,駕駛出租車平淡無奇地度過一生。我發(fā)現(xiàn)并塑造了她的美,那幅叫《安》的系列銅雕讓她像蒙娜麗莎一樣永遠在國家級美術館里占有一席之地。美是有代價的,也是需要犧牲的,我問過柳念,是否愿意為美而犧牲,她的觀點很現(xiàn)代,說她追求美,為追求而犧牲,就是為信仰而獻身,這是高尚的行為。有了她這句話,我就有了底氣,你知道我在重塑她的時候,沒有把她看成是一具少女的胴體,我眼里是一池熔銅,我要按照自己的想象把她重塑成型,達到我理想中的極致之美?!?/p>
于澤的話很有感染力,她幾乎就要被這種藝術精神所感動了,但很快她就恢復了自我,她很清楚,于澤之所以來說這些,目的是動搖她的看法,讓她從藝術的角度來對待吳為群的犯罪。
“也許吳先生真是病了,而且病了幾十年,他是在一種病態(tài)藝術觀驅使下犯下了如此重罪?!庇跐砷_始分析。
她破例點了點頭?!八囆g家犯罪,與那些流氓、性犯罪者還是有本質區(qū)別的,我當然說的是動機,如果吳先生在實施犯罪前對被害人有性侵行為,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吳先生沒有那么做,實際上是降低了罪行的惡劣程度?!庇跐捎诌M一步分析。
這一次她沒有點頭。
“昨天,我又去見了吳先生。他雖然已經(jīng)吃飯,卻開始說胡話了,他說自己見到了柳念,柳念還活著,生活在巴黎,是個服裝模特,這顯然就是胡話了?!庇跐煽焖倏戳怂谎?,沒想到與她的目光發(fā)生了碰撞,于澤瞬間將目光閃開,落在面前的茶杯里。
“吳先生說了,柳念在巴黎生活得相當體面,而且還嫁了人,老公是一個獲過國際大獎的著名作家。”
她心里似乎有一扇小窗被推開,這扇小窗將是自己穿透這一案件的命門。
“那個舉報人還在南城?你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嗎?”她問。
“當然有,”于澤說,“只不過這個作家邋遢得像一只樹懶,有點兒玩世不恭。”
她覺得有必要提押訊問吳為群,盡管內心里對這個所謂藝術大師厭惡至極,但為了解開一系列疑團,自己必須去南城。
同事小青疑惑不解:“這個案子沒有任何疑點,您為什么要親自下去?”
她很喜歡小青這個年輕同事,小青多少有一點兒俠女性格,愛憎分明,善解人意。受她的影響,小青接受案件后,也喜歡先嗅嗅卷宗的味道,嗅過一些卷宗后,小青感慨說這個本事不是一天兩天練成的,所有的卷宗聞起來都一個味——澀味。
她說:“如果一個案件的復核僅僅是為了核準或不準,那么這就是一個孤零零的案件,但法律的精神在于最大限度地預防這種結果出現(xiàn),畢竟,法律是人類為了共同利益在經(jīng)驗基礎上做出的最后成果,這個成果應該被大眾共享,從這個意義上講,個體案件要回歸到一般去分析,要弄清楚案件存在的所有疑問,不讓死囚把謎底帶走?!?/p>
小青點點頭,這些話在課本上是學不到的。
“法律的真正目的是誘導那些受法律支配的人求得他們自己的德行,如果通過這起案件,能矯正一些所謂藝術家發(fā)生癌變的藝術觀,這便是法律的勝利?!?/p>
小青被感染了:“肖姐,你想的問題不僅僅局限于法律?!?/p>
她笑著說:“這是一個學長給我的啟發(fā)?!?/p>
在南城拘留所,當戴著鐐銬的吳為群被帶進接見室時,她甚至感到有些失望,坐在對面的是一個羸弱的老年人,胡須和頭發(fā)一樣長,小號灰色囚服穿在身上,像套在一截竹竿上一樣晃來晃去,這與當年在雁大合影時簡直判若兩人!
在做了自我介紹后,她問:“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吳為群愣了一下,想了想,抬起頭說:“柳念是最能賦予我靈感的模特,我不是在殺她,而是在重塑一種無與倫比的美,你們身為法官,應該補補審美理論,不懂藝術審美的人不配審我的案子?!眳菫槿猴@示出不顧一切的傲慢。
她冷笑道:“你重塑了受害人的腰部,為什么還要碎尸?”
吳為群眉毛跳了跳:“絕美的東西不允許別人染指,一定要孤版,防止被復制,就像景德鎮(zhèn)古代官窯瓷器,多余的要砸碎,目的是保證原版的唯一性,重塑后的柳念已經(jīng)被我拍照下來,再留著,只會腐爛發(fā)臭,破壞其美感,要知道,毀滅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存在?!?/p>
身旁小青肩膀抖了抖,如果不是紀律所限,她猜想小青一定會沖過去扇對方幾個耳光,這無恥的詭辯簡直令人氣憤!
“畫也好,瓷器也罷,那畢竟是物件,而受害人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她忍住了沖動。
吳為群慢條斯理地說:“畫和瓷器也有生命,甚至比人的生命更長,你能說唐三彩沒有生命嗎?能說《清明上河圖》沒有生命嗎?它們都有生命?!?/p>
她欲言又止,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干瘦的老頭兒是個詭辯高手,看來,對藝術家犯罪的調查,尋找其軟肋至關重要,如果不跳出藝術,就會糾纏不清?!澳阏J為自己殺人碎尸是為了藝術?”
吳為群緩緩地搖了搖頭,道:“也不盡然,我是在塑造美的動機下,做了觸犯現(xiàn)有法律的事,當然,如果法律不這樣規(guī)定,我可能就是小罪,微不足道的小罪?!?/p>
“你殘忍地剝奪了一個無辜者的生命,卻希望法律寬恕你,你認為這能說得通嗎?”她提高了聲音質問。必須承認,吳為群的頭腦很靈活,沒有于澤所說的病態(tài),這一點從對話中已經(jīng)得到了印證。
“當然說得通,挪威出現(xiàn)了一起槍擊事件,一個叫布雷維克的青年人,先是炸了市政府,然后又持槍掃射在小島上搞夏令營的學生,打死八十余人,不也就判了二十幾年?何況布雷維克是為了種族和宗教,而我是為了藝術和美,我的動機比他更純潔和高尚?!眳菫槿赫f起來滔滔不絕。
她覺得沒有必要再聽對方賣弄,犯罪,不能因為冠以藝術的頭銜就可以寬恕。她問:“我問你的問題你是否已經(jīng)回答清楚?”
“我再補充一句,”吳為群眼球快速轉了幾圈,“你們在高舉法律之劍的同時,能不能也運用一下藝術之眼,我建議你們看看我的系列雕塑《安》和獲獎攝影作品《束腰》,你們看了這些頂級藝術作品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柳念之死是值的,她的靈魂在天堂里會朗聲大笑。”說完,吳為群站起身,被警察帶離了接見室。
她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起身。小青望望她,知道她在思考,便沒有打擾她。
看守所所長推門進來,這是一個高大健碩的警察,進來看見她坐在那里默不作聲,知道提押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便勸她道:“這個小老頭兒挺難纏吧,他從進來起就不讓剃發(fā)剃須,威脅說要是強行給他剃發(fā)剃須,他就絕食抗議,他那么大年紀,我們也只好讓他留發(fā)留胡子,按道理,這是不允許的,看守所有看守所的規(guī)定?!?/p>
“有規(guī)定你們?yōu)槭裁床粓?zhí)行?”她回了一句。
“這個,這個不是考慮到他是個藝術家嗎?!彼L有些口吃。
她冷冷地說:“所長同志,法律從來沒有說對藝術家可以網(wǎng)開一面。”
她站起身,很果斷地說:“犯罪人真實心態(tài)已經(jīng)暴露,這次訊問很有收獲。”
離開看守所,小青驚喜地問:“提押真有收獲?”
她點點頭:“你還記得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嗎?絕美的東西不允許別人染指,這句話就是一條線索。”
見到王玉是在晚飯后,她請人把王玉邀到一家臨街咖啡店。
身穿純棉米色休閑裝、頭戴棒球帽的王玉一進來就說:“我這是破例,從南城出了那起謀殺案我就不再單獨輔導文學女青年了,也不私下與女性接觸?!彼蛄苛艘幌滦?,加重語氣說,“尤其像您這樣有氣質的知識女性,最好不單獨會面?!?/p>
她讓了座,笑著道:“我們不是單獨會面,我的同事小青不是還在場嗎?”
王玉坐下來,有些疑惑地問:“找我何事?請講?!?/p>
她把點好的咖啡往前推了推,像粉絲對待偶像一樣說:“我讀過您一本叫《隱形戀人》的小說,看得出來,您對人物情感和心理刻畫精細微妙。”
“您喜歡讀小說?”王玉眼里閃過一絲驚訝。
“遇到有意思的小說當然不能錯過,讀小說是一種享受,”她說,“當然,請您來不是談小說,我們要感謝您幫助公安機關破了一件積案,如果不是您從影展作品中發(fā)現(xiàn)端倪,罪犯就逃脫了法律制裁?!?/p>
“不必感謝我,多年來我一直想找到真兇,以解心頭之恨!”
“您說的心頭之恨,僅僅是公安調查給您心中形成的陰影嗎?”她迅速切入正題。
王玉愣了一下,道:“就是,我是個作家,不是犯罪分子,作家的自尊心像植物的嫩芽,很容易折斷,辦案人員對我調查那幾天讓我心里有了負擔,導致我現(xiàn)在都謹慎與女孩子獨處?!蓖跤裾f這番話的時候,目光是順著的,沒有與她對視,只是不時瞄一眼另一端的小青,小青一直在傾聽,沒有記錄什么,也沒有錄音。事先她交代過,與王玉見面不在法定程序之內,是一個例外。
她看出了王玉有所保留,覺得有必要進一步挖掘他:“您怎么評價被害人?”
“柳念,那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子,”王玉脫口道,“柳念有文學天賦,散文寫得好,文筆飄逸,能寫出一種文氣繚繞的氛圍來,若是不遇害,會是一個很有成就的作家,當然,我對她沒有別的想法,柳念就是我的學生?!?/p>
王玉不解釋才是正常,她想,特別解釋自己對柳念沒有別的想法就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了?!皬木碜诶镎掌矗詈苡腥甏f上海摩登女郎的氣質,對吧?”
作家容易被情緒裹挾。她這句話讓王玉回到了過去,王玉臉上露出凝重的傷感,端起咖啡想喝,想了想又放下,招手讓服務生送來一瓶礦泉水,然后擰開瓶蓋,“咕咚咚”一連喝了幾大口?!傲钜挥龊Γ腋冶WC今天一定是個了不起的散文大家,說不定已經(jīng)拿了魯迅文學獎。我在閱讀當代一些名家散文的時候,常常會和柳念的文章做比較,說實話,柳念不比他們這些名家差,要知道,柳念當時才二十三歲。柳念寫的文章是有靈魂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是活的,捧起來你就不會放下。”
她知道王玉本人還沒有拿到魯迅文學獎,能這樣評價自己的學生,將學生的年齡記得這么清楚,看出王玉對這個女孩的愛和器重。
“面對如此優(yōu)秀一個女孩,您就毫不動心?據(jù)我所知,您那時還是單身?!彼龁枴?/p>
“我是正人君子?!蓖跤裾f。
“誰說正人君子就不能戀愛?”
王玉點了點頭,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沒有做對不起柳念的事,我甚至都沒有摸過柳念的手,哪像吳為群,逼柳念當模特,畫裸體,拍裸照,簡直無恥至極?!?/p>
“我不想獵奇,探究您和柳念之間感情問題已經(jīng)沒有意義,但從一個女人的角度講,面對一個無處棲身的冤魂,總覺得您應說點兒什么,柳念的在天之靈如果能聽到您幾句知心話,至少是個安慰吧。您是作家,您在《隱形戀人》中寫道,一個遇害的女孩總會在夢里凝視自己的戀人,淚眼如冰泉,她渴望戀人能為她伸張正義。如果我沒猜錯,這里面似乎就有您和柳念的影子?!?/p>
王玉的眼角有些泛紅,眉心鎖緊,聲音顫抖地說:“我承認,到現(xiàn)在我還愛著柳念,柳念在我心頭永遠定格在二十三歲,那是圣女般的一張面孔,說真話,我之所以不再和異性獨處,是覺得沒人能比過柳念,遇到年輕的女孩子,我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和柳念做比較,這是無比痛苦的一件事,柳念失蹤第三年,我寫了小說《隱形戀人》,就是想表達對柳念的一份眷戀?!蓖跤裉痤^,很鄭重地看了看她和小青,忽然變得自信起來,他端坐著,努力讓胸膛與桌面保持直角,用控制著節(jié)奏的語氣說:“我當時向柳念求婚了,這一點,對公安我都沒說,十九年后的今天我把這話說出來,是因為您說柳念現(xiàn)在是無處棲身的冤魂,柳念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上天為什么對她如此不公?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對誰都是甜甜的微笑,她像一縷春風,所到之處只會帶來暖意,我甚至沒有見她發(fā)過火,這樣一個女孩兒被殘忍地殺害,為什么?到底為了什么?盡管柳念不在了,今天我想讓柳念知道,我當年向她求婚,今天我還愛著她,我對她的愛沒有變,而且將來也不會變?!睖I水從兩頰流下來,王玉的胸脯在快速起伏,看得出他很激動。一邊的小青也被感動了,用面巾紙輕輕拭擦淚水。
“柳念沒有馬上回答我的求愛,她說想考慮考慮,說過幾天會答復我,然后突然失蹤了,后來才知道她被殘害了。”王玉拿起礦泉水瓶,捏得咔吧咔吧響,如果這是吳為群的脖子,恐怕早就擰斷了。
她心里猜測,會不會是柳念把王玉求婚的事告訴了吳為群,吳為群為此起了殺心?
王玉是個有情有義的作家,柳念沒有看錯,一個男人能對一個逝去的女孩如此癡心,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感情這東西,發(fā)生容易,維持很難,善始善終相當不易,尤其對于王玉這樣的作家,更是難能可貴了?!澳亲骷抑械牧眍?,”她說,“在我對作家有限的印象里,他們大都多情多變。”
“我也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但就是忘不了柳念,我說過,她在我心里永遠定格在二十三歲。”王玉舒了口氣道,“我為什么要和您說這些?朋友說您是法官,我看您怎么很像心理學家,幾句話就讓我掏心窩。”
“法官追求的是真相,真相是對死者最高的祭品,應該感謝您,正因為您多年一直沒忘記被害人,才在一則獲獎報道上發(fā)現(xiàn)了線索,及時幫助公安破了這個案子,否則,被害人還要沉冤下去。說句題外話,我覺得柳念交了您這樣的朋友,很值!我的同事小青剛才也流淚了,您的一往情深讓人感動?!?/p>
王玉起身鞠了一躬,道:“對不起,我去打個電話,請稍等?!?/p>
一會兒,王玉返回來,和她倆相互留了電話,大家離開咖啡店。她和小青送王玉到門口,王玉駕車離開。
小青轉身過去結賬,服務生告知,那位先生剛才結過了。
她決定再次提押吳為群。
“一定要讓這個所謂的藝術家在法律面前全裸現(xiàn)身?!彼龑π∏噙@樣說。
吳為群見到她和小青很有些不以為然,歪著脖子,目光斜視,眼袋低垂。
“在殺害柳念前,柳念對你說了什么?”她開門見山。
“不是殺害,我說過是重塑?!眳菫槿簲[正了腦袋,道,“柳念沒說什么,安靜地睡著了。”
“言不由衷,編造謊言,難道你就不覺得臉紅?”她毫不留情。
吳為群眼神有些跳躍,身子前傾了一下,問:“什么意思?我編造了什么謊言?”
“我們掌握了確鑿證據(jù),柳念到你畫室前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見,你為什么不敢承認?”她加重了語氣。
“時間太久了,讓我想一想。”吳為群目光有些慌亂,閉上眼靠在椅子上,頭上的白發(fā)紛紛戧起來,有些抖動。
“有兩句話我想提示你,一句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句是好漢做事好漢當。前一句話是說,再殘忍之人也尚有一絲人性未泯,人畢竟不是畜生;后一句是告訴人們,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因為能擔當,一個人如果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中死去,他在地獄里都無處懺悔,做過了卻不敢承認,連膽小鬼都會嗤之以鼻!”她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想用唇槍舌劍剝光這個道貌岸然的藝術家。
“我想起來了,”吳為群忽然說,“記得柳念說她戀愛了,好像男朋友是個作家。”
“能承認這一點,說明你還有誠實的一面?!彼]有放松語氣,“你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是怎樣回答的呢?是心安理得還是火冒三丈?你自己承認你特別喜歡柳念,當自己喜歡的姑娘要名花有主的時候你會怎樣做?”
“我當然生氣了,柳念怎么能委身一個作家,而且還是個三流作家?!眳菫槿好摽诙?。
“所以,你想通過重塑來阻止她戀愛、嫁人?!?/p>
吳為群低下頭,沉默許久,再抬起頭,鼓鼓的眼袋變得灰黑起來?!拔沂怯胸澝烙駷榧河械哪铑^,我承認重塑柳念有這個動機成分?!?/p>
“既然你已經(jīng)能平靜地對待這一切,就應該說出真相,讓自己得到解脫,讓一樁沉案得以昭雪,后人再提起此事,也許會因為你的懺悔而對你的作品多看幾眼,因為你畢竟是一個自己說出真相的人?!?/p>
吳為群臉上的皮膚忽然繃緊,五官有些錯位。她知道吳為群的心理防線松動了,人在做出重大決策之前,臉上的皮膚不會松弛。
“我想,我還是說出實情吧,不過不是和你們說,我想和律師于澤說。”
“為什么非要和律師說?”她有些不解,既然要說,當著復審法官的面來說不更好嗎?
吳為群搖搖頭:“和你們說,我有一種受審的感覺,和于澤說則不然,和于澤見面,我有一種與自己作品對視的感覺,這種感覺和受審不一樣,受審是步步逼問,對視能娓娓道來,我在述說事情經(jīng)過的同時,是進行一次再創(chuàng)作?!?/p>
“于澤令你想到自己的作品?”她有些不解。
“是這樣,我曾經(jīng)為于澤律師雕塑過一尊等身銅像,那是我很滿意的一件作品?!?/p>
她明白了,站起身,看來吳為群向于澤來交代的確比較合適。
于澤來了,帶來了吳為群的交代。
于澤很清楚自己這次辯護的結果,因為吳為群的交代讓他得出一個板上釘釘?shù)慕Y論:發(fā)回重審幾乎不可能。
吳為群的交代并沒有幾多悔恨,更多的是想表達一種自私的想法,一旦被判死刑,決不把一絲一毫的負擔帶過奈何橋。他說與于澤對話,權當在喝一碗孟婆湯,把做過的一切善與惡、美與丑,通通留在這個世界里,自己赤條條游過奈河去。
那天,柳念來找吳為群,并不是來做模特,而是來征求戀愛意見,兩人在畫室喝茶,柳念說有個作家追求自己,自己準備答應作家的求婚。吳為群當時就火了,說你怎么能這樣嫁人,你屬于藝術,屬于我吳為群,你這樣嫁人會帶走我的創(chuàng)作靈感。柳念說那怎么辦,我總要有自己的生活啊,我喜歡文學,和王玉老師在一起,我感到很快樂。吳為群當時控制不住情緒,摔碎了兩件瓷器,然后仰臥在床喘粗氣。柳念沒有聽勸,一直在說王玉怎么好,吳為群看出柳念心意已決,起身在畫室里來回踱步,走著走著,心里的火氣便化成一把利刃從肋下刺出來。他欺騙柳念說,既然你想談戀愛,我們就慶祝一下吧。他打開了一瓶軒尼詩,和柳念對飲,其間趁柳念不備,在柳念酒杯中放了安眠藥。事后,他提出要給柳念畫一幅畫作紀念,昏沉沉的柳念脫衣上床,很快就昏睡過去,這個時候,吳為群實施了犯罪。但吳為群說自己沒有性侵柳念,不是不想,而是想保持柳念身體的某種圣潔。
“我沒想到吳為群是因為吃醋而起了殺心,”于澤說,“這完全顛覆了我對吳為群的看法?!庇跐砷_始直呼吳為群其名,在此之前于澤一直稱吳先生或我的當事人。
“就這些?”她覺得吳為群的話不會到此為止。
于澤神情復雜地搖搖頭,說出了吳為群交代出的另一起案子。
還有一起保潔女工失蹤案兇手也是吳為群。這個可憐女人的失蹤沒有引起任何轟動,像吳為群工作室里一包被扔掉的垃圾。她是吳為群雇來的保潔鐘點工,一個從牙膏廠下崗回家的中年婦女。按理說吳為群不該打這個女人的主意,但藝術沖動是魔鬼,因為這個保潔女工體型獨特,怎么獨特呢?就是臀部特別夸張,是那種變形雕塑的形態(tài)。吳為群的說法是這個女工讓他想到十九世紀在歐洲展覽的薩基·巴特曼,這個黑人婦女因為長著巨臀而轟動一時。吳為群用金錢誘惑這個女工來給自己做雕塑模特,一來二去兩人就有了曖昧關系。吳為群是個陽痿患者,行事及其變態(tài),后來,保潔女工因為受不了吳為群的做法,精神受到刺激,身體出了狀況,吳為群擔心事情暴露殺害了她。吳為群殘忍地進行了毀尸,把遺體熔鑄到了一尊女性雕塑里,這尊巨臀女性雕塑一直擺放在某五星級賓館的大廳里。公安人員找到這尊銅雕,鋸開查驗,連一塊遺骨都沒有找到,因為任何肉體在過千度的高溫銅水中都會消融得片甲無存。
“這尊雕塑叫什么?”她有些吃驚。
這尊雕塑的名字叫《大地》,于澤說,吳為群為什么起個大地的名字我沒有問,但我還是佩服他的想象力,由女性的臀部聯(lián)想到大地,這是多么大的跨越??!“吳為群是怎樣懺悔的?”她想知道這個殺人的藝術家是否有所悔悟。
于澤忽然變得有些憤怒:“我辯護過這么多刑事案,沒見過人心如此冷硬的,他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就像墳墓里放置千年的青銅,帶著霉銹,散發(fā)著惡臭,毫無生命的溫度。”
她有些奇怪,辯護人如此看待自己的當事人,這讓辯護有些滑稽。
于澤說,吳為群講完殺人經(jīng)過后徹底解脫,能吃能睡,甚至還提出想創(chuàng)作一尊雕塑,當然,他不會再有機會,他必須受到法律的懲罰。
“那么,吳為群為什么非要和你交代這一切呢?”
“他信任我,案發(fā)后他聘請我的時候,見面第一句話他就說:我信任你,于大律師,我相信你通過努力會讓我免死,盡管我不怕死。這句話讓我壓力很大,我為此做足了功課,包括私下來接近您,我知道您是冷面法官,不好接觸,便請胡楊給您打電話,目的是通過合法辯護,將此案發(fā)回重審?!?/p>
“你是個精明的律師,辯護的過程,一直在布局?!彼币曈跐?。
于澤的臉又泛出細密的汗珠來,在自然光線里顯得很油膩,他搓著兩只手,聲音很輕地道:“這個案件讓我開始懷疑崇高,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值得敬仰的東西。不瞞你說,我心中有一座大廈傾塌了,廢墟中我看到了一種冠冕堂皇的齷齪。當然,出于職業(yè)精神,我還是要為我的當事人辯護,這一點希望您不要鄙視我?!?/p>
“一個吳為群,不足以放大對人生的悲觀。上帝怎么樣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少情感健康的藝術家?!?/p>
于澤用手帕擦了擦汗,神情依然黯淡。
她第一個在合議庭文書上簽下了名字,沒有絲毫猶豫。
城市里華燈初放。她回到公寓時感到很疲憊,忽然想吃糯米糍,冰箱里已經(jīng)沒有存貨,她靠在沙發(fā)上,看完了《新聞聯(lián)播》,便換上那套象牙白休閑裝,到一樓彼岸咖啡小坐。
還是老位置,熟悉的服務生,永遠不變的卡布奇諾,永遠低回悅耳的背景音樂。
店內還沒有樂手演奏,客人也不多,她下意識拿出電話,撥通了胡楊的手機。
“我把那個雕塑家送去了該去的地方?!睕]等胡楊說話,她先這樣說。
電話那一端沉默了一會兒,仿佛有風聲從電話里傳過來,她愣了愣,知道這是胡楊粗重的呼吸?!拔疫@樣做你怎么看?”她等待胡楊說話。
“今天晚上,不要聽那首音樂了,好好睡覺?!焙鷹钫f。
“不,我要聽?!彼苌龠@樣與胡楊說話,但這次很堅決,每次在合議庭文書上簽過字,她都會來這里聽胡楊所說的那首音樂,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難以改變的習慣。她知道,胡楊在內心里對《憂郁的星期天》有某種敏感。
“不要傷感,”胡楊說,“你也傷感不起。”
“我不是傷感,我想不通,一個已經(jīng)登上藝術巔峰的人,為什么會走向犯罪?”
“因為他沒有歸宿,”胡楊說,“就像一個一心想攀登高峰的人,一旦登頂成功,就失去了目標和動力,這個時候人性中的惡之花就會悄悄盛開,做出一些常人看起來匪夷所思的蠢事?!?/p>
“歸宿,很多歸宿都是虛擬的?!?/p>
“虛擬的也是歸宿,可怕的是靈魂在漫無目標地游蕩?!焙鷹钫f,“知道我為什么選擇了改行嗎?我不愿意用法律的利刃去收割那些惡之花,因為那是一種煎熬?!?/p>
她說:“可是我正恰恰相反,我成了惡之花的殺手?!?/p>
“這正是令我佩服的地方,你是能切割開玻璃的鉆石。”胡楊的話語里充滿了真誠,這個鉆石比喻從大學校園開始一直沿用至今。
“其實,我不想給任何一個復核的犯罪人發(fā)放地獄簽證,但是,當我深入案件細部,我發(fā)現(xiàn)仁慈有時是一種虛偽,如果仁慈被泛用,對被害人來說就毫無公道可言,你的所謂心理平衡,是以犧牲正義為代價,這是無論如何我都不愿意做的,你說我像一塊堅硬無比的鉆石,我把這句話當成了座右銘?!?/p>
兩人聊到很晚。
掛掉電話后,她戴上耳機,開始播放那首《憂郁的星期天》,聽了一遍,她忽然想,那個叫王玉的作家今夜也許會做夢。
3
不講人性的科學研究是一種罪過。
對這句話,肖櫻在接手王珩案件之前,沒有引起注意,就像報刊書籍里數(shù)不清的名言警句一樣,盡管看上去很美,但根本無暇消化,但她知道這句話是英雄甘地所總結的人類七宗罪之一。
王珩案有點兒匪夷所思,他是在思維極度清晰的情況下,將自己的生命融化在了燒杯里,或者說是把自己送進了地獄之門。
在王珩眼里,人如同小白鼠、猴子甚至無土栽培的植物,這些生命的存在就是服從和服務于自己的科學實驗,王珩對此解釋十分經(jīng)典:科學實驗創(chuàng)造并檢驗真理,為了真理而付出成本無可厚非。
王珩所說的成本,其實是一條條生命。
她分析了王珩的收入情況,在發(fā)明鹽酸偽麻黃堿B沖劑之前,這個化學家的年收入已經(jīng)非一般科學家所能比,自己擁有別墅、高檔車,還有一個博士站,就在前幾年,還榮獲了國內科技大獎,成為科學金字塔頂端的人物。這樣一個化學家為什么要踐踏法律呢?
警察在抓捕王珩時,王珩正在實驗室搞試驗,他給自己的科研成果命名為緩釋C沖劑,他對博士們表示,該沖劑將改變人類依賴毒品的歷史,給無數(shù)有需求的人帶來不盡之幸福。當警察走進實驗室時,他向這些不速之客微微點了點頭,道:請允許我把這一組實驗數(shù)據(jù)在電腦上記下來好嗎?就在他要坐下來的時候,一個警察攔住了他,警察很專業(yè),擔心他將計算機里的數(shù)據(jù)格式化,便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這件事成了王珩在拘留所里喋喋不休的理由,說這組數(shù)據(jù)非常重要,沒記下來萬分可惜。緩釋C沖劑沒有實驗成功,王珩和他的團隊便被端了老巢,那個給他提供研究實驗室并獲取暴利的制藥公司法人杜丘也沒能脫離干系。
那么,王珩研究的是一種什么東西呢?權威部門的結論很明確,王珩研發(fā)的所謂B沖劑,就是一種毒品。但是,由于王珩在標準問題上做了埋伏,瞞過了相關檢驗。
B沖劑熱銷的時候,廣告鋪滿一線衛(wèi)視,黃金時間打開電視,幾乎都能看到一個當紅影星在介紹這個產(chǎn)品,沒有誰懷疑它的副作用,它幾乎成了消費者深信不疑的靈丹妙藥。
問題發(fā)生在外銷上,這種藥在某個國家很快打開了市場,該國一個不知來路的機構在研究分析了該沖劑成分后提出疑問,因為沖劑中有明令禁止的化學成分。消息傳回國內,導致王珩的制藥發(fā)明畫上了句號。
說來奇怪,翻開王珩卷宗時,她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油漆味,這種實驗室才有的化學味道格外刺鼻。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她沒有拉下伸縮窗簾,希望陽光能曬一曬案頭的卷宗,只有陽光能蒸發(fā)掉這刺鼻的味道。
小青敲門進來,說于澤律師來了,問她見不見。她說,為什么不見呢?
于澤進來的時候她幾乎沒有認出來,一身休閑裝束,與以往的西裝革履形象迥然有異。于澤是來告辭的,說他準備改行了,到過去工作的Y省辦企業(yè)。
Y省?那不是胡楊所在省嗎?她問于澤為什么好好的律師不當,而要半路出家辦企業(yè)。于澤說也沒什么特殊的原因,就好比大魚大肉吃膩了,換換口味而已,再說了,太太在T國做生意,回Y省可以方便見面。她覺得問題不那么簡單,能讓于澤改行的人一定有著超群的影響力,憑她多年對于澤的了解,如果沒有更優(yōu)厚的條件,在京城律師界很吃得開的于澤不會動心。第六感覺告訴她,這件事或許與胡楊有關。
“為什么想來告訴我?”她問。
于澤說:“是胡主任讓我來向您報告的,我去這個公司也是胡主任牽線,是中外合資企業(yè),致力于老少邊窮脫貧致富,我也是看好了這一點才動心的,為弱勢群體改變生存狀況做點兒工作,是善事?!?/p>
胡楊和于澤又重新成了同事,這個世界還是太小了,對于澤,她說不出清晰的感覺,這是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人物,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xiàn)在面前。
于澤走后,她給胡楊打了個電話,她一般不在工作時間給胡楊打電話,這次,她覺得不打心里有些添堵。胡楊一接到電話就說:“一定是于澤去見你了。”她本來想提醒胡楊幾句,于澤是個見風使舵的人,挖這樣的人應當謹慎。胡楊這樣說,她一時沒了話,想了想,降低了聲調問:“你欣賞于澤?”
胡楊道:“于澤是個人才啊?!?/p>
“我覺得你們不是一路人?!?/p>
“我是從法律層面考慮的,”胡楊說,“公司業(yè)務不愁,用一個懂法的人當老總,至少可以規(guī)避法律紅線,確保公司經(jīng)營安全,現(xiàn)在很多公司出了些低級差錯,什么原因?就是不懂法,缺少法律意識?!?/p>
胡楊的話沒錯,別說一般企業(yè),就是自己正在復核的王珩案,如果有法律意識,也不至于犯下如此重罪。她又一想,聘個律師當老總,就像聘個稅務局稽查當會計一樣,目的似乎有些不純?!拔艺趶秃艘黄鹬匕?,一個涉及道德與科學的案子?!彼粗烂嫔系木碜谡f,“我想,假如我倆換換位置,你會怎樣看待道德與科學。”
“道德是運動場,”胡楊說,“法律是運動場上畫出的跑道?!?/p>
“以法律為借口不講道德的并不少見,”她說,“個別律師就是這樣。”她沒有點出于澤的名字,因為這只是感覺,于澤也沒有違背道德的實例。
“你放心,我不是庸官?!焙鷹钫f。
她笑了:“話說回來,庸官也不會成為我的精神導師?!?/p>
提押訊問,是她復核案件非??粗氐囊徊?。雖然有些案件卷宗很清楚,但為了嚴謹公正、萬無一失,她還是要訊問被告。王珩進來的時候,眼鏡上似乎蒙著一層霜,讓人看不清瞳孔。王珩在鐵椅上坐下,警察在他胸前加了一道橫隔板,然后上鎖。王珩很聽話,任由擺布,清瘦的下頜上胡茬兒雜亂,像懶婦隨意割過的韭菜地。
“王珩,說說你研制并銷售毒品的動機?!毖矍斑@個曾獲過大獎的化學家如此模樣,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科研之路有一千條一萬條,唯獨違法這一條不能走,但王珩偏偏就走了,走上了這條斷頭路。
“動機嘛,很簡單,就是想解救千千萬萬的吸毒者?!蓖蹒窕卮鸷芎喚?。
“怎么個解救法?”
“如果說兩年前我發(fā)明的B沖劑還有致癮成分,會導致服用者不同程度出現(xiàn)依賴癥狀,那么,C沖劑就要克服這個問題,服用者不會上癮,這一重大發(fā)明預示著什么呢?預示著那些深受毒品傷害的人從此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健康地消費,他們可以在C沖劑帶來的精神愉悅里幸福地享受人生。很可惜,C沖劑的研制功虧一簣,警察如果不干預,這個產(chǎn)品就研制成功了,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誰想到我們有些執(zhí)法機關會被國外的報道牽著鼻子走。”
“你認為研制和銷售毒品是在做好事?”一個科學家能這樣看問題很奇怪,即使一個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知道這是犯法。
“這就涉及一個概念,究竟怎樣界定毒品?!蓖蹒裾裾裼性~,“比如說國外已經(jīng)用于臨床多年的藥,療效也得到公認,僅僅因為沒有獲得國內認證,這藥就成了假藥。認定毒品也是如此,有的化學物質在這個國家是毒品,在另一個國家就是合法藥劑,你們判定B沖劑是毒品,這是個需要論證的課題,鹽酸偽麻黃堿用于很多藥品,那些藥不是毒品,為什么唯有我的B沖劑就是呢?”
她對這些化學概念了解不多,也不需要了解,因為會有權威部門做鑒定,卷宗中認定材料完備,程序合法,王珩再狡辯也是徒勞,但她還是想聽聽這個熱衷于研制毒品的科學家究竟是何種心態(tài)。
“鑒定結果不容置疑,這一點你作為科學家應該清楚,司法機關不會為了懲罰你才去制定標準,尤其這些結果大都是科學儀器計算比對出來的,你應該接受科學檢測做出的結論。”
“對此,我只能無可奈何,我想也許未來有一天,當人們回望我的發(fā)明時,會給我正名,承認我是一個對人類有貢獻的化學家?!?/p>
“是因為發(fā)明C沖劑嗎?”
“我怎么說才能說明白呢?舉個例子說吧,愛因斯坦促成了原子彈研制成功,而且有兩枚原子彈‘二戰(zhàn)’用于實戰(zhàn),那么你能因此判定愛因斯坦是戰(zhàn)爭罪人嗎?不僅不能,我們今天還在紀念愛因斯坦,他是偉大的科學家?!?/p>
這真是很有意思的邏輯,王珩居然把自己研制毒品比喻成愛因斯坦的偉大發(fā)明,王珩自己不會想到,無論怎么講,他研制一種新毒品的事實和性質沒有變,其用途指向也十分清楚?!拔覇柲?,愛因斯坦一直主張不使用核武器你知道?”
王珩點點頭:“當然,問題是原子彈還是被用于實戰(zhàn)了,而且加快了日本的投降。”
“問題的癥結就在這里,愛因斯坦的研究是為了結束戰(zhàn)爭,而你,是在擴大毒品的消費并從中獲益,兩者豈有可比性。你知道B沖劑害了多少人嗎?二審起訴書你應該不會忘記,成千上萬個家庭被你的沖劑給沖散,有人還為此走上了犯罪道路,你美其名曰拯救吸毒者,實際上恰恰導致了更多的人去吸食毒品,對此,你應該心知肚明,而你卻沒有一點兒良心上的自責?!?/p>
“喜歡B沖劑的人從某種程度上說,都是實驗的志愿者,因為沖劑說明書已經(jīng)寫上了長期服用會產(chǎn)生一定依賴性,在飲用前他們是知情的,也就是說愿意承擔相應風險,這個責任怎么能由研制者來背鍋?”王珩反駁。
她明白了,在這位化學家眼里,那些飲用B沖劑的人都是志愿者,盡管沒有協(xié)議,但飲用后果銷售公司是不用負責任的。她忽然覺得對“科學”二字有必要深度思考,世界上會有多少人打著科學旗號做一些有違人道的所謂研究呢?科學是一個莊嚴的概念,莊嚴的前提是對道德的遵守,也就是只有穿戴道德的衣冠,科學才能顯示其神圣,一旦脫去了道德衣冠,科學就變成了裸奔的神父,讓蕓蕓信眾蒙羞。
“你在進行所謂研究的時候,是否想過道德因素呢?”她問。
“道德是后天形成的,科學是物質本身存在的規(guī)律,在科學面前道德不堪一擊,尤其是落后的道德觀,很多時候科學的進步就是以破除落后的道德束縛為開端?!蓖蹒褓┵┒?,表現(xiàn)出一個科學家的自信,似乎這不是提押,而是在給博士生上課?!澳銏F隊其他人怎么看這一研究?”她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謬種流傳,王珩所帶的博士將來都是獨立的科學家,如果任由這種因為科學而蔑視道德的思想蔓延開去,會產(chǎn)生什么惡劣影響難以估量。
“他們無疑都是具有科學精神的好學生?!笨闯鰜硗蹒駥ψ约旱目蒲袌F隊很滿意。
她停止了這次提問,想改變王珩,靠唇槍舌劍不行。
一定要讓王珩的科學穿上衣服,她在電話里這樣對胡楊說,一個裸奔的科學家,侮辱的不僅僅是科學。胡楊說,把每一次復核都當成論文來做,你夠累的。
聽了胡楊這句話她心里很美,胡楊夸人不留鑿痕,總是水到渠成。
要從外圍來透視王珩,她想。
首先找的是王珩的學生劉涵,參與C沖劑研制的女博士。談話在大學校園一棵苦楝樹下進行,苦楝樹下有一個石桌,石桌四周擺放著四個石鼓凳,是閑坐聊天的好去處。劉涵來自東北漠河,長相大眾,沒畫眼圈也沒涂唇膏,看上去和她的家鄉(xiāng)一樣高寒。
一坐下劉涵開口:“你們找我一定是為了王教授的案子吧,我恐怕會讓你們失望。”
她很欣賞劉涵的直來直去,這種談話簡約明了,不損傷腦細胞。她讓劉涵談談王珩,劉涵說:“我十分崇拜自己的導師,王教授是因為科學而無意犯罪,如果按照二審判決,那么王教授就是當代東方的布魯諾,布魯諾在羅馬的百花廣場上被燒死,那是科學與法律的沖突,法律贏得了一時,而布魯諾卻贏得了永恒?!?/p>
她不能認同劉涵的觀點,但并不打斷劉涵的話。
“我認為法律應該給科學讓路,科學研究不應該受到限制。”劉涵的觀點好像每個字都帶著驚嘆號。
劉涵所表述的是王珩一貫的觀點,科學至上,其他一切包括法律都在附屬地位。在王珩已經(jīng)二審宣判了重罪的情況下,劉涵還能這樣說,說明這個女博士對導師是多么迷信。她問如何看待這一研究成果給許多家庭帶來的災難性后果問題,劉涵的回答像冰一樣透出一種凌冽之氣,使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凹词箾]有B沖劑,這些人也會吸毒,而且海洛因、冰毒比B沖劑要昂貴得多,兩者相比較,王教授的發(fā)明惠及了那些有需求的人。至少減輕了吸毒者的負擔。王教授是個善于權衡利弊的人,他曾做過一個調查,一旦吸毒成癮,能完全戒掉毒癮的寥若晨星,大部分癮君子還會以不同的替代方式吸食,這就讓那些暗地里生產(chǎn)和販賣毒品的人有機可乘,進而牟取了暴利,要想鏟斷這個罪惡的產(chǎn)業(yè)鏈,最好的方式就是研制出價格低廉的替代品,讓每一個有需求的人都像消費阿司匹林一樣能吃得起,而且又沒有致幻成癮的副作用,這樣一來,供求關系發(fā)生了扭轉,毒販就沒有了寄生的土壤,因為沒有哪個藥販子倒賣阿司匹林,國家也就不再供養(yǎng)那么龐大的禁毒隊伍了。算算賬就會知道這個研究成果意義有多大,毫不夸張地說,C沖劑一旦研制成功,將徹底改變歷史?!?/p>
她暗暗吃驚,王珩對學生的影響已經(jīng)深入骨髓,深挖這個案子很有必要。
她問劉涵,研制中有沒有考慮過國家的法律?
劉涵說王教授一心用在研究上,無暇琢磨法律條文。出事后,團隊其他成員都惡補了一通法律,但王教授不會,學生們都知道教授時間寶貴,而且科研也到了關鍵階段,他正在接近自己的夢想,王教授自己說,一旦夢想成真,毒品這個概念就會被丟進歷史的垃圾桶。
“為什么要選擇毒品呢?化學方面的課題有許多?!?/p>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如果你對吸毒人群有過統(tǒng)計你就會知道,這是一個驚人的群體,這個群體旺盛的需求是任何科學家都會心動的市場,王教授常對我們說,市場需求是科學研究的最大動力,這一點從B沖劑的暢銷和巨大效益就足以證明?!眲⒑f話很有邏輯,畢竟是名校博士,學術視野開闊。劉涵接著說:“王教授曾經(jīng)說過自己這一研究的理想,如果能把世界上數(shù)以千萬計的吸毒者從貧困和毒癮中解放出來,他就是吸毒者的上帝。從這句話可以判斷,王教授科研的目的是拯救而不是傷害。但是,法律的滯后性害了王教授,也難怪,哪一個科學先驅不付出代價呢?”
在傾聽劉涵說話的同時,肖櫻覺得自己很多年來存在一個誤判,就是低估了當下青年人的思考能力,她甚至認為這些青年整日沉溺于網(wǎng)游和網(wǎng)絡小說,靠搞怪和刺激來填充空虛,缺少起碼的擔當和責任。劉涵這番話讓她意識到,情況不是這么簡單,青年人有他們自己的思考,只是有些思考反傳統(tǒng)。劉涵話里似乎有著胡楊的影子,胡楊不止一次表達過,把一種具有局限性的東西奉若神明本身是有問題的,法律解決不了一切問題,它只是一個集團管理另一個集團的工具而已,崇拜工具說到底是一種原始情結。她不認同胡楊的話,認為胡楊的思維過于發(fā)散,今天,一個在校的博士說出了類似的思考,她覺得心底有一塊土地在龜裂,裂聲像古箏上挑起的顫音。
“看問題不能一個角度,劉涵同學,如果社會上每個行業(yè)都這樣處理專業(yè)和法律的關系,社會將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相對理由無法窮盡,唯有法律才能找到公平正義的最大公約數(shù),這是法治精神的寶貴之處?!彼f這番話時,嘴里有一種咸味在上涌,這些話本來不用說,但面對一個科學至上主義者,這話不能不說。
苦楝樹上沒有鳥聲,十點鐘的陽光透過枝葉落在石桌上,青灰色的桌面上有一團紅綠混雜的油彩,應該是哪位畫畫的學生不小心留下的。劉涵眼睛盯著那片油彩,有些歉意地說:“對不起這位大姐,您想從我這里找到能抹黑王教授的素材并以此加重處罰,您恐怕失望了,我真的找不到這位科學家有什么瑕疵?!?/p>
“你錯了,法律不會抹黑任何人,法律要探求的是真相?!彼f。
劉涵站起身,忽然向她鞠了一躬,抬頭說:“求求您了,放王教授一條生路,就等于給科學打開了一扇虛掩的門?!彼龥]有回答,也無法回答?!爸x謝你接受我們的談話,你可以回去了,劉涵同學?!?/p>
劉涵走后,她又坐回石鼓凳,看了那片油彩許久。
此刻,如果換了胡楊在這里,他會怎么說?
與石國良見面是在門頭溝的潭柘寺。石國良是王珩所帶的博士,因為在本案中有所獲利被追究了刑責,正處于保釋期,在門頭溝家中等待處理。
小青打通石國良的電話,對方一聽是法院的人馬上就緊張起來,說話有些結巴。小青告訴他就是隨便聊聊,不要緊張。石國良這才平靜下來,說我會無條件配合你們辦案,但你們別去我家了,我父母膽小,我保外的事兒一直瞞著二老,你們要找我聊,就到潭柘寺好吧?我現(xiàn)在每天都到寺里討清靜。
到寺院談案子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感到有點兒滑稽,去門頭溝頭一天晚上給胡楊打了個電話,說起這件事,胡楊那邊好像很忙,說焦頭爛額、焦頭爛額,要是能休假我也想到潭柘寺住一段時間。她聽后忍住不笑出聲來,一個政界明星想到了出家,看來這官越大越難當。胡楊說到潭柘寺談話也好,至少不能說假話,因為有一層無形的佛法罩著。她想也是,石國良保釋后天天去潭柘寺,說是討清靜,一下子就讓會人想到懺悔和贖罪。
石國良應該明白,當今寺廟不是法外之地。
上午,石國良早早就在味一禪茶等候,味一禪茶其實是個飯店,因為不是飯時沒有顧客,石國良和服務員很熟,客人落座后,很快就提了一壺茶水過來,也不多問就去忙了。石國良顯得有些局促,一個保外的犯罪嫌疑人見到法官,心里不可能不打鼓。石國良水蛇腰,加上稀疏的頭發(fā),有一種元氣消散的感覺,至少缺幾分科學家氣質,與先前見過的劉涵相比,陰盛陽衰的結論就會找到典型證據(jù)。雙方做了介紹,大家坐下來,石國良說:“你們問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實話實說?!?/p>
她直奔主題:“你怎么看王珩犯罪問題?”
石國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盯著桌上的茶碗道:“當然是對法律的無知。”
她有些失望,這個回答沒有絲毫創(chuàng)意,是大街上任何一個行人都會說的一句話。
“你們朝夕相處,應該了解王珩的人生觀、價值觀。”
“我也沒想到王教授會走到這一步?!笔瘒即鸱撬鶈?。
小青插話:“王珩是不是經(jīng)常給學生洗腦,比如給學生灌輸?shù)赖率`科學這樣的理念?”
石國良說:“王教授說話少,他總是講C沖劑,講科研問題,其他的,沒聽說,我不能撒謊?!?/p>
“名和利,他更看重哪一個?”她問。
“這個,這個我說不好,我聽過他與杜丘老板說,最成功的人生是魚和熊掌兼得?!?/p>
“為此,你們師生就鋌而走險,制毒販毒?”她加重了語氣。
“我是鬼迷心竅,稀里糊涂犯了罪?!笔瘒及杨^垂得很低,暴露出過早的謝頂。
“現(xiàn)在,你怎么看王珩?”她知道石國良已經(jīng)沒有什么心理防線,正被一種無法預測的恐懼籠罩著。
“過去,我崇拜他,現(xiàn)在,我有點兒埋怨他?!笔瘒笺枫返卣f,“我讓父母受了驚嚇,我父親患泥沙性結石,膽囊手術摘除,母親神經(jīng)衰弱,整夜睡不著覺,我回來了他們才稍稍安慰一些,要是我再進去,兩個老人都活不成。”石國良講起父母話才稍多了些,說這些當然是為了博取同情。
“你既然知道違法,當時為什么還要參加研制?”
“還不是利益驅動,杜老板許諾C沖劑定型銷售時,給我們每人獎勵一輛奧迪,說實話,B沖劑副作用問題我問過王教授,他說正是因為要克服B沖劑的副作用,才抓緊研制緩釋C沖劑?!?/p>
“你們團隊其他成員怎么看王珩?”
“據(jù)我知道,沒有誰反感王教授,大家都認為王教授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科學家,將來有望沖擊諾貝爾化學獎,現(xiàn)在只有我不這么看,我知道法律之墻有多硬,不小心就會碰個頭破血流?!?/p>
她不想和石國良再談下去,與一個滿頭蒸汗的人談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從潭柘寺回城的車上,專心開車的小青忽然冒出一句:“拋開法律問題,單就人品來說,這個石國良不如劉涵?!?/p>
她笑了笑:“是啊,女人比男人更忠誠,盡管很多時候這忠誠有點兒傻。”
杜丘是這家涉案制藥公司的老板,業(yè)內同行都知道他手眼通天,否則B沖劑的批號是拿不到的。杜丘的本事是移花接木,也就是說批號沒問題,但批量生產(chǎn)時B沖劑的成分卻發(fā)生了改變,如果這次不是在境外露餡,他的貓膩沒誰注意。
B沖劑給杜丘帶來滾滾不斷的真金白銀,讓人異常眼熱,但誰也沒想到這滾滾財源也是滔滔洪水,裹挾著他一路跌入龍?zhí)痘⒀?。當律師告訴他,他的余生很可能在監(jiān)獄度過時,這位剛過不惑之年的老板哭了,哭得一塌糊涂,說自己積累了這么大的家業(yè)給誰呢?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財富這個東西就是大煙,吞多了會要命。他告訴律師,自己愿意用全部家產(chǎn)來贖無期為有期。律師說能保住命就燒高香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說吧。
她見到杜丘之前,對這個見利忘義的商人很是不齒,王珩雖然是B沖劑的研發(fā)者,但推動這件事并從中獲取暴利的是杜丘,杜丘的資本像是個巨大的馬糞包,在充分發(fā)酵后,催生了B沖劑、C沖劑這兩株狼毒花。資本這個東西說它每個汗毛孔都往外滲血一點兒不過分,資本如同神秘的太歲,往往把災難罩在挖掘它的人頭上。她審判過的許多被告,都是被自己聚攏的龐大資本所埋葬,杜丘不是特例,像杜丘這樣的人她見得很多。她唯一感到迷惑的是,杜丘是怎樣說服一個科學家來為自己賣命,王珩的科學成就已經(jīng)令人羨慕,如果僅僅是利誘恐怕未必見效。
見面后她直奔主題,與杜丘這樣的人談話沒有必要鋪墊什么。
“王教授答應我建實驗室,不是為了錢。”杜丘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王教授是一個有追求的科學家,他發(fā)明這種能替代毒品的新藥,是想讓自己成為具有劃時代標志的科學家?!?/p>
“那么你呢?你怎么想?你應該很清楚這種研發(fā)生產(chǎn)行為的性質?!?/p>
“我有罪,這個我在一審二審法庭上都做了陳述,我沒有王教授那么崇高,我的目的當然是效益,我想讓公司上市,開若干分公司,把公司做強做大?!彼脑捖犉饋磉€算誠懇。
杜丘說:“我的企業(yè)就是一艘小舢板,從我駛離岸邊之時起,方方面面的聲音就響徹耳畔,讓我變大船,變航母,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本來子虛烏有的事,說得久了,連自己都信了。這個時候經(jīng)朋友介紹我認識了王珩教授,我有平臺,他有科技,他要名,我要利,我給他建實驗室,他為我發(fā)明B沖劑,我倆一拍即合。B沖劑就像融金池,讓我這個小企業(yè)快速膨脹起來,企業(yè)真的發(fā)生了核變,當年就成為區(qū)里的納稅大戶??上?,核變并非好事,膨脹到一定程度就會爆裂,結果,我和王教授都進了監(jiān)獄?!倍徘鸬穆曇魩е澮簦吹贸鰜硭芎蠡凇?/p>
“你這是把犯罪原因歸結在發(fā)展上。”她感到杜丘的反思有問題。
杜丘抬起頭,目光里好像有很多灰色的絲線糾纏在一起:“我在這里面也想了很多,做強做大到底對不對?比如意大利、西班牙有些家族企業(yè),幾百年的老店,幾乎沒有大的變化,人家根本不想做強做大。我們公司樓下有個即墨爐包鋪,每天就是八十屜爐包,賣完就閉店,節(jié)假日還休息,結果天天清早買包子的排長隊,多少年了,這個情景沒有變化,人家也不開連鎖店、分店。我想如果我早明白這一點,就不會像河豚魚那樣把自己肚皮往死里鼓,做一條自在的小魚也很好,小富即安絕不是目光短淺,而是一種深謀遠慮。”
她覺得杜丘的反省有點兒價值,發(fā)展走捷徑、抄近路容易觸碰法律的高壓線,可悲的是,法律制裁讓杜丘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讓這條河豚魚像刺猬一樣縮成一團。與杜丘的對話讓她對王珩有了新的認識,王珩的行為已經(jīng)超出了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疇,說到底這是一種吞噬古今的野心在作祟,目的想改寫歷史。
“王珩案,真正有深刻悔悟的是杜丘?!彼龑π∏嗾f。
小青道:“這個人怎么能起個杜丘的名字呢?外國電影里的人物?!?/p>
她點點頭:“我注意到了,杜丘一九七八年出生,那一年日本電影《追捕》進入中國,杜丘父母一定是高倉健的粉絲,便起了電影中人物的名字。很可惜,他們的兒子沒成為高倉健,卻成了長崗了介?!?/p>
在此期間,她被臨時抽調到一個專案組封閉工作了一段時間。在專案組工作期間,她讓小青負責一些復核基礎工作。工作結束回到辦公室,重新打開王珩卷宗,那股油漆味依然存在。小青敲門進來,說她見了幾個受害者家庭的慘狀,對B沖劑的毒害性有深刻了解?!巴蹒袼烙杏喙迹 毙∏嗪藓薜卣f,“你沒見到那些吸毒者家庭有多慘啊,好端端的家庭,就因為B沖劑,毀了,許多人的人生已經(jīng)不可逆轉?!?/p>
她并不吃驚,幾年前她審理過一起販毒案,知道毒品對社會的危害程度,小青是第一次接觸這類案件,由此產(chǎn)生憤怒的情緒很正常?!皢栴}的關鍵是要讓王珩認罪,零口供雖然也可以判決,但罪證如此確鑿的案件,還是讓被告人認罪伏法,審判才會產(chǎn)生應有的社會效果,法律的精神才能得到充分彰顯?!彼f。
“我不明白,王珩自己不用B沖劑,為什么振振有詞讓別人用?”小青說,“一個科學家如果沒有基本的道德,他科學發(fā)明目的又在哪里?難道科學的進程真的以毀滅人的道德為前提?果真如此,人類還不如不要這種所謂的科學?!?/p>
她理解小青的態(tài)度,伸出一只手按在卷宗上說:“所以,我們要讓王珩認識到自己的罪孽有多重,而不是簡單地按圖索驥,一核了之。”
小青說:“該做的工作都已經(jīng)完成,就等著上合議庭?!?/p>
她想了想:“不急,你將搜集來的受害人情況匯總一下,在合議庭審議前我們最后再見一次王珩?!彼f,“只要能喚醒王珩一絲未泯的良心,我們的努力就沒有白白付出?!?/p>
夜里,她給胡楊打電話。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胡楊磁性十足的聲音總是出現(xiàn)在夢境里,每次醒來她都會暗暗抱怨,這個功成名就的家伙為什么要跑到自己夢里來,她想開玩笑問問胡楊,是不是偷偷下蠱。當上高級干部就是不一樣,屬于自己的時間像得不到補充的錢夾,越來越干癟。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胡楊的變化,胡楊有兩部手機,一部辦公用,另一部幾個親近的人聯(lián)系用,在沒有提職前,這部手機隨時可以打通,提職后情況就有了變化,這部電話有時會處于無人接聽狀態(tài)。這一次,果然沒有打通。
小青整理了三個有代表性的受害人家庭情況,她決定再去會一會王珩。
王珩被帶進來的時候,顯得有些焦躁,坐在鐵椅上,沒等她問話,先開口質問道:“你們這么對待我,是對科學精神的慢待,你們的行為會受到后人的譴責!”
“說說理由?!彼痪o不慢。
王珩把頭歪向一側,用一種不屑的目光在她和小青臉上瞄來掃去:“科研無罪,發(fā)明有功!”
“具體說呢?”
“氰化物有毒,很多人用它殺人或自殺,但是,你能說合成氰化物的化學家是罪犯嗎?你們審判的邏輯是荒謬的,是違反科學精神的,你們應該宣判我無罪,向所有和我一樣的科學家道歉!”王珩的聲音很大,身后的警察提示他注意,會見室不是課堂,不允許這樣講話。
她問:“你說向和你一樣的科學家道歉,我問你,你能說出一個和你一樣在做這種發(fā)明的科學家嗎?”王珩愣了一下,沉思片刻,道:“這個專業(yè)我是領軍者,當然知道身后沒有跟進者,因為我的科研遙遙領先?!?/p>
“那么,我告訴你,目前公安機關在其他專業(yè)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的犯罪嫌疑人,因為絕大多數(shù)科學家知道這種所謂的發(fā)明不僅觸碰了法律的底線,而且還脫掉了道德的外衣,也許,只有你還穿著皇帝的新裝在招搖過市,而在其他科學家眼里,你其實在裸奔?!?/p>
王珩睜大了眼睛問:“什么道德的外衣?”
“人之所以為人,最顯著的特征是道德,而你恰恰漠視道德,你聽聽這位法官了解的被害人家庭情況,這是你在法庭上沒有聽到的,法庭上你聽到和看到的僅僅是吸毒者本身受到的傷害,當你走進這些受害人的背后,你看到的情景更加觸目驚心?!?/p>
王珩嘴角擠出一絲不屑。
小青開始一個個講述她所調查的幾個受害人家庭情況。隨著小青的講述,她發(fā)現(xiàn)王珩的嘴角在傾聽中慢慢張開了,而且越來越大,當小青講完第三個家庭的悲慘狀況后,王珩把歪著的頭正過來,問:“這些不是你們虛構的?”
“你給我一個虛構的理由?!彼磫?。
“我沒有時間和精力來了解這些事,好比醫(yī)生和患者,醫(yī)生難道還要知曉患者的家庭背景嗎?當然,我聽到這些家庭的情況也很震驚,這些家庭各有各的不幸?!?/p>
“如果是你的家人,你的話還會這么輕松嗎?”
“這個,這個問題要怎么看,我的太太和孩子都是搞科研的,屬于精英類別,他們不會空虛到使用B沖劑的程度,B沖劑、C沖劑都是針對特定人群的?!蓖蹒衤曇魸u漸低下去,沒有了剛才的鏗鏘。
“作為一個科學家,你怎么能把人分出等級呢?人生而平等,不管從事什么職業(yè),首先他是一個人?!?/p>
“那倒是?!蓖蹒竦拖骂^,不再說話。
提押結束,走出拘留所大門,她長舒一口氣說:“最后宣判時,王珩會怎么說,我已經(jīng)能猜到八九不離十?!?/p>
小青點點頭:“看樣子王珩不會再囂張?!?/p>
“迷信,是一種罪過?!彼龜n了攏頭發(fā),陽光正足,小青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位精力一向充沛的領導頭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根白發(fā)。
在合議庭文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她是一筆一畫寫的,每一筆都停頓了片刻,在簽名的時候,她眼前總是出現(xiàn)王珩的學生劉涵的面孔,這個來自北方的女孩一定因失去了自己崇拜的導師而傷心,而此時此刻,那個在監(jiān)獄里的杜丘,則一定悔青了腸子。
簽字的這一天還是周五,因為周五是合議庭討論的日子。下班后,她沒有吃晚飯,在彼岸咖啡老位置坐下來,戴上耳機開始播放《憂郁的星期天》,聽了一遍,手機響了,是胡楊,胡楊說:“我的耳朵熱得發(fā)燙,不知誰在咒我?!彼睦锖眯Γ焐蠀s有些發(fā)僵,放低了聲音道:“我心里添堵,因為今天給那個化學家簽發(fā)了通行證。”胡楊說:“對于地獄來說,又是一個破門而入者,你就沒動過寬恕的念頭嗎?”她說:“我動過,怎奈法律的準繩已將他捆死?!?/p>
電話那邊傳來胡楊低沉的聲音:“一出悲劇。”
4
在小青提押金可可之前,肖櫻不知道金可可崇拜王安石。
按理說,作為一個金融大鱷般的人物,該崇拜索羅斯、巴菲特這樣的資本怪才,畢竟這些傳奇人物韜略非凡,富可敵國,但金可可不是這樣,他因為中學時一篇古文愛上了王安石,那篇古文是《游褒禪山記》,大宋宰相王安石寫的一篇小短文。
因為同步復核幾宗案子,她安排小青獨自承擔了許多基礎性工作,尤其金可可案,她讓小青將案件往深處挖挖,由感性分揀再上升到理性抽取,這對小青是一個鍛煉。
小青提押回來,把車鑰匙往茶幾上一拍:“真給雁大丟臉!”
小青骨子里有一股凜然正氣,是一種沒有受到任何污染的生命之氣,像新鑄成的寶劍,帶著試刃的渴望全身心投入工作?!霸蚰兀俊彼龁?。
“因為他早就知道后果?!毙∏嗾f。
“那就是明知故犯?!?/p>
“金可可的犯罪足以讓一千多年前的王安石蒙羞?!毙∏嘧聛恚馗瑓s在不停起伏。
小青了解到了金可可的來龍去脈。金可可是中原某省S縣人,以全縣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雁大哲學系。因為是全縣高考狀元,他得到了縣政府頒發(fā)的一萬元獎金。金可可說,當時他對兩件事感到震撼。一個是錢,一萬元對于他的家庭來說是一筆巨款,這筆錢解決了他入學問題。再就是對縣政府會議室印象深刻,那是他第一次走進有著一排排黑色真皮座椅的會議室,室內空調的溫度恰到好處,明明是白天,還要拉著窗簾,靠燈光照明,應該是燈光比自然光更有美化效果??h長姓吳,座位前的名牌上寫著吳廣祥。他當時想,要是把后面“祥”字去掉,縣長就成了大澤鄉(xiāng)起義領袖。吳縣長一張方方正正的臉像一枚大大的印章,獎勵大會召開前,吳縣長專門過來和他握手。吳縣長說:記住,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你將來學有所成一定要回報家鄉(xiāng),為建設家鄉(xiāng)添磚加瓦?!澳敲矗@與王安石有什么關系?”她不明白小青的鋪墊。
小青說:“金可可有一句座右銘:富貴險中求?!毙∏嘀v述了她從金可可那里了解到的情況。
金可可在讀了王安石《游褒禪山記》之后,忽然悟出一個道理:既然世之奇?zhèn)ァ⒐骞?、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那么,世之財富也一定多匿于險途。基于這種想法,他才辭職辦了投資公司。金可可極聰明,在學習上攻城拔寨,勢如破竹,像雁大這樣的一流名校,金可可能本碩博一路讀下來,實屬不易。應該說他也很順,當他頭頂博士帽在學校主樓前的草坪上照完那張春風得意的單人照后,接到了社科院發(fā)來的面試合格通知,實現(xiàn)了畢業(yè)后事業(yè)單位穩(wěn)定就業(yè)。轉折出現(xiàn)在就業(yè)后,工作兩年,金可可經(jīng)濟狀況遠沒有想象得好,社科院只有幾個有名氣的教授收入超常,這些被媒體放大的名家經(jīng)常被邀請到外地講學,講課費加著述版稅遠遠超過工薪,而金可可這樣的新入職者,只能按規(guī)定拿工資表上那點兒死工資。金可可有個姐夫姜亮,姜亮中師畢業(yè)在縣實驗小學當美術教師,上中學時金可可經(jīng)常批評姐夫,說姐夫不該讀書止于中師,至少應該讀個本科,中師畢業(yè)只能當小學老師,這就等于給自己的未來定型了。姜亮是個老實人,說自己出生在農村,能當上小學教師就滿足了,那些小時候的伙伴還在村里種田呢。金可可說我將來一定要把書念足,書是進步的臺階,臺階不夠,沒法登高望遠。姜亮知道金可可把自己當成了反面參照,畢竟自己學歷低、收入少,當教師還不是教主科,遇事說話便矮了三分。讓金可可產(chǎn)生離職想法的是有一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姜亮忽然說起了買車的話題。金可可隱隱感覺到,姐夫應該知道自己的收入,說這個話題明顯在給他難堪,意思是:你讀了八年雁大又如何,也不比我這個中師畢業(yè)生掙錢多!
理想與現(xiàn)實似乎就像夢里夢外一般殘酷,一旦清醒,心里會充滿秋風般的惆悵。金可可預料,自己生活如此按部就班走下去,將來即或成了被邀請講課的研究員,恐怕已是白發(fā)蒼蒼的晚境,無力享受收獲。金可可暗下決心,必須以夢為馬,不懼艱險,走一條抵達富貴的近道捷徑,讓當小學教師的姐夫不再輕看自己。在精心做了一番比選后,金可可決定創(chuàng)辦地儲投資公司,主業(yè)是投資理財和網(wǎng)貸。對于金可可來說,這是一條險路,因為他知道自己是空手套白狼,能套住就腰纏萬貫,套不住則一文不名,甚至債臺高筑。
金可可給院里寫了辭呈,關于辭職的理由,他寫下這樣一句話:我要去勘探人生的“后洞”。他估計院領導會打來電話問他辭職具體理由,因為領導不會理解“后洞”的含義,后洞是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里寫到的一處偏僻景點,王安石只探尋了后洞的十分之一,為此王安石頗感遺憾。讓他失望的是他的報告如同落進未平湖的一片國槐葉,連一絲漣漪都沒激起,沒有任何領導找他談話,只是人事干事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辭呈批準,你可以走了??粗绦潘竽X一片空白,好一會兒,心里開始為母校雁大抱不平,院里小看我就等于小看雁大,雁大畢業(yè)生從來都是搶手貨。
肖櫻聽了小青的介紹,心里浮現(xiàn)出一個桀驁不馴的青年學生形象,雁大這樣的學生很多,一副超自信的模樣,走在大街上都是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金可可辭職很正常,名校畢業(yè)生都熱衷跳槽,問題是一個高智商的名校博士為什么要去犯罪呢?要用法律的利刃剖開罪念產(chǎn)生的毒瘤,給年輕人以警醒?!敖馄式鹂煽?,對很多創(chuàng)業(yè)學子是一個警示,”她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太急,急于成功,普遍患有成功焦慮癥?!毙∏嗾f:“我要學會像您那樣在研究心性上多下功夫?!?/p>
“由法官到良醫(yī),是我們要努力達到的境界?!彼f。
“看著一個出自名校的年輕人走向毀滅,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您不去提押,是不是心有不忍?畢竟是您的校友?!毙∏嗪苡蓄^腦,肖櫻在金可可案件復核中,從未親自提押,應該事出有因。
“我會出面的,”她說,“等你把該核準的證據(jù)都核準無誤?!?/p>
小青再次向她匯報案情時已經(jīng)有了許多思考,小青說:“想法上的荒謬,必然導致行動上的淪陷,這是金可可案件給人最大的啟示。”
金可可因違法集資導致三名血本無歸的老人尋了短見,因為網(wǎng)貸逼債造成一個女青年精神失常,因為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故意傷害導致兩個青年死亡。金可可的重罪來自最后這起命案,因為殺害兩個青年的指令是他下達的。在閱卷時,她注意到了金可可幾個關系人,復核不應該忽略這些人。
第一個關系人是金可可的姐夫姜亮。
姜亮文質彬彬,戴著黑框近視鏡,當年初中畢業(yè)考了中師,畢業(yè)分配到縣實驗小學當教師。金可可博士畢業(yè)到社科院工作,冷酷的現(xiàn)實讓他對未來的憧憬受到重創(chuàng)。
社科院是個研究部門,相互比的是課題和成果,剛剛參加工作的金可可不可能拿到重要研究課題,成果自然也就不多。更難堪的問題是在社科院的收入讓他無法面對家人,他悄悄問過姐姐姜亮月工資是多少,姐姐的回答讓他幾乎當頭挨了一棒,姐夫的工資要高出自己一截。姐夫是中師畢業(yè),自己是名牌大學本碩博一條龍畢業(yè)生,如此收入差別,知識的價值如何體現(xiàn)?
中秋節(jié)回家,姐夫的問話讓他脊梁仿佛爬上一只壁虎,感到周身皮膚有些縮水。姐夫因為業(yè)余時間在縣少年宮教孩子畫畫,有了外快,新買了一輛白色藍鳥轎車,加上車牌照的尾號搖了個8,心里就格外爽,對雙手插著褲兜站在院子里看車的金可可說:你買車不會買這種小排量的吧?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這句話讓金可可傷了自尊,自己的收入生活尚難維持,還買什么車。去年夏季,他嫌單位宿舍逼仄,而且是兩個人一間房,便想租個房子住,到周邊地區(qū)一打聽,舌頭頓時伸得老長,自己每月工資收入都用來交房租,也租不起像樣的房子。但姐夫的話他不能不回,無論何時在姐夫面前他要保持一種心理上的絕對優(yōu)勢。他說,買車買房已經(jīng)列入了計劃,不僅列入計劃,而且包括對姐夫未來的發(fā)展也做了設計。姐夫被他的話嚇住了,問:幫我設計什么?金可可說,我要讓你離開實驗小學,找一個體面的單位管點兒事。姐夫臉紅了,說自己就會畫畫,當不了干部,這個就不勞你設計了。
辭職后的金可可如同一只雄心勃勃的蜘蛛開始編織他的地儲投資平臺,首先他要設計一個烏托邦式的欲望迷宮,迷宮里充滿財富誘惑。金可可的信心來自街旁的彩票站,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駐足彩票站的門口,看一個個夢想瞬間暴富的人如何購買彩票。他曾經(jīng)問過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那是一個穿著舊式米色風衣的知識分子,問他彩齡幾年,是否中過大獎。男人說沒有。問他為啥還堅持買,男人說人要有希望和夢想,不買,連一點兒中獎的機會都沒有。這個彩民的話給了他啟發(fā),他知道,每一個走進彩票站的人都希望中獎,這次不中,會把希望寄托在下次,如此循環(huán),彩民們的生活就總是充滿幻想。金可可正是基于迎合人們這一心理,才創(chuàng)辦了地儲公司,公司創(chuàng)辦后,神奇的一幕讓金可可都始料未及,地儲公司就像一個富有引力的旋渦,大量民間投資滾滾而來。金可可有錢了,錢多得不知該如何花。金可可沒有忘記吳縣長的話,給家鄉(xiāng)縣城投資建了一個中小學生實訓基地,占地幾十畝,配置相當現(xiàn)代化。讓金可可遺憾的是當年那位有著印章一樣臉龐的吳縣長早已交流到異地,否則看到金可可回家鄉(xiāng)投資一定欣喜萬分?,F(xiàn)任縣長是個年輕干部,姓什么叫什么金可可沒有記住,但金可可感到這個年輕干部精力充沛,十分追求顯績??h長為本縣出了一個著名投資人深感榮幸,表態(tài)要把金可可捐資建設實訓基地這件事寫到縣志里??h長問金可可有什么要求,并表態(tài)不管有什么要求縣里一定會盡力解決。金可可提出希望把在縣實驗小學當美術教師的姜亮調到實訓基地做個副職。陪同縣長接見的縣教育局局長聽到這個要求心里暗暗發(fā)笑,這算個啥要求,就是人事科一張紙的事嘛,縣教育局是科級,下面的實訓基地頂?shù)教煲簿凸杉?,提拔一個副股級干部還不是小菜一碟!
金可可沒把這個要求告訴姐夫,他希望給家人一個驚喜。好消息不能事先預熱,閃電般突降才有轟動效果?;丶磳⒖⒐?,當金可可把他的設計告訴了姜亮,沒想到姜亮一口拒絕了?!拔夷睦镆膊蝗?,在實驗小學干得好好的,去基地干啥?”姜亮這樣對內弟說。金可可泄氣了,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這讓他很郁悶,他對姐夫說:“別早早下結論,啥時候想好了再答復我?!苯恋溃骸拔揖褪莻€當小學老師的料,和你這雁大畢業(yè)的比不了,我是狗尿苔上不了金鑾殿。”金可可說,有香車寶馬,你為啥還要騎驢牽牛?姜亮羞愧地笑笑:“你坐你的寶馬,我開我的藍鳥,要是讓我開豪車,我怕把不穩(wěn)方向?!?/p>
金可可開公司半年,生意就鋪到了十多座城市,賬上流水額度驚人,成了多家銀行的大客戶。按照當年對姐夫夸下的???,他買了奔馳、獨棟別墅,他設計的一張張空頭支票竟然真變現(xiàn)了。
財富突然間火山爆發(fā)一樣涌到弟弟身上,讓姜亮感到恐懼,姜亮私下曾對同樣當小學教師的愛人說,財悖而進必悖而出,弟弟常說自己在結網(wǎng),可千萬別作繭自縛,把自己纏住。愛人說弟弟是雁大畢業(yè)的,八年雁大可不是學畫畫。姜亮知道愛人是諷刺自己少見多怪,仔細想想也沒錯,人家畢竟本碩博一條龍,要和就和大牌,自己何必替人家操心呢。
金可可出事一點兒跡象都沒有,頭一天晚上還在省電視臺財經(jīng)頻道當嘉賓,神采飛揚講天使投資,第二天上午便被控制,這一切看起來好像一個不靠譜的夢,毫無邏輯可言。
讓人哭笑不得是,金可可出事后姜亮也被調查了,辦案人員懷疑金可可與姜亮有經(jīng)濟往來。結果辦案人員查了好久,發(fā)現(xiàn)姜亮與金可可毫無干系。小青約見了姜亮,問他是怎樣預料到金可可會出事的。姜亮說,我哪里能預料弟弟會出事?我不要弟弟的錢是因為自尊,弟弟原本就瞧不起我,我若拿他一分錢,在他面前就會矮一分,拿十分就會矮十分,要想面對面說話脊梁骨不彎,就不能要他的錢。姜亮還分析了金可可出事的原因,就是沒畫好人生的線條,沒用對生活的顏色。小青覺得姜亮挺有思想,金可可要是能和這個姐夫常交流,也許會有另一種人生。姜亮說話三句不離本行,他覺得金可可本來會有大出息,能畫一張壯麗的人生長卷,但他有一樣東西選錯了。小青問是什么,姜亮神情傷感地道:畫布唄,他把一張大作品畫在蛛網(wǎng)上。
小青心里忽然閃過一絲光亮,是啊,金可可犯罪問題說到底是根本上的問題。
第二個關系人是那個臉像印章一樣的吳縣長。
金可可在社科院還沒有辭職前,在一次會議上邂逅多年未見的吳縣長。人的印象沒有道理可言,有的人天天廝混在一起,卻總是模糊不清,而有的人只有一面之交,卻終生難忘,吳縣長當然屬于后者,他那張標志性的印章臉有著很高的辨識度,你想在記憶中擦去都難。兩人相遇后,吳廣祥已經(jīng)將S縣當年這個高考狀元忘得一干二凈,對主動上前搭訕的金可可態(tài)度不冷不熱。金可可介紹了自己的情況,提到了當年一萬塊獎金的事兒,吳廣祥想了好一會兒似乎想起了當年表彰一事,便仰著那張印章臉問:怎么,雁大博士畢業(yè),就在社科院寫材料?金可可說在社科院工作也許就是一個過渡,將來會有些打算。吳廣祥嘆了口氣說,咱S縣出去的人就是胸襟不寬,小富即安,難怪整個北上廣找不到一個S縣出來的大老板,像你這樣當年的狀元就窩在社科院,能有什么出息?金可可說社科院是智庫,很多重要決策都需要社科院調研論證。吳廣祥說,智庫當然重要,但智庫畢竟是玩虛的,你給家鄉(xiāng)寫十篇論文,不如回去搞一個小項目,因為有項目就有稅收有就業(yè),這是現(xiàn)實,離開現(xiàn)實人沒法活你懂嗎小伙子。吳廣祥對社科院的輕視深深刺痛了金可可。吳廣祥現(xiàn)在是市政協(xié)副主席,官至副廳級,但他看問題還是站在S縣縣長的角度,可見縣里最渴望的是什么。
金可可對吳廣祥說:我有些自己的設計,還在等時機。
吳廣祥那張印章臉瞬間有些放大,道:怎么,你另有打算?
金可可說,我如果成功,一定會高薪聘您到我的公司當顧問。
吳廣祥邀請金可可到自己下榻的賓館小坐,說房間里有新下來的信陽毛尖。金可可婉拒了,他有許多比喝茶更重要的設計要做。
吳廣祥退休后,果然就被金可可聘為公司顧問,盡管只是掛名,但吳廣祥成了金可可最得力的宣傳員,地儲公司很多促銷活動吳廣祥都主動站臺。金可可出事后,吳廣祥因為介入公司許多活動被立案調查,雖沒有深陷囹圄,卻受到很重的紀律處分。退休待遇由副廳級降為副處級。小青和吳廣祥聯(lián)系過,吳廣祥拒絕見面,但在電話里說,金可可就是一粒罌粟種子,是誰在給他澆水、施肥,讓他長成了害人的大煙?肯定不止我一個,有沒有人心里明白卻裝糊涂?能聽出來,吳廣祥對自己受到降職處分很有些情緒。小青特別想見識一下這張印章臉,便在網(wǎng)上調了公開資料來看,這一看心里很失望,印章臉是不假,但上面卻是刻滿鐵線小篆。
劉小平和顧小平則是命案的受害者,這是兩個來自東北邊陲一家職業(yè)學院的應屆畢業(yè)生,劉小平學數(shù)控機床,顧小平學裝潢設計,兩人就業(yè)不成,便相約到京城做北漂,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在北京街頭轉悠了三天后,囊中羞澀的兩人被一個老鄉(xiāng)引入了地儲公司名下的傳媒公司。傳媒公司說是傳媒,其實就是傳銷,兩人進來后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不久就想離開,去找一份正經(jīng)事做。傳銷這種組織進去容易出來難,他們的法寶是通過洗腦殺生,層層連環(huán)相套,讓每一個加入者都成為鏈條中的一節(jié)。劉小平和顧小平天生就是一根筋,這種人的特點從事簡單勞動不成問題,但進入關系復雜的傳媒公司就格格不入了,公司怎么洗腦兩人都油鹽不進,一心盤算著逃跑,結果幾次逃跑都被捉了回來。情況報到金可可那里,金可可指示了兩個字:磨他。一般人是經(jīng)受不住“磨”的,因為磨的過程就是大腦被一遍遍沖刷的過程,像一邊淋水一邊轉動的碾盤,腦子里原有的東西會磨成粉末被流水沖走,留下一片空白。兩個年輕人磨不下,報告又報到金可可那里,他指示了兩個字:困他。這是傳媒公司屢試不爽的辦法,人可以長時間饑餓,但不睡覺是不行的,你就是鐵嘴鋼牙,困你個七天七夜看你還能不能扛住?誰知這倆青年人很有耐困本事,七天七夜過去,就是不告饒。情況再次報到金可可案頭,金可可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出兩個字:滅他!
金可可的這個指示導致了慘案的發(fā)生。
金可可沒有想到,指示這個東西在呈現(xiàn)權威的同時,也有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系在發(fā)令者的脖子上,滅他,在執(zhí)行中會發(fā)生什么,金可可無法預料,也許他只是一句氣話,也許是他不耐煩情況下隨口而出的一句順口溜,但回到法律層面上,這就是一句不折不扣的殺人指令。小青說和金可可談到這兩個被害人時,金可可目光透出一種怨恨,他說根本沒見過這種死心眼兒的人,這倆人不配發(fā)財,腦子像玄武巖,天生就是出大力的,要是按著公司設計的路子走下去,現(xiàn)在這倆北漂也是有房有車的人,好日子不過他們卻選擇了對抗,難道掙錢比死亡還難嗎?小青問過金可可,你是學哲學的,哲學是解決世界觀的學問,你想沒想過你的世界觀出了問題?金可可回答時表情十分平淡:哲學家都是訓導別人的,輪到自己會另有一個認識體系,這就好比再偉大的醫(yī)生也治不了自己的病一樣。小青覺得應該給金可可做個精神鑒定,很顯然,在如何看待倆人被傷害至死一事上,金可可的認識是分裂的。
她對小青的講述未加評論,她注意到了一個問題:金可可非法理財集資、網(wǎng)貸、傳銷,受害人沒有S縣的,這和一般傳銷殺熟的做法不一樣,需要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小青提到了金可可最后一個關系人,一個瑜伽師小瓊,金可可的女友,但此人沒有涉案。
帶著幾個新課題,小青開始了又一輪調查。
當小青提出受害人為什么沒有S縣人時,金可可道:“這還用問,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p>
小青覺得這個想法很幼稚,也有違騙子常理,在騙子眼中,哪里會有這種地緣概念?!暗悴皇峭米樱闶且粋€非法集資者。”小青說。
“S縣是我故鄉(xiāng),無論我做多大的生意,將來還是要回去的?!苯鹂煽上萑胍环N遐想狀態(tài),盯著會見室的鐵窗,好像望著自家花園的鐵藝柵欄一樣。看得出來,金可可很在意故鄉(xiāng)。小青告訴他,S縣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可能把他當英雄,包括他的姐夫姜亮,他已經(jīng)成了家鄉(xiāng)的恥辱。
“這沒關系,”金可可說,“我只要自己的感受。”
會見室窗外忽然傳出幾聲鳥叫,是麻雀,金可可扭過頭望了望窗子,麻雀的嘰喳已經(jīng)遠去,他還在歪著脖子看。窗子很小,只有窄窄一塊磚寬,馬臉一般長,但上面還是安上了鐵柵欄。小青問他在想什么。金可可轉過臉,舒了一口氣,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p>
小青覺得這句話已經(jīng)把金可可的想法說透了。
她在知道了金可可這句感慨后,重新打開了卷宗,與吳為群和王珩卷宗不同,她嗅到了一股尼古丁的味道,她感到很奇怪,金可可身上還是有一團迷霧沒有揭開,這團迷霧只有犯罪者本人有所悔悟的時候,才能露出真容。盡管小青已經(jīng)弄清楚了該了解的一切,但職業(yè)的敏感讓她不想到此為止,她知道,自己需要挖掘的東西不是具象的,而是無形的思想。
晚上,她給胡楊打了個電話,倆人討論一個問題:決定人行為的到底是動機還是信念。胡楊認為,動機是對目標的欲望,信念是目標的神化,就金可可來說,不能簡單用發(fā)財?shù)膭訖C去解釋,問題的本質出在信念上。胡楊總能看到點子上,這個分析她表示認可,她告訴胡楊,準備挖掘一下金可可的信念到底中斷在哪一條經(jīng)緯線上。胡楊也說這個案子值得挖掘,青年人在實現(xiàn)目標的手段上存在一些迷糊認識,澄清這個問題,會讓一些急于成功卻不擇手段的青年人迷途知返。
地儲公司造成的社會問題不可低估,當?shù)卣疄榇嘶ㄙM的處理成本十分驚人,因為涉案金額近百億,有許多投資理財?shù)娜搜緹o歸。地儲公司吸收民間資金時的承諾是年回報百分之二十,這是十分誘人的回報率。地儲公司清算的公示一出來,幾個省份的分公司門前投資者排成了長隊,要求贖回本金,有的地方甚至發(fā)生了群體事件。有個將全部養(yǎng)老錢投進去的老者在家中懸梁自盡,一位老人在地儲公司門前上訪時突發(fā)腦梗而死,還有一位老人則在公司走廊里喝下農藥送醫(yī)院不治。這么惡劣的影響引起政府高度關注,調查組一查,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很大的毒瘤。
如果說三位老人的死是意外,那個被網(wǎng)貸逼得精神失常的女青年小惠就讓人氣憤了。
小惠家境不好,為了買一款手機,網(wǎng)貸五千元,分十二期還款,但到了期限她打工的企業(yè)倒閉,失去了固定收入,無錢還貸,只好以貸養(yǎng)貸。再后來網(wǎng)貸收緊,出現(xiàn)斷供,地儲公司的人便幽靈一樣找上門來開始討債。地儲公司的人和車就在小惠家門前停著,小惠到哪里他們就保鏢一樣跟到哪里,應該說地儲公司的人沒有動粗,也沒有暴力行事,但這種跟蹤緊盯的辦法,給小惠造成了極大的精神壓力,小惠欠貸總額已經(jīng)滾到六萬塊,根本無力償還,家人選擇了報警,派出所來人做了調查,因為催債人沒有進屋,也沒有動粗,警察也無法解決,只能警告催債人不許有違法行為,否則將進行處罰。催債人有豐富的規(guī)避處罰經(jīng)驗,在警察面前恭恭敬敬,解釋他們之所以這么做是有教訓的,有的借貸人卷款失蹤不知去向,給公司造成很大損失。警察也很同情他們,囑咐一番后只好收兵。幾個黑衣男人總是幽靈一樣在家門前晃蕩,像電影里那些心狠手黑的盯梢特務,年紀輕輕的小惠哪里見過這個,不到一周,小惠就因驚嚇過度精神失常,把那部手機擺在椅子上一個勁兒磕頭作揖。這件事小惠有責任,但地儲公司的做法實在過分,僅僅因為幾萬塊錢把一個女孩子給逼瘋了。事件在網(wǎng)上曝光,很快形成輿論旋渦,引起管理者重視,網(wǎng)貸也因此成了整頓對象。
她認為,應該將小惠的情況告知金可可,小惠的傷殘沒有加重金可可的量刑,談這個事金可可不會有抵觸情緒。她對小青交代:復核一個案件,不是簡單的量刑復核,而是要用法律的洗滌劑將蒙在罪犯人性上的污穢揩干凈。
小青再次提押金可可時,發(fā)現(xiàn)金可可竟然胖了一些。金可可已經(jīng)委托律師轉告女朋友小瓊,讓小瓊不要等他,另行設計自己的人生,他很清楚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金可可女朋友小瓊是個瑜伽教練,本來倆人開始談婚論嫁,在選定好婚姻登記日子前兩天,金可可出事了。金可可被帶走時小瓊就在現(xiàn)場,小瓊很鎮(zhèn)定地說:你若問心無愧,我便一心等你。二審結果出來,金可可知道自己來日不多,便讓律師傳話給小瓊,囑咐她開始新的生活。金可可很少關心別人,但對小瓊是個例外,他喜歡小瓊,尤其欣賞小瓊做瑜伽的動作。高水平的瑜伽就是把身體的不可能變成可能,他覺得經(jīng)營公司也是同理,小瓊用形體語言告訴他經(jīng)商的道理,他稱小瓊是自己的智慧之源。
“你牽掛小瓊,可是你知道那個住在精神病院的小惠嗎?”小青問。
金可可搖搖頭,他腦子里沒有小惠的印象,網(wǎng)貸催款每天都在發(fā)生,他怎么會知道一個小額度的催款事件?!敖桢X還錢,這個道理不用解釋?!?/p>
“如果小惠是小瓊,你會怎么做?”
“笑話!”金可可冷笑道,“我怎么會找一個連自己都經(jīng)營不好的女朋友。”很顯然,金可可對小惠不屑一顧,認為她是一個不會經(jīng)營自己的女孩。
“小惠網(wǎng)貸有自己該承擔的責任,但她是因為打工企業(yè)倒閉而失去固定收入,這是一種意外,你們就采取那樣的方式去逼迫她?”
“這是典型的因果關系,我們沒有違法,公司的錢總不能打水漂?!苯鹂煽烧Z氣肯定,沒有一絲猶豫。
通過小惠來讓金可可靈魂發(fā)現(xiàn)這條路走不通,金可可的靈魂如同隱藏洞穴的黃鱔,想捉出來很難,最好的辦法是釣出來,小惠這個釣餌引不起金可可的興趣,小青忽然就想到了小瓊,如果說金可可是個道德上的滾刀肉,那么小瓊很可能就是他的軟肋。
小青向肖櫻匯報了自己的想法,想去接觸一下小瓊。肖櫻聽后擔心小瓊不配合,因為小瓊不是涉案人,兩人又沒有法定夫妻關系,這種情況下小瓊完全有理由拒絕和法官接觸,加之小瓊畢竟是個未婚女青年,被法官詢問影響也不佳。小青說我有辦法,只要您不反對就成。肖櫻默許了,她很欣慰地看到,小青已經(jīng)在成熟,從小青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法律在成長,一代代法官也在成長,這是法治社會的希望所在。她說:“去吧,劉禹錫有句名言,法以礪焉,化愚為智,挖掘罪犯腦中淤積的泥沙,用來砥礪法律利器,這是更高層次的司法理念。”
小青很早就有學習瑜伽的念頭,結識小瓊的愿望則加快了這個念頭的實施。
她走進小瓊擔任教練的瑜伽館,看到豪華的裝修心里嚇了一跳,一問,價格也令人咋舌,但她還是報了一個短期班。
小瓊工作很投入,似乎看不出戀愛方面所遇到的挫折,指導每一位學員都十分用心。小青因為基礎不好,主動提出課程結束后想吃點兒小灶,并說可以增加一點兒費用。小瓊說,遇到你這樣用心的學員,不另收費也愿意教。小青很感激,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小瓊實話實說,我不是對你好,我是擔心一個短期班結束后你毫無起色,影響我的聲譽。小青臉上有一種被火燎的感覺,很多時候,師以弟子為榮,一個學業(yè)毫無成就的弟子,對老師的名譽是一種損害。
教與學是一種雙向交流,小青和小瓊很快就熟悉起來。一次課程結束,汗津津的兩人坐下補水。小青說:“做工作要是都像練瑜伽這樣,付出和收獲能成正比就好了?!彼脑捯鹆诵…偟暮闷?,問:“什么工作不是付出和收獲成正比呢?”
“我們做審判工作啊,我最近接手一起復核案件,犯罪人始終沒有悔過?!?/p>
小瓊驚奇地問:“你是法官?”
她點點頭,看著小瓊問:“你怎么這樣看我?”
小瓊放下水杯,把椅子往前拉了拉,看看左右,然后小聲問:“我咨詢一個案件,你可能知道,前段時間網(wǎng)上傳得沸沸揚揚的地儲公司非法集資案,被抓的老板叫金可可,他會被判死刑嗎?”
“我知道這個案件,”小青說,“小瓊老師怎么關心這起案件呢?”
小瓊臉上蒙上一層薄霧,輕輕嘆了口氣道:“金總是我男友?!?/p>
小青問:“哦,你男友怎么會犯罪呢?”
“問題出在哲學上,”小瓊說,“一些似是而非的哲學道理害了他,那些所謂的道理讓他在刀刃上跳舞,我曾試圖勸他,但我說不過他,世上很多事都壞在那些假道理上?!?/p>
小青被小瓊的話吸引了:“什么是假道理?”
小瓊說:“我也說不好,有一次我和可可談論道德,我們發(fā)生了爭論,他主張道德是目的而非手段,要把人從對手段的忌憚中解放出來。他還舉了個例子,說孔子的學生子路死得很慘,原因是他在戰(zhàn)斗中卻去實踐老師那句‘君子死,不免冠’的教誨,結果被敵人砍成了肉醬,要是子路不在意搏斗中帽纓是不是被砍斷,就不至于死得那么慘??煽烧f這個世界壞就壞在到處都是虛偽的道德,衛(wèi)道士一貫刀尖向外,明明愛財如命,卻硬要裝出路不拾遺的樣子,所以他要選擇以假制假,成就自己。我不同意可可的觀點,我認為忽視道德會給社會帶來混亂,道德就像瑜伽技法,你按著正確的技法練,身材會越來越好,你要是不講技法,身體就會走形?!?/p>
小青驚詫于小瓊的見識,用瑜伽技法比喻道德這是絕無僅有的比喻,不管是否貼切,小瓊至少做到了知與行相統(tǒng)一?!皳?jù)你了解,金可可是一個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嗎?”
“也不全是,”小瓊說,“可可不是個壞人,他是為了自己的信仰在做事,一個為了信仰而闖下大禍的人,不能過多譴責他?!?/p>
“他的信仰是什么?”
“冒險,”小瓊說,“在可可的理論中,錢當然是目標,但錢只是他冒險的收獲,并非全部?!?/p>
小青吃了一驚,很少有人公開將冒險作為信仰,一個學哲學的大學生,為什么會變得如此淺薄。“你們觀點不同,為什么還能成為好友?”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后來想通了,可可的信仰是喜歡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正是這個性格讓他開始注意我,愛上我,追求我,他想實現(xiàn)一個愛情上的不可能。我們是在一次聚餐時相識的,當時組織飯局的人一一向可可介紹賓客,桌上有五六位女士吧,個個光彩照人,見到可可表現(xiàn)出千嬌百媚,唯有我,只是禮貌性地點點頭,便安靜地坐在那里聽別人聊天。我的冷淡激起了金總的熱情,后來他說,每一個想認識他的女人他都會感到乏味,因為這種結識沒有任何挑戰(zhàn)意味,只有看到你時,我忽然萌發(fā)出一種強烈的追求欲,一方面你的確優(yōu)秀,氣質超凡脫俗,另一方面我也想挑戰(zhàn)不可能,實現(xiàn)一種價值設計。說實話,可可是個有魅力的人,意志堅定,決不妥協(xié),他身上那種反傳統(tǒng)、叛逆的東西會無節(jié)制地膨脹,像綻放的煙花。我們彼此有個共識,人生美好的東西往往都很短暫,有時只是一瞬,抓住了,是你幸運,擦肩而過,就成為無法彌補的遺憾??上Ю咸觳怀扇覀儯覀兿鄳俨痪?,他就以三級跳遠的節(jié)奏跨進了監(jiān)獄?!?/p>
小青很驚訝,難道小瓊沒有認識到金可可犯罪的性質?“你同情他?”
小瓊搖搖頭:“他從里面讓律師傳話給我,希望我設計新的生活,他說感謝我,是我讓他實現(xiàn)了另一個不可能。他這個人啊,總是在設計,殊不知搬起石頭也會砸中自己的腳?!?/p>
話已經(jīng)說清,小青覺得應該說明緣由,便說了自己是金可可案的復核法官,案件會依法復核,但有一點,金可可沒有悔罪之心,這對于案件復核來說不是一件好事。
“法律是無情的??煽僧吘怪苯颖池摿藘蓷l人命?!毙…偘欀碱^說,“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么會讓馬仔做那種事?那些可惡的馬仔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當然,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晚了?!?/p>
“他至今執(zhí)迷不悟,給人一種心死的樣子。”小青也把身體前傾了一下說,“如果小瓊老師能勸勸他,讓他有所醒悟,對他和與他相似的人,未嘗不是一件有益的事?!?/p>
“我倒是想見見他,但現(xiàn)在不允許探視,”小瓊道,“作為他曾經(jīng)的女友,我想安慰安慰他?!毙∏嘞肓讼耄骸笆欠裼性捫枰肄D告?”
“當然有,”小瓊回答很干脆,“只要你轉告他一句話:挑戰(zhàn)不可能,不能以犧牲別人為前提,尤其是別人的生命。希望他接受這個觀點,否則,他的任何挑戰(zhàn)都贏不來掌聲?!?/p>
按法定時限,復核到了時間節(jié)點。在合議庭做出決定之前,肖櫻決定提押一次金可可。
會見室那個窄窄的鐵窗給人一種夾扁石般的壓迫感,金可可對自己的未來似乎并不抱什么希望,他帶著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坐在對面,眼睛充血,嘴角抿得很緊。金可可認識小青,肖櫻卻是第一次見,肖櫻的凜然與小青不同,不怒自威,目光中仿佛帶有穿透性極強的射線,讓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緊張感。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金可可說,“我對判決有心理準備?!?/p>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充血的眼睛,冷冷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嗎?”金可可愣了一下,搖搖頭,等著她說下去。
“我們見到了小瓊。”
金可可眼睛一瞪:“小瓊?你們找小瓊干什么?她與本案沒有半毛錢關系,你們這是搞株連,違法!”金可可變得很激動。肖櫻心里一動,金可可的激動暴露了自己的軟肋,能夠使之清醒的良藥也許正是小瓊。
“小瓊很傷心,因為你的執(zhí)迷不悟。”她用敏銳的目光直逼對方。
“我為自己的信仰而奮斗,怎么叫執(zhí)迷不悟?”金可可馬上反駁。
“你的信仰是什么?不就是你引以為豪的挑戰(zhàn)不可能嗎?而你的不可能是什么?是建立在別人痛苦上的幸福?!?/p>
金可可道:“信仰是具體的,有人視金錢為糞土,你不覺得很假嗎?這樣講話的人你扣他幾塊錢工資試試,一般情況下目標就是信仰,不能把信仰完全抽象化,也不能因為考慮別人幸福還是痛苦就改變自己的目標。”
“行了!”肖櫻提高了聲音道,“誰都知道你所謂的冒險是為了什么,說穿了你所謂的冒險只是你斂財?shù)氖侄?,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還用我說出來嗎?事實上不管你悔不悔罪,你已經(jīng)被所有人所唾棄,包括曾經(jīng)愛著你的小瓊,你留給大家的是一個強詞奪理的形象,我為雁大有你這樣的畢業(yè)生而感到恥辱。”
“我認罪,但不悔罪,為信仰而犧牲應該受到起碼的尊重。”
“你知道小瓊怎樣說的嗎?小瓊讓我們轉告你,挑戰(zhàn)不可能,不應該以犧牲別人為前提,尤其是別人的生命,希望你接受這個觀點,否則,你的任何挑戰(zhàn)都贏不來掌聲?!?/p>
金可可像被強力膠粘在鐵椅上,想動一下卻動不得,上身有些變形,眉頭如同兩條打架的黑蛇扭結在一起。“小瓊真這么說?”
“為什么要騙你?你的犯罪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復核法官之所以幾次提押,目的是想搞清楚你犯罪后面的深層次原因,這不是好奇,我們想做的無非是舉一反三,警示社會,防止此類案件不發(fā)生或少發(fā)生?!?/p>
“我的罪,我并不回避?!苯鹂煽煞诺土苏Z氣說。
“僅僅是個不回避問題嗎?你是不是對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屬缺一聲道歉呢?”
肖櫻覺得金可可一直在繃著,繃著的原因是內心有自我哲學建構,這種建構不被摧毀,哪怕面對極刑也無所謂。金可可沒有馬上回答,或許金可可心里清楚,一旦繃不住就會像爛泥般癱軟下去。
“我是要道歉,但不是給那兩個不識時務的青年,我要向小瓊道歉,我不該追求她,不該給她的生活帶來麻煩,請你們轉告她?!?/p>
“小瓊捎給你的話你如何回復?”
“我想告訴她,競爭就是傷害,市場社會容不得婦人之仁?!蓖nD了一下,金可可接著說,“我在一審二審時都申辯過,我不想指使手下殺人,死人事故是我的指令在傳送和執(zhí)行中發(fā)生變化所致,但我承認我對手下說過那兩個字,為此我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p>
“任何一個法治國家,都不會讓剝奪別人生命的犯罪分子逍遙法外?!彼唤o對方喘息的機會。
“既然已經(jīng)踏上這條路,任何東西都不能妨礙我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是我還是想讓你們轉告小瓊,我接受她的觀點,我向那些無辜的人道歉。”金可可說完,面部肌肉抽搐了幾下,閉上眼睛停頓了一會兒,然后說:“如果我不踏上這條路,我的路在哪里?讓韶華在社科院的資料室悄無聲地損耗嗎?就像辦公室窗臺那盆肉肉,幾個月看不出一點兒變化,生存只是為了存在?!闭f完,他流出了兩行清淚,鼻子微微泛紅,嘴唇變成了紫櫻桃。
壓抑很久的人一旦閘門打開,話語就會像決堤的水噴涌而出。果然,金可可在擦了下眼淚后,望著她說:“我可以談談我的想法嗎?”
“我之所以來,就是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p>
“那好,我本來不想說這些,因為說了也沒有用,但我還是說說吧,有些話你可以轉告小瓊,讓她了解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榮辱觀?!苯鹂煽烧Z言表達能力相當不錯,用詞也經(jīng)過斟酌,他把信仰說成了榮辱觀,為的是讓對方更便于理解。
“我聽我的律師說過,您是雁大法律系的,和我是校友,您本科畢業(yè),沒有讀研,就分到了最高審判機關工作,二十年后,您成了著名的法官,而且還擔任相當高的領導職務,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您的成長渠道是暢通的,只要勤勉工作,就可以平穩(wěn)地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墒牵牢疫@個雁大哲學專業(yè)的博士嗎?我的上升渠道在哪里?是的,我還是幸運的,實現(xiàn)了穩(wěn)定就業(yè),但是您知道嗎?在社科院要想熬成一個有影響的學者談何容易!那么多人,有的白發(fā)蒼蒼臨近退休,還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研究員,一輩子毫無建樹,盡管他們不乏著作,也不乏有見地的學術成就,但是這些并沒有改變他們的境遇,他們像藤蔓末端上的西瓜,一直到老都沒有瓤紅蒂落。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他們的今天不就是我的明天嗎?我不甘心,我曾埋怨我的姐夫為了就業(yè)而在初中畢業(yè)時考中師,說如果他能讀高中,參加高考,現(xiàn)在他不至于只是一個小學美術教師。當我讀完博士實現(xiàn)就業(yè)后,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比我姐夫好多少,在這座消費水平極高的城市,我的收入甚至連一處像樣的公寓都租不起,這讓我想到了王安石那篇著名的散文《游褒禪山記》,在社科院,就是夫夷以近的落腳處,如果選擇辭職辦公司,那就是選擇了險以遠的冒險路,我知道,要想贏得別人的尊重,按部就班論資排輩肯定行不通,富貴險中求,膽大異軍起。于是我選擇創(chuàng)辦地儲公司,我創(chuàng)業(yè)時間雖然不長,但實現(xiàn)了自己的追求,回S縣投資建實訓中心的時候,縣領導把我視為貴賓接待,這讓我想起當年第一次走進縣政府會議室時那種誠惶誠恐。公司成立后我聘請的顧問是當年給我發(fā)放獎學金的吳縣長,他已經(jīng)是個廳級干部,退休后心甘情愿為我的公司忙前跑后,幫我協(xié)調了許多難事。要知道,就在我辦公司前,一次會議上見到吳縣長,他的下巴還翹得好高,對我相當藐視。發(fā)生逆轉是什么起作用?不用我說您也清楚,當然是冒險收獲的財富,這是經(jīng)濟基礎,沒有經(jīng)濟基礎,一切都是空談。我知道,我深入了王安石所說的后洞,這是很少有人光顧的地方,我認為自己一生要奮斗的目標,在短短四年里實現(xiàn)了?,F(xiàn)在,盡管我失去了自由,但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失敗者,就像康德所言:生得偉大者,笑對無常?!?/p>
金可可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她沒有插話,這番話聽起來很扭曲,扭曲也是一種真實。
“我曾經(jīng)為自己選擇哲學專業(yè)而驕傲,因為哲學位于社會科學的頂端,八年學下來步入社會,我忽然覺得康德、黑格爾在市場經(jīng)濟的融金池里,連根骨骼都留不下,物欲橫流的場域不需要哲學,這是我在夢想門前義無反顧轉身的原因?!?/p>
她忽然看到金可可頭頂上有一縷黑氣在升起,像沒安除塵器的煙囪,揉揉眼再看,黑氣不見了,是只蒼蠅在盤旋。
“我并不蔑視法律,我知道它像鱷魚一樣潛伏在平靜的河水中,而我是一只渴望過河吃到青草的角馬,舍身跳入滾滾河流,能脫離鱷魚之口是幸運,葬身魚腹也沒有遺憾,畢竟我追求的是彼岸的草原?!?/p>
她被這句話深深激怒了,但她沒有發(fā)作,聽對方一味說下去。
“請你們轉告小瓊,她是我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留戀,我祝福她,希望她設計好新的生活,實現(xiàn)自己的挑戰(zhàn)?!?/p>
提押結束。走出會見室大門,小青忽然說:“真不可思議,聰明伶俐的小瓊為什么會喜歡金可可?!瘪R路上車流人流熙熙攘攘,一個門可羅雀的報刊亭里,守攤的老大爺正在瞌睡。她若有所思:“正因為有這么多不可思議,生活才變得豐富、復雜和令人期待。”
合議庭結果出來后,又遇周末,完全是巧合,走完簽批程序后,沒有坐車,她換了便裝獨自步行回公寓。京城再熟悉也總是給人一種無法撤銷的陌生感,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在把光鮮一面呈獻給世界的時候,也充滿了人們對交通擁堵的埋怨和對各種冒險的期待。她一路都在想,金可可錯在了哪里?
走到公寓樓下,她覺得腿有些軟,看見彼岸咖啡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客人,看看手表,不到七點鐘,休閑的客人不會來得這么早,索性推門走進去,來到自己常坐的那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室內燈光暗淡,背景音樂是德彪西的一支曲子,旋律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名字。熟悉的服務生朝她笑了笑,很快端來一杯卡布奇諾。這時,穿著便服的小莊推門走來,對迎上來的服務生擺擺手,手里拎著一個保溫飯盒徑直來到她面前。
“你怎么來了?”她讓小莊坐下,輕聲問。
“我來送糯米糍。”
她心頭涌上一股熱流,小莊像親弟弟一樣關心她,這一刻,她覺得很幸福。
小莊說:“我看您下班一個人走了,車也不坐,似乎有心事,就給小青打了個電話,小青說您因為金可可案件心情不佳,我想也許糯米糍能讓您心情好起來?!?/p>
她笑了笑:“你這是行賄?”
“要是因為一塊糯米糍受處分,我就創(chuàng)造了歷史。”小莊變得很幽默,人到中年,已經(jīng)沒有了青年人的靦腆,但對肖櫻這位法律導師的尊敬卻始終如一。小莊知道她到彼岸咖啡是一種休息,也是一種思想過濾,便不多打擾,起身告辭。她說:“謝謝你的糯米糍?!毙∏f卻嚴肅地道:“有句話我想說,當年您教育我說審案要進得去,還要出得來,您自己可別忘了這一點。”說完,小莊擺擺手走了,那個保溫飯盒留在桌子上。小莊幾年前交流到了民一庭,人雖走了,感情卻熱度不減。
她戴上耳機,用手機播放那首《憂郁的星期天》,室內并不嘈雜,她把聲音控制得很小,旋律像溪水在耳畔流淌。她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金可可的影子,金可可最后那段話讓她從一個全新的視角來反思法律,神圣的法律在金可可眼里怎么成了非洲大陸河水中的鱷魚呢?她一向討厭那些藏在河水中伏擊遷徙角馬、羚羊的冷血殺手,沒想到金可可會有這種不可思議的認識。
聽完第二遍音樂,她看看手表,這個時間正是胡楊飯后散步時間,便撥通了胡楊的手機。胡楊果然在散步,聽到她的聲音,很興奮地說:“今夜,我只想聽好消息?!彼龁枮槭裁矗鷹罡嬖V她,最近他親自抓的一個大項目正式落地了,這是一個惠及全省所有貧困村莊的項目,政府支持,農民期待,前景看好,這是他當任現(xiàn)職以來抓的最有成就感的一個項目。她替他高興,但還是沮喪地告訴胡楊,她要說的可不是個好消息,就好像新穿的制服上,被一個神經(jīng)病潑了一身污水。
胡楊沒聽明白,問:“什么污水?”
“那個金融詐騙案的主犯,我們雁大校友,此人打了個比方,說法律是潛伏在河水下伺機等待吞噬角馬的鱷魚?!?/p>
胡楊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她問:“這個比喻值得笑嗎?”
胡楊止住笑,道:“這個比喻很形象,也很說明問題,我們經(jīng)常說法網(wǎng),法網(wǎng)和鱷魚是一個道理,網(wǎng)不能網(wǎng)住所有的魚,正所謂魚過千層網(wǎng),網(wǎng)網(wǎng)都有魚,河里的鱷魚不也是一樣嗎?大多數(shù)角馬還是游過河去了,被咬住吞噬的只有倒霉的幾只,你說這個比喻是不是有些道理?!?/p>
“我不能同意,法律是公正的,而鱷魚是殘忍的機會主義者?!彼龍猿肿约旱挠^點。
胡楊說:“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而已?!?/p>
“胡楊啊,你當了高干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你是個稱職的精神導師,現(xiàn)在,你正在減少對法律的神圣感。”她很少這樣對胡楊說話,但胡楊今天能肯定金可可的比喻,讓她心里有點兒不舒服。
胡楊知道自己說了錯話,連連道歉,說不要往心里去,這只是信口開河而已,你要是真生氣我就打飛機去北京找你。她說我哪里有資格生氣,我要祝賀你的一個大項目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如果不安慰我?guī)拙洌以趬衾锊粫埬恪?/p>
胡楊說:“這樣吧,我下次去北京請你吃糯米糍?!?/p>
聽到胡楊這樣說,她的眼淚止不住就下來了,一個糯米糍,能讓胡楊記住這么多年,這其中甘苦也許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放下電話后,她再次聽了一遍《憂郁的星期天》,然后走出彼岸咖啡,回家休息。
5
紀老畋的案子她稱之為花炮案。
紀老畋是瀏河鎮(zhèn)紀氏花炮第八代傳人。紀家祖宅處于瀏河開發(fā)區(qū),因為私藏爆炸品罪、爆炸罪、非法持有槍支罪等數(shù)罪并罰,被當?shù)胤ㄔ阂婪ㄅ刑帢O刑。
七條人命,其中除了動遷隊長年紀在四十歲以上,其他六人都是年輕人。按理說這種案子案情清楚,證據(jù)確鑿,量刑適當,應該盡快給予復核。但她在打開卷宗,看到紀老畋鵝冠般的眉心時她猶豫了,這個鵝冠好像一個三維問號,散發(fā)著一股柴草燃燒的味道。柴草燃燒的味道就是炊煙的味道。
紀老畋這張照片,滿臉滄桑像一個風干的土豆,唯一閃光之處就是眉心處那個奇怪的鵝冠。
她決定去H省提押紀老畋。戴著手銬腳鐐的紀老畋走進會見室時,腳鐐發(fā)出的聲音很重,她注意到小青哆嗦了一下。紀老畋按管教要求在固定的椅子上坐下,花白的頭發(fā)像秋天的雜草,目光躲躲閃閃。她注意到,紀老畋眉心處那個鵝冠狀的東西有些紫黑,好像隨時要裂開一樣。
她做了自我介紹,還沒有問話,紀老畋就搶著說:“我沒想傷人,那些人送命活該,是報應!”
她讓紀老畋從頭說起,不要有顧慮,把事情真相說出來。
紀老畋的目光緩緩直過來,打量了她和小青一番,用銬著的雙手擦了擦帶有污垢的鼻尖,開始講述案件的發(fā)生經(jīng)過。
紀家是瀏河鎮(zhèn)有名的花炮世家。一百多年前,紀家是瀏河之濱有名的爆莊,生產(chǎn)的花炮曾是宮廷貢品。咸豐年間,他的祖先開始在瀏河邊建設花炮作坊,之所以選在遠離街區(qū)的河邊,主要考慮安全問題,加工花炮畢竟是和火藥打交道,萬一走火,會傷及鄰里,水克火,在河邊建作坊,順應五行。因為紀氏花炮牌子響,很多花炮業(yè)主也跟著到河邊建作坊,到民國初期,瀏河邊已經(jīng)聚集了幾十家花炮作坊,成了遠近聞名的花炮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采購花炮的客戶管這里叫瀏河花炮一條街。一進臘月,來采購花炮的汽車就排成長隊,花炮一條街天天集市般熱鬧。花炮作坊大都前店后廠,規(guī)模不大,純手工卷制,質量信譽沒得說,因為每只花炮上都印著作坊的名號和電話號碼,要是放不響,一個電話打過來,包退包換。紀家花炮在這些花炮作坊里可謂鶴立雞群,這不僅因為紀家花炮歷史悠久,還因為紀家祖屋在花炮匠人心目中地位獨特,因為祖屋中堂里供奉著爆竹祖師爺——李畋,是一尊清代檀木神像。李畋是花炮匠人共同祭拜的神。每年陰歷四月十八,祖師爺李畋生日這一天,瀏河邊所有花炮匠人都要到紀家拜神。祭拜爆竹之神不上香,只擺果品,然后每家作坊挑選出當年最中意的花炮擺在祖師爺像前,然后行跪拜禮。這種祭拜方式是祖上傳下來的,作坊里不用煙香,嚴管火燭,自然是為了安全。祭拜儀式結束后,紀家會把這些花炮收起來,放進廂房一個專門倉庫里收藏,這間倉庫幾乎成了一個各年代花炮樣品的博物館,琳瑯滿目,品種繁多。瀏河邊花炮匠人有個共識,家家戶戶要無條件恪守祖上定下的規(guī)矩,祭拜祖師爺時要默念“不用煙香,嚴管火燭,慎終追遠,福壽綿長”十六個字,讓祖師爺保佑他們生意紅火,不招災害。正因為有這樣一條規(guī)矩在,幾十家花炮作坊,幾百個工匠,沒一人有抽煙的習慣。工匠們常常拿鄰縣生產(chǎn)花炮的栗子鎮(zhèn)說話,栗子鎮(zhèn)沒有拜李畋的習俗,也沒有嚴管香火的規(guī)矩,結果隔三岔五出事故,年年死人傷人。后來他們來瀏河參觀,請了李畋神像回去,家家把祖師爺神像掛在墻上,在行業(yè)里推廣不用煙火、嚴禁火燭的規(guī)矩,事故果然就少了。紀家祖屋已經(jīng)傳了八代,是個兩進的院子,前院生產(chǎn),后院住人,前后共十間房子黑瓦白墻,安詳別致。前面院子里有兩棵樟樹,樟樹下各有一只大號鑄鐵水缸,水缸常年滿水,水里養(yǎng)著金魚,幾株開著白色小花的睡蓮長勢喜人。祖屋院墻外有個巨大的柴草垛,垛著油菜秸稈。作坊里卷制花炮的雇工有七個,四男三女,工齡都超過三十年,個頂個都是手藝人。紀家的日子像頭不急不緩的毛驢,小步快跑,細水長流,雖說不能日進斗金,但日子很寬裕。瀏河鎮(zhèn)每年元宵都搞花炮晚會,頭彩十有八九會落在紀家,紀家花炮手藝好,硝石、木炭、硫黃、紅土、楠竹配比獨到,炸開的花炮抓人眼珠兒,紀老畋說這是祖師爺保佑的結果。紀家那尊檀木李畋像有兩尺高,一百多斤,是光緒年間祖上從莆田請回來的,千金不換的傳家寶。
在一番鋪墊之后,紀老畋降低了聲音說:“誰也沒料到,瀏河鎮(zhèn)不知從哪里調來一個說話喜歡夾雜外語的鄭鎮(zhèn)長,年輕,剃著寸頭,腰帶扎在肚臍眼下。這人腦洞像蜂窩,一天一個新點子。他上任后到瀏河邊轉了一圈兒,看著一棟棟基石上長滿青苔的花炮作坊和連片的油菜地,眉頭越蹙越緊,當場就批評副鎮(zhèn)長老樸,說老樸安于現(xiàn)狀,不思進取。鄭鎮(zhèn)長親自制定了一個規(guī)劃,提出了打造世界級花炮生產(chǎn)園區(qū)的口號。鄭鎮(zhèn)長開大會說,新建園區(qū)必須高大上,要有安全通風的現(xiàn)代化廠房,統(tǒng)一的牌匾,統(tǒng)一的銷售公司等等。鄭鎮(zhèn)長辦事講效率,規(guī)劃很快實施,一個敲鑼打鼓的啟動儀式后開始征地、動遷。眼看著大片的油菜田被鏟平,那是多好的油菜啊,還開著花呢,我們吃它的嫩葉、榨它的籽油,燒它的秸稈,現(xiàn)在卻要把它們連根鏟去。鉤機、鏟車、推土機轟隆隆就開到了我們這些作坊門口,那架勢好嚇人,很多老人都尿了褲襠。左鄰右舍來問我咋辦,我說我不管你們咋辦,反正我不搬,我供奉的祖師爺在這兒,我祖宗八代埋在屋后,我往哪里搬?我哪里也不去,補償再多也不要。有好心人勸我還是別拿雞蛋碰石頭,好漢不吃眼前虧,多要點兒補償搬了吧,到別處還不是一樣卷花炮?我說就是像雞蛋那樣碰個稀碎也認了,至少對祖宗是個交代。身為紀氏花炮傳人,我頭頂上是有緊箍咒的,我家祖屋是屋,更是廟,當年祖上建廟時有家訓,這家訓就刻在祖師爺像的背板上,是一首詩,紀氏后代人人會背。詩是這樣寫的:祖安自風水,帚敝當璉瑚,匠心非功利,守土即傳家。動遷公司隊長是個嘴不離煙的中年人,文臂光頭,脖子上吊著一根金鏈子,人特沖,滿嘴辣根味,光頭說你這個老宅子連房證都沒有,說扒就扒,你沒轍兒。我說這祖屋已經(jīng)傳了八代,你說我沒證?光頭撓撓頭,他本來就沒頭發(fā),撓頭的動作挺滑稽。光頭說:傳了八代就了不起啦,別說清朝,就是大唐大宋建的,該扒還得扒!我知道和光頭說不通,就不再理他?!?/p>
“你不愿意動遷是因為對祖屋感情深?”她問。
“我就是一個卷花炮的,我的心思除了養(yǎng)家糊口,再就是不負祖上遺訓。我知道祖安自風水這一句就是讓祖師爺、讓列祖列宗在地下能安穩(wěn),他們在屋后的墳地里安睡了上百年,折騰他們干嗎?守土即傳家就是守住這老作坊,守住卷花炮人的飯碗,一代代傳下,我就認準這個理,寧死不搬。”
“那么,后來呢?”她問。
“后來,光頭開始修理我,先是掐了電,然后又以安全為由收了我的執(zhí)照,我沒法卷花炮了。工人都回家的那個下午,我坐在院子里一個人流淚,我知道自己恐怕要愧對祖宗,扒掉祖屋,鏟平祖墳,祖師爺無處安身,傳了八代的花炮手藝斷在我的手上,我紀老畋將來有啥臉面去見列祖列宗?那天晚上,我自己和灰搬磚,在前院壘起一道夾壁。為什么要壘夾壁呢?執(zhí)照收走后,作坊里還有三合料,還有配好的黑藥,這些東西要有地方放呀!我就學孔鮒藏書,壘了這道夾壁。我將硝、硫黃、木炭和配好的黑藥裝壇封好,都放在夾壁里,又把祖上代代傳下來的花炮樣品也藏在里面,再把夾壁封好。完工時天已放亮,一只貓頭鷹落在屋脊上冷冷地望著我,我心里晦氣,貓頭鷹是鬼鸮,這東西來不是好兆頭,我撿起一粒石子將它趕走,它飛走時還叫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很瘆人,讓人心里發(fā)毛。”
“你儲存這些黑藥沒有告訴別人?”
“不能告訴,告訴了就會被沒收,夾壁建好沒幾天,光頭又來了,叼著煙,繞著夾壁轉了一圈,冷笑一聲說:好家伙,舊的不拆,還把新的建起來了,想多撈補償金,沒門兒!我對叼著煙進家的人向來沒好印象,加上光頭帶的全是清一色黑衣年輕人,像出殯的一樣,我就更煩,我說我不搬,談什么補償金?光頭說,我們是先禮后兵,這次送達文書,下次再來催一次,三顧茅廬之后,你就是諸葛亮的宅子我們也照拆不誤。光頭扔下一張紙揚長而去。我沒撿那張紙,眼見著那紙飄落在夾壁前的泥水里?!?/p>
“鎮(zhèn)政府沒人出面嗎?”她覺得事情有點兒蹊蹺。
“鎮(zhèn)政府老樸出面了,我猜老樸出面是半公半私,因為我和老樸有些交情,他不來一趟于情于理都說不通。老樸人不錯,說話喜歡兜圈子,明明兩句話能說透的事,非要說上個十句八句,繞來繞去把你繞糊涂為止?!?/p>
“樸鎮(zhèn)長沒有勸動你?”
“沒有。樸鎮(zhèn)長來到我家后徑直走進后屋中堂,站在祖師爺像前躬身拜了三拜,說對不住了老祖宗,搬家這事怪不得老紀,是政府決定,祖師爺要是個明白人,就讓老紀別橫著了,胳膊擰不過大腿。我知道老樸這話是說給我聽的,老樸這人會辦事,他知道我真正放不下的是祖師爺,想以這種方式讓我解脫,可是這怎么行?我又不是小孩子,糊弄幾句就把原則丟了?”
“可是,你們是好朋友呀,好朋友的話你一點兒不在意?”
“當然在意了。要是光頭來,我不會讓他到后屋打擾祖師爺。我說樸鎮(zhèn)長,鎮(zhèn)上建花炮園區(qū)為啥非拆我家祖屋?我這祖屋礙著園區(qū)啥事了?老樸說主要是你這作坊太舊了,一個現(xiàn)代化廠區(qū)里,怎么能有個古董作坊存在呢?我說卷花炮只能是手工,手工才安全,大機器沒法搞。老樸說,這就不是你考慮的問題了,再說炮彈都能機械化生產(chǎn),難道花炮就不成?老樸說你還是早點兒動遷吧,越主動越好,鄭鎮(zhèn)長說了,你要是帶頭動遷,鎮(zhèn)上花炮協(xié)會會長就讓你當,你可知道左右?guī)资易鞣欢伎粗隳?。我說樸鎮(zhèn)長你別勸我了,搬遷的事我鐵了心不走。老樸搖搖頭來到前院,指著夾壁說,你何必花錢建個影壁呢?它能擋住鏟車?我提醒你,盡快把后面的祖墳遷了,墳墓不是房屋,鏟車一上就平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沒想到動遷公司會先從祖墳下手。”
“怎么又出來個祖墳問題?事先告知了嗎?”
“告示是貼了,憑啥貼出張告示,我就要起祖墳?老樸走后,我讓老伴回了娘家,老伴心臟不好,在這里提心吊膽不安全。兒子在外地跑銷售,我打電話告訴他家里這事別插手,釘子戶這頂帽子我一個人戴就是了。我到墳塋地里支了頂帳篷,為了壯膽,我?guī)狭颂珷斄粝碌哪菞U土銃,太爺買它原本是防匪防盜,土銃就一直沒用,后來政府收繳槍支,我就把它打上黃油包起來放到天棚上了。那天晚上我取出土銃,擦凈黃油,填了槍藥,想了想?yún)s沒裝鐵砂,嚇唬嚇唬那些馬蛋子就行了,不能真打,真打是犯法的。第二天清早,轟隆隆一陣轟鳴聲把我震醒,我走出帳篷一看,鏟車果然來了,還有一群黑衣黑墨鏡的馬蛋子。就在我朝家里張望時,前院炸了,一聲巨響傳出,只見我家院子里火光四射,然后升起一團蘑菇云。爆炸將那些花炮樣品炸飛起來,又引燃了院墻外的草垛,場面那叫嚇人!”
“你沒想到火藥會引爆?”她問。這是一個很關鍵問題,如果知道夾壁私藏火藥會爆炸,問題的性質就發(fā)生了變化。
紀老畋抬起頭,眼里噙滿了淚?!凹o家儲藏黑藥上下八代了,從來沒有爆炸過。這一回肯定是祖師爺顯靈。”紀老畋說,“除此之外,沒別的解釋?!?/p>
肖櫻記得卷宗里的說法是紀老畋在夾壁里安置了起爆機關,最終導致了這場爆炸。
紀老畋所犯之罪是成立的,私藏炸藥并導致嚴重后果,還有非法持有武器一罪,但她總覺著核準判決這個字簽不下去,因為每次翻開卷宗,她總能聞到炊煙的味道。鎮(zhèn)機關的干部講,七個死者中光頭被炸得最慘,遺體是拼湊起來的,據(jù)說遺體少了右手,因為爆炸后大量陳年花炮樣品出現(xiàn)了二次燃爆,估計這只手很難再找到了。紀老畋沒有請律師,可以判斷,老人抱定了一死。
犯罪嫌疑人越是這樣,她越是覺得應該冷靜對待,出現(xiàn)這種情形對于法官來說并不是好事,容易出現(xiàn)量刑上失衡,這就是法庭為什么要有律師辯護的原因,辯護的功能之一,是維持理性平衡。
她覺得有幾個問題需要仔細核實:一是犯罪動機,紀老畋為什么要這么做?二是是否有預謀,也就是紀老畋謀劃這件事指向性是不是很明確。三是夾壁有無爆炸裝置,如果安放了爆炸裝置,說明犯罪的實施已經(jīng)在進行當中。最后一個是否真的見死不救,如果紀老畋在爆炸現(xiàn)場放任傷者流血死去而不施救,可以反證他的犯罪目的。這些問題盡管公訴機關的舉證能夠閉合,但她也不得不慎重對待。
在H省,她約見了四個人,第一個是紀老畋說的那個腦洞像蜂窩的鄭鎮(zhèn)長。
鄭鎮(zhèn)長是海歸,城市規(guī)劃專業(yè),是市里下派、縣里重點培養(yǎng)的年輕干部。
鄭鎮(zhèn)長的辦公室里掛滿了各種規(guī)劃效果圖,書柜像一個榮譽柜,里面擺著各種獎牌、獎杯。他指著掛在墻上的規(guī)劃圖說:“瀏河鎮(zhèn)的未來,必須走全域城市化道路,現(xiàn)在差距還很大,需要大刀闊斧推進。城市化歸根結底是靠產(chǎn)業(yè),瀏河鎮(zhèn)的產(chǎn)業(yè)優(yōu)勢在哪里?當然就是上百家花炮廠。但問題是這些廠家都是小打小鬧的個體作坊,不能做強做大,花炮生產(chǎn)者滿足于小富即安,這是瀏河鎮(zhèn)發(fā)展的瓶頸。我到鎮(zhèn)東看過,一棟棟橫七豎八的老宅子,一片片溝渠不連的油菜地,有的人家還在燒柴火做飯,這哪里是城鎮(zhèn)生活?這是原始農耕狀態(tài)嘛!這種現(xiàn)狀不改變,五十年后瀏河鎮(zhèn)還是老樣子,所以我們規(guī)劃了瀏河花炮生產(chǎn)園區(qū),這是一個脫離了落后模式的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園區(qū),建成之后,園區(qū)里有成排的現(xiàn)代化廠房,發(fā)達的物流,統(tǒng)一的工服,還有嚴格的檢驗程序,總之這是瀏河鎮(zhèn)脫胎換骨的一次發(fā)展機遇。都怪紀老畋,阻擋了瀏河發(fā)展步伐!”鄭鎮(zhèn)長心里憤憤不平。
她站在規(guī)劃圖前看了看,規(guī)劃圖上面大圈套小圈,大框摞小框,全是線條數(shù)據(jù)。她不太懂規(guī)劃,看不出鄭鎮(zhèn)長所說的效果,倒是圖上一個紅筆打的×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個紅×是什么意思?”她問。
“這就是紀氏花炮作坊,因為案子沒結,還戳在河邊,成了園區(qū)建設的攔路虎?!?/p>
“瀏河邊這些老宅子非要拆嗎?有沒有考慮一個兼容的方案,比如把它們保留下來,建些花炮博物館什么的,也可以發(fā)展旅游?!彼滩蛔≌f了一句與自己審案無關的話。鄭鎮(zhèn)長愣了一下,到辦公桌前端杯喝了一口水:“舊的東西未必全是文物,盲目的保留是一種不作為、不擔當?shù)捏w現(xiàn)?!彼持衷谵k公室走了幾步,“Safetyfirst?!彼鋈幻俺鲆痪溆⒄Z?!澳阒阑ㄅ谏a(chǎn)最重要的是什么嗎?是安全,一家一戶小作坊容易發(fā)生安全事故,集中規(guī)劃,實行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并不是為了形象好看,主要是為了安全和提高勞動生產(chǎn)率?!?/p>
這真是一個滑稽的邏輯,一百多年來,瀏河花炮沒出現(xiàn)過大的事故,現(xiàn)在,以安全為理由規(guī)劃建設花炮園區(qū),倒出了爆炸事故。她說:“聽說在此之前瀏河并沒有出現(xiàn)過生產(chǎn)傷亡事故?!?/p>
鄭鎮(zhèn)長說:“以前沒出不等于以后不出,我們必須未雨綢繆。”
她覺得鄭鎮(zhèn)長說得沒錯兒,以后出不出事故誰敢保證?
“我們本來要把瀏河建成神州花炮第一鎮(zhèn),不承想出了這個案子,不瞞您說,鎮(zhèn)里已經(jīng)向縣、市、省三級寫了檢查!”鄭鎮(zhèn)長忽然變得怒氣沖沖起來,瘦削的臉龐漲得通紅,“鎮(zhèn)里不但要寫檢查,還要賠償動遷公司損失?!?/p>
她能感到鄭鎮(zhèn)長對紀老畋的痛恨,這起爆炸案不僅讓這位海歸鎮(zhèn)長的發(fā)展計劃一時擱淺,還讓他原本大路通天的仕途變得山重水復?!斑@個案子沒得商量,如果不判死刑,這么多受害人的親屬就會進京上訪。”鄭鎮(zhèn)長話里顯然帶有一絲威脅。鄭鎮(zhèn)長的話她聽起來有些反感,法院判案是要參考民意,但最終要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怎么能讓輿論綁架法律呢?“你說紀老畋犯罪動機到底是什么?這樣做,老宅也被毀掉,他能得到什么呢?”
“這個問題很簡單,他想制造影響引起上層關注,給我們增加壓力。爆炸事件一出,全國各地的記者像成群的蝙蝠一下子冒出來了,瀏河鎮(zhèn)成了輿論焦點,你知道記者是專找瑕疵的,盡管不乏正義的媒體替我們說話,但很多小報、網(wǎng)站一直在批評我們,說我們不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強遷導致了矛盾激化。”
“那么,你們的強遷有沒有違法之處呢?”
“當然沒有。”鄭鎮(zhèn)長語氣十分堅定,“我們是拆夾壁,不是房屋主體,如果強拆房屋主體要有法院來判決,這一點我清楚,但夾壁就不同了,夾壁連臨建都不算,臨建也需要審批,夾壁是紀老畋一夜之間自己弄起來的非法建筑,鎮(zhèn)政府有權拆除?!?/p>
她又問了一個工作上的問題:動遷工作一般由政府來做,怎么會包給動遷公司?鄭鎮(zhèn)長的答復與她的猜測基本吻合,由動遷公司來做就把動遷變成了企業(yè)行為,這樣政府就變成了裁判員而不再是運動員。
見的第二個人是副鎮(zhèn)長老樸。
老樸因為這起爆炸案被撤職,天天在家里用偏方治痔瘡。老樸接到鎮(zhèn)里電話通知時說話就有點兒結巴,問找他干什么,他已經(jīng)是一個被撤職的人。鎮(zhèn)里干部說來人是法院的不是紀委的,你別害怕。老樸這才緩過神兒來。爆炸案發(fā)生后,老樸和好幾個人說,那天早晨本來他應該到現(xiàn)場的,畢竟是強遷,真要是打起架來,他也好出面處理。誰知頭天夜里他做了個夢,夢到瀏河發(fā)大水,把紀老畋的祖屋沖走了,自己掉進水里怎么撲騰也上不了岸。早晨起來他怎么琢磨都覺得奇怪,為什么會做這樣一個夢?夢里之事一向相反,大水淹了祖屋,該不是要發(fā)生火災吧?因為想著心事,加之痔瘡犯了,他蹲在廁所足足有一個鐘頭,老伴催了好幾遍,他才提上褲子從衛(wèi)生間出來,剛剛在飯桌前端起粥碗,瀏河邊就傳來了爆炸聲,他放下飯碗就往鎮(zhèn)東跑,作為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的鎮(zhèn)領導,他從瓦礫中扒出了兩個傷員。
夾壁里有爆炸機關的說法最早始于老樸。她要問的也是這一點。
老樸說這個機關就是在裝藥的瓦罐旁放一些火石。鏟車鏟到火石就會碰出火花,導致藥罐爆炸?;鹗褪庆菔?,當?shù)貨]有,肯定是紀老畋從外地弄來的。“其實啊,這個花炮園區(qū)真沒有必要搞,怎么說呢?我覺得小鄭太急于求成了,花炮這東西不一定要做強做大,因為越來越多的城市開始禁燃煙花爆竹,生產(chǎn)多了賣給誰?再說了,誰都知道蘿卜快了不洗泥,一做大,品質就難保證了??墒切∴嵅宦爠瘢蛔鰪娮龃笳f你保守,我只好硬著頭皮硬抓。”
鄭鎮(zhèn)長畢竟是老樸上級,當著調查法官的面這樣說領導,說明老樸已經(jīng)不在乎仕途。老樸說他愛好攝影,最喜歡拍照的地方就是瀏河兩岸,那里有成片的油菜地,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蜿蜒的瀏河,兩岸油菜花海和黛瓦粉墻的花炮作坊相互映襯,簡直就是天上人間?!拔覝蕚渫诵莺蟾銈€花炮人家攝影展,現(xiàn)在,這美景只能在照片中見到了?!?/p>
她問:“如果排除火石引爆火藥這種說法,還有什么能導致爆炸?”紀老畋對燃爆的解釋是祖師爺顯靈。卷宗筆錄中,紀老畋一直否認火石鏟出火花引爆黑藥一說,火石擦出的火花,只能引燃火絨,根本引不爆火藥。他甚至主張由公安人員來做個試驗,看看能不能引爆。當然,沒有誰去做這個試驗,按照推理,鏟車在推倒夾壁時引起黑藥爆炸這毫無疑問。
“只能是火石,沒有其他可能?!崩蠘愕膽B(tài)度十分肯定。
“我不主張判紀老畋死刑?!崩蠘阏f,“盡管死了那么多人,我是了解老紀的,他充其量就是個花炮癡,連只鵝都不敢殺怎么會想到殺人?我當時對辦案同志講,夾壁放了火石等于設置了起爆機關,這話也不假,但老紀為什么要這么放還是個謎。老紀這個人迷信祖宗、崇拜祖師爺,是個一條筋的匠人,他出事就出在不敢忤逆師祖爺上。辦案的同志說紀老畋早就知道夾壁會爆炸,所以安排老伴回了娘家,自己跑到墳地里支帳篷住。墳地是啥地方?鬼火熒熒怪嚇人的。其實,這一點我清楚,是我透露消息說動遷公司要來平墳,他才到墳地去支帳篷守墓。當然,我的話公安不會信,他們說即使夾壁不爆炸,紀老畋也會躲在墳地打冷槍,因為他帶了填上火藥的土銃。公安早就宣傳私藏槍支違法,有槍支的一律上繳,這一點紀老畋不是不知道,但還是私藏了土銃,這也是重判他的一個理由。”
老樸的說法引起她的好奇。按理說,老樸應該比鄭鎮(zhèn)長更恨紀老畋,因為這起爆炸案,老樸受到了牽連,不僅撤了職,還背了個留黨察看處分,要不是他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并救出兩個傷員,他的公職也丟了。她問:“你剛才說不主張判死刑,僅僅是同情嗎?”
老樸的說法讓她頗感意外。
“殺了紀老畋,等于滅了一個非遺項目。紀氏花炮傳人,八代手工工藝,縣里正在申請非遺項目,一顆花生米就斷送了,可惜!當然啦,這一切本來都不該發(fā)生,沒有因,就不會有果,就說那個光頭隊長,頭天布置強遷時,我明明交代他先遷死人后遷活人,通過死人來逼活人就范,誰知這小子自作主張,帶著隊伍去鏟夾壁,結果把命搭上了?!?/p>
這是一個新的證據(jù)。她想,如果光頭沒有按照鎮(zhèn)政府部署去做,而是自作主張鏟夾壁,這里面就有需要斟酌的問題了?!澳愦_定鎮(zhèn)里交代的不是去強遷房屋嗎?”
“當然確定。”老樸有些遺憾地說,“我本來是想用迂回之計,把動遷沖突局限在墳地里,讓紀老畋看到祖墳被平,大勢不可逆轉,進而打消抵制動遷的幼稚想法,主動搬出祖屋,誰知遇到光頭這樣一個豬隊友,非要拿那面夾壁開刀。光頭和我說過,說紀老畋太目中無人了,這邊催促動遷,那邊卻頂風修夾壁,完全不把政府放在眼里,強遷時一定先鏟了那道夾壁,滅掉紀老畋的威風!我以為光頭就是嘴上說說,誰知他真這么干了。”
離開樸家時,老樸說:“我要感謝那天犯痔瘡,要不我這小命也丟了?!?/p>
她見的第三個人是爆炸案幸存者——鏟車司機老孫。
老孫被炸成腦震蕩,兩個髕骨粉碎性骨折,好像受了古代的臏刑。
見面是在醫(yī)院病房,老孫躺在病床上,雙目無神望著沒有任何裝飾的天花板。她了解到,老孫的鏟車是私家車,是動遷公司花八百塊雇來的,事故中鏟車被燒毀,老孫受了重傷。
老孫雖然恨紀老畋,但更埋怨光頭隊長。
恨紀老畋是因為爆炸后紀老畋趕來卻沒有救人,慌慌張張跑到后屋去了,后屋東西再貴重,還有人命值錢嗎?老孫說眼看著紀老畋頭一個趕到,到了卻不救人,跑到后院抱著一個黑乎乎的雕像搖搖晃晃從火光中返回來,轉眼間離開現(xiàn)場不見了。等大伙陸續(xù)來救人時他才回來。紀老畋這么做太不該了,死傷那多人他不管,卻跑到后院搬什么鬼神像,這是見死不救,罪加一等。
她問過紀老畋,當時為什么不抓緊救人?紀老畋的回答倒是很直接:這些馬蛋子該死,救他們等于救禍害。
老孫的話卷宗里有筆錄,但她還是想深入了解個中原因。她問老孫:“在強遷夾壁之前,動遷公司隊員與紀老畋是否有過肢體沖突?”
老孫否認了這一點。老孫說有肢體沖突也不該是紀家,應該是紀老畋的鄰居郭瞎子,郭瞎子在動遷問題上是紀老畋的跟屁蟲,紀家不搬他就不搬,光頭隊長決定殺雞給猴看,決心把郭瞎子家門樓先給鏟了。郭瞎子家門樓高大氣派,斗拱飛檐,黑漆大門上掛著一把銅鎖,門前還有一對兒一米高的石獅,石獅脖子上系著紅布條。其實我們知道郭瞎子就在院子里,上鎖是為了掩人耳目。光頭隊長一看紅布條就火了,紅布條在當?shù)厥潜傩暗?,郭瞎子這么系,把動遷公司當成什么了?光頭隊長臉色鐵青,文過的粗胳臂一揮,我的鏟車上去,一下就把門樓推倒了。我還記著門樓倒塌的時候,有幾只黃鼠狼落荒而逃。郭瞎子站在院子里面如死灰,那雙小眼睛黑棋子一樣眨都不會眨,整個被嚇傻了。紀老畋趕過來,對光頭隊長和圍成一圈的黑衣們說:作孽,會遭報應。光頭隊長嘴里叼著雪茄,冷笑一聲道:你要是不搬,也這個樣子!郭瞎子是厚道人,門樓被鏟,沒撲上來拼命,幾天后紀家爆炸后還跑到現(xiàn)場幫助抬人救火,要知道當?shù)赜蟹N說法:拆人家門樓就是打人家臉啊。
老孫埋怨光頭是有原因的,他講了卷宗里沒有的一個關鍵細節(jié)。
“鏟車鏟倒夾壁正面一側磚墻時,夾壁里露出花花綠綠的花炮樣品,還有被鏟裂的幾個黑壇子。光頭隊長擺擺手沒讓鏟車再鏟,自己踩著瓦礫上去查看夾壁里都藏了些什么,那些黑衣也都摘了墨鏡圍了上去看光景。光頭隊長叼著雪茄,扒拉了幾下,大概看出都是些陳年花炮,嘴里叼著雪茄說了一句:這東西可是寶貝呀!光頭隊長還是識貨的,這些花炮里有民國時期紀家生產(chǎn)的名牌花炮滿街紅,還有清末的花炮名牌柳絮飛,這兩個牌子樣品都成文物了,有藏家出大價錢買,據(jù)說一盤清末生產(chǎn)的滿街紅能換一臺小四輪。光頭隊長伸出雙手去搬上面那些花炮,嘴上雪茄猛吸了一口,煙頭變成紅紅一塊火炭,取下花炮時不小心碰掉了嘴上的雪茄,雪茄恰巧落在了鏟裂的壇子里,結果引起了爆炸。我在車上看得很清楚,要不是光頭隊長叼著煙,這意外不會發(fā)生,黑衣們要是不那么好奇圍上去看熱鬧,也不至于炸死那么多。爆炸那個情景很慘的,十幾個黑衣人猛地向后飛起來,像一朵瞬間盛開的大黑花,我看到黑花盛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過來時,我看見紀老畋慌慌張張往后院跑,草垛燃起的大火形成了一股熱風,我喊救命,紀老畋不理我,撒丫子跑進后院,去抱那尊雕像?!?/p>
“那么,是誰救了你?”她問。既然紀老畋見死不救,那么雙腿受重傷的老孫又是如何脫險的呢?
老孫有些難為情:“是郭瞎子,郭瞎子發(fā)現(xiàn)了困在擠扁的駕駛室里的我,就把我拖出來,背到他家院子里。郭瞎子是好人,我躺在他家院子里正好能看見被我鏟倒的門樓,郭瞎子沒收拾,磚頭瓦礫還在,我那個悔呀,要是早知道郭瞎子這么好,就是再加一倍工錢我也不來鏟他家門樓?!?/p>
她相信老孫說的是實話,但公安預審時他為什么不說雪茄掉入火藥一事?她提出了這一點,問老孫為什么。老孫搖搖頭,看著天花板眼角有些濕,不做任何解釋。她看出了老孫的顧慮,沒有再深問。
一直望著天花板的老孫很可憐,老孫是一個靠私家鏟車謀生的個體戶,這起爆炸案徹底毀掉了他的生活。在談話結束時,老孫望著天花板說,下輩子,給多少錢也不開鏟車了。
她見的第四人是紀老畋的鄰居郭瞎子。
郭瞎子并不瞎,只是眼睛細小,眼睛就像快刀在兩個湯圓上割出一道縫兒,人們因此給他起了個郭瞎子的綽號。郭瞎子的花炮作坊規(guī)模比紀家要小,主要生產(chǎn)一種叫“麻雷子”的中型炮仗。郭瞎子是紀家每年四月十八祭拜祖師爺?shù)拇笾зe,為了保持儀式的嚴肅性,這一天他會戴禮帽穿長袍,禮數(shù)十分到位。她和小青來到郭家,被鏟倒的門樓的廢墟擋住了進院的路,郭瞎子蹲在屋檐下正用柳條編織魚囤,見到門口來了兩個女性,提示道:“小心腳下,別絆倒?!眱扇缩谀_跨過成堆瓦礫,來到郭瞎子面前,她做了自我介紹,郭瞎子點點頭,把編了一半的魚囤放下,請她們進屋。屋內光線暗淡,因為斷電斷水,屋內沒燈可開,沒茶可飲。她們在中堂的方桌前坐下,女主人說這些天家里喝河水,河水不干凈,需要用礬先濾一下,你們是北京來的,這水就別喝了。女人五十出頭的樣子,穿一件青地白花上衣,頭發(fā)很黑,盤著發(fā)髻,給人干凈利落的感覺。她注意到,盡管院子里一片狼藉,但屋內卻纖塵不染,中堂正北面掛著一幅很舊的畫像,不用問,這應該是花炮祖師爺李畋了。女人弱弱地問:“老畋會判死刑嗎?”她一時不知怎么回答,答非所問道:“要相信法律?!迸瞬辉賳枺乩镂萑チ?。
郭瞎子因為救人,胳膊受了傷,手腕和肘部貼著傷濕止痛膏,大概剛貼上,散發(fā)出一種很重的中藥味。
她說明了來意,想知道紀老畋平時是個什么樣的人。
“老畋被戴了頂高帽子?!惫棺诱f,“其實,老畋不是帶頭鬧事的,到市里上訪的那幾個人和老畋沒半毛錢關系,是他們自己去的,老畋想攔也攔不住,但這個鍋讓老畋背了,鎮(zhèn)上說老畋是非法群訪組織者、爆炸實施者、非法持有槍支者和見死不救者,這些都是大罪?!惫棺訉o老畋案子知道不少,連罪名都背下來了。
“老畋是個花炮癡。一年到頭就是琢磨花炮,想著一年一度的瀏河鎮(zhèn)花炮節(jié)如何拿頭彩?!?/p>
她注意到郭瞎子在說話時,眼睛并不是一道縫,而是變成了圓圓的兩個黑洞,只是看不到眼白,洞孔顯得很深?!岸颊f同行是冤家,但老畋從不打壓同行,他家花炮銷售完,會把買家介紹給我們,有錢大家賺,所以老畋在我們這群人里說話管用,只要他發(fā)句話,大伙誰也不會當耳旁風?!?/p>
“這起爆炸是不是紀老畋精心策劃的一個陰謀?”
郭瞎子搖搖頭:“那倒不是,老畋膽子忒小,借他個膽也不敢策劃這等事兒,老畋家里至今不用液化氣,生火做飯一直燒油菜秸稈,你看現(xiàn)在誰家還有柴火垛,就他家有,瀏河家家戶戶的煙囪都成了擺設,只有紀老畋家還有炊煙,紀老畋家的炊煙是青白色,帶著一股鍋巴味兒?!彼睦锟┼庖幌?,在打開紀老畋案卷宗時,她似乎也聞到了一股鍋巴味兒。郭瞎子繼續(xù)說:“也許你不會信,爆炸著火那天,我看到草垛著火冒出的青煙,都朝著一個方向刮去,去了屋后紀家墳塋地,墳塋地七棵古柏樹好像七個張開嘴巴的巨人,把煙都吞了下去,真是奇怪,夾壁冒出的黑煙它不吞,偏偏吞草垛冒出的青煙?!?/p>
郭瞎子繪聲繪色的描述讓記錄的小青打了個冷戰(zhàn)。郭瞎子不像是撒謊,七棵老柏樹吞下青煙的說法很可能是郭瞎子的錯覺,因為周圍比較醒目的東西就那七棵老柏樹,煙刮到那里被柏樹擋住自然就看不見了。她笑了笑,把話題重新拉回門樓上:“你家門樓被扒,是不是特恨那個光頭隊長?”
郭瞎子點點頭,兩道細縫變得更細,咽了口唾沫,搖搖頭說:“不過人都死了,就別計較了?!?/p>
“門樓被推倒后,紀老畋是否和你說過要報復的話?”她問最后一個問題。
“說過?!惫棺硬⒉浑[晦,“那天晚飯后,老畋在草垛上叫我,讓我上去坐坐。我上去了,那晚有點兒陰天,頭頂不見星星,瀏河上有霧,被推平的油菜田不再有蛐蛐叫,悶熱難受。老畋和我說到了生死問題,他問我,老郭你說人活著到底為了啥?我說還不是吃喝拉撒睡,安安逸逸過日子。老畋說這些都不錯,但還有一條你沒說。我說是啥。他說傳宗接代呀,不僅人這樣,動物植物也都這樣,拿植物來說,花再小也要開一回,目的就是為了結籽。但是人與動植物是不同的,人除了繁衍外,還要傳承,也就是把祖宗的東西傳下去,老祖宗的東西不能斷送在你這一代。他說紀氏花炮傳到他是第八代,要是在他這兒絕了傳承,對祖宗沒法交代。老畋叫我盡快動遷,說頂下去沒啥好結果,至于他自己,則做好了魚死網(wǎng)破的準備。老畋這話把我嚇了一跳,我說你別干傻事,實在不行咱到別的地方蓋房子。老畋說故土難離啊,祖屋在他心里已經(jīng)不是房子了,是會說話的列祖列宗,祖屋和后面的祖墳是他的命門,如果祖屋和祖墳沒了,他就成了孤魂野鬼。我勸不了老畋,能看出來老畋是鐵了心不想走,老畋是個講迷信的人,一向視祖宗為神靈,我知道老畋還有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那就是到關鍵時刻,祖師爺會出來保佑祖屋。”
郭瞎子復述的話讓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有沒有必要對紀老畋做一次精神疾患方面的鑒定?如果紀老畋的偏執(zhí)構成裁定依據(jù),能否將其劃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一類呢?她內心里像郭瞎子的眼睛一樣,突然欠開一道縫兒。
離開郭家時,她問:紀老畋眉心為啥會長個大包?
郭瞎子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澳莻€包是磕頭磕出來的,”郭瞎子說,“老畋每天都給祖師爺磕頭,祈禱祖師爺保佑,一來二去把眉心磕腫了,一腫就消不下去,成了鵝冠大小一個硬包。紀老畋說這個包是祖宗對他的懲罰,他要頂著這個包去見祖宗。”
謝過郭瞎子,她和小青繞過門前那堆瓦礫走出院子,小青不小心踩在一塊活動的青磚上,身體閃了一下,她扶住小青,發(fā)現(xiàn)瓦礫旁那兩只石獅子還在,石獅子脖子上的紅布條已經(jīng)褪色,變得灰白。
紀老畋做了精神疾病鑒定,結果沒有問題。
合議庭研究復核意見,鏟車司機老孫的話讓法官們改變了最初的看法,合議庭決定:案件發(fā)回重審。
當夜,她走進彼岸咖啡,在那個熟悉的位子上坐下來,戴上耳機,用手機開始播放那首《憂郁的星期天》。聽了一遍,她摘下耳機,撥通了胡楊的電話,告訴胡楊花炮案發(fā)回重審了。胡楊問為什么。她想了想,沒有從法律角度回答,而是說:“如果核準,我擔心再也聞不到炊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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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幾天沒有打通胡楊的電話了,她心里像有只不安分的兔子蹦來蹦去。周末,她換上休閑裝,來到樓下的彼岸咖啡,今天是自己生日,胡楊一定會打電話來。服務生端來卡布奇諾,她微笑示意,發(fā)現(xiàn)那個愛爾蘭樂手今天來得特別早,還穿了一件黑燕尾服。這時,手機嘀地響了一聲,打開一看,她一下子僵住了,屏幕上彈出一條推送新聞:Y省政界明星扶貧辦常務主任胡楊因嚴重違紀違法,正在接受紀委監(jiān)委機關調查。
胡楊出事了!胡楊怎么會出事?!
她站起來,卻不知去哪里,只好又坐回去,大腦在飛快運轉。她想起了于澤,便立刻給于澤打電話,于澤電話不通,她隱隱地感覺到,胡楊出事或許與于澤有關。她又撥通了Y省高院院長的電話,對方回答很明確:胡楊涉嫌瀆職、受賄和行賄,數(shù)額特別巨大,是一件捅破天的大案。
掛斷電話,她腦海里不停地閃現(xiàn)兩個大字:陷害。
胡楊一向對自己要求很嚴,從不越雷池半步,怎么可能去碰高壓線呢?會不會胡楊的仕途妨礙了誰,落進了別人故意建構的陷阱?她曾經(jīng)審理過一起官員之間的誣陷案,其中手段令人不齒。
一定另有隱情!她做出這樣一個判斷,但因為有紀律,她不能過問案情,可心里一直惦記著胡楊,幾乎天天夜里都會夢中驚醒幾次。最難忘的夢境有兩次:一次是她在法庭上主審,胡楊突然撕開了白襯衣的紐扣,露出胸前的疤痕,說是遭受了刑訊逼供,當時她控制不住自己,將法槌當庭敲斷,醒來后覺得自己太情緒化,這是某個電影中的鏡頭,竟被自己嫁接到了夢里。再一次是胡楊被判了重刑,她成了法場監(jiān)督,胡楊被執(zhí)行的是電刑,因為電壓不足,胡楊高大的身軀在電椅上痛苦地扭動,這時小青遞給她一份文件,告訴她案件有了新線索,她搖著手中文件大聲吼了一句:手下留人!她把自己喊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真攥著東西,只不過是她睡前看的一本雜志。
肖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幾個月后她從專案組回來,會成為胡楊案的復核辦案人。
小青抱來卷宗,小心翼翼地擺到寫字臺上,輕聲說:“這位還是個帥哥呢,可惜了?!彼琢诵∏嘁谎?,沒有說什么,小青說得沒錯,胡楊就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帥哥。小青發(fā)現(xiàn)領導臉色不對,不便多問,輕輕離開了。
打開了胡楊的卷宗,奇怪的是胡楊的卷宗聞不出任何味道,經(jīng)驗在這個卷宗前不靈了。她閉上眼睛拿起卷宗再次嗅了嗅,還是沒有味道,她覺得有些不妙,是自己失去了嗅覺辨識力?復核過的前四本卷宗各有各的味道,為什么胡楊的卷宗就什么也嗅不到呢?
胡楊的犯罪事實主要有三:一是瀆職,導致巨額扶貧款被不法商人轉移到境外無法追回;二是受賄,他收受外商一塊價值連城的鉆石,號稱“蒼穹之眼”,案發(fā)后估值很難,認為是無價之寶,香港一家拍賣行拍賣價超過兩千七百萬美元;三是行賄,給一位退休老領導送了價值不菲的翡翠手鐲、翡翠山子。三個犯罪事實中,性質嚴重的是前兩件,尤其是瀆職一項,導致Y省扶貧工作遭受了不可挽回的損失,上級批示必須依法從嚴懲處。
她覺得腦海里波濤涌動,三個犯罪事實就像三只海水中滑溜溜的斑海豹,一會兒鉆出水面,一會兒又沉入海底,她無法精準地做出判斷。依胡楊的能力和智商,怎么會犯這樣低級錯誤,除非胡楊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關于瀆職一事,問題出現(xiàn)在一個叫國潤公司的中外合資企業(yè)上,這是一個背景深邃的大企業(yè),他們在Y省貧困山區(qū)種植一種叫??ǖ乃幉?,這種藥材在國際上十分搶手,銷售獲利驚人。胡楊相信了國潤老板的介紹,把本來應該幫扶到戶的扶貧款,以入股的形式與國潤公司合作,并簽署協(xié)議,扶貧款入股獲利,全部分給應該享有這些扶貧款的貧困戶。應該說這是一個聽上去、想起來都很美的設計,如果能夠兌現(xiàn)協(xié)議,近百萬貧困人口當年就可脫貧。協(xié)議簽署后,Y省電視臺還采訪過胡楊,胡楊說這是精準扶貧的重要舉措,種牛卡是為山區(qū)老百姓脫貧致富找到了一條好路子。從卷宗中可以看到,Y省的其他領導曾表示過擔心,胡楊的領導甚至問:種植萬一失敗怎么辦?但胡楊態(tài)度堅決,并打了保票,說國潤公司已經(jīng)試種成功,而且公司還會提供技術支持,最重要的是國潤公司全部回收產(chǎn)品,這是典型的公司加農戶模式。胡楊還說自己考察了很多地方,Y省山區(qū)是種植優(yōu)質??ㄗ罴训貐^(qū),??ň拖癖泵赖奈餮髤⒁粯?,會成為Y省重要的地理標志產(chǎn)品。
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她想不通,胡楊的固執(zhí)來自哪里呢?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來賭一個??ǚN植項目?既然有人已經(jīng)意識到“萬一不成功”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依正常之邏輯,胡楊應該三思呀!
令她不解的是,胡楊不但沒有三思,還委派于澤擔任該項目中方負責人,直至案件發(fā)生后才幡然醒悟:于澤與境外這家企業(yè)竟然蛇鼠一窩。
受賄一事更不可思議,記得胡楊曾把她比喻成鉆石,認為和鉆石在一起會被劃傷,對她若即若離,有時還退避三舍,一個鉆石般的尤物都搖動不了胡楊心旌,又怎么會去受賄一塊冷冰冰的“蒼穹之眼”呢?卷宗中記錄的這塊“蒼穹之眼”出身不凡,它曾是中東某國一位公主項上的心愛之物,后來幾經(jīng)易主,到了一個國際珠寶大鱷手中,多年前,大鱷在香港拍賣了這塊稀世鉆石,幾乎是天價成交,因為買家低調,秘不示人,也就沒有人知道“蒼穹之眼”歸于何處,沒想到,在胡楊一案中,“蒼穹之眼”被揭開了神秘的面紗。她咨詢過一位珠寶鑒定專家,專家說“蒼穹之眼”非吉祥之物,有珠寶中傳國玉璽之稱,歷史上傳國玉璽并沒有給持有者帶來既壽永昌的好運,大多沒能善終,“蒼穹之眼”亦如此,中東擁有過它的女主人大都死于非命,這樣一塊鉆石,為什么還會受人追捧?
唯一她覺得有可能發(fā)生的是第三條,行賄。胡楊重情重義,將家中藏品送給自己敬重的老領導以報提攜之恩,符合胡楊行事邏輯,更何況胡楊前妻胡曉梅有生意上的便利,家中存一些翡翠手鐲、翡翠擺件并不奇怪,慷慨的胡楊將此隨手送人完全有可能。當然,近年來一路飆升的翡翠價格,讓這種禮物改變了性質。
心中的謎團像滴在宣紙上的墨汁,浸染開來,變成滿眼的烏云,有太多待解的謎團。胡楊一直和自己爭辯說道德高于法律,法律僅僅是一個基礎性工具,這一次,就讓基礎性的工具去掃蕩所謂的道德至上論。當然,她毫無樂觀思想,因為卷宗中聞不到任何味道,這是否意味著本案找不出需要復核的瑕疵?
胡楊案從發(fā)案到移交司法,再到起訴審判,體現(xiàn)出一種高效率。但她并不為這種效率喝彩,之所以這么高效,一定是胡楊無條件配合的結果。她想,必須盡快見到胡楊。
小青從沒見到她為了一個復核案件而變得憔悴,她標志性的倒梨子發(fā)型也缺少打理,工作之余,她心愛的象牙白套裙被一身黑色西裝所取代,一個干凈利落的職業(yè)女性,正是渾身上下魅力四射的成熟季,怎么突然穿起如此老成持重的衣服?
小青不知道她和胡楊的關系,在審閱卷宗時不止一次露出對胡楊的惋惜之情?!鞍パ剑@個人還是您雁大校友呢!”小青不經(jīng)意的一聲驚詫之語,會讓她心悸好一陣子。“瞧,這個人眉眼多像古羅馬角斗士,斯巴達克斯。”“高官犯罪,少有沒情人的,胡楊是一個例外。”
對于小青這些話她無法應和,小青每一句唐突的話語,都會把她拉回霧靄般的往事中。為什么?多么順風順水的仕途,為何鋌而走險?這樣存在風險隱患的大事,兩人交流時胡楊為什么只字未提?她相信自己的感覺,離異后的胡楊生活中不會有其他親密異性,胡楊的眼光挑剔而獨到,憑感覺她認定自己應該是胡楊的初戀,一個能犧牲初戀而奔赴邊疆從政的男人,做事應該懂得權衡利弊呀。
在另案中她知道了于澤的情況,與本案緊密相關的于澤已經(jīng)失聯(lián),上了國際紅通名單,辦案人員懷疑他去了T國。因為于澤太太在那里做生意,而且加入了T國國籍。
“你不該來?!?/p>
這是在會見室胡楊見到她時說的第一句話。胡楊看上去神情黯淡,但她還是從胡楊目光里發(fā)現(xiàn)了一閃即逝的幾絲光亮,如同夜幕中劃過的流星。
語言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交通擁堵。她下意識咽了口唾液。一同來的小青驚詫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怯怯的,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大概小青沒有想到,原來領導和被告人熟悉!小青低下頭,看著電腦鍵盤默不作聲。
“為什么?”她坐下來,目光像強力膠粘在胡楊臉龐上。
“我要說的都記在了卷宗里,起訴書上所有指控我均無異議。”胡楊努力向后靠著椅背,好讓自己的胸部挺拔一些。
“給我一個理由,為什么?”她又問了一句同樣的話。
胡楊搖搖頭,看上去有些痛苦:“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該負的責任,我負。”
“過程,”她說,“許多初衷是在過程中發(fā)生了反轉,比如說種植???,為什么要一意孤行?過程中是不是有別的因素?”
胡楊仰起臉望著天花板,會見室的衛(wèi)生不是很好,天花板上有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昆蟲在緩慢地爬動??諝庥行┏翋?。好一會兒,胡楊長舒了一口氣,道:“既然你問到牛卡種植項目,我就說說種植??ǖ木壠鸢?。種植??ㄊ莻€正確的選擇,直到現(xiàn)在我還堅持這個觀點?!焙鷹钅抗馔赋鲆环N堅毅,這是她熟悉的眼神,幽深中藏著引力波。“我去北美考察過西洋參種植,當?shù)胤N植戶因為種植西洋參收入非??捎^,我就想,可不可以引進西洋參種植呢?問了專家,專家說緯度不同,此路不通,但專家給出了一個建議,可以引進南美安第斯山脈的???,那也是不錯的生財之道。就這樣,我開始研究??ǎ瑥亩陨狭诉@個長得像生姜一樣的舶來品?!?/p>
她聽說過???,她的同事平時就含服牛卡制成的含片,有人還用??覝瑩?jù)說價格不菲。
“很可惜,??ㄊ袌龀霈F(xiàn)了波動,收購價格幾乎是斷崖式下降,牛卡變成了蘿卜價,種植項目自然就失敗了,公司卷款跑路,財政資金打了水漂,貧困百姓不僅脫困無期,還背負了新債,而我,就像一個騎著??癖嫉尿T士,一頭栽下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說到此,胡楊緊緊閉上那雙眼,平息了一下呼吸,然后接著說,“我不為這個項目后悔,市場嘛,有起伏很正常,不能因為今天雞蛋價格低,就說養(yǎng)雞不對,市場大潮中,沒有常勝將軍。我要檢討的是選擇錯了合作對象,任用了不該用的干部,如果是一家有擔當、負責任的公司來做,如果不是請于澤回來擔任中資負責人,也許不是今天這個結果?!?/p>
“那么,為什么不選擇一個講信用的公司來合作呢?畢竟扶貧款是政府專項。”
胡楊搖搖頭:“找了,談了,沒有公司愿意做,農業(yè)投資周期長,回報低,有實力的公司看不上,沒實力的公司我又不放心,這種情況下,于澤介紹了國潤公司。”
“你不知道國潤公司和于澤有關系?”
“一開始不知道,后來才了解,于澤的太太在國外還開了個康國公司,國潤公司其實是于澤太太在國外開辦的另一家影子公司,法人是個外國人,實際操控者還是康國公司法人。但是,即或這樣,如果??▋r格不跌,公司運行也不會出問題,價格就像潮水,漲上來時一俊遮百丑,退下去后便會水落石出。”
“于澤是不是在設置圈套?你深入地了解過這個人嗎?”她覺得事到如今,胡楊還這么看待跑路的合作伙伴有些不合常理。
“逐利是企業(yè)的天性,經(jīng)營形勢好當然沒問題,可是當市場出現(xiàn)危機,不可抗拒的風浪撲來時,合作方肯定斷纜逃生。不要指望企業(yè)良心高過效益,至于于澤,我還是比較了解的,于澤精通法律,選用他本來是為了更好地守法、規(guī)避風險,沒想到跟著會水的最容易溺水,這是我失去自由之后才悟出的道理?!?/p>
跟著會水的最容易溺水,她反復琢磨這句話。
“追回扶貧款,減少損失,是量刑的重要因素,這個你清楚的。”這是她要告訴胡楊最重要的一句話,她知道,也許胡楊不需要這種提醒,作為法律專業(yè)畢業(yè)的高才生,這樣的問題屬于小兒科。
“于澤精通法律,加之他精心布局,想必早有安排,想追回資金幾乎不可能。當然,我希望公安機關盡可能多追回一些,讓國家少些損失,至于我,已經(jīng)無力回天?!闭f完,胡楊再次閉上雙眼,眉毛緊鎖。
“據(jù)我了解,你不是一個借力上位的人,無論社會如何浸染,你都有屬于自己一塊干凈地方,行賄,這樣的罪名與你聯(lián)系起來,讓人難以置信,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她幾乎帶有提示之嫌,在她說出這話的時候,小青敲打鍵盤的手停了下來?!案嬖V我,翡翠手鐲是怎么一回事?”她開始往下深入。
“知道你會問這個,我在法庭上已經(jīng)說過,那對手鐲和那塊翡翠山子是我前妻胡曉梅留下的,分手時我沒有發(fā)現(xiàn),后來在書柜里看到了,我給胡曉梅打電話,說她落下一對鐲子和一塊山子,讓她取回去。胡曉梅是個不在意金錢的女人,她為了一塊清代普洱茶膏,不惜一擲百金,一對翡翠手鐲和翡翠山子不會放在眼里。胡曉梅說夫妻一場,你就留著做個紀念吧。雖然我和胡曉梅聚少離多,志趣不同,但彼此還算信任,不存在傷害感情的事情,胡曉梅對我的職業(yè)有一種本能的警惕,她生于高干家庭,對高干有一種說不清的擔憂,她對我說,攀登珠峰越往高爬越危險,稍有不慎就會跌落深淵,說從我當上省級領導那天起,她就吃不好睡不好,老是夢到《紅樓夢》里大觀園破敗的那一幕,為了飯香夢安,還是分手的好。我當時認為她的想法過于經(jīng)驗化,因為她父親在那個特殊年代遭受過沖擊,她由此產(chǎn)生了不必要聯(lián)想。我說這些是想說胡曉梅讓我留下這兩件翡翠物件很正常,我沒有拒絕也是常情,當時我就想,兩樣物件也許有用得上的時候?!?/p>
“可是,這兩樣物件太貴了,遠遠超出人情往來?!彼辶艘痪?。
“說實話,我真不知道兩樣東西確切價格,我對這種東西不感興趣,放在書柜里也沒特別在意,盡管我知道它很值錢。有一次我去看望一位老領導,這位老領導對我?guī)椭艽?,他的孫女結婚,他老伴說想給孫女買對鐲子,但翡翠這東西水很深,怕買到B貨,就想請我前妻給參謀一下,我當時就想到了抽屜里這對鐲子,就說這件事我來辦吧,你們不用操心了,我就把這對鐲子和山子送給了老領導,我被調查后,經(jīng)過權威部門鑒定才知道,這兩樣東西價格太高了,高得連我都大吃一驚。不管怎么說,以這對鐲子的價值來定我行賄罪,我是有口難辯,因為當時上級來考核我時,這位老領導曾大力舉薦我,這意味著輸送和獲利。”
“既然是前妻留給你的鐲子,鐲子的所有權應該確認一下?!?/p>
“這個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我不想給人留下一個詭辯的印象?!焙鷹钏坪跸脒^這個問題,“在我的案件中,我始終堅持一條原則,不傷害任何人。”
“可是,你卻傷害了山區(qū)千千萬萬貧困百姓?!彼幌脒@樣說,但胡楊這種義氣似乎用錯了地方。
“這正是我認罪認罰的原因,”胡楊誠懇地說,“禍是我闖的,殃及他人只能是禍越闖越大,該放下時須放下,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p>
她心里一顫,明白了胡楊為什么沒有上訴。
胡楊已經(jīng)心冷,這是一種冷靜思考后的態(tài)度,她感到有無形的冷風從對面吹來,渾身頓時揪緊。她想停止這次談話,因為忽然有一種著涼的感覺襲上心頭。她目不轉睛地望著胡楊,眼中有淚在汩汩回流。小青大概看出了她的不適,輕輕咳了一聲提示她。她緩過神來,站起身說:“今天就說這些吧。”
胡楊清癯的面孔有些泛紅,聲音依舊磁性十足:“如果不是法律必須履行的程序,你就不必再跑了。”
她沒有說話,緊緊地咬著下唇,轉身走出會見室。
小青跟出來,發(fā)現(xiàn)她一只手扶著灰色的磚墻,另一只手用力捂著嘴,肩膀在一陣陣抽搐。小青想過去勸,卻又不知說什么好。須臾,她轉過身來,快步走到甬道上,對小青說:“我失態(tài)了?!?/p>
小青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突然冷不丁說:“姐,您今天特女人?!?/p>
她花費了幾天時間研究胡楊的卷宗,希望能找到有價值的線索,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告訴她,裝訂好的卷宗里往往隱藏著草蛇灰線,如果不留心,這些有用的線索就會被忽略。本庭一位老法官就是從卷宗口供中看到一句與當時時間不符的話,便順藤摸瓜,糾正了一起冤案,而那個后來無罪釋放的被告人,原本是被判重刑的。
她總覺得胡楊犯罪的動機值得懷疑,就像一個在平坦馬路上駕車前行的人,為什么不明不白非要把車開到岔路上去,岔路上又沒有風景。胡楊說問題出在選錯了合作公司、選錯了干部,但她總覺得胡楊有難言之隱,胡楊不說,這個謎就不會解開。但她不能超越職權詢問,會見室有視頻監(jiān)控,交談內容有嚴格要求,提押不能逾規(guī)。
也許,能說明這一切的只有于澤,但于澤已經(jīng)失聯(lián),這個問題應該去找誰呢?她想到了胡楊的前妻胡曉梅,那兩樣用來行賄的翡翠手鐲和山子是她留給胡楊的,也許她能夠說明一些情況。胡楊前妻沒有涉案,珠寶生意也是合法經(jīng)營,胡曉梅已經(jīng)和一個法國人重新組織了家庭。她覺得自己應該去做一些調研,這個調研不在法定程序之內,因為胡曉梅與本案無關,不需要協(xié)助調查。
她特意穿上了那件象牙白套裙,胡楊出事后,這套衣服就掛在衣櫥里,去Y省前,她猶豫再三,還是穿上了這件套裙,約見胡曉梅,她心里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其中有一點,她不想在形象上遜色對方。飛機上,她望著舷窗外的天空心里很不托底,乘飛機是家常便飯,但這一次她卻覺得有些不適,鄰座是個中年胖男人,一坐下就打呼嚕,正是這呼嚕聲讓她產(chǎn)生了忽高忽低的升降感。胖子睡得很香,嘴里不時還嘟噥一句話:不要!她知道這是夢話,但胖子不要什么呢?是餐桌上的酒,還是成為負擔的脂肪?赴Y省前,她找到了胡曉梅的電話,說了想過去和她聊聊的想法,對方猶豫片刻便答應了。對方說,您若以法官身份來我不見,你若以胡楊同學身份來,我請您喝茶。她很感動,聽得出來,胡曉梅是個明快嚴謹?shù)钠髽I(yè)家。
見面地點是胡曉梅選的,在一個古香古色的普洱茶館。胡曉梅是個面容和身材姣好的中年女士,穿著并不奢華,但處處顯示出一種高貴的氣質,她認為胡曉梅是那種氣場能夠產(chǎn)生虹吸現(xiàn)象的女人,難怪胡楊會動心,在這樣的女人面前無動于衷,那倒是胡楊有問題了。見面后胡曉梅很警惕,說我們談話不要錄音,也不要記錄,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她點點頭,道:“你我見面不是法定程序,聊天而已,若是法定程序就不會我一個人來。作為胡楊同學,我想知道案件之外的一些情況,力求復原案件真相,真相,永遠是法律的鏡子,任何模糊真相的辦案都是不負責任的。”
胡曉梅坐下來,很仔細地打量著她,目光很專注。她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胡曉梅為什么要這樣看自己,便抬手理了理頭發(fā)。
“知道我為什么同意見您嗎?”
她禮貌性笑了笑,心想,胡楊畢竟是你前夫,一日夫妻百日恩,胡楊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難道會無動于衷?她搖搖頭。
“因為我想見見您?!焙鷷悦氛Z氣很清冷。
“想見我?”她吃了一驚。
“我知道胡楊心里有一個影子,一個沒有光線也會存在的影子,這個影子就是您。胡楊在提拔為局級干部之后,有一次從北京回來,對我說起了您,胡楊說自己耽誤了一個女人,一個很優(yōu)秀的女人,因為自己的怯懦錯過了情緣,這個女人一直單身。胡楊沒有說出您的名字,但我通過于澤打聽到了,于澤這個人沒有不知道的消息?!?/p>
原來胡楊心里一直這么想。她心跳有些加快,臉上似乎有束紫外線在舞蹈。
胡曉梅給她斟上普洱茶,是生普,茶湯泛著黃綠?!拔译m然知道您,但我不嫉妒,在我的交際圈子中,比胡楊優(yōu)秀的男人有很多,這里面就包括我現(xiàn)在的丈夫,他是法國著名的建筑師?!焙鷷悦吠nD了一下,接著道,“但我還是對您感興趣,我認為自己應該是胡楊眼中最優(yōu)秀的女人,沒想到卻輸給了您,所以我想見見您,今天一見,您給我的印象清晰明亮,胡楊沒有看走眼?!?/p>
“可是,我和胡楊是純潔的同學感情,別無其他,請您不要誤會,我單身也不是為胡楊,一種生活方式而已?!彼雷约罕仨氉龀鼋忉?。
“這些都不重要,和胡楊分手是我提出來的,原因的確不是因為您?!焙鷷悦范似鸾ǜG茶盞,無名指和小指蘭花般蹺起,深色茶盞襯出那只保養(yǎng)恰好的手羊脂玉般潤澤?!耙磺芯愠赏?,我還是談談您關心的事吧,您想問什么,請講?!?/p>
剛才的開場白有點兒驚心動魄,她覺得自己差點兒成了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好在胡曉梅不是個醋意很濃的女人?!皣鴿櫣緸槭裁茨茏尯鷹钪腥μ祝恳篮鷹畹木?,應該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換了別人也會中招,無論胡楊張楊還是王楊,”胡曉梅說,“因為有神秘人物打招呼?!?/p>
這是卷宗中沒有體現(xiàn)的問題,也就是說胡楊供詞中沒有這一點。
“打招呼的人是誰呢?”
“對不起,這個我不能說,我也只是猜測,道聽途說再去傳播,傷及人的品質?!焙鷷悦泛苈斆?。
“作為同學,我總覺得胡楊犯罪不可思議?!?/p>
“是嗎?”胡曉梅嘴角微微翹了翹,把手中的茶盞放回茶盤,然后兩手交叉抱住膝蓋,“我覺得胡楊會出事,或遲或晚?!?/p>
“為什么?”她很吃驚。
胡曉梅道:“因為他一心想上升。”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上升本身沒有錯,問題是上到了一定高度就機遇和挑戰(zhàn)并行了,就像攀登珠峰,人們只看到登頂者的歡呼,可是有誰知道登頂路上隨處可見倒下去的人,這些人客觀上成為了登頂者的路標,很不幸,胡楊就成了這樣一個路標?!?/p>
胡曉梅接著說:“當你身系登山繩,懸掛在懸崖峭壁時,你的世界就只剩下這條繩子!此時此刻,你還有別的選擇嗎?恐怕連放棄的權力都沒有?!?/p>
“也許挑戰(zhàn)能賦予人精神上的快樂吧?!彼X得胡曉梅的說法過于片面。
胡曉梅說:“即使登上去又如何,帶走的是虛榮,留下的是垃圾。”
“恕我直言,您離開胡楊是為了后來的自保吧?”她問得很直接。
胡曉梅愣了一下,搖搖頭:“不是的,離開他是因為他的心另有所屬,一個自尊的女人,應該知道什么時間離開?!?/p>
“另有所屬?”她重復了一句。
“胡楊說過自己心房里有一張繆斯胡床,但十幾年來,這張床是空的。我由此知道胡楊在等什么,我懷疑過他在等您,但于澤告訴我,說您是個冰清玉潔、守身如玉的女法官,我就想,胡楊的繆斯胡床恐怕一輩子要虛席以待了,至于我,絕不會墮落為胡床邊服侍主人的女傭。”
她感到呼吸有些緊,胡曉梅洞悉一切,只不過沒有把話說破而已。胡曉梅是個有修養(yǎng)的女人,氣質條件完全配得上胡楊,胡楊能找到這樣的伴侶,說明眼光不凡。她端起茶盞,輕啜一口,茶有點兒澀,但味道純正,她沒有與胡曉梅對視,心想胡曉梅也許錯解了繆斯胡床,但她又不能解釋,此時最好保持沉默。
“胡楊不是貪官?!焙鷷悦氛f,“我想對您說,在法律允許的尺度內,盡可能不判極刑,胡楊罪不至死。我想向您介紹一個神秘人物,這個人叫孟慶周,雖然退休了,但這個人能幫胡楊減輕罪責。話我只能說到這里了?!?/p>
她看出胡曉梅有結束談話的意思,就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既然胡楊不貪,為什么要接受國潤公司價值連城的“蒼穹之眼”?
胡曉梅的目光忽然變得敏銳起來,盯了她一眼,冷冷地道:“我不知道‘蒼穹之眼’,不知道就不能亂說?!?/p>
從Y省回來,她就約見孟慶周,但約見這個大人物不是件容易事,孟老不但是退下來的高官,還是一個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一年四季在全國各地講學,時間安排精確到了小時,陌生人約他談何容易。
她把小莊和小青叫到辦公室來,大家一起想辦法。
小青說,需要找個牽線的,我可以排查一下,我們有的放矢。
小莊眼珠轉了轉,忽然道:“有門兒,就看姐能不能降下身段求人了?!?/p>
她知道小莊會有辦法,問小莊:“求誰?”
“找牛路牛主任呀,他請孟老來院里講過課?!毙∏f記憶很好,多年以前牛路主任找孟慶周來院里講課一事還記得。
她似乎想起來了,有一年確實有一個孟姓經(jīng)濟學家來院里講過課,沒想到這是牛路請的,也沒想到此人就是孟慶周。牛路是政治部副主任,年輕時曾追求過她,被她拒絕了,去求牛路多少會有點兒忌諱。“你可真會出主意,”她說,“這是一道難題。”
小莊卻大度起來:“姐啊,誰都年輕過,牛主任現(xiàn)在是正經(jīng)人?!?/p>
一句話把她和小青說笑了,人家牛路主任啥時候不正經(jīng)過?
小莊說:“我來給你鋪墊一下,姐,我讓牛主任來找你?!?/p>
多年來,她和牛路雖然在一個機關,彼此幾乎沒有什么交流,讓她去求牛路辦事,多少有些難為情,她知道,一個感情受挫的男人會很記仇。但孟老必須見,因為胡曉梅明顯話里有話,估計那個給胡楊打招呼的人,十有八九是孟慶周。
她正想給牛路打電話,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起,電話是牛路打來的。牛路說:“肖櫻嗎,小莊說你有事找我,卻不好意思開口,啥事你說吧,咱倆誰跟誰呀?!彼肋@是小莊做了鋪墊,便說:“電話里不說,我去您辦公室面談。”
她起身去牛路辦公室。牛路很客氣,新沏了一杯龍井,玻璃杯中的茶葉碧綠可人。她三言兩語說明來意,然后等著回復。
“孟慶周是名人,譜很大。”牛路說。
“是的,正因為譜很大,才想到了牛主任,聽說你倆關系不一般,是老交情。?!?/p>
“交情是有,不過人家是大干部,門檻高啊。”牛路賣了個關子。
她沒有接話,等著下文。
牛路停頓時間很短:“這樣吧,我親自陪您去見他?!?/p>
她愣了一下:“不麻煩牛主任親自去了,您幫助聯(lián)系一下就可以?!?/p>
牛路點點頭:“那好,那好?!迸B吠蝗恢钢鴷窭镆粡埲撕嫌罢f:“您知道嗎?我兒子的理想是考上您母校的法律系,如果真能實現(xiàn),和您就是校友了。”
她看了看那幅照片,牛路的妻子很白凈,兒子胖胖的,圓臉,眼睛鼻子嘴都很圓,一臉福相。她忽然有點兒后悔來牛路辦公室,牛路此舉無非是想告訴她,自己愛情美滿、家庭幸福。她贊賞了一句:“如果令郎考中雁大,你們牛家就是法律世家了?!?/p>
牛路說:“我是政工干部,法律業(yè)務不如你們這些科班出身的,還談不上法律世家?!迸B吩捓镉性?,言外之意當初你肖櫻就是看不起我這白帽子干部。
她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問:“孟老會給您面子嗎?”
牛路很有信心:“我盡快聯(lián)系,您的事我不敢不認真。”
她道了謝,起身告辭,牛路目光在那杯龍井上稍作停頓,起身相送。他大概在想:這么好的茶為什么就不能喝一口。
次日一上班,牛路就打來電話,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孟老,約定上午十一點去一個老年大學會客室見面,孟老在那里有講座,午飯前有半個小時時間。牛路特意囑咐說,他沒提案子的事,說是有幾個經(jīng)濟法學方面問題去請教。她覺得這樣很不妥,怎么能欺騙孟老,心想一旦見面,就坦誠相告。
如約來到孟老講課的老年大學,在會客室等了一會兒,孟老走進來。孟老鶴發(fā)童顏,雙目炯炯有神,見面后主動伸出手來:“聽小牛說你是個主審經(jīng)濟大要案的法官,幸會幸會,有什么問題我們可以交流?!泵侠峡纯幢恚拔覀冇腥昼??!?/p>
她開門見山:“我是為胡楊的案子而來,孟老?!?/p>
剛才還笑容可掬的孟老愣了一下,目光變得警惕起來:“胡楊的案子?”
“是的,我們知道您和胡楊有交集,有些細節(jié)想聽聽您的看法?!?/p>
孟老端坐在沙發(fā)上,右手五指在沙發(fā)扶手上有節(jié)奏地敲著,像是在彈鋼琴,做出一副思考的樣子。
“哦,剛才大腦過了一遍電影,我認識十幾個省的領導,好像其中沒有姓胡的,不能否認你說的這個胡楊聽過我的課,或者我在部里工作時向我匯報過工作,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認識他,這很正常,年紀大了記憶下降,許多人說是我的學生,其實我沒有收過一個弟子,他們無非是聽過我的課而已。”
她明白了,孟老不想承認與胡楊熟悉的事實。
“你辦案怎么想到了我這個退休老人?”孟老問。
“是這樣,胡楊二審判決結果出來后,本著極刑慎之又慎的想法,我們想多了解一些情況,問問與胡楊有過交集的人,看看是否有遺漏的證據(jù),之所以找您,因為有人說您和胡楊很熟,既然您說不認識胡楊,我們的談話也就到此為止了?!?/p>
孟老停住敲沙發(fā)扶手的動作,道:“這個小牛,為什么要騙我?!?/p>
她覺得應該替牛路解釋一下,就說:“怪我沒和牛主任說清楚拜見您的理由。”
她起身告辭,孟老坐在沙發(fā)里的身體看上去變得松弛起來,與剛走進會客室的樣子判若兩人。
第二次提押胡楊時,胡楊看上去十分憔悴,原本茂密的頭發(fā)變得稀疏起來。
她問胡楊:“孟慶周為什么要說假話,不敢承認你們熟悉?這說明心里有所忌憚。”
胡楊說:“你不該去找他,我的供詞從來沒有涉及孟老?!?/p>
“為什么?你想保護別人?”她語氣很急。
胡楊把目光轉向明晃晃的墻壁,臉部的肌肉顯示他在空口咀嚼。過了一會兒,他正過臉望著肖櫻,目光聚焦如同中午的貓咪?!昂脻h做事好漢當,為什么要牽連別人。”胡楊說的話顯然經(jīng)過深思熟慮。
“你是個高級干部,何時身上有了江湖氣?”她有些生氣。
“不是江湖氣,是最后做點兒善事,自己已經(jīng)掉進井里,為什么還要拉上別人?他們都是有家庭、有事業(yè)、有社會關系的人,何況毀掉他們也于事無補?!?/p>
“可是,你知道這樣固執(zhí)的后果嗎?”
“知道。”胡楊深吸一口氣,壓低了目光說,“仕途充滿誘惑,危機如影隨形,善始未必就能善終,現(xiàn)在看來,你的選擇是對的,你選擇了一條行穩(wěn)致遠的路。”停頓了一下胡楊接著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在香格里拉看風景,你選擇了往草原深處走去,你穿著象牙白連衣裙,在成片的藍色鳶尾花海中,如同一朵盛開的馬蹄蓮,你走去的方向,有裊裊炊煙正在升起。而我呢,選擇了去攀登雪山,山上雖然雪白耀眼,但腳下的冰雪很脆,像碎玻璃,鞭子一樣的颼颼冷風抽在臉上,眼前一片蒼茫。在半山腰,我遠遠地看見你在草原上向我招手,手里揮動著一條白紗巾。夢醒后我想,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一定和你一起看草原,讓雪山見鬼去。”
她感到兩頰發(fā)涼,有兩行清淚緩緩流下。小青遞過一包紙巾,眼角也有些濕潤。
“你選擇仕途也沒有錯,只是不該忽視了法紀。”她壓低了聲音說,“我一直以為你強大無比,沒有什么事能難住你,現(xiàn)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擊敗了你?!?/p>
“權力,”胡楊深有感觸地說,“是毒品一樣的權力?!闭f這句話的時候,胡楊恢復了他那種充滿磁性的男中音。“我這個反面教材,對于那些出身寒門的年輕人,或許有點兒價值?!?/p>
胡楊的確迷戀權力,這一點她很清楚,迷戀權力是人之常情,機關工作,誰不渴望進步呢?不求上進的人一定會被邊緣化,但胡楊把犯罪的原因歸結在“權力”二字上,她沒有料到。
“手握權力的人,沒人想把權力裝進籠子,其實,權力是通向欲望之門的鋼絲,行走在上面的人一旦春風得意,就會無視下面的萬丈深淵,我現(xiàn)在體會到了,當然也失足跌進了深淵?!?/p>
“你后悔了?”
“我后悔的是對不起那些貧困中的農戶,因為我的瀆職,他們原本的小康之夢推遲了實現(xiàn)的時間,我的靈魂無法擺脫他們的怨恨和罵聲?!?/p>
“你能這么想很好,我建議你把犯罪的經(jīng)過認真梳理一下,把真相說清楚,你是學法律的,這些道理你懂,到了復核階段,就是最后一道程序了,作為校友,我對你有所了解,你本質上沒有遠離善良?!?/p>
“把所有的過錯都歸結到我一個人身上吧,不要多怪罪于澤,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也不是他所希望的,如果我不把于澤拉回來,他在北京當律師挺好的,是我害了于澤?!焙鷹钸€在為于澤說情。
“我還會再來見你一次,希望不是最后一次?!?/p>
她離開了會見室,小青合上電腦跟出來,自言自語道:“真是條漢子!”
她搖搖頭:“什么漢子,我看是傻子!”
小青吐了下舌頭。她停下腳步,問小青:“你從我們談話中能聽出什么嗎?”
“聽出您想讓他說出案情真相,找到能挽救他的證據(jù)。”小青并不隱瞞觀點,“這個人也值得挽救,他想把什么都自己扛起來,其實不值得,別人害了他,他還袒護人家?!?/p>
“胡楊曾經(jīng)是我們雁大法律系的驕傲,走到這一步,我情感上一時無法接受。胡楊讓我對法與情有了一個全新的感悟,過去認為水火不容的兩種東西,今天看來,卻交織得難以分割,我明白了,法律是機器,而運轉這部機器的血液是情感,離開了情感,這部機器就失去了應有的溫度?!?/p>
“可以發(fā)回重審啊?!毙∏嗝摽诙?。
她看了小青一眼,問:“理由呢?你我都清楚,機器運轉是有固定軌道的,不可無理由變軌。”
小青又吐了一回舌頭。
合議庭另外兩位法官觀點不一致,一位主張發(fā)回重審,另一位則主張核準二審判決,理由很明確,扶貧領域中的腐敗分子必須嚴懲。而她的意見將直接決定合議庭的復核結果。
胡楊什么新證也不提供,似乎已經(jīng)有了赴死之心。
夜里,她無法入睡,起身到書架里隨意抽出一本與法律無關的書,乏味的書是最好的催眠劑。忽然,燈光下她看到了書柜里那個九孔塤,這是當年胡楊送的禮物,這個九孔塤像一只小刺猬靜靜地趴在書柜的角落,黑色的音孔像驚恐的眼睛。她雙手把塤抱出來貼著胸口,睡衣很薄,能感覺到塤的一絲涼意。她將塤放到床頭,望著它許久,臥室燈光不明,那個蜷縮的塤兩只音孔卻看得很清,看上去有一種無聲的哀憐。如果此時吹響,它發(fā)出的聲音一定是悲傷的嗚咽,她嘆了口氣,輕輕上床仰臥,打開枕邊的手機,找到那首《憂郁的星期天》,按下了播放鍵。音樂像從窗欞縫隙刮進的風,在臥室里漫無目的地游蕩,在風中,她想起了那個圍墻上爬滿凌霄的青磚二院,想起了未平湖邊那棵老國槐和國槐下的繆斯胡床,往事歷歷在目,像幻燈一樣一幕幕翻過,不知不覺,她的眼角變得濕滑,用手一拭,并沒有淚水。如果當初自己和胡楊能夠結合,她一定會阻止胡楊犯罪,胡楊能聽進她的話,這一點她很自信,現(xiàn)在,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人生往往就是這樣,失之交臂,兩樣人生,這其中是不是有些宿命的成分呢?她有點兒埋怨胡曉梅,早早地離開了胡楊。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告訴她,婚姻上的解脫,看上去是自由,其實更多的是一種傷害。
一夜無眠。
早晨,她決定最后一次去見胡楊,她要問清楚一個關鍵問題,為何要受賄那么貴重的“蒼穹之眼”,正是這塊沒有任何實用價值的石頭,成了量刑最重的砝碼。
去拘留所的路上,小青忽然沒頭沒腦地說:“胡楊是我見到的貪官中最男人的,不知為什么,我對他恨不起來?!?/p>
小青的話沒錯,胡楊雖然犯了重罪,但你對他恨不起來,總覺得他是被設計了,或者事出有因。但是法律在有些事情上是沒有彈性的,沒有新的舉證,判決結果很難改變。
或許胡楊知道再見面的機會微乎其微,從走進會見室時,他的目光就一直泊在肖櫻臉上,兩人久久對視,誰也沒有移開。
“如果不能有新的舉證,你應該知道什么結果?!彼f。
“地獄之門是虛掩的,每一個破門而入者都有自己的理由,辯解沒有任何意義?!焙鷹钫Z氣很堅定。
“記得你說過,不義之財,視而不見,為什么要收受那塊價值連城的‘蒼穹之眼’?”
這個問題很突然,胡楊先是一愣,接著輕輕搖了搖頭:“說實話,在接受‘蒼穹之眼’時,我猶豫過,但想想它的用處,我便破例留下了,因為‘蒼穹之眼’對于我有特殊用處?!?/p>
“什么特殊用處?”她問。
“因為我想贖罪,贖錯愛之罪,必須承認,我錯過了不該錯過的一次感情,那是我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痛,我深深愛著一個女人,我相信這個女人也深愛著我,我人生沒有成就的時候,不敢接受這份愛,因為她在我心目中冰清玉潔,無上高貴,我這個來自大西北的農民的兒子不敢接受一個眾星捧月的北京公主。我被提拔為高級干部后,過去自卑的心理發(fā)生了改變,我覺得自己有了接受這種感情的準備,這個念頭像準確的生物鐘總在深夜里提醒我。我們常常在深夜通電話,雖然只是講一些工作上的事,但我們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每次與她通完電話,我都會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想撫摸一下她倒梨子般的發(fā)型,我很清楚,因為我的原因,她二十年沒改過發(fā)型,發(fā)型為誰而留?我相信是為我。我想,我能以什么來回報這個癡情的女子呢?在見到‘蒼穹之眼’后,我輾轉反側幾個夜晚,最后暗下決心,收下了它,我想今年暑假,把她約到未平湖畔,讓那棵老國槐作證,就在繆斯胡床上,我鄭重向她求婚,‘蒼穹之眼’將是我求婚的信物,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唯有她才能佩戴這枚絕世的‘蒼穹之眼’。”
會見室陷入窒息般的寧靜,她閉上雙眼,室內嚴重缺氧,胡楊磁性十足的回音繞梁不斷。
“這些話本不該說出來,既然你問了,我就坦誠相告,我想說的還有一句:對不起!”
小青扭頭看了看她,她的臉色紙一樣白。她睜開眼,會見室有全程視頻監(jiān)控,無論如何都要保持鎮(zhèn)定。她站起身,看著胡楊許久,聲音有些沙啞地說:“胡楊啊,你果然被鉆石劃傷了,而且傷及性命!”
胡楊抬起頭,目光又變得深邃起來,微微笑了笑:“判決書上能有你的簽名,這好像是法律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p>
她問:“你就沒想過那個女人需要的不是‘蒼穹之眼’嗎?”
胡楊略作沉思道:“想過,但是在我心里,‘蒼穹之眼’就是她明亮的眸子?!?/p>
她再次閉上眼睛,耳邊回想起多年以前那句渾厚的男中音:“你是塊鉆石,和你在一起我擔心會被劃傷。”
“不要浪費司法資源了,核準二審的判決吧,我已經(jīng)想通了,法律,才是洞悉一切的‘蒼穹之眼’?!?/p>
“你還有什么要求?”她問。
胡楊站起身:“如果有可能,請給我買一只口琴,我想在生命最后那個清晨,吹奏一曲《月亮河》?!?/p>
她沒有回答,只感覺眼前的胡楊,變成了沒有綠葉的木雕。
離開會見室,室外因為下過一場小雨,道路有些濕滑,她打了幾個趔趄,小青上前扶住她,兩人走出大門,一坐進車里,她便趴在后座上哭出聲來,小青沒有回頭,呆呆地望著擋風玻璃,前方是擁擠的車流,汽車駛過的聲音覆蓋了車內的抽泣。聰明的小青已經(jīng)明白了怎么回事,雙手握著方向盤,遲遲沒有發(fā)動汽車,也沒有插話,只有兩行清淚掛在臉上。
空氣中彌漫著沙塵的味道,這個難挨的星期五,受窗臺那盆月季感染,辦公室一切物件似乎都出現(xiàn)了毛刺,明明很軟的紙張竟然會割傷食指,她看著指尖上滲出的血珠,心里奇怪,竟然沒有絲毫的痛感。擦去血跡,她走到玻璃窗前,想看看熙熙攘攘的街景,大街上是車輛的河流,幾乎看不到人影,她收回目光,不經(jīng)意間卻發(fā)現(xiàn)窗臺上的月季花竟然長了膩蟲。這些討厭的小蟲子從哪里來?為什么要殘害這屋內唯一的綠植?小莊打來電話,問糯米糍還有沒有了,想下班送一盒過來。她拒絕了,這是她第一次拒絕小莊的糯米糍,小莊有些不解,問:“姐,你咋了?沒事吧?”她編了個理由,說最近體檢血糖不正常,醫(yī)生建議少吃甜食。
下午本來要召開合議庭會議,猶豫再三,她還是推遲到下周一。另外兩位法官頗感意外,按照肖櫻的慣例,合議庭拿出復核意見都是在周五下午,這一次為什么就改變了呢?
下班回到公寓樓下,她遲疑了一下,沒有上樓,而是直接走進沒有顧客的彼岸咖啡。熟悉的服務生把她引到常坐的位置上,轉身要去端咖啡,她叫住了服務生,說:“給我來杯酒吧?!?/p>
服務生睜大了眼睛,定了定神問:“喜力行嗎?小瓶的。”
“喜力是什么?”
“啤酒,進口的。”服務生說。
“不,要一杯高度的,”她強調說,“白蘭地、威士忌都可以?!?/p>
服務生點點頭,倒退了三步才轉身走開,片刻,用托盤端來半杯白蘭地酒和一盤杏脯、一盤南瓜子。
她盯著酒杯,酒色很純正,像琥珀,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酒,其實,她并不想喝,要來酒也只是看著,此時此刻,這杯白蘭地更像心中的一杯祭酒,一個遙遠的象征。
昨夜一夜未曾合眼,酒上來,同時上來了睡意,酒的催眠作用不僅僅是飲用后,有時,看著也能醉人。果然,她靠在軟沙發(fā)上睡著了,她夢到了胡楊,胡楊在一條洶涌的大河里游泳,開始還劈波斬浪,變換著姿勢前進,忽然,水面上伸出兩只舞動的手,不好,胡楊溺水了!她驚呼一聲,把自己嚇醒了,四處看看,咖啡店內顧客依然很少,不遠處一個角落里,兩位白發(fā)老人在抵首私語,古稀之年了,還有這么多悄悄話,不在家中,專門到這時尚的咖啡店來,說明這對兒老人很講究情調。她忽然就想,未來自己老去那一天,心里的話兒與誰說呢?她不免有些傷感,端起酒杯,嗅了嗅,酒味很香,也很沖,她沒有品嘗,放下酒杯,從包里掏出手機,找到那首《憂郁的星期天》,戴上耳機開始播放。一連播放了三遍。第一遍,她聽出了過去的時光,過去的時光是一幅幅凝固的畫面,親切祥和;第二遍,她聽出了當下困惑,這困惑是一堵墻,她無法穿墻而過,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是嶗山道士;第三遍,她聽出了未來的某一個黃昏,她站在那棵國槐樹下,往草叢中放生一只塤一樣的小刺猬。三遍聽過,她回到播放首頁,找到《憂郁的星期天》曲目,毅然按下了刪除鍵。
當天夜里,她給院委會寫了一份報告,請求回避胡楊案的復核,理由只有一個:胡楊是自己難以忘懷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