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嫻 王鳳榮
動脈粥樣硬化(atherosclerosis ,AS)是多種心血管疾病的共同病理基礎(chǔ),如冠心病、高血壓病等,嚴重威脅著人們健康。為提高臨床療效,筆者多年來致力于AS的研究。經(jīng)過反復思考與實踐,筆者注意到少陽樞機不利對AS有較大影響,遂將《傷寒論》“和解少陽,內(nèi)瀉熱結(jié)”之大柴胡湯應用于AS性疾病的防治。從現(xiàn)代研究角度看,大柴胡湯有確切的抗炎、降脂作用,與AS的炎癥反應發(fā)病機制相吻合。但具有上述作用的中藥和方劑數(shù)不勝數(shù),為何大柴胡湯用之取效,必然有其合理的理論基礎(chǔ),是方證相合使然。
在中醫(yī)理論中,血脈由心所主,理論來源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痿論篇》云“心主身之血脈”,《素問·平人氣象論篇》云“心藏血脈之氣”,《素問·五臟生成篇》亦云“諸血者皆屬于心”。經(jīng)后世醫(yī)家總結(jié),便形成了“心主血脈”的認識,認為心氣推動和調(diào)控血液在脈道中運行。然而,中醫(yī)認為人體是一個有機整體,臟腑的功能是互相聯(lián)系、相互影響的。AS性疾病,雖為心主血脈功能的異常表現(xiàn),但這種異常除與心的功能密切相關(guān)外,其它臟腑的協(xié)調(diào)也是非常重要的。其中“少陽樞機”就是血脈通暢的關(guān)鍵因素之一。
“樞”的原意是指門軸,古人認為樞機為“制動之主”。可見,樞機主要與“動”有關(guān)。而有規(guī)律的“動”,才是人體健康生命活動的體現(xiàn)。以樞機為中心的運動,就是維持這種規(guī)律運動的機制之一。樞機是以樞轉(zhuǎn)氣機為基礎(chǔ)的溝通陰陽、氣血、表里上下的樞紐。人體的樞機主要有開闔之樞,即少陽和少陰,及脾胃升降之樞等。
筆者認為AS的發(fā)生主要與少陽樞機不利有關(guān)?!端貑枴り庩栯x合論篇》云:“是故三陽之離合也,太陽為開,陽明為闔,少陽為樞……三陰之離合也,太陰為開,厥陰為闔,少陰為樞?!蹦懪c三焦同屬少陽。一方面膽配屬于木,主陽氣生發(fā),與肝相伍,肝膽疏泄正常,暢達氣機,若轉(zhuǎn)樞不及,則氣機郁滯;另一方面,三焦具有通行諸氣的作用?!峨y經(jīng)·三十八難》曰其:“原氣之別焉,主持諸氣。”《金匱要略·臟腑經(jīng)絡(luò)先后病脈證第一》言:“腠者,是三焦通會元真之處,為血氣所注。”可見,三焦主通行元氣,使元氣布散全身,達腠理以抗邪,運行諸氣以調(diào)節(jié)氣機。三焦亦是人體津液代謝和水谷運化布散的道路?!端貑枴れ`蘭秘典論篇》曰:“三焦者,決瀆之官,水道出焉?!比艮D(zhuǎn)樞不利,則汗出、胸中滿而煩,津液疏布不利則出現(xiàn)咽干、口渴等[1]。此外,手少陽三焦之脈,布膻中、散絡(luò)心包、下膈。
因此,心血欲流暢無阻,亦須賴肝膽、三焦氣機運轉(zhuǎn)自如,若肝膽失疏、氣機失常,則氣血閉阻、心脈不暢、心失所養(yǎng)。少陽開合得宜,升降自如,則氣血得以通暢,少陰水火也能夠相交。若邪犯少陽,樞機不利,三焦不暢,氣血運行障礙,則易生痰、成飲,致脾胃升降受阻,進而血滯為瘀、津凝成痰,造成膏脂等有形實邪積聚,或郁而化火、痰熱上擾,或痰瘀互結(jié)、變生熱毒,因果循環(huán),不斷惡化[2]。
筆者認為,AS雖為全身性的血管病變,可引起多器官受累,而不同器官的病變在臨床表現(xiàn)上卻多體現(xiàn)出了類似少陽證的特點。如冠心病心絞痛、短暫性腦缺血發(fā)作、下肢動脈粥樣硬化閉塞癥的間歇性跛行等疾病,呈發(fā)作性發(fā)病,類少陽證“往來寒熱”之性;在癥狀累及部位上亦與少陽相關(guān)。如冠心病心絞痛發(fā)作時多表現(xiàn)為前胸、兩脅、心下、左臂等部位的疼痛,而這些部位多為膽經(jīng)循行部位。這與《黃帝內(nèi)經(jīng)》中的描述也是一致的,如《素問·藏氣法時論篇》云: “心病者,胸中痛,脅支滿,胸背肩胛間痛,兩臂內(nèi)痛?!贝送?,在癥狀上亦有相似之處,如高血壓病,患者多見頭痛、眩暈、眼花、耳鳴耳聾、項強、心煩、易怒、口干口苦、便秘苔厚等癥,與少陽提綱證“口苦、咽干、目眩”的表現(xiàn)基本吻合[2]。
目前,關(guān)于AS病因病機的認識尚無統(tǒng)一性論述。但綜合各家之言,其病機不外虛、實兩面。如王椿野等[3]通過檢索5年與AS相關(guān)的文獻,對證候要素進行頻數(shù)、頻率的統(tǒng)計分析,對AS的中醫(yī)病機做了相對系統(tǒng)的總結(jié)。由醫(yī)家論點文獻提取的頻率在50%以上的證候要素有血瘀、痰濁、氣虛,提示AS為本虛標實之病。然而,臨床上單一病機少見,多為“虛實夾雜”之證。如痰瘀常并見,痰瘀阻滯日久,不僅可耗散心氣,又可化熱傷陰,形成惡性循環(huán)。
大柴胡湯中幾個非常精妙的配伍,給筆者提供了重要的治療思路。從《傷寒論》中小柴胡湯的加減法可以看出,方中黃芩、人參、半夏、生姜、大棗均可去,唯柴胡、甘草不可去,可見小柴胡湯的核心是柴胡、甘草。而大柴胡湯中沒有甘草,因此,筆者認為,大柴胡湯并不是小柴胡湯的變方,它的組成有其獨特的組方思路。
少陽樞機不利,治當以“疏氣轉(zhuǎn)樞為先”。成無己在《傷寒明理論》云:“于不外不內(nèi),半表半里,既非發(fā)汗之所宜,又非吐下之所對,是當和解則可矣?!焙徒馍訇柕拇矸絼┦切〔窈鷾?,方中柴胡配黃芩為和解少陽之主要配伍[4]。大柴胡湯承襲了這一配伍,且二者用量亦與小柴胡湯相同。柴胡味薄氣升,故《本草備要》云柴胡:“主陽氣下陷,能引清氣上行,而平少陽、厥陰之邪熱,為足少陽表藥。”《金鏡內(nèi)臺方議》云:“柴胡味苦性寒,能入膽經(jīng),能退表里之熱,祛三陽不退之邪熱,用之為君;黃芩味苦性寒,能泄火氣,退三陽之熱,清心降火,用之為臣?!辈窈?、黃芩合用,一表一里、一升一降,外透邪、內(nèi)泄熱、疏肝氣、降腑濁、疏解少陽半表半里之邪使少陽樞機得以通暢條達[5]。
痰濁阻塞脈道是AS的重要病機之一。而大柴胡湯中大黃苦寒,善瀉熱毒、破積滯、行瘀血;枳實苦、辛,微寒,可破氣、散痞、瀉痰、消積,與大黃配伍具有活血行氣、泄熱散結(jié)的功效;半夏辛溫,善燥濕化痰、降逆止嘔、消痞散結(jié)[6]。因此,大柴胡湯對脈中“痰濁”可謂是有的放矢。
由于仲景《傷寒論》與《金匱要略》所載大柴胡湯方藥組成相差一味大黃,所以,對于大柴胡湯中有無大黃的問題,成為后世醫(yī)家爭論的焦點。不知是仲景有意為之,還是在后世的傳抄過程中出現(xiàn)的失誤[7]。對于大黃的應用,筆者認為,學習和運用古方關(guān)鍵是把握藥理,了解配伍每個藥物的目的,并不必拘泥于古方的固定形式。大黃味苦,性大寒,入脾、胃、大腸、肝、心包經(jīng)是其作用基礎(chǔ)。仲景善用大黃,從大柴胡湯中大黃的劑量以及用法上來看與瀉下劑明顯不同。大柴胡湯中大黃用量僅為二兩,而在代表性瀉下劑大小承氣湯中,大黃均為四兩;在用法中也沒有采用后下的方法,而是用了“去滓再煎”的煎服方法[7]。正如徐靈胎言:“再煎則藥性和合,能使經(jīng)氣相融,不復往來出入?!笨梢?,仲景之意不在攻下。
大黃與破氣散結(jié)的枳實同用,使大柴胡湯中融入了小承氣湯的精髓,在“和解”之法中,又加入了“下法”之意。這一點從仲景原文中可以得到證實?!秱摗?03條云:“嘔不止,心下急,郁郁微煩者,為未解也,與大柴胡湯,下之則愈?!薄督饏T要略》云:“按之心下滿痛者,此為實也,當下之,宜大柴胡湯?!钡⒎轻槍崤c腸中燥屎互結(jié)之少陽兼陽明腑實之證,所采取的攻下之意,而是取其通腑瀉熱之功,給邪熱以出路。筆者贊同《醫(yī)宗金鑒》和《名醫(yī)別錄》的觀點?!睹t(yī)別錄》言大黃:“平胃,下氣,除痰實,腸間結(jié)熱,心腹脹滿,女子寒血閉脹,小腹痛,諸老血留結(jié)?!薄夺t(yī)宗金鑒》言本方:“少加大黃,所以瀉結(jié)熱也;倍生姜者,因嘔不止也。”因此,筆者認為大柴胡湯中大黃與枳實的用意在于除痰實瀉熱,也常于臨證中遵原方配伍比例使用。
此外,生姜和大棗在大柴胡湯中雖作為使藥應用,但卻有顧護脾胃的重要作用,還可調(diào)和諸藥,并有防止諸藥攻伐太過之弊?!捌⑽干抵础保痛髼椀氖褂?,可謂標本兼顧,既健脾抑生痰之本,又可與半夏配伍,增強化痰作用。諸藥配伍,既可疏利肝膽之氣滯,又可通腑瀉濁,使痰濁去、脈道通、血運無阻。
AS形成后,管腔狹窄,常表現(xiàn)為血液流變學異常,形成“痰瘀互結(jié)”的復雜病變。因此,在治療中常配伍活血化瘀之法。大柴胡湯與小柴胡湯相比加大了血分藥的比重,具有較強的活血化瘀之功[8]。
大黃始載于《神農(nóng)本經(jīng)草經(jīng)》被列為下品,主要因其藥力迅猛,非大補之藥。但《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就已記載其廣泛的功效,即:“味苦,主下瘀血,血閉,寒熱,破癥瘕積聚,留飲宿食,蕩滌腸胃,推陳致新,通利水谷,調(diào)中化食,安和五臟?!笨梢?,大黃第一大功效就是“下瘀血”。加之其清血分之熱,又能防止郁熱耗傷營陰,使血熱得散、郁熱得除。《日華子本草》言大黃:“通宣一切氣,調(diào)血脈,利關(guān)節(jié),泄壅滯水氣,四肢冷熱不調(diào),溫瘴熱候,利大小便,并敷一切瘡疥癰毒?!盵9]枳實配大黃,一入氣分,一入血分,能引陽明之熱下行,功可泄熱導滯、通利積食、蕩滌腸胃、推陳致新。
白芍苦、酸,微寒,善養(yǎng)血柔肝、緩中止痛、斂陰收汗,與大黃、枳實相伍,可增強行氣活血之功,又可防諸藥苦寒傷陰。故《本草經(jīng)疏》言其為:“手足太陰引經(jīng)藥,入肝、脾血分?!薄侗静輦湟费裕骸鞍咨盅a血,瀉肝,澀,斂陰,苦,酸,微寒……瀉肝火,安脾肺?!庇纱丝梢?,大柴胡湯對于痰瘀互結(jié)的有形實邪結(jié)聚血脈之證,不僅可使痰瘀破,并可導邪外出。
雖也有專家認識到少陽樞機與心血管疾病的關(guān)系,如程丑夫教授以小柴胡湯為基礎(chǔ),采用和解少陽、疏通氣機之法[10]。而筆者注意到AS性疾病往往病程較長,“火熱”之象明顯。如冠心病患者,癥狀以悶痛多見,由血瘀所致的刺痛相對少見,而熱毒內(nèi)蘊癥狀多見,如口干、口苦、口臭或口舌生瘡、不思飲食、脘腹脹滿、心煩、便秘等,同時可見舌紅、苔黃厚膩、干燥,脈多滑數(shù)[11]。故治療宜注重清熱化痰之法,而大柴胡湯清熱之力較小柴胡湯更強,因此,主張用大柴胡湯加減以和解少陽、調(diào)理氣機、清熱降火,可謂獨辟蹊徑。
在《傷寒論》與《金匱要略》中,共有4條原文提及大柴胡湯。以“嘔不止、心下急、郁郁微煩”為辨證要點,也說明了大柴胡湯證的病變性質(zhì)為熱郁[7]。除與少陽樞機不利、氣郁化火有關(guān)之外,亦與相火妄動有關(guān)。相火的本質(zhì)是人體陽氣,根源于腎、命門,寄位于少陽三焦、心包之處,通過少陽三焦而通行全身。各種原因所致的少陽三焦郁滯均會影響相火的正常輸布,相火妄動會擾動心君之安寧,出現(xiàn)情志方面異常[12]。
大柴胡湯中柴胡“主心腹,去腸胃中結(jié)氣,飲食積聚,寒熱邪氣,推陳致新”(《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黃芩主治煩熱,與柴胡相配,可和解少陽、清解膽熱。大黃配伍枳實除痰實、瀉熱結(jié),又避免閉門留寇。正如王宗柱[13]觀點:“和解少陽,通腑瀉熱是大柴胡湯的基本功效;邪結(jié)膽腑,病居心下是大柴胡湯證的病位重心;少陽樞機不利,膽腑熱壅氣滯是大柴胡湯的本證?!?/p>
筆者以大柴胡湯為主方,取其和樞機、解郁熱、達三焦、暢氣機之效,理法得宜,辨治準確。善從臨床實際出發(fā),確立大柴胡湯主要適用于實證偏重、熱象較為明顯的AS性疾病患者。
在本研究團隊開展了多項大柴胡湯的基礎(chǔ)研究,分別觀察了大柴胡湯的調(diào)脂、抗氧化、抗炎以及抑制平滑肌細胞增殖等作用。結(jié)果顯示:大柴胡湯能調(diào)節(jié)血脂;可通過降低脂質(zhì)過氧化物的含量,提高超氧化物歧化酶、磷脂氫谷胱甘肽過氧化酶活性,促進自由基清除,起到抗氧化作用;抑制血管壁平滑肌細胞表型的變化;可阻抑原癌基因c-mycmRNA在AS斑塊內(nèi)的表達;可通過降低C反應蛋白水平,抑制核因子-κB、單核細胞趨化因子-1、細胞間黏附分子-1、白介素-8、淋巴細胞表面抗原CD40及其配體、細胞表面趨化因子受體2、基質(zhì)金屬蛋白酶2、金屬蛋白酶組織抑制因子1等炎性因子mRNA和蛋白表達,起到抗AS作用。 以上研究成果,證實了大柴胡湯具有多靶點、多層次的作用,為大柴胡湯防治AS性疾病提供了科學依據(jù)[6,14-17]。
經(jīng)方是中華民族的原創(chuàng),傳承至今幾千年,依然活力四射[18]。當今,經(jīng)方已為許多疾病的治療提供了越來越多的思路。AS是一個長期慢性的形成過程,隨著病變階段和體質(zhì)的不同,病機定會隨之發(fā)生變化,很難用固定的病機來概括,臨證時應結(jié)合患者臨床實際表現(xiàn)靈活辨證。筆者結(jié)合大柴胡湯在臨床中的證治體會,認為大柴胡湯所治是“少陽樞機不利,膽腑郁熱過甚”所致之證。大柴胡湯立方主旨在“和”與“下”,和解與通下并行。乃寓疏利肝膽之氣于通腑瀉濁、化痰祛瘀之中,使氣通而不滯,散而不郁,氣機和調(diào),經(jīng)絡(luò)通利,津液輸布運行無阻,血行無滯,脾健胃和,痰濁、血瘀散而不結(jié),脈道通暢,血運無阻[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