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醫(yī)藥大學 浙江 杭州 310053

曾有相關資料顯示，王大鵬[1]最早歸納提出了中醫(yī)“病因相對性”這一原理。十年后的一九九六年，這一原理被寫入了《中醫(yī)基礎理論》教材，“中醫(yī)病因中的不少內容在病因與非病因之間具有相對性”[2]。此后，這一提法便銷聲匿跡，直至眼下也是如此。其實，中醫(yī)“病因相對性”原理作為中醫(yī)病因學獨特方法論“辨證求因”的衍生物，對于體現“辨證求因”的獨特性與優(yōu)勢，對于描述中西醫(yī)學病因認識方法的本質區(qū)別及其優(yōu)劣長短，乃至對于臨床診療，都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實用價值。鑒于此，本文嘗試就該原理的內涵與科學性，結合當代有關研究成果作一解讀，以冀豐富該原理的內涵并深化對該原理的本質及其價值的認識。

1 中醫(yī)“病因相對性”原理的內涵

關于中醫(yī)“病因相對性”原理的內涵，所有文獻都只論“病因與非病因”的相對性，這顯然沒有囊括其內涵的全部。

1.1 病因與非病因：中醫(yī)學一般將病因歸納為六淫、戾氣等外感病因與飲食失宜、七情內傷、勞逸失度等內傷病因兩大類。上述因素除戾氣之外，在正常情況下卻都是維持正常生命活動與健康的必要條件。六氣是自然界風、寒、暑、濕、燥、火六種正常的氣候變化，是萬物包括人類賴以生、長、化、收、藏的必要條件?！疤煊兴臅r五行，以生長收藏，以生寒暑燥濕風”（《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素問·寶命全形論》）。日用飲食則為民之“天”?！肮使炔蝗耄肴談t氣衰，一日則氣少矣”（《靈樞·五味》）。“人以水谷為本，故人絕水谷則死”（《素問·平人氣象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七情又乃“人之常性”（《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三因論》）。勞逸適度，動靜有節(jié)，作息有常，既可促進氣血運行，又可有效恢復體力。可見，六淫、戾氣、飲食失宜、七情內傷、勞逸失度言其“變”，而六氣、飲食、七情、勞逸則言其“?！?，著眼于這些因素本身，則“變”為病因，“常”則為非病因，從而體現出病因與非病因的相對性。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它是病因與非病因相對性的內容之一，但卻又不是主要的內容。

著眼于上述因素本身，以“變”為病因，以“?！睘榉遣∫颍S之面臨的困難與挑戰(zhàn)有二：一是“?！薄白儭钡摹岸取焙茈y把握，正如王大鵬[1]所說：“如以氣候正常、反常為區(qū)分標準，那么試以溫度言，寒氣與寒邪、熱氣與熱邪以多少度為區(qū)分界限？試以風級言，超幾級風可稱風邪？”二是某些個體處其“變”而不病，對這些個體而言，“變”又為非病因；而另一些個體處其“?！币搽y免于病，對這些個體而言，“常”則又成為了病因。在這里，由于著眼于是否導致疾病的發(fā)生這一實際作用效果，“變”即翻轉為“?！?，“常”又翻轉為“變”?！皬呐R床角度說，醫(yī)生分析證候時，不能過分考慮氣候因素，應以患者的癥狀、體征作為分析證候、確定治法、方藥的主要依據?！盵1]這就是“辨證求因”這一中醫(yī)病因學的獨特認識方法所設定的識別病因與非病因的終極標準，即以是否致病作為終極判斷依據。它主張通過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生活方式、生物、化學、物理、心理等因素作用于人體出現的臨床表現來推求病因，以臨床表現為依據，探求導致疾病的原因。也就是說，“辨證求因”是在致病因素和機體的相互作用中認識病因的，由于機體的體質不同，同一致病因素作用于不同個體的實際效果也就不同，對于出現臨床癥狀者而言，它是病因，而對于不出現臨床癥狀者而言，它又不是病因。同一致病因素它究竟是不是病因，完全取決于是否出現現實的致病效果。因而同一因素在不同的個體中就表現出了相對性?！耙驓獾膮^(qū)分是以患者、健康者為標志的，不存在絕對界限?！盵1]六氣與六淫、七情與內傷七情、正常的勞動與過度勞累、必要的休息與過度安逸、飲食與飲食不節(jié)等均“存在著明顯的病因與非病因的相對性”[3]。這才是病因與非病因相對性的主要內容。它是由“辨證求因”這一病因認識方法所派生的，是“辨證求因”的衍生物。

1.2 同一邪氣作為不同病因看待：病因與非病因的相對性只是中醫(yī)“病因相對性”的內涵之一，而不是全部。同一致病因素對于發(fā)病的不同個體來說，由于體質的不同，所表現出來的證候就可能不同，正如《靈樞·五變》所說：“一時遇風，同時得病，其病各異?！边@樣，基于“辨證求因”，執(zhí)果以知因，就可能出現將同一致病因素作為不同病因的情況。如寒邪侵犯人體，李姓患者出現寒證，對該患者而言，病因即為外寒。而張姓患者，由于素體陽盛，出現了熱證，對張姓患者而言，病因即為外熱。正如王大鵬[1]所說：“比如在冬季正常氣候狀態(tài)下，有些患者可能表現為風寒證候，有些患者則可表現為風熱證候?！比绱耍恍皻獗惚蛔鳛椴煌牟∫騺砜创?，這是病因相對性的又一重要內容。

此外，某一因素作用于某一特定的個體導致的疾病，在其不同的階段，常常會出現不同的證，“現代醫(yī)學‘病’的不同階段，中醫(yī)學的‘證’大多是不相同的”[4]。證不同，辨證以求因，所求得的病因自然因證的不同而不同。這又是同一因素、同一患病個體、同一疾病，但由于所處病理階段不同，所導致的同一邪氣便被作為不同的病因來看待的情形。

2 病因相對性的科學性

“中醫(yī)病因是病因又是非病因,其邏輯關系也是混亂的,不可存在的”[5]。其實不然，中醫(yī)“病因相對性”原理不但深刻地詮釋了“辨證求因”這一病因認識方法的獨特性和優(yōu)勢，而且生動地體現了病因致病的復雜性和過程性等臨床特點，因而它是科學的。

2.1 符合臨床實際：由于個體體質強弱的不同以及體質類型的差異，對于同一致病因素的反應確實存在著不同。這一思想在《黃帝內經》中有著相當普遍的記載。如《靈樞·五變》以樹木之堅脆喻說人的體質強弱，云：“夫一木之中，堅脆不同，堅者則剛，脆者易傷……況于人乎?！庇帧鹅`樞·百病始生》云：“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能獨傷人?！庇捎隗w質強弱不同，遭遇風雨寒熱、疾風暴雨就有了病與不病迥然不同的結果，用《素問·經脈別論》的話說，就是“當是之時，勇者氣行則已，怯者則著而為病也”。比如，感染乙肝病毒，某些個體出現肝功能異常，成為現實的乙型病毒性肝炎患者，而某些個體卻經過自然免疫出現了乙肝病毒抗體，不但不患病，而且對乙肝病毒產生了免疫力。

再就同一乙型肝炎病毒性肝炎患者而言，其初期階段，可能出現的是濕熱證，“辨證求因”的結論為濕熱病因，到了肝硬化階段，“辨證求因”的結論則又可能為痰瘀互結。

2.2 符合普通系統(tǒng)論原則：普通系統(tǒng)論認為，系統(tǒng)是由要素構成的，但系統(tǒng)質又不能等同于各要素的質，也不等同于各要素質的相加之和，而是具有“超部分”的性質，“超部分”性質主要在于要素之間的相互聯系和作用，要素一旦構成整體，其在孤立狀態(tài)下的特性就會受到整體的制約、改造而發(fā)生不同程度的改變。在這一點上，古老的中醫(yī)學有著高度神似的論述。比如，中醫(yī)學認為，在孤立狀態(tài)下，陽主升、陰主降，氣主動、血主靜，但在整體環(huán)境中，則又是地氣上升、天氣主降，脾主升清、肺氣肅降，腎陰上升、心陽下降，血“流行不止，環(huán)周不休”（《素問·舉痛論》），而氣卻能固守在體內。“辨證求因”正是在病因和機體的相互作用、聯系中去認識病因的，病因的相對性正是在對病因作這樣一種認識的前提下形成的，它無疑符合了普通系統(tǒng)論的原則。

2.3 符合“共生”理論：《老子·第十六章》云：“萬物并作……夫物蕓蕓?！贝笞匀粎拹汗陋?，從簡單的原生動物到人類無一例外。生物是多樣性的存在，萬物眾多，一齊生長、發(fā)展?！叭f物并作”是宇宙的天性，人則“與萬物浮沉于生長之門”（《素問·四氣調神大論》）。就最一般的意義而言，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共生”關系，自然界是人類與萬物的共同宿主，人與自然萬物共生互惠?，F代生理學發(fā)現，健康人的體表以及腔道黏膜表面存在的微生物——正常菌群，它以人體為宿主，在平衡狀態(tài)下，不但無害，對于宿主還有著重要的生物學意義，如防御感染的屏障作用、營養(yǎng)作用、促進宿主免疫器官的發(fā)育成熟、抗腫瘤、抗衰老、增強免疫的作用等。正常菌群與其宿主之間的平衡被破壞稱為菌群失調，主要原因有各菌種間的比例發(fā)生較大幅度變化而超出正常范圍、正常菌群寄居部位改變、機體免疫功能降低等，由此產生的病癥，稱為菌群失調癥。病毒健康攜帶者，體現的同樣是微生物與特定機體的共生關系，由于沒有產生實際的健康損害，對于這一特定的機體而言，其體內的微生物便不是病因。

“共生”這一生物學概念，同樣適用于社會學領域，“善言天者，必應于人”（《素問·氣交變大論》），馬克思[6]說：“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倍鞲袼筟7]則認為人是“一切動物中最社會化的動物”。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既有競爭性，又有互補性，競爭是難免的，但共生又是可能的、現實的，“從事實層面看，共生是人類社會的基本存在方式之一。因為人本質上是一種社會關系的總和，人作為一種關系性存在物，人的生存發(fā)展和利益的滿足必須通過他人、他物才能獲得生存和滿足，人的自我價值也只能在人與自然和人與社會關系中得到確認和體現”[8]。情志因素、社會因素作為人類的共生物，在沒有導致疾病的狀態(tài)下，自然不能以病因目之。

2.4 內因論的獨特性與優(yōu)勢：“在病因學中必須正確評估原始病因與條件、內因與外因的作用和意義，這是十分重要的，因為，這直接關系到對疾病的預防和治療問題”[9]。西方醫(yī)學有著根深蒂固的“外因論”思想，它認為沒有致病因素的存在便不足以發(fā)生疾病，致病因素對于疾病的發(fā)生有著決定性的作用。因而，“在治療上追求祛除病因、直接消滅病原體，以為消滅了侵入人體內的病原體，就可以治療人體的疾病”[10]。比如讓人們談虎色變的艾滋病，一種獲得性免疫缺陷癥，但在西方醫(yī)學的視野里，“免疫缺陷”是視而不見的，殺滅艾滋病毒藥物的研制卻成為了競逐的目標。當然，沒有致病因素的存在固然不足以發(fā)生疾病的，但不可否認的是，沒有致病因素作用于特定的機體同樣也不足于發(fā)生疾病。其次，當疾病被引發(fā)以后，病理過程的后繼發(fā)展，完全是可以在沒有病因的直接作用下而僅僅依靠業(yè)已啟動的病理機制進行的。因此，在治療中，基于“外因論”的消滅病因是片面的，還必須阻斷體內的病理機制鏈條，打破惡性循環(huán)，這又是“內因論”的觀點。隨著中西醫(yī)學研究的深入與發(fā)展，“內因論”的獨特性與優(yōu)勢獲得了日益豐富的具有說服力的依據。李子瑜[11]在動物實驗的基礎上指出：“假若只有外在的病原因子，而無神經感受器的感受，則并不致引起疾病……其次，除感受作用外，中樞神經系統(tǒng)的興奮程度與狀態(tài)也有影響?！蓖跤尤齕12]則以中藥藥物實驗以及其他中醫(yī)學效驗治療手段為依據，指出：“同樣濃度的大黃煎出液，在試管內對細菌雖不可能產生任何抑菌作用，但在人體就不同了，遠遠小于允許接受量的大黃劑量，就能夠對細菌產生殺傷力?！薄坝纱说贸鲆粋€結論，很多病的治療，是通過合理的刺激而得到的。體外用藥如此，大黃內服也是如此。這就動搖了藥物學的一個傳統(tǒng)命題：藥物的化學結構是藥物療效的唯一決定因素。”“一根銀針不是因為扎死瘧原蟲而治愈瘧疾，也不會是埋在皮下的一根羊腸線中和了胃酸而治愈了胃病。拔火罐不是把流感病毒拔入罐內使感冒消失?！?/p>

中醫(yī)學認為，疾病的發(fā)生是正氣（內因）與邪氣（外因）相互作用的結果。在一般情況下，正氣、內因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正氣存內，邪不可干”（《素問·刺法論》），“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素問·評熱病論》）。這就具備了“內因論”的全部特質。而“辨證求因”正是在這樣的發(fā)病觀指導下確立起的病因認識方法，因而在病因認識方法環(huán)節(jié)，通過病因相對性原理，生動地詮釋了“內因論”的特質與優(yōu)勢。正如王大鵬[1]所說“具有很重要的理論價值和臨床意義”。綜上所述，中醫(yī)“病因相對性”原理的內涵包括病因與非病因、同一邪氣作為不同病因看待兩個方面，中醫(yī)“病因相對性”產生的根源主要在于“辨證求因”這一在“內因論”發(fā)病觀指導下確立的病因認識方法。中醫(yī)“病因相對性”原理是科學的，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臨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