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左
470天前,是2019年6月19日。
夏天的凌晨,像酷暑中的冰刀一樣,一生的疼痛都瘋長到了極致。
爸爸忽然腦出血,送到急診室,醫(yī)生檢查后說:“拉回去,準(zhǔn)備后事吧。病人腦內(nèi)出血量太大,沒有開顱搶救的必要了。最多只有百分之五的希望,若有奇跡,也是植物人。五分鐘,給你們五分鐘時間考慮?!?/p>
白天還好好的爸爸,還在發(fā)朋友圈的爸爸,睡到凌晨突然走向鬼門關(guān),這是我們接受不了的事實;更讓我們接受不了的是,爸爸的生死攥在我們姊妹的手上,要由我們做出殘酷的選擇。難道,爸爸就這樣死去?或者成為植物人?
3分鐘、4分鐘,我和妹妹都不敢哭出聲,相互默默對視著,無聲地流淚。
5分鐘。
再晚,爸爸連植物人的機會都沒有了。我說:“救!不能沒有爸爸!”妹妹跟著默默點頭。
醫(yī)生勸我們理智考慮,舉例說我們可能要面對的無底洞:時間、精力及金錢的投入。但是那一刻,不愿意放棄爸爸的念頭塞滿腦袋,我們什么都聽不進去,瘋狂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必須救爸爸,哪怕他成為植物人,也好過此刻撒手人寰。
接下來的每一天,我奔走在醫(yī)院、工作和孩子之間,疲憊不堪。每天徘徊在希望又絕望的邊緣,一次次經(jīng)歷爸爸被搶救,被下病危通知書,一次次抹干一層又一層的眼淚,不知道多少個夜晚在醫(yī)院的長廊走來走去,不敢離去一分鐘。恨不能用自己的陽壽去換回爸爸的幾年光陰,但一切顯得毫無意義。
爸爸“假死”中的第三天。我們作出一個出乎意料的決定:再次為爸爸開顱。
2019年6月21日,是第二次開顱。這一次,爸爸被打開的一片頭蓋骨沒有再裝回去。跌坐在地上的我,用顫抖的雙手捧著爸爸的頭蓋骨。我知道人的頭顱有很多塊頭骨,頭骨下豐盈著、封存著和銘記著一個人的生死與愛、悲喜與麻木,以及前世、今生和未來。這一塊最高、最硬、最頂部的骨頭,封存和展示著爸爸哪一段記憶?哪一份情感和哪一縷不舍?它護佑和滋育著爸爸三魂六魄的哪一道魂靈?白白的頭骨,滲著鮮血的頭骨,網(wǎng)格狀的頭蓋骨,這就是我的爸爸?那個深愛著我,那個我以為會是永恒靠山的爸爸,居然以這樣一種方式與我對視,讓我觸摸!
從6月19日到21日,三天之內(nèi),爸爸做了兩次開顱手術(shù)。全身是血的爸爸被推出病房,推進手術(shù)室,然后從手術(shù)室出來,被推進重癥監(jiān)護室。
開顱之后,爸爸最柔軟的部分出現(xiàn)了問題。因為時間太久,插尿管造成了尿路感染,爸爸尿道嚴(yán)重破壞,里面全部是糜爛的肌肉組織,已經(jīng)發(fā)臭,一團一團像棉絮一樣的組織被摳了出來,堆在手術(shù)盤里,還沾著鮮血。那是父親的肉,我不敢再看,更不敢接近,我怕自己暈厥過去,我抓住旁邊的妹妹,她也抓住我,互相攙扶著,我們不敢哭,看著爸爸蒼白的臉上、頭上都是汗珠子,眼睛鼓著看向天花板,爸爸還在堅持著,而他說不出來,也掙扎不了,監(jiān)測器上面的三條線都在往下走,我死死拽住爸爸的手,大聲地喊爸爸,大聲告訴爸爸:“我會照顧好媽媽和妹妹,也會把家管好,把孩子們帶好,爸爸放心!”一遍又一遍,醫(yī)生護士都退后,讓我和妹妹走到爸爸面前去……
醫(yī)生又問我們,是否繼續(xù)搶救?我拼命點頭。我還是不敢放棄,我怕自己提著的這口希望之氣坍塌,自己也就倒下了。
爸爸在病房里繼續(xù)搶救,而我一拳一拳捶向墻,我用力地,甚至是惡狠狠地把自己的手捶到白光光的墻壁、直棱棱的墻角和反射著蒼白光澤的墻上的窗欞。我看著自己手上的血滋出來、冒出來、流出來,那一刻,只有自身疼痛能暫時緩解心里尖銳的痛。滲血的口,就是我的苦痛和世界的苦難唯一能夠舒泄的通道。我蹲在醫(yī)院長廊里,大聲地哽咽。凌晨,過道,孤零零的我在這頭,妹妹在另一頭,仿佛整個世界都淚如雨下!
爸爸反反復(fù)復(fù)在死亡線上掙扎著,全身都包裹著紗布的爸爸越來越虛弱。尿道改道造成了肚子上破潰口無法愈合,肚子上面兩個大洞直接能看見里面粉紅色的肉,醫(yī)生說只有植皮才能杜絕感染。于是,9月10日,爸爸第三次進了手術(shù)室,把自己大腿上的皮割下來,補在肚子上面的破潰口處。
9月12日,中秋節(jié)。病房里的電視在播出中秋晚會,妹妹在窗子邊擺了個小桌子,把我們帶去的月餅、水果全部放桌子上。那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圓,等祭月結(jié)束,妹妹把月餅一個一個拿到爸爸鼻子面前,讓爸爸聞聞,告訴爸爸是什么味的月餅,聞到五仁月餅,爸爸突然睜開了眼睛,妹妹開心地喊媽媽,說爸爸醒過來了。媽媽湊過去看,爸爸又閉上了眼睛,孩子們歡天喜地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跳來跳去,媽媽抹著眼淚招呼孩子們?nèi)コ栽嘛?,大家圍著爸爸邊說邊吃東西。從我記事開始,我們一家人就沒有在中秋節(jié)分開過。這一年,依然如此,卻顯得很珍貴,突然覺得只要一家人還能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熬,每天醫(yī)院、單位、家連軸轉(zhuǎn)。
終于熬到了冬天,凌晨五點的天還很黑。每天都是這個點給爸爸準(zhǔn)備早餐,然后要在六點半前送到醫(yī)院給爸爸胃管注射進去,否則就會延誤各種推拿治療。那天特別冷,把保溫桶放副駕駛座位上,開著車去醫(yī)院,走到一個路口突然闖出一個冒失鬼橫穿馬路,我一腳剎車踩下去,保溫桶滾到座位下,蓋子松開,滿車都是爸爸的早餐味道,全部潑在了座位下面。那一天,灰頭土臉地到處找餐館去給爸爸重新買早餐,結(jié)果延誤了時間。
熬過了夏天,邁進秋天,再熬到冬天,再到開春,爸爸的病情出現(xiàn)好轉(zhuǎn),慢慢趨近穩(wěn)定。好多人都說我和妹妹是孝女,都覺得我們這樣對爸爸感天動地,必將得到好報。但是看著日漸萎縮的爸爸越來越?jīng)]有了活力,我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這樣讓爸爸活著是不是孝道?爸爸曾經(jīng)是軍人,這樣茍活,他是否愿意?我和妹妹是不是在用爸爸的殘體來成全自己的孝順之名?爸爸沒有兒子,我和妹妹都是親自給爸爸擦洗身體,天天面對爸爸的赤身裸體,如果爸爸有知,會不會痛不欲生?
醫(yī)生是理智的,見慣了生死,所以,醫(yī)生可以做到拋開情感看現(xiàn)實。而我們作為親人,其實,再回頭選擇一次,我相信也會是同樣的答案。其實,我很清楚,若爸爸有意識,是不愿意這樣沒有尊嚴(yán)地活著的。一生都勤儉的爸爸,肯定不會同意他的女兒們這樣來搶救自己,讓自己的女兒過得那么艱辛痛苦。爸爸寧愿死,也會成全女兒的幸福??墒牵鳛榕畠旱奈?,又怎么忍心放棄爸爸!
我每天用輪椅推著爸爸到處走,至今走過了67條街,每天邊走邊給爸爸講他曾經(jīng)走過這些街的往事。期望有一天,在某個地方,或者某個場景能夠刺激爸爸,讓爸爸突然清醒,哪怕只是片刻,也許就能夠知道爸爸在牽掛什么,忍受那樣巨大的痛苦堅持到現(xiàn)在,爸爸靠什么支撐下來的?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認(rèn)真了解過爸爸。爸爸多才多藝,會二胡、小提琴,還會一點兒俄語。他的同學(xué)們來看他,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最喜歡泰戈爾的詩歌,讓我多讀給爸爸聽。爸爸在家的每一天,我會在床頭呼喊著爸爸,讀文章給他聽,讀泰戈爾的《飛鳥》,一句一句對著爸爸的耳朵讀:“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的,只是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有時候,爸爸聽著,會轉(zhuǎn)眼看著我,眼神對接是慈愛,是不舍。爸爸這輩子也是燦爛地活過的,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文藝青年,詩寫得很好,爸爸從來沒有提過在哪里發(fā)表過文章,但是爸爸的書柜里有他寫的手稿,他總是告訴我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要太在乎結(jié)果,享受過程才是幸福。
沒有一片頭蓋骨的爸爸,頭頂是軟軟的,靠在枕頭上,后腦像水球一樣攤開。兩次開顱手術(shù),讓爸爸的腦神經(jīng)封存了什么記憶?讓爸爸的魂魄去向了另一個空間,去找自己曾經(jīng)失去的夢?但是我知道,我們永遠(yuǎn)是他記憶深處最深的眷戀,他留著自己的殘體在我們身邊,其實是讓我們覺醒的。
生死有序,萬物有情,死亡,也許就是一扇門,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結(jié)束,而是穿過它,進入另一個階段。爸爸如今向死而生,就是用自己的殘體來護佑著我們,警醒著我們,讓我們重新開始思索人生,唯有穿過死亡蔭谷,方能品味生命甘露。作為女兒,面對躺著的爸爸,才開始思索生命的意義。作為一個母親,沒有像爸爸傳承給我們的那樣去引導(dǎo)我們的孩子,而是把自己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附加在孩子身上,希望孩子成為我們最好的作品,金光閃閃,光宗耀祖。其實,爸爸一直都是希望我做一個快樂的人,我想,這也是中國無數(shù)爸爸的愿望。
如今,爸爸回家了。爸爸陪著我們,我們陪著爸爸?,F(xiàn)在的每一天,都是奢侈的;現(xiàn)在的每一天,都是珍貴的,都盛大地過。我們跟爸爸說話,雖然爸爸從來沒有回應(yīng)過我們,但我們每個人都很安心,特別是媽媽,久違的笑容滿面。我已經(jīng)做好告別的所有準(zhǔn)備,爸爸在ICU搶救的日子里,我和妹妹走遍了所有的公墓,為爸爸選了一個山頂?shù)奈恢?,可以看見我們的家,也可以看到全城的風(fēng)景。
我知道的,每一天都在告別,但每一天也都是新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