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作者有話說:慕瓷從一色,愛人無二心。
之初
1934年,景德鎮(zhèn)。
瓷器街兩側(cè)的商鋪門口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彩繪瓷器,瓷器的清脆聲傳遍整條街,
馬路上不時有工人手拉板車拖著剛燒制好的瓶坯準備拿去作坊里給師傅繪畫。
瓷器街里頭的老院落內(nèi),包辛樂行完拜師禮后屏氣凝神間不敢吐出一個字,直到坐在木椅上的瓷繪師章云樺沉聲道:“小子,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包辛樂這才支起肩膀,和章云樺平視的目光一派明澈。
沿著瓷器街一路往前走,包辛樂看到許多師傅正在往瓷器模具里灌漿。
章云樺回過頭拍了下包辛樂的肩,他指著路邊那些正在晾曬的瓷瓶說道:“小子,鐵匠打出來的鐵也有好壞優(yōu)劣之分,做瓷的行當也同樣是這個理。師父是領(lǐng)進門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總歸還是要靠你自己選擇的。”
包辛樂最后看了眼那些被隨意擺放在地的瓷器,他一握拳頭,跟上章云樺的步伐。
作坊里修坯刀具的工人正在凝神打磨修坯刀,章云樺告訴包辛樂,那些師傅少說都有四十多年的打磨經(jīng)驗,這匠人從來就不是一朝一夕間就能成事的。
包辛樂看得投入,不料卻撞到了過道上一個推著推車的人。那個瘦小身板連忙丟下推車,護住懷里的瓷器瓶,手推車跟著碰到鐵管,發(fā)出一陣響聲。
包辛樂蒙了一會才回過神來,他忙上前拉人,不料那人卻使了個猛勁將包辛樂推開,語氣有些沖:“你是怎么看路的?!”
章云樺上前將地上搖晃的瓷瓶抱起,又把包辛樂叫到一旁去。包辛樂站在角落,肩膀不住地抖動著。老廠長走過來安慰他,又招呼那干瘦的人:“伏清,瞧你那灰頭土臉的模樣,快洗把臉去。”
推開后院虛掩的門,季伏清打了桶井水往自己臉上胡亂拍打著,她手臂上戴的皺巴袖套被井水悉數(shù)弄濕,季伏清干脆直接脫下,扔到一旁的木桶里。
包辛樂掏出一塊方巾,指著她的臉頰結(jié)巴道:“邊上還有……印子?!?/p>
“謝了啊。”季伏清接過方巾,用手扇風,隨口問道:“從前怎么沒見過你?新來的?”
“我從合肥來的?!卑翗访竽X勺笑道,“不是說景德鎮(zhèn)的立鎮(zhèn)之本就是‘匠從八方來,器成天下走。”
季伏清拍了幾下衣角上的灰,笑容有些黯淡:“一開始誰都想學些看家本事,日子過久了,會點糊口本領(lǐng)才是要緊事?!?/p>
包辛樂疑惑地瞧了季伏清一眼,看到她那凌亂的發(fā)絲和破了幾個窟窿的衣裳,微微了然她說的“糊口”為何意。包辛樂指著南邊說道:“我是章師傅新招的學徒,估摸著以后會常來?!彼謴亩道锾统鰩最w糖遞給季伏清,歉聲道,“剛才的事實在是對不住了?!?/p>
之一
要想造一個好的瓷器,每一道工序都尤為重要,這關(guān)系到瓷器最后的成品是否符合最終的要求。包辛樂謹記章云樺的話,他有繪畫功底,做起這些活當耐心十足,不過幾日就掌握了基本的功夫。
季伏清一進門就看到包辛樂正低著頭仔細畫坯,屋內(nèi)的氣溫不比外頭低,他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神情卻尤為專注,看著像是生怕一不留神抖動了畫筆,使繪出的圖案差了毫厘。
等到包辛樂暈上那粉彩的最后一筆后,才察覺到身后站著個人,他拿畫筆的手一抖,那染了墨的筆就這樣沾到了季伏清藍底的布衫上。
包辛樂出聲道歉,模樣中帶著幾分拘束。
季伏清擺了擺手笑起來:“不礙事,我做工的時候也會沾上這些?!?/p>
注視著季伏清的眸目,包辛樂愈發(fā)感到歉疚。他給季伏清搬來板凳,他鮮少同女孩子打交道,一時間嘴拙起來,不知道該張口說些什么。
最后還是季伏清先挑起話頭,她盯著那些還未干透的瓷瓶開口道:“這繪瓷的技藝繁縟復(fù)雜,就是畫些花鳥蟲草也要大半天。有些人只懂得用眼瞧卻不懂用心看,瓶兒碎了還怪起瓷繪師來。”
包辛樂摸不準季伏清話里的意思,直到晚飯時他半扒著米飯,狀似無意地問起章云樺關(guān)于季伏清的事。
章云樺生生盯了包辛樂好一會,又拿了根牙簽叼在嘴角,他愣神想了好一會才拼湊出些零碎記憶,答了包辛樂的問話。
季伏清早年喪母,自幼隨父親給那些有錢人家當差做事。前兩年她的父親患病離去,那主人家又擔不起養(yǎng)她的生計,她便隨那些尋活計的工人一路來了景德鎮(zhèn)。她力氣大,又肯吃苦,作坊的工頭待她也算好,有份工作總歸是能度日的。
憶起那日季伏清說過的話,包辛樂頓時了然。想到她那張瘦黃的、明顯看著營養(yǎng)不良的臉,包辛樂眉頭微皺。他利索地把碗筷收好,趁章云樺不注意就跑了出去。
作坊的工人輪班制瓷,包辛樂估摸不準季伏清下班的時間。他在附近轉(zhuǎn)悠了好一會才看到季伏清的身影,沒等包辛樂走過去,他就看到季伏清臉頰上的巴掌印。
季伏清一抬頭就看到了包辛樂高大的身子站在自己面前,她顯然很驚訝,通紅的雙眼在夜燈的照耀下顯得愈發(fā)憔悴。她別開臉,不敢直視包辛樂的目光。
當冰涼的毛巾觸到季伏清的臉頰時她倒吸了口涼氣。包辛樂眉頭緊鎖,季伏清告訴他:“我力氣沒他們那般大,他們一次就能推四五個大瓷瓶,我卻只能推兩三個……他們便說我拿著跟他們一樣的工錢,吃同樣的大米卻只做一半的活?!?/p>
一旁的人沉默許久,而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副棉線手套放到季伏清的掌心上:“趕明兒你上工的時候記得戴上它,這手套加了厚,手不容易磨起泡?!?/p>
季伏清下意識地縮回手,工廠里發(fā)的手套套在她手上總是不貼合,為了圖方便,她總是不戴手套干活,因此她手上的新老繭總是反復(fù)交替,這會當著包辛樂的面注意到手上的劃痕,她不禁耳根通紅起來。
包辛樂很快轉(zhuǎn)移話題:“這地方你該比我熟,我聽廠長說明兒你不上工,我還沒吃過瓷泥煨雞呢……”他沒說完后半截話,只是眨了下眼說道,“明天見?!?/p>
之二
包辛樂再來見季伏清時還帶了幾瓶藥膏,見季伏清要拒絕,他忙說道:“這些藥膏我?guī)煾的莾憾嗟煤?,他常年備著這些,你若不收,總歸也是要過期的?!?/p>
季伏清找廠里的工人借來自行車,包辛樂跟在她身后支吾道:“咱們能不能用走的?我……我不會騎單車?!?/p>
看到他半慫的模樣,季伏清大笑起來,她騎著自行車在包辛樂面前晃了幾圈后才停了下來,而后拍了幾下車后座上的軟墊,對他說道:“瞧你那傻樣兒,上來吧,我載你?!?/p>
季伏清前后蹬了幾下車又匆匆剎車,她的兩只麻花辮隨著自行車悠悠晃了起來。包辛樂被她嚇得不輕,只能屏住氣穩(wěn)穩(wěn)地抓住車墊。
直到季伏清停下車,包辛樂仍未回過神來,想起方才路過的斜坡,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季伏清,也不怕她笑話:“一會回去你騎得慢點成不?”
包辛樂通紅著張臉,也不知是被曬的還是其他原因。
季伏清推著自行車沖他做了個鬼臉。日光映在她的臉上,她一笑,嘴角兩側(cè)深深的梨渦就會跟著牽動起來,包辛樂的心底無端地柔軟起來。
街道兩旁都是些買小吃的店,季伏清帶包辛樂七彎八拐后才進了一家攤販:“我聽阿姨說,這家不僅瓷泥煨雞做得地道,豬頭肉也做得好吃。”
“你以后有事可以來找我,我能幫上一定幫?!?/p>
包辛樂咕嚕喝了幾口糊湯,告訴季伏清,他在來景德鎮(zhèn)的路上看到的事、見到的人,話匣子一旦打開就收不住了。他比畫著那些有趣的事,說著,他順著話頭問季伏清:“那……你為什么來景德鎮(zhèn)?”
“我阿爹喜歡瓷器,從前替人家做事時,有了閑余的錢總愛往那瓷器店里鉆,可他的薪俸連那蓋罐的蓋子都買不起。他相中的白釉碗有天被主人家買了去,他高興了老半天呢。我啊,那時就想,將來要來瓷都學門手藝,造上好的瓷器回去孝敬他。”季伏清咬了口油條,說道,“不過現(xiàn)在我只想攢夠糊口錢去趟上海?!?/p>
回去時季伏清放下卷起的衣管,她讓包辛樂抓好車座,話音剛落,她便從密集的人群一路往回騎行,包辛樂一個不穩(wěn)差點摔下去。
周圍的人看著他們,那漾著笑意的目光讓包辛樂羞澀無比。季伏清回過頭看到他這副模樣,笑得越發(fā)歡快起來:“你這是害羞了?”
包辛樂故作正經(jīng),回道:“我雖不會騎單車,但那四個輪子的汽車卻是會開的?!?/p>
“原來你從前還是給人當司機的,不過這里可沒什么四輪汽車能給你開。”
后來的那些年包辛樂常常會憶起這段往事,錯落有致老街巷弄里,扎著麻花辮子的季伏清和她那笑起來帶著兩個深深梨渦的面頰。
他知道,自己繪出的瓷瓶碗碟里那些清新超逸的景致都是這日的剪影。
之三
包辛樂剛推著瓷瓶回到院門口,就看到廳堂里坐著個穿著體面的人,正和章云樺三言兩句說著什么,想起方才在門口瞧見的幾輛車子,包辛樂隱隱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他在屋外忙會了好一會后被章云樺叫了進去,瞥見那人蹺著腿的模樣,他心里冷哼了聲,又是個大爺?shù)淖雠伞?/p>
“就是這么個毛娃子,你糊弄我呢?”
章云樺給那人續(xù)了杯茶,笑道:“我章云樺的徒弟還能有差?”這話說得自信,語氣卻是誠懇,看出那人的猶疑,章云樺招呼包辛樂,讓他把之前畫的瓷瓶搬幾個下來給對方瞧瞧。
包辛樂同季伏清提起這事,對方見怪不怪地笑道:“那些官商巨賈向來瞧不起紅店佬,也就來請人畫瓷時會稍寧禮遇,這事你又不是今天才曉得?!?/p>
“坯房佬,坯房佬,淘泥做坯雙手攪,彎腰駝背受煎熬,死了不如一根草?!卑翗废肫鹉莻€拉坯高手嘴里常哼著的歌謠,他放下手里的毛坯,兀自氣了起來。
不過花了兩個禮拜的工夫,包辛樂便繪好了那畫著挺立蠟梅的瓷瓶,待那位先生來拿瓶子時,看他的目光明顯改善了許多。
他半扣禮帽,話中帶著十足的優(yōu)越感:“我們那正缺少你這樣的人才,你想來的話隨時歡迎。”
章云樺一進來就看到坐在院落前緊握拳頭的包辛樂,那架勢看著像是馬上要和人去干上一架??吹秸略茦?,包辛樂的火氣登時冒了上來。他瞪視著章云樺,咬牙道:“我算是知道了那瓶子是準備要拿去獻誰了,我跟你學手藝不是想用這法子謀生!”
傍晚的涼風沙沙吹著屋檐旁的三角梅,季伏清一放工就看到蹲在院墻外,抱著個腦袋的包辛樂。
過了好一會他才抬眼,目光緊鎖著季伏清,濕漉漉的眼眶兩側(cè)還淌著清淚。他抓著墻沿,同她講明事情的原委后問她:“不是都說匠從本心的嗎?”
季伏清站在石階上,面無表情地盯著那路燈看了好半晌。待包辛樂平復(fù)情緒后,她才緩緩開口:“既然如此,你倒不如自立門戶。”
這話如石子般擊打在包辛樂的心上,望著季伏清的背影,他輕聲問道:“那你會跟著我嗎?”
包辛樂回過頭,他們目光對視,季伏清似笑非笑道:“我現(xiàn)在就在這,哪也不去了?!?/p>
之四
那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個夜晚,季伏清一開門就聽見屋內(nèi)傳來的陣陣咳嗽聲。她急切地跑到包辛樂制瓷的那間屋子里去,甚至連手上的東西都來不及放下。
包辛樂伏在案桌前細細畫著一件瓷器的草圖,全然沒發(fā)現(xiàn)身后的人,屋內(nèi)堆滿了琳瑯瓷器,多得幾乎讓季伏清挪不開身。
她盯著面前人的背影失了神,就在包辛樂幾乎咳得喘不過氣時,她忙上前輕拍他的背。像是想到什么般,季伏清撩開包辛樂的上衣,通紅的傷痕連著結(jié)了細痂的地方,看上去是那般觸目驚心。
“你白天說晚上便去看醫(yī)生,到了晚上又說明天去,這都多少個今日明天了……”季伏清按住包辛樂的肩,將他手上畫瓷的線筆奪過來扔得遠遠的,她的眉頭緊緊鎖住,哽咽道,“那弄壞了青釉彩的又不是你的錯,他們憑什么那么對你?憑什么!”
包辛樂騰出一只手撩開季伏清額前細碎的發(fā),笑著說:“這回算是吃了次小虧,下回啊,掙些‘大柿子回來,你說好不好?”
呆呆地站在原地,季伏清想,他到底生得慈善。
但她也知道,這人只是比常人多了些忍讓和大度,并非失了自尊。
那日平中家的二太太仗著有人撐腰,硬是把包辛樂叫去狠狠罵了好一會兒,擺在廳堂茶幾上的那個瓶口磕掉了好大一角的純色青釉瓷瓶,在此刻顯得突兀極了。
見包辛樂不言不語的模樣,那二太太愈發(fā)來氣,喊了家中的幾個仆人往他的背上招呼過去,最后還不解氣地潑了他一身的茶水。
跪坐在地上的包辛樂拾起一片碎瓷,悶了許久的聲到最后只說了句會重新給那二太太一對青釉碟子,道歉的話卻是始終沒說一個字。
那片碎瓷仍擱在屋內(nèi),季伏清瞧著那深淺分明的天青色,借著屋外隱約的光線,亮得幾乎讓人眩暈。
季伏清掏出全部家當,又四處東拼西湊了些錢,更是和人打了不少欠條,她一路小心翼翼地揣著那些錢幣去了藥鋪。
待她提回那一袋厚重藥材時,心下卻是沒來由的快樂,沿著白墻青瓦的路往回走,花影深深簇著,在那人流如織里見到季伏清的人都會看到她眉眼間的和煦笑容。
霧光半濃,包辛樂只聞見點點草藥香。他靜默地看著正在煎藥的季伏清,黃昏的光影在她的側(cè)臉上映了點點光暈?;秀遍g,包辛樂想起從前家中院子里養(yǎng)的一池鯉魚,有一條生得極小,卻有一股沖勁。
“伏清——”他鮮少喊她名字,這回卻是極認真的模樣,“你就不怕跟著我到頭來連個本兒都收不回來嗎?”
季伏清聽罷,沒有吭聲。
包辛樂又問她:“你哪來的錢買藥?是打了欠條讓人收了利息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包辛樂見她不搭腔,干脆直接從衣夾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鈔票硬塞到她手里。
他苦澀一笑,繼而咳嗽著開口:“街對面的茶館是正缺幫手,你走吧,跟著我也盡是浪費時間。”說完這話,包辛樂便笑了起來,不經(jīng)意的笑容看著卻是那般不饒人的模樣。
季伏清幾乎要咬破了唇,最后只垂下了頭說了句:“等我先幫你把藥煎完再說。”
之五
季伏清一進門就看到桌上放著的那張車票,目的地是上海。
那天夜里,季伏清房里的燈始終亮著,皮箱子里零零散散地放著衣物。她背靠在簡陋的木床上,手里的車票被她捏得發(fā)皺,反復(fù)看著票面上的“上海”二字。
季伏清想起自己從前信誓旦旦地對阿爹說下的豪言壯語,她也曾多次立誓要帶阿爹過上好日子??墒鞘裁礃拥娜兆硬潘愫媚??她不知道,但糾結(jié)了一晚上的問題卻在此刻明朗起來,她將車票擱置到一旁,沒一會就入睡了。
包辛樂為季伏清送行時天并未大亮,他將皮箱子交到季伏清手里,替她把大衣上的扣子扣好。
他們的視線很快撞到一塊去,包辛樂露出一貫溫柔的笑意,“季伏清,祝你圓夢,祝你平安?!?/p>
強忍的淚水在頃刻間奪眶而出,季伏清不斷地搖頭,聲音沙?。骸拔乙愀乙黄鹱?。”距離發(fā)車時間愈發(fā)近了,包辛樂將她一把推進人堆里,在關(guān)閘的那一瞬,季伏清哽咽地吐出幾個字,她的聲音被車子的鳴笛聲淹沒。
直到車子發(fā)動,包辛樂才張著嘴無聲地嗚咽起來。
在車站逼仄的角落里有不少流浪漢蜷縮在廢報紙堆里淺眠,當包辛樂回過頭時,十幾雙眼睛怔然地注視著他。他苦笑著低語,重復(fù)著:“票難買,票很難買?!?/p>
那些流浪漢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
第三年開春,一位儀表堂堂的老先生找到包辛樂,那位老先生在包辛樂的店里來回轉(zhuǎn)了幾圈,他的目光停留在柜子外側(cè)的那個白地素色三彩瓷器上。
他一眼就看出這個瓷器是最上等的粉彩瓷,那是焙燒了兩次后才會有的色澤。他微微仰起頭,打量起店內(nèi)的其他瓷器,日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眼角的皺紋,他將雙手放置在身后,淡淡一笑道:“好瓷妙人造啊。你有沒有考慮過將這些瓷器放進更高的陳列柜?”
更高的陳列柜?包辛樂自然明白對方話中意思,望著眼前這位年近花甲的老先生,他擱下手中的線筆,不輕不重地點了點頭。
老先生輕撫下巴上的胡須,莞爾一笑:“我是周培安?!?/p>
周培安,是滬上那位有名的瓷器鑒賞家周培安,包辛樂自然知曉他名號的分量。一時間,他變得拘謹起來,交疊的手心出了不少汗。
站在淮海中路那家最大的集藏店樓下,包辛樂除了無力感只剩下滿滿的不可置信。一上樓,他就看到廳堂內(nèi)幾個專注繪瓷的人,周培安上前同一眾人介紹他的身份。
在“包辛樂”三字被說出后,角落盆栽旁的一道身影倏然轉(zhuǎn)過身,包辛樂的心臟轟地一下提到嗓子眼,他萬分詫異,愣愣地說:“伏清?”
包辛樂靠在樓梯拐角處望著面前的人,三年未見的季伏清還是和從前一般清瘦。不同的是,她剪去了那頭細長的黑發(fā),不知是不是因為時常曬太陽的緣故,她的膚色變成了小麥色。
那是包辛樂第一次那么認真地看一個人,認真到看到季伏清額間那個結(jié)了痂的傷口后會沒來由地心痛。
“怎么弄的?”
季伏清摸了下額頭,尷尬地咧嘴笑道:“上禮拜不小心被碎瓷砸到的。”她隨即轉(zhuǎn)移話題,“前些日子周先生說要去趟景德鎮(zhèn),我說我有位舊友在那,托他代我去看看你。”季伏清幾乎語無倫次,她猶豫片刻后,走上前抱住包辛樂,“我們居然又見面了,真好?!?/p>
聽了她的話,包辛樂輕拍她背:“是啊,真好?!?/p>
包辛樂的眼角眉梢間漾著不加掩飾的笑意,時隔三年的再次會面,對他們而言可不是一場久別重逢?
之六
包辛樂很快成為滬上瓷器圈的一顆新星。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他繪制的青花萱草對碗成了當季瓷器市場的搶手貨,原先估算的價格被一次又一次推翻。
這樣的境況完全在包辛樂的意料之外,卻在周培安的意料之內(nèi),他相信自己獨到的眼光,他更相信的是,包辛樂的實力與天賦。在周培安看來,包辛樂天生就是吃這口飯的人。
包辛樂的脫穎而出,引發(fā)了不少人的關(guān)注,包括瓷器圈的老前輩、收藏界的玩家們,甚至是國外的那些藝術(shù)報道者。他們驚嘆不過這位才二十過半的年輕人,卻有將鐵杵磨成針的本事,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
周培安對包辛樂的提攜與引見,最高興的莫過于季伏清,她將這幾年學到的手藝全盤教授于包辛樂。
她希望眼前的人出人頭地,她甚至大膽地希望他能夠在這十里洋場的瓷器圈里坐擁一席之地。
秋季的瓷器比賽在一號公館舉辦。等到了現(xiàn)場后,季伏清才發(fā)現(xiàn)包辛樂是參賽的幾百號人里最年輕的一位。候考人員排了長長的一條隊伍,他們排隊抽簽,抽出自己的瓷器考試主題。
繪瓷考試到了晚間才算正式結(jié)束,一走出青花瓷制作的考場,包辛樂就飛快地走到季伏清跟前?!昂簟彼L舒了一口氣,注意到季伏清焦急探究的目光,他賣起了關(guān)子,“你前些天告訴我青花的果紋有秋葵、瓜藤、蓮花、萱草還有梔子。用筆要……”
“用筆要一氣呵成,畫師要注意留白,不能破壞釉彩的美感。”季伏清很快接話,隨即忙問道,“考得怎么樣?”
包辛樂對著她的額頭點了點,夜風徐徐,季伏清的短發(fā)被吹開,露出細長潔白的脖頸。他盯著看了一會,默不作聲地笑了起來。
比賽結(jié)果很快出來。當天一早,季伏清就跑到集藏店樓下找報童把告知名次的報紙全部買了回去。她幾乎是一付完錢就以最快的速度跑上樓,快速翻到“秋季瓷器賽終局”的那一頁去。
包辛樂走了過來,看到她臉上僵住的笑意,疑惑地抽起那一沓報紙,他的手剛碰到攤開的那個版面,報紙就被季伏清用力奪了過去。
“別看了,他們說凈說些胡話?!?/p>
見她這副模樣,包辛樂深沉的眉眼間閃過歡愉,拿起桌上的同版報紙。他坐到一旁的空位上,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哦?那我倒要看看他們都說了些什么胡話?!?/p>
包辛樂將手上的報紙平攤在膝蓋上,用二十分鐘的時間逐字逐句地看完那篇報道,報道的結(jié)尾處不忘“譏諷”、總結(jié)一番:周生力薦制瓷新人無緣三甲,宋生愛徒總攬滬上瓷器圈。本次秋賽,新人終歸讓路前輩。
季伏清沒想到他竟笑了起來,一時間她摸不透他的想法。
周培安恰好在這時走了過來,看到桌上堆放著的報紙,他很快便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他先是向包辛樂道了個歉,又簡短地說明了制瓷圈里的人脈與競爭關(guān)系。
“我對你有愧,在這個圈子里總有些時候,作品不是在考量范圍的第一位?!敝芘喟矡o可奈何地說道。
包辛樂將那些報紙攏好,他笑道:“那么就由我來改變游戲規(guī)則吧。”
這話說得狂妄至極,看著包辛樂的眼睛里炙熱的光華,周培安一瞬間就相信了他說的。
不只是他,季伏清也相信,并且深信不疑。
之七
轉(zhuǎn)變發(fā)生在那場集藏聚會上。
會場上不乏名伶商客、業(yè)界巨賈,交談聲不斷,多半圍繞將要舉辦的瓷器賞會展開。外行人總會問周培安一個問題:“后仿款是不是就是贗品?”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p>
問這話的人收起半翹的嘴角,輕蔑道:“窯器總歸還是有質(zhì)量之別的。”
“我倒以為,現(xiàn)如今市面上的瓷器早已沒有所謂的‘出身之分,一件瓷器質(zhì)量的好壞,全憑工匠的手藝?!闭l也沒想到,說這話的是從這場聚會伊始就一言不發(fā)的包辛樂。
季伏清輕捏他的衣角,包辛樂定了定神,回她一個寬慰的笑容。
對于這種“外行看色澤,內(nèi)行看門道”的聚會,包辛樂早已見怪不怪,當所有的目光都鎖定在他身上時,他依舊從容不迫。
被反駁的人拉不下臉,借著自己在圈內(nèi)積累的名聲,嗤笑道:“你有駁回這話的氣量,也應(yīng)該有踐行的能力吧?”
看笑話的人永遠不嫌多,這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圈子,就連第二天的早報也特地擠出一個版面報道了此事。
季伏清將那報紙揉成一團,重重拋出,她郁結(jié)道:“那些人擺明要讓你騎虎難下,他們凈要你難堪,看你出洋相?!?/p>
包辛樂將她輕攬進懷里,他撫順季伏清及肩的黑發(fā),平和地說道:“那我們偏不讓他們看到,要讓他們刮目相看。”
這話說得孩子氣十足,季伏清登時笑了起來,他們鼻對鼻相互摩擦著。季伏清疼惜地看著他,沉默片刻后她說:“包辛樂,我要你圓夢,我要你平安?!?/p>
她將他當初說的話以另一種方式“饋贈”于他,包辛樂失聲笑了起來,那笑容,滲著明媚,滲著喜悅,更滲著柔情。
置于瓷器賞會展館中間的兩個薄胎碗成為此次賞會的焦點,不少鑒賞家多方打聽這對名叫“伏清”的薄胎碗究竟是哪位大師的手筆,直到賞會落幕,仍無人知曉。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由著瓷器的名字,瓷器賞家們順藤摸瓜地知曉了包辛樂的名號。
那日清晨,包辛樂將一個繪了一對青白色蘭花瓷器交于季伏清手中。在她疑惑的注視下,包辛樂將糾結(jié)復(fù)雜了大半月的話和盤托出:“集藏會的人邀請我作為代表去參加南洋那兒的瓷器賽,他們已幫我訂好船票……”
晨光瀲滟,窗臺上的紗簾輕飄,季伏清捂住包辛樂的薄唇:“我知道?!?/p>
在照相館預(yù)備關(guān)門的前一刻,季伏清和包辛樂微喘著氣跑了進去。他們端正地坐在木椅上,緊緊握著對方的手,聽從老師傅的指揮,對著鏡頭,兩人的嘴角上揚,“咔嚓”一聲,就此定格。
季伏清看著洗出來的照片,她拿出其中一張夾進包辛樂的衣袋內(nèi),而后輕拍了幾下。
她伸手輕撫包辛樂的側(cè)臉,她認真專注地凝視著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夠般。
海岸邊堆積著成堆的礁石,在陣陣海浪聲中,包辛樂跟在周培安的身后登上了那艘去往南洋的輪船。
季伏清沒去送他。和他在集藏館分別時,她裝作若無其事地開口:“我不希望我們分別,所以離開不送你。等你回來時,我一定前去接你。”
再見的話,誰也說不出口,緘默了好一會,包辛樂才將只聲開口:“伏清,珍重。”
時隔兩個月后,季伏清才得知到包辛樂的消息。
從南洋瓷器藏家的手中接過那個青花抱月瓶的時候,季伏清的臉色大變,倏地,她想起晨間從早報上看到的那個船只遇難新聞。
對方緩緩出聲:“周先生和包先生乘坐的那艘船只目前下落不明,有極大的可能性是找不到了?!?/p>
季伏清面色一片陰郁,她始終沉默著,她瘦削的脊背半彎著,盯著她和包辛樂的那張合照。待無人時,她強忍的淚才終于一滴一滴地砸了下來。她知道,此生此世,他們再無會面的可能。
“祝你圓夢,祝你平安?!?/p>
她多想再對他這么說。
這世上,多少山川湖海,可惜的是,流水一別后,她亦再無他。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