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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04 07:21:16陳天佑
四川文學 2020年12期
關鍵詞:老李

陳天佑

寶善站在車站邊的樹蔭下,一只腿立著,另一只腿伸在前面,腳尖輕輕點著節(jié)拍。他抽出一根煙,在煙頭那兒揉一下,細細的煙絲雪片一樣落下來,然后他點了煙,他抽煙總是這樣。煙霧中,一個人的臉被拉長了,似笑非笑的,有些猙獰,寶善的眼睛睜大了,隨即他的頭劃破了煙霧,到了那人跟前,他“嗨”一聲,把那人嚇一跳。

這樣的場景是從前年開始的,已經重復過無數次了。車站路邊就那么一棵樹,孤零零地立那兒,仿佛就是專為寶善立的。寶善立腳的地方,上方的樹枝長得格外長,仿佛是雜技演員伸出去的一只胳膊,五指張開,做出要抓寶善頭的樣子。來人是西村的李什么,寶善一時想不起名字來。寶善這幾年記性一年不如一年,有時候熟悉的人,突然就叫不上名字了。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這是老了的癥狀。這人也是熟悉的,幾年前一直干倒賣油菜籽的營生,秤頭上不干凈,和發(fā)現的人干過好幾架,四鄰八社的人都知道。這人偏又能說會道,口口聲聲給人講的都是大道理,但自從他秤上的貓膩讓人發(fā)現后,威信一落千丈。他再給別人講理,有的只是撇撇嘴,一副不屑的神情,遇上性子直的,來一句話,喲,嘴上說得倒好!他的臉立馬就紅到了脖子根,說不出話來。一失足成千古恨,自此,老李常有英雄氣短之感。

寶善拉了老李的手,兩人笑著相互問了好,對方明顯感覺到寶善的熱情過了頭,臉上就顯出提防的表情,仿佛隨時準備拒絕或者逃離,嘴向兩邊拉開,眼睛卻放著警惕的光,連衣服上的紐扣也像警惕的盾牌,那笑也仿佛被水浸過似的,有點兒潮濕、發(fā)蒙。

寶善笑著道,沒事兒,沒事兒,我——也沒事兒,就在車站這兒溜達,正巧碰上熟人了。老李“哦”一聲,如釋重負,神情也輕松下來。寶善問老李到城里干啥來了?老李道,進城買個水井的泵來了,泵壞了。寶善這才注意到,老李腋下夾著個黑色皮包,皮包有些年辰了,上面有好多口子,蚯蚓一樣爬上面,提手那兒掉了幾塊皮,露出了白色的底子。那皮包正是老李當年販油菜籽時拿的包,那時包還是新的,很時髦,最重要的是很神秘,大伙都知道里面裝的是錢,但沒有人知道到底裝了多少錢。當時寶善還開玩笑說要搶他的包哩,老李一臉豪氣地對寶善說,你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這話說得沖,寶善現在還記得。

想到錢,寶善記起來了,老李叫李先旺。寶善為了掩飾剛才忘了名字的尷尬,道,先旺兄弟,來來來,你我好長時間都沒見過面了,不瞞你說,自從搬到了城里,沒有幾個熟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見了熟人格外親熱。寶善邊說邊把李先旺拉到了車站前一個賣釀皮的小攤上,每人要了一碗釀皮子,邊吃邊聊。閑談中,寶善了解到李先旺早不干那營生了,提起當年秤上的事,李先旺仍然憤憤不平,哪個買賣人在秤頭子上不日鬼,不日鬼他怎么能賺上錢,不賺錢的事誰干?寶善笑笑,說那是,不過是有人不明白罷了,你怎么還生這個氣?老李說,你是知道的,我過去也是人前頭走的人,現在弄得我在人跟前抬不起頭來了,代價也太大了。寶善笑道,你的為人大伙還是知道的,做人嘛,不就是有時付點代價嘛,多大的事兒?

老李突然激動起來,掏出一包煙來,幾塊錢一盒的那種,他掏了幾次,才從里面掏出兩根煙來,寶善注意到,他的手指很粗,指頭肚圓嘟嘟的,指甲都是黑的,手顯得很笨拙,抽第一口時,老李的呼吸重得像老牛喝水的聲音。老李晃晃手中的煙,說,現在煙都抽成幾塊錢的了,以后怕是連幾塊錢的都抽不起了。你老哥別笑話,人嘛,有多風光,就有多落魄。老李鼻孔里噴出兩股濃煙,說,他媽的,人倒霉了,喝水都塞牙縫,放屁都打腳后跟,你說,我當年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也風光過,那時候,說句讓你笑話的話呢,光屁股后面跟的女人都好幾個,誰能料到,現在混成這樣?想起來,都是他媽的命,我就這命,命里就是享不了福的命。寶善問他現在干啥呢?老李說,干啥呢?還能干啥?自從不倒油菜籽后,又和別人投資干了煤礦,結果砸進去了幾十萬,先前掙下的那點全塞進去還沒夠,欠了幾萬的債。這幾年,哪兒也沒去,就在家里侍弄那幾畝地,又養(yǎng)了幾十只羊,撅溝子還債。老李苦笑道。寶善說,現在也好著哩,日子嘛,能過去就行。老李說,再倒也沒啥,現在最愁苦的就是娃子找不下對象,人介紹了幾個都沒成,快三十的人了,你說,你說,我愁不愁?老李狠狠地吸了幾口煙,粗粗喘了幾口氣,哐哐哐咳嗽了起來,咳得眼淚都下來了,鼻涕像蜘蛛線一樣拉了條長線,老李抹一把,順手就抹到了屁股下面的凳子邊上。

老李把煙頭掉地上,用腳踩了踩。然后,他說,你是有臉面的人,面子大,有機會了給娃子找個媳婦,長相啥都不說了,揭起尾巴來,是個母的就行。寶善笑笑,問了他兒子的工作、年齡、屬相等情況,答應給介紹。老李給寶善遞了煙,自己又抽一根,這回,是很愜意地吸了一口,說了句,你給操個心啊。起身要走,卻又站住,轉身又道,要是成了,一定好好謝媒人,給你買雙好皮鞋,把你做媒跑壞的鞋補回來。寶善笑道,我不圖你一雙皮鞋,只要姻緣好,皮鞋不皮鞋的都不打緊,多大的事兒。老李說著就要走,寶善卻一把拉住他,讓老李去他家里再喧??磳毶坪苷嬲\,老李執(zhí)拗不過,加上自己心里也有話,只好跟了寶善一起去他家。

寶善家在嘉實小區(qū),二樓。一進屋子,老李覺得眼熟,一看,寶善家的陳設大都是老家?guī)淼?,茶幾是黑色大理石的,沙發(fā)也是老家里木頭做的那種,墻角里放的大衣柜也是原來的,這些東西,老李都是熟悉的。寶善是一個人,他說,老婆子去成都兒子家領孫子去了,走了快一年了。寶善自嘲道,老了老了,沒人管了,不過也好,我現在過得是光棍漢的生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寶善遺憾里透露出的卻是滿滿的自豪,老李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表情。兩人沏了茶,老李說,人的命,就是不一樣,你老兄老運好啊,現在住城里,上不沾土,下不沾泥,過的好日子。我本來也應該有你這么個好日子,但我老運不行,好日子提前過了。老李說著,苦笑了一下。

寶善笑道,嘆口氣,以前受苦的時候,覺得啥時候能吃個清閑飯就心滿意足了,現在苦是不受了,吃喝穿著這些都不愁,兒子都管掉了,但是住城里有住城里的不習慣,最不習慣的就是沒個人和你說話,城里不像咱鄉(xiāng)里人,沒事的時候,東家串到西家,張家的貓兒李家的狗兒,有喧不完的話。城里這人互不來往,一進家門,門一關,誰都不認識。我對面住的小兩口,平時見了面,連個招呼都不打。有一次,人家把鑰匙忘門上了,我好心敲開門,給了人家,哪想人家第二天就把門鎖換了。你說這人,不是把好心當驢肝肺嘛。老李有些吃驚,城里人咋這樣不識好歹呢?老李又道,我要是有你這么個日子過,有人沒人說話,有什么要緊的,天天轉了吃,吃了轉。寶善笑道,那你是沒挨上,挨上不行。人這東西,怪得很,缺啥想啥,沒人喧個謊,那才叫急呢。這話也就給你兄弟說說,要是說給別人,別人還笑話我不自重了,輕狂呢。但你不知道,人,沒個人說話,真難受。有時候,站在大街上看那來來往往的人,心里那個急啊,恨不能抓車轱轆。

老李說,真是的,叫別人聽起來,你的那叫什么愁苦事啊。老李又抽出一根煙,這次,他抽的是寶善桌子上的二十幾塊錢一包的蘭州煙,他抽一口,很愜意地從鼻孔里噴出一道煙霧來,仔細端詳一下煙。寶善問,李長順現在干嗎著呢?老李“哼”一聲,道,人家現在是屎尕牛爬到炭堆上了,牛起來了,女婿是個包工頭,那幾年掙了幾個錢。要說,這事還是我的功勞呢,那個女婿娃是我給牽的線。人一有錢,放屁也香了,現在,也沒啥事干,就是人家有事了,請了去給別人說說事??墒悄侨松赌苣湍阌植皇遣恢?,說又說不到點子上,經常惹人笑話。有一次,一個人家的媳婦偷了漢子,讓男人逮住了,把長順請了去說事,你道他怎么說,長順先說了女人的不是,轉而又勸男人,這就好比自己的自行車讓人偷去騎了一下,擦一擦騎就是了,還能咋的。說這兒,老李自己笑了起來。寶善也笑道,虧他想得出。盡講些歪道理,老李接著說,你老兄知道,過去,我也是東家西家給人家說事的,誰家有事能少了我去說啊,可現在我早讓位給人家了。你要說李長順,要口才沒口才,要點子沒點子,哪能和我比啊,可是人家認啊,現在么,盡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你能跳到人家眼睛里把人家眼珠子脹出來嗎?不能吧。老李端起茶杯,對著茶杯吹了幾下,喝一口茶,然后,“呸”一下將嘴里的茶葉吐在了對面的茶幾上。寶善皺了一下眉頭,想把茶葉收拾掉,身子微微動了下,卻終究沒有動。老李覺察到了,用圓圓的手指很笨拙地將茶葉夾在三根指頭間,左右轉身找扔的地方,寶善慌忙將煙灰缸遞過去,老李用手指揉揉,將茶葉放煙灰缸里。笑笑道,看樣子,你已經過慣城里的生活了。

在接下來的對話中,寶善發(fā)現,他們兩人已經不在一個頻道上了。寶善問起一個人來,老李必定會說,他還給這個人出過什么點子,或者幫過什么忙呢,仿佛沒有他沒幫過的人,村里的人都受過他的恩惠,所有人都欠他的人情。寶善只要提起過去的事,若是好事,老李必定會說,那事,要不是我,哪有那個結果。若是壞事,他就會說,當時他就阻擋過,要是聽他的,哪有那事,早應該怎么怎么好了。老李說的,都是他過去如何能行。寶善只要打聽自己在別人眼里的分量和名望——老李知道寶善最看重這兩樣了,或者訴說在城里生活的孤獨和無聊,老李偏偏不和他說,寶善剛一提起話頭,老李就眨巴幾下眼睛,然后就是聲聲呵欠,仿佛一下就被瞌睡擊中了,他的身子馬上就松垮下來,像爛泥一樣躺在沙發(fā)上,左一把右一把抹打呵欠打出的眼淚。這樣說來說去的結果是,不管寶善說什么,老李總會把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來,轉移到他過去的輝煌上來。

兩人終于都感到了索然無味,先是寶善上了一次廁所,剛坐下,老李起身去了廁所。寶善聽到了廁所里嘩啦啦的撒尿聲,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又嘩啦了幾次,聽聲音好像該斷了,卻又續(xù)上了。寶善想,老李長的是副驢尿泡。最后,老李出來了,帶著點滿足的微笑。寶善心想,該不該去把尿沖了,想了想,還是沒有起身。老李走到了沙發(fā)跟前,寶善才看見老李的手上掉著水珠子,這才發(fā)現,老李右手大拇指、二拇指和中指還撮在一起,水珠子就是從那三根指頭上掉下來的。寶善明白了,老李撒完尿后,就把那三根指頭沖了一下。

兩人一時無話可說。寶善在無數個夜晚想過的話題,突然都覺得無聊無趣。墻上的鐘“噠、噠”的聲音很響亮,兩人又點了煙,煙飄起來,混合在了一起,在那兒翻滾。窗外的陽光射進來,窗外的隔條映在了兩人的身上,把他們分割成了條狀。兩人仿佛又都陷入了沉思,寶善望著對面電視桌發(fā)呆,寶善發(fā)現電視桌竟然有表情,會做不同的模樣讓人看,這會兒是百無聊賴的表情,寶善不知道桌子為啥也會感到無聊。老李搓著下巴,眼睛睜得老大,老李的眼睛本來不算大,但這會兒看著就格外大,他看著茶幾上的包發(fā)著呆。他發(fā)現,包自從里面不裝錢之后,光芒收斂沒了,余下的就是哀怨的目光,就如家道敗落的闊太太到了風燭殘年。茶已經喝敗了,沒有什么味道了,水再續(xù)上,就顯得寡淡。

這樣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寶善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說給老李聽,我叫個人,過來做飯。說著就打電話。老李問,你平時咋吃的呢?寶善說,一個人嗎,好辦,想做了,自己做,平時雇了個人,叫來做也行,不就是填飽肚皮嘛,多大的事兒。老李笑道,看樣子,你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呢,我啥時候都是老婆子端一碗吃一碗。寶善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老李灑下的煙灰、丟下的茶葉、桌子上的水漬等等。老李說,城里人的生活就是講究,我們鄉(xiāng)里人,可不管這些。

過了一陣,門鈴響了,寶善開了門,門口窸窸窣窣一陣兒,進來一個女人,手里提著一袋子菜,兩人相視,老李又睜大了眼睛,坐在沙發(fā)上的屁股抬了起來,仿佛遲疑該不該站起來,最后還是站起來了。女人的臉一下紅到了脖子里,眨巴著眼睛,問,怎么是你?你咋在這里?女人把菜袋子提在了身前,仿佛防護什么。她用手向后捋了一下頭發(fā),又抹了一把嘴角邊。老李笑著伸出手去,女人看看,卻沒有伸手的意思,老李訕訕的,卻隨即蜷了指頭,道,你看,一、你說我們再見不到面了,想不到又見到了吧?二、我和你還是有緣分吧?三,今天我還得吃你給我們做的飯。老李邊說邊蜷了三根手指頭,順勢把手收了回來。寶善吃驚地問,你們認識?老李笑笑,那笑里分明藏著話,頓了半晌,道,何止是認識。那女人的臉“騰”一下又紅到了脖子根,她瞪一眼老李道,你這人,老也老了,還是沒個正形,聽你這話,還有啥呢?你說,還有啥呢?然后,瞪了一眼老李,轉身噔噔噔去了廚房。老李坐在那兒,笑著,不住地用舌頭舔著嘴唇,表情像一層層混沌的水,不斷地涌上來,慢慢淹沒了那笑意。

寶善笑著問,你們兩個是咋認識的?不該啊,人家可是城里人,沒聽說過你有這么個城里親戚???老李笑道,你這人,誰說認識的人都是親戚了,你說,你們又是怎么認識的,也不是親戚吧?老李這么一問,寶善倒不好意思了,訕訕道,我燒壺水去。寶善拿了水壺去了廚房接水,卻半天不見出來。老李聽見里面在說話,卻是悄悄話,偶爾聽見寶善咕咕笑幾聲,后半聲卻壓了下去,偶爾也可聽見女人說話的聲音。過了一陣,老李聽見“啪”一聲,應該是女人打了寶善一巴掌。寶善出來了,帶著點壞壞的笑意。他望著老李,有點深不可測,有點探明真相了的樣子。老李訕訕地笑道,晚上也陪你住吧?就這,還嫌孤呢。寶善紅了臉,道,別胡說,就做個飯,我可不敢招惹。老李突然把身子湊過去,悄聲笑著說,早睡一起了吧?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還不知道了,你老婆子走了快一年了,你說,你的那點壞水水往哪兒放?寶善剛要解釋,老李立即豎起一只手掌,別不承認,按你的話說,多大的點事??!老李笑里的壞愈發(fā)分明,寶善更加急著要解釋,女人突然叫道,那個——你過來一下。老李笑道,叫你呢,那個,還這個呢!

兩人又在里面說了一陣話,聽聲音和動靜,又是揶揄的話。一會兒,寶善出門去了。老李想了想,踅進廚房里,看見女人把菜已洗好了,肉也切好了。老李笑道,想不到——女人一刀把一根辣椒把兒剁了,道,你快悄悄的,你啥也別說了,我們兩個,互不相欠。老李訕訕笑道,這么多年不見了,這么絕情啊。我還是經常想——你快坐過去,免得寶善來了誤會。老李呵呵笑兩聲,道,當年,我在你身上,錢可沒少花啊,就這么快不認識人啦?女人悄聲嘟囔,誰見你的錢了。樓梯上響起了聲音,女人警惕地看看門口,厭惡又以乞求的目光望著老李,老李只好轉身出了廚房。

寶善出去除多買了些拉條面,手里還多了個袋子,是個鹵豬耳朵,黃澄澄的。聽見寶善回來了,老李“哼”著曲兒,裝著看寶善家墻上的一幅十字繡,上面繡的是“家和萬事興”,眼睛卻時不時瞟一下旁邊的女人。女人比以前胖了,屁股和腰身都大了一圈,老李的腦海里飄過女人光著身子的印象,屁股和腰身曾經都很熟悉,女人肚臍那兒有顆蛇眼一樣的痣,老李對痣仍然記憶猶新,人卻轉眼就陌生了。老李咽一口唾沫,眼前的女人皮膚依然白皙,眼睛還是那么細長,眼神還是那么撩人。

兩人再次坐到了沙發(fā)上,這次的話題自然而然轉到了女人身上。話頭兒先是老李提出來的,老李顯得有些急切,卻故意裝作漫不經心,但他的動作和表情出賣了他,眼神尖利,嘴巴前撮,身體前傾,手攥住伸開,伸開攥住。他問寶善,女人的男人現在干啥著呢?原來只知道抽煙喝酒打麻將,不顧家。寶善道,在李長順女婿那兒開料場呢,他和李長順女婿家是個老親。老李道,這層關系我還不知道,這世界說大大、說小小啊。老李又問了幾個問題,終于三轉四轉轉到了正題上,你是咋認識她的?寶善笑道,對了,這才是你關心的,是李長順介紹的。老婆子走了后,沒個洗衣做飯的,想找個保姆,正好李長順在,他就介紹了,就是洗衣做飯,一月二千塊錢的工錢。老李一副奸笑,寶善這才注意到,老李門前長著兩顆黃板牙,先前沒有注意,這會兒看,兩顆黃牙閃閃發(fā)光,仿佛嘲笑寶善明當當的不老實。

吃飯時,寶善拿了一瓶酒,說和老李喝兩杯。老李嘴上推托說喝不成,臉上卻像上了油彩,滿臉的皺紋綻開了幸福的花朵。因了那女人的緣故,這會兒的高興就甚了一層,簡直就是興奮。老李一興奮,話就多,老李嚷嚷,唉,你這人,本來我都把泵買上回去了,你硬要拉我和你喧謊,這一喧一喝,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去。老李說,我就舍命陪君子吧,誰叫我和你有幾十年的交情呢。老李不住地拿眼睛看女人,女人始終垂著眼簾,不看老李。女人把菜一碟一碟端上來,一盤鹵豬耳朵,女人放醋拌了一下,醋放多了,老李和寶善各吃了一口,都覺得酸得要倒牙。老李說酸,寶善沒有說出來。一碟花生米,炒焦了,像一碟羊糞蛋兒。一大盤雞肉燉洋芋粉條,雞肉是前天剩下的,肉的顏色和洋芋粉條的顏色就不那么協調,仿佛新襯衣配了舊褲子。還有一碟苦瓜,倒是味道正。先是老李熱情地招呼女人一起坐下吃,接著寶善像是才想起來似的,也招呼女人坐下,并示意坐自己旁邊。

兩個男人吃幾口菜,就相互提議碰一杯。兩人喝酒,狀態(tài)也完全不一樣,老李每喝一杯,就張著嘴巴長長地“嗨”一聲,然后,甩一下舌頭,咂一下嘴巴。寶善是皺著眉頭,喝進去后,緊緊鼓著嘴巴,半天才松開,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女人看著寶善,笑道,挖眉縱眼的,喝啥的呢?老李笑道,你不知道,舒坦的事,哪個不挖眉縱眼。女人紅了臉,道,你狗嘴里啥時候都吐不出象牙來。老李訕訕地笑笑,拿起筷子來,給自己挾了一塊雞肉,又給女人挾了一塊雞翅,道,來,你吃個雞翅膀,攀個高枝兒。寶善道,啥東西都是新鮮的好,這雞前天吃味道就比今天好,才放了兩天,就變味兒了。女人道,那當然了,剩菜熱來熱去的,肯定沒有新鮮的好吃。老李“哼”一聲,那也不盡然,各是各的味道,白面饅頭吃慣了,黑面饅頭也是好的。老李望著女人笑道。女人撇撇嘴。

兩人又碰了幾杯,老李的臉上有了顏色。寶善想和他喧謊,寶善想知道村子里的情況,還有誰家有進城的打算,想知道別人怎么看他,他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啥地位,想知道別人的生活比得比不上他,想知道別人的娃們比得上比不上他兒子,想知道很多村里村外、熟悉的和陌生的人和事,但他一提起話頭兒,老李就開始說他當年如何如何能行。其間,老李接了個電話,老李對那人說,在城里喝酒呢,喝了半天了,還在喝。啊,和一個老弟兄,???你也請我啊,好好好,那等我回去了喝。放下手機,老李說,剛才是鎮(zhèn)上的張鎮(zhèn)長打來的,讓我到鎮(zhèn)上,他請我喝酒呢。張鎮(zhèn)長的老子原來是縣上的副書記,權可大了。有一年,我販油菜籽,路上讓交警擋下了,找了好幾個人都沒說通,實在沒辦法了,我給鎮(zhèn)長打了個電話,一會兒,交警隊來了個副隊長,車立馬就放了不說,還把扣了車的交警收拾了一頓,說也不看看是誰的車。他咂一下嘴巴,甩一下舌頭,道,那些年,我也是認識了些人的。張鎮(zhèn)長到現在還把我放不下,老哥長老哥短的,我只要到鎮(zhèn)上,再忙也要請我吃頓飯。有時候他不在,也會安排秘書接待我。至于茶葉啦、煙酒啦,人送他的,我不知道拿了他多少。有時到他辦公室,我也不客氣,直接打開柜子找好煙好酒。鎮(zhèn)上的干部都知道我和鎮(zhèn)長的關系,說個不好聽的話,見了熱情得像見了鎮(zhèn)長的老子一樣。哈哈哈,老李甩一下舌頭,露出兩顆大板牙,大聲笑起來。

女人聽老李這么說,臉上就露出一點羨慕之色來。老李拿起一個杯子,斟滿酒,讓女人喝一杯。女人說,我不會喝,不喝不喝。老李道,喝一杯吧,現在是女人喝酒抽煙打麻將,男人洗鍋抹灶倒閑話。你是上不了廳堂,還是下不了廚房,有什么不能喝的?來來來,喝一杯,你過去也能喝兩杯。女人頓了頓,還是接過去喝了,然后就用手捂住了嘴巴,寶善抽一張紙遞給她,那女人像喝了毒藥一樣做出痛苦的表情。女人拿過酒杯來,說要給兩個男人敬酒,先給老李敬了兩杯。老李接第二杯的時候,故意抓了一下女人的手指頭,女人一抽手,酒灑在了桌子上,女人紅了臉。女人又給寶善敬酒,杯子里的酒倒得明顯淺一些,女人輕聲道,來,給你也敬兩杯。寶善接過來喝了。女人說,你們喝,我下面去。兩人又碰了幾杯,老李微醺,一會兒躺,一會兒蹺著二郞腿,那屁股早就不安分了,把個沙發(fā)弄得亂七八糟。他的前面,也是一片狼藉,吃了的骨頭,抽了的煙灰,想起來了就放煙灰缸里,忘記了,就隨手扔桌上,扔地下。寶善有些不快,但很快就不管了。又碰了兩杯后,寶善問老李,李長順在城里買房子了嗎?他的娃子干啥呢?老李道,聽說女婿出錢給城里買了一套,不大,八九十個平方米,但跟上女婿吃飯嘛,畢竟不是自己的兒子,還得看女婿的臉色行事。這幾年,聽說女婿在外面有了女人,和他丫頭的關系也不怎么好了。但李長順那人你知道,人面面上裝得好得很,從來不說。寶善“哦”一聲,又問李長順的兒子干啥的呢。老李說,跟上他姐夫干工程呢。老李突然問,你打聽李長順干啥呢?寶善說,也沒啥事,就是隨便問問。老李笑道,肯定有啥事。寶善笑道,唉,那人——有一年,我在車站上正巧碰到了他,我熱情地又是請人家吃釀皮子,又讓到我家里好吃好喝招待,為的就是和人家喧喧謊。但我后來聽人說,李長順到處給人講,我在城里過得很可憐,房子小,家具沒一樣新的,又是一個人過活,孤苦難熬,吃的菜都是到菜市場撿的菜葉。平日里在車站給一家賓館拉生意,還說,我認識了一個跳廣場舞的女人。寶善頓頓,老天,你說,我好心對待人家,沒想到人家這樣編排我。當然,那次兩人都喝多了,我好像打了人家一拳頭,他也打了我一拳頭,但喝醉了,男人相互打一拳,多大的事兒?他不應該那樣編排我,壞我的名聲嘛。寶善頓頓,那年大約又過了半年多吧,我又在街上碰到了他,我把他好好說了一頓,現在見了我,避著走呢。老李說,可不是,長順就那德行,就這,人家還經常走東家串西家紅口白牙地給人說事呢,真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呸!老李簡直有些義憤填膺了。

兩人終于在這件事情上找到了共同點,說到了一起,老李給寶善講李長順給人家說事惹出的笑話,寶善反復講他怎么招待李長順的,李長順又是怎么編排他的,說一陣,罵一陣,越罵越起勁,越罵越覺得過癮,越過癮,兩人碰杯越頻繁,兩人述說過去的交情,哪一次我?guī)土四?,哪一次你幫了我,兩人仿佛早就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不一會兒,兩人都快醉了?/p>

兩人正抱頭交頸說話,女人過來問這會兒下面嗎,吃揪片子還是吃拉條子?女人分明是問寶善的,寶善豎起一根指頭來,道,下,下,呃,下,下,但不等寶善說出來,老李甩一下舌頭,道,當然,是,下,拉條子了,來客人,怎么能,能下,揪片子呢,把面,揪斷,就是,要把關系,揪斷,我們,哥倆的關系,啊,可是,十幾年的,交情了,你說,是——不是。寶善剛才還瞇著眼睛,這會兒睜一下眼睛,道,交情,是交情,但,還是,下,下,揪片子,咋的,你們,還想,咋的?女人看兩人喝得舌頭都硬了,道,這點騷水子又喝多了。老李看一眼寶善,道,不行,不——行,這事兒,得聽,我的,就下,拉條子。寶善指著女人道,你,你,到底,聽,聽誰的?你要聽、聽他老李的,你,就給我,滾,滾得,遠遠的,和他老李,過活去,我從此,再不,再不沾,沾你。老李說,別聽他、他的,我沾你——你的時候,他,他在哪兒?他現在,沾的,沾的也是我沾過的,二手貨,他以為,自己沾——沾的是,黃花閨女啊。媽的,想當年,我,我發(fā)達的,時候,你,就是個,捋牛尾巴的。我也就,是鳳凰,落了架了,要不然,你寶善,算哪個,陰溝里的泥鰍!

“嗵”——老李覺得腦門上“嗡”的一下,重重挨了寶善一拳,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胸口上又挨了重重一拳。老李翻身揪住了寶善的頭發(fā),打了寶善一記響亮的耳光。女人尖叫著,上前拉住老李,寶善順勢往老李的肚子上就是一腳,老李撞到了茶幾上,茶幾上的東西掉了一地,杯子、碟子打碎了好幾個,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兩個男人一個坐地上喘著粗氣,一個倒在沙發(fā)上,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女人瞪著眼看了一會兒,轉身噔噔噔走了。

天色暗下來了,屋子里傳出來的是一高一低一長一短兩個呼嚕聲音,你一聲,我一聲,仿佛二重奏。老李的呼嚕很有特色,先是尖哨一聲,像風匣里擠出來的聲音,然后是“突突突”幾聲,仿佛拖拉機沒有發(fā)動著的聲音,然后沒有聲了,過一陣,又開始了。從聲音上可以聽出,老李的腹中,有那么一點不平之心、有那么一點悔恨之情,也有那么一點無謂之意。相比之下,寶善的呼聲則低沉平穩(wěn),半天“喝”一聲,半天“喝”一聲,仿佛風吹瓶口發(fā)出的聲音,最多咂幾下嘴巴。從聲音上聽,最多有那么一點孤寂,有那么一點愧疚,似乎也有那么一點不平。

寶善是被敲門聲驚醒的。老李還在那兒扯呼,寶善起身的時候,老李轉了一下身,呼嚕聲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又開始了原來的調子,只是聲音好像比先前小了一些。打開門,寶善沒有想到,來的是女人的男人。男人手里提著一個綠色塑料袋,圓鼓鼓的。男人邊在門口的墊子上蹭腳,邊笑道,女人回去說你們喝醉了,我放心不下,過來看看。寶善滿臉堆笑,拉住男人的手,熱情地問道,你啥時候回來的?男人道,回來幾天了,那邊暫且沒事干了。寶善感覺到了,男人對他的熱情,明顯有些不適應,有些尷尬,還有些躲避。男人的手在寶善的手里很僵,寶善覺得握住的仿佛是樹枝上的一顆果子。男人的胳膊有點勉強,有點沉,還有幾次不易察覺地要抽回去的動作。寶善曾聽老李說過,對,就是老李什么時候說過,一個男人,若是與別的女人有了那一腿,見了她的男人,就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出特別的熱情來,抓住手就是一陣猛搖。想到這兒,寶善訕訕地放下了男人的手。兩人到了沙發(fā)前,男人看到了戰(zhàn)場,他的腳前就是一塊碟子打碎的碎片,男人遲疑了一下,低頭撿起來,翻來覆去看得很仔細,仿佛在查看自己身上的傷口。寶善訕訕地說,喝多了嘛。男人笑著,豎起一個手掌來,道,一樣一樣,都經過。老李好像又翻了個身,面朝墻睡下了,呼嚕聲卻沒有了。寶善就叫老李,叫了幾聲,老李翻過身來,睜開眼睛,看見了男人,仿佛懷疑自己的眼睛似的,又定神看了一下,這才坐起來,說,你咋來了?男人笑著說,女人說你們喝醉了,放心不下,過來看看。你我也好多年沒見過了,正好會會。男人還是笑著,露出兩顆虎牙。

寶善說到樓下拌幾個涼菜,咱哥兒三個再喝幾杯。男人把袋子提起來說,早準備好了。寶善趕緊取了掃把打掃剛才的戰(zhàn)場,老李也過來幫忙,卻又不知道怎么幫,往往是,寶善挪一下凳子,他也挪一下,寶善拉一下沙發(fā)上苫的墊子,他也拉一下。

寶善風卷殘云般收拾完了后,三人坐下,男人打開他的袋子,拿出四個餐盒,一個藕片、一個三絲、兩個是葷的,老李問,這是啥肉,咋看不出來?男人笑著說,都是好東西,先吃,看你們能不能吃出來,吃不出來再告訴你們。

三人開始喝酒,你敬我,我敬你,一會兒就熱氣騰騰,三個人的話也多起來,男人一個勁兒夸獎老李大方,夸贊寶善對人和善,和他的名字一樣。老李呢,說你老哥我敬佩得很,敬佩你的為人。男人笑道,你敬佩我啥?敬佩我是個大咧咧的人,啥都不放心上,哈!老李訕訕地笑。寶善呢,一個勁兒夸獎他女人如何勤快能干,鍋上好,針線活也好。男人笑道,你老哥能看上她就行。寶善也訕訕的。

又喝了一陣,閑談間,寶善向男人打聽李長順在干啥。自從上次后,寶善對李長順就一直耿耿于懷。男人說,李長順在醫(yī)院里躺著呢。老李和寶善都吃了一驚,問,怎么了?李長順怎么了?怎么了?男人吃一口菜,道,給人家說事去了,喝了兩杯,沒有把自己拿住,起來上廁所后進錯屋子了,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喝醉了,結果上了那家媳婦的床,據說是摸了人家媳婦一把,讓人家打下了,在醫(yī)院里躺著呢。老李、寶善兩人面面相覷。男人笑道,男人嘛,有幾個能管住自己下面那三寸地方,管不住,就得付出代價。啥事兒,都得有代價是不是?比如,你寶善老哥,兒子有出息,但就不能在你身邊,老婆子還得照顧兒子去,你就得自己受苦,就要付出孤寂的代價對不對?代價是這世上的基本道理,你想想,啥事兒,不得都付出一定代價是不是?再比如你李老哥,你過去出手大方,現在就得付出受困的代價是不是?兩人連連稱是,道,你說得太對了,想不到,你還能講出這么深刻的道理,敬佩,敬佩。

又喝酒,再喧謊。這次,寶善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一下大腿,讓男人給老李的兒子介紹個對象,又夸大其詞地說了老李兒子的好。男人也一拍大腿,說,瞌睡遇上枕頭了,正好我那親戚老總、就是李長順的女婿拜托了我好幾次,給他下面一個姑娘找個對象,條件不管好壞,人看得過去就行。那姑娘我在老總的辦公室見過幾次,高挑身材,大眼睛,高鼻梁,長得真叫漂亮。寶善連聲說,好好好。轉眼一看老李,老李面露難為之色。寶善說,老李,你看行不行?行了,這事兒,就指靠這弟兄了,多大的事兒。老李想想自己兒子的情況,要是不答應,憑他現在這條件,怕是要打光棍了。無論怎樣,總比打光棍好吧。只好擠出一絲笑來,說好。三人為此好事又碰了好幾杯。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女人打電話催促讓男人快回。男人站起來,搖搖晃晃找他的袋子,他從袋子里又掏出個物件來,原來是一個罐頭瓶子,就是腹大底口都小的那種,里面裝的是綠瑩瑩的什么液體。男人把液體倒進三個碗里,綠色的液體霎時變成了紅色的,血紅血紅的。男人說,這是我做的醒酒湯,獨門技藝,只有最好的朋友才給。喝上,無論喝了多少酒,一會兒就過了。說著,他先給老李遞一碗,再給寶善遞一碗,自己端一碗,咕咚咚喝了。老李和寶善也就喝了,那湯味道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似乎略帶著點苦味。

男人出門時,突然拍一下腦袋,問老李和寶善,你們猜那是什么肉,卻不等他們回答,又道,沒吃出來吧,一個是金錢肉,就是驢的那東西,大補,現在這東西是稀罕物,那些大官和有錢人都愛吃;另一個你們更沒吃過,是貓心。男人笑著,兩顆虎牙虎虎生威。

寶善一頭沖到了廁所里大聲吐起來。

老李和寶善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兩人都有難言之痛。老李想打電話問一下寶善,終究沒有打,寶善也想打電話問一下老李,想來想去,也沒好意思打。他們兩人都想到了,也許這就是代價。兩人現在唯一想起來的,就是那醒酒湯喝了后,是很快就醒過來了,也不怎么難受。但老李和寶善發(fā)現,他們再也不能有床笫之歡了。

責任編輯 冉云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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