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文
買鸚鵡的事一直不被家人看好,尤其是孩子的奶奶,她一直認為在家里養(yǎng)小動物只會給大人增加負擔,造成累贅,且不說天天給鳥兒喂食喂水的事,單單清理鳥籠就是一項艱巨的大工程。剛開始和孩子說得好好的,喂食清理,由孩子們自負其責,但到了最后,還不都落到大人的頭上。
好說歹說,還是買下了那只鸚鵡。第一次到那家鳥店是在傍晚,天邊的最后幾絲紅云正在悄然隱退,華燈初上的街道顯得朦朧迷離,就像彼時女兒的心情,交織著興奮與忐忑不安。那家店名為東湖花鳥市場,名頭很大,其實也就兩家店面并成一間店。斜對面賣饅頭的小伙子熱心地對我們說,所有鳥店都會在太陽下山前關(guān)門的,這里面有玄機。具體是怎樣的玄機,他用詭異的眼神瞄了我們一眼,說道,你們懂的。真神秘啊,我猜想,定然是鳥兒們恪守原始的生活習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完全無視城市的喧囂和夜的璀璨,那個賣鳥的店家尊重鳥兒們的選擇,早早收攤關(guān)門大吉。隔天中午我?guī)е畠河秩チ艘惶?,東湖花鳥市場在沃爾瑪后面,還沒靠近就聽得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好不熱鬧。兩家門面,掛滿大大小小的鳥籠,以鸚鵡為主,地上跳躍著小鵪鶉,像剛出生的小雞,毛茸茸的,恰似有陣風縈繞周圍,可愛至極。店里的鳥顏色紛繁,百花爭艷也不過如此啊。我們一眼相中綠色的虎皮鸚鵡,那種在電視里最常見,色彩最艷麗,一問價格,單只60元,這個數(shù)字在我們可接受的范圍內(nèi)。之前在古街,女兒曾經(jīng)問過單只八哥的價錢,那數(shù)目把我們嚇了回去,800元。顯然,60元的價格一下子激活了孩子的占有欲。但這個孩子做事從來不動聲色,表現(xiàn)出來的神態(tài)并非我想象的那般興奮。店家說道,鳥籠30元,鳥飼料10元。最后,花了100元,和女兒滿載而歸。
給它取個什么名字呢,一路上,女兒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回到家,三歲的兒子迎在門口,我說,波利來了。在兒子常常觀看的小豬佩琪動畫片里,豬奶奶養(yǎng)的那只鸚鵡就叫波利。兒子口齒不清地說,好可愛的鸚鵡??蓚鞯轿叶袇s變成了英語:Nice to me you。一整個中午,孩子們都圍著波利轉(zhuǎn)。孩子奶奶要帶兒子去午休時,兒子哭著要跟爸爸一起睡,哭了許久,到底還是波利幫了大忙,孩子奶奶把鳥籠拎進房間,止住了兒子的哭聲。
孩子的新鮮勁就像雨過天晴后的彩虹,絢爛至極,卻轉(zhuǎn)瞬即逝。沒多久,孩子們的話題里已經(jīng)絕少提及波利。只有孩子奶奶,隔幾天察看一下鳥籠里的食物是否吃光了,水是否用盡了。直到夏天的某個早上,黑爪的到來一下子重新點燃了孩子對鳥兒的熱情。那時我正在上班,女兒拍了一個小視頻發(fā)給我,屏幕里的那只鳥兒和波利簡直是雙胞胎兄弟,大概這一品種的鳥兒都長一個樣,外來的那只鸚鵡站在毛巾架上,我猜想是第一次來,又因為看到有人拿著手機對著它,它遲遲不敢下來,只是站在上面對著下面鳥籠里的波利不斷地說著話,說的是鳥語,人類是聽不懂的,但是卻婉轉(zhuǎn)動聽,它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兒,還時不時地點頭,表示贊同似的。
連著好幾天,另一只鸚鵡的到來,把全家人的積極性都調(diào)動起來了。清晨,我把衣服拿到陽臺處洗的時候,波利的好朋友已經(jīng)早早立在籠子外。兩只鸚鵡一模一樣,嘴巴紅色,眼珠子烏黑,眼睛外圍有一圈白,那白是畫龍點睛之筆,把鳥兒襯得特有精神,周身羽毛的顏色是漸變的,從尾巴的黑轉(zhuǎn)至后背漸變?yōu)榫G色,越往上顏色越發(fā)艷麗,頸部是橙黃,至頭部轉(zhuǎn)為橙紅,在深紅色嘴巴處箍了一圈白。唯有它們的爪子,才顯示出差異,波利的爪子是白色的,外來的鳥兒是黑色的,那就姑且稱外來的為黑爪吧。黑爪來得有點早,孩子們還在睡夢中。我把衣服扔進洗衣機里,轉(zhuǎn)身回到房間,本來想叫醒女兒,離上學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一聽我說鸚鵡姐姐又來了,兒子一骨碌從床上起來。他下床后推開玻璃門走到陽臺外。他一個人不敢靠近鳥兒,怕被啄到。隔著半米遠,畏畏縮縮地用手指著黑爪說,媽媽,真的是鸚鵡姐姐來了。黑爪立在籠子外面撿著食物,其實就幾粒小米,是波利吃的時候不小心灑出來的。我一眼瞥見欄桿處有個塑料盒子,就往里面倒了一些鳥食,鳥食是由小米、糙米、瓜子、碎骨頭組成的,我把盒子放在黑爪面前,在饑餓的驅(qū)使下,黑爪竟然不怕我,一下子就跳進盒子里,低頭啄那些小米和瓜子,啄一口抬一次頭,停住,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和兒子好長一會,然后再低頭吃食。酒足飯飽后,黑爪開始把嘴巴伸進波利待的籠子里,呀,兩只鳥兒居然親嘴啦,太神奇了,我連忙拿起手機拍下動人溫馨的一幕。
中午我一進家門,兒子告訴我,奶奶用手抓它,它就飛走了。兒子還用右手比了一個飛行的動作。我從女兒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中拼湊出了整件事情的基本面貌:奶奶嫌棄黑爪吃完東西到處拉屎,把干凈的陽臺地面弄得臟兮兮的。奶奶動了歪念,打算用以前裝過楊梅的塑料箱子套它,把它和波利關(guān)在一起,讓它們同吃同睡同大便。奶奶的行動差點兒成功了,其實那時黑爪已經(jīng)被套住了,奶奶掀開箱子,伸手進去抓它,沒想到它從另一個口子逃走了。兒子委屈地說,鸚鵡姐姐以后都不來了嗎?我安慰他,不會的,只要我們不再去抓它,它就會再來的。果然,過了一小時,黑爪出現(xiàn)在籠子旁邊。這時,孩子們再也不敢靠近,只是隔了陽臺的玻璃門往外張望,生怕把它二次嚇跑。我告誡孩子們,只要讓它安靜地過來飽飽地吃上三天,到那個時候,我們想趕它走,它都不愿意走的。
果然,第二天早上,當我和孩子輕輕推開陽臺玻璃門,只見黑爪和波利正在親熱,不停地用嘴巴蹭對方的嘴巴,絲毫不掩飾對對方的喜愛。此時我才意識到,它們也許并非姐弟關(guān)系,而是情人關(guān)系。只是我還不能辨認出哪只是雄哪只是雌的。我看到黑爪像昨天一樣撿拾著地板上零星的食物。地板已經(jīng)被孩子奶奶清理過了,幾乎沒有什么食物。我拿出一個干凈的盒子,裝了鳥食放在欄桿上,大概是太餓了,這次黑爪毫不防備地一頭沖進盒子中美餐一頓。我只在一旁洗衣服,不時抬頭看它一眼。它吃飽后開始茫然四顧,不停地拿眼睛盯我洗衣服時甩動的手臂,大概它又開始警覺了。我洗完其中一件衣服,走到欄桿用晾衣架掛起,它就撲騰一聲飛起。我再轉(zhuǎn)回水池邊,它又落下,似乎在和我玩游戲。我假裝不正面看它,顧自忙自己的事,僅用眼角的余光追隨它。漸漸地,它的戒備愈加松弛,這回,它飛下來,落到籠子外面,和籠子里的波利再次嘰嘰喳喳說開了。波利用嘴巴啄籠子門,果然被它啄松動了,每啄一次,門就往上移動一厘米,但是門又很快落回原處。如果是人,只要輕輕往上一推,門就會大開,可憐它只是鳥兒,哪里有人的力氣那么大,可以撩開那扇門。看得出來,波利十分迫切想沖出來,和黑爪比翼雙飛。我彎下身把門拉緊了些。我的內(nèi)心更希望門打開后,黑爪因著愛情沖進籠中和波利作伴,但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又不想以武力把它逮進去,也就放任這樣兩只鳥兒隔籠遙望的生活吧。
孩子的奶奶買菜回來了,兒子拉著她的手到陽臺。她一見我又拿鳥食給外來的鳥兒,抱怨道,拉得到處是鳥屎。于是,皺著眉頭,怏怏地走開了。我洗完衣服后,收起黑爪用過的鳥食盒,把剩下不多的鳥食倒掉,盒子放到水龍頭下沖洗,再用拖把清理了一下地板,省得給老人家留下口舌。萬一孩子奶奶不高興了,又把昨天抓鳥的事重新上演一遍,豈不破壞了我好不容易為兩只鳥兒營造的寧靜安謐的生活呢。
太陽一天比一天毒辣,知了在樹上狂吼,走在樹底下,感覺頭上有張網(wǎng)罩著,是知了聲織成的大網(wǎng)。女兒打來電話問我餅干放在哪里。我告訴她放在冰箱上面,在通話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她猶豫不決地吐出兩個字:鸚鵡。然后不再往下說。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波利跟著跑了。我馬上問道,鸚鵡怎么啦?女兒說,鸚鵡被奶奶抓進籠子里了。我輕輕地呼了一口氣,那它哭了嗎。女兒說,沒有。我說,那就好,要給它們吃的喝的哦。女兒說好。電話掛斷了,我突然覺得事情來得有點突然,得馬上回家。假如兩只鳥兒能夠適應(yīng)籠中的生活,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也不錯,孩子奶奶就不需要再擔心把陽臺弄臟的事。假如它們一直啄鳥籠的門,顯示不耐煩的神態(tài),那就得考慮放走它們了。回到家,兩只鳥兒安然無事的閑適樣,讓我一度緊張的心松弛下來。種種跡象表明,它們很適應(yīng)籠子里的生活。
孩子們開始對鸚鵡們合籠聚居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親戚帶孩子過來家里做客,女兒專門從樓下找來紙箱,把鳥籠放進紙箱中,防止鳥兒把大便和鳥食灑出籠子,弄臟客廳地板。女兒把紙箱連同籠子拿到客廳給親戚們看的時候,就像展示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一般,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幾個孩子圍著鳥籠議論紛紛,嘰嘰喳喳聲絕不亞于兩只鳥兒。
自從多了黑爪后,每天清晨,家里人都是在歡快鳥鳴聲中睜開雙眼。窗外飄忽著好多鸚鵡嘰嘰喳喳,起初是二重唱,接著三重唱,到最后竟分不清到底有幾只。明明只是在原有一只的基礎(chǔ)上多了一只,但感覺像有成千萬只鳥兒一擁而上,像是在平靜的湖面,飄落幾滴雨點,繼而豆大的雨點越來越密,織成一張網(wǎng),掛在半空中,東搖西擺后,忽而密密匝匝一股腦傾泄下來。我一度懷疑是不是又有其它的鸚鵡加入隊伍之中了,亦或召開群英會呢,聽著像是幾只鸚鵡聚在一起討論,彼此交換著人類無法知曉的秘密,最后居中的那只鳥兒拍板了,我去!大有荊軻刺秦王前的訣別場面,滿滿的一去不復返的慷慨之情。緊接著是死一般的沉寂,冷不丁,幾聲輕快的單音,跳躍出鳥籠,飄進屋內(nèi),聲音越來越密集,重新上演百鳥齊鳴的壯觀場景。這樣的清晨樂章持續(xù)了將近半個來月。
黑爪一定是被孩子奶奶給放出來了。有一陣子我?guī)缀醢堰@事給忘了,直到那天中午我拿衣服去洗的時候,看到黑爪居然在籠子外面。和初次見面時一樣,有點靦腆,看到我,迅速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就低頭找東西,地面很干凈,幾乎沒有可吃的。我走回客廳問孩子,是誰把鳥兒放出來的。孩子搖著頭一臉迷茫,大概是自己跑出來的吧。孩子奶奶在一邊說,不能再給它東西吃了,拉得到處是屎,兩只鳥根本就不能關(guān)在一起,它們在籠子里打架后,鳥毛到處飛。顯然,黑爪確實是孩子奶奶放出去的。
兩只鳥兒隔著籠子,似乎在互啄,又像是在親昵,我已經(jīng)很難弄清它們到底在做什么。只是這段時間黑爪明顯瘦小許多,和波利在一起,小了一圈。我記得剛來的時候兩只一模一樣,一樣大小,沒想到這才一個月,它就被欺負成這樣。我前幾天給它們喂食時,拍了時長五分鐘的視頻。食物就在它們面前,黑爪卻不敢靠近,波利獨自享用美餐,只要黑爪稍微一靠近些,波利就啄它脖子和嘴巴,嚇得黑爪趕緊退后好幾步。等到波利吃飽喝足離開食物盒子后,黑爪才敢靠近食物盒,邊吃邊東張西望,生怕波利偷襲。波利喝了一些水后,轉(zhuǎn)過頭來又啄黑爪,黑爪吃得很不安心。這讓我想起過街老鼠。唉,可憐的黑爪,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啊。又或者,在黑爪心里,寄人籬下的日子雖然不好過,但也強過在外面風餐露宿的流浪生活?,F(xiàn)在被孩子奶奶放出來自由了,卻沒了吃食,它似乎對于自己的何去何從心里也沒底。
已經(jīng)好幾天了,它圍著籠子轉(zhuǎn)悠,始終不曾離開。也許,我應(yīng)該找個時機讓它們團圓的。打是親罵是愛。就像世上的某些夫妻,某些親人,相廝相殺一輩子,卻也生活相守了一輩子,因為在他們心底,始終藏著深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