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培政
在老家山東沂蒙山一帶,每逢家人年夜里團聚時,都要為身在外地的孩子留出一個座位,再放上一套餐具,當煮好的餃子端上桌時,先將第一碗餃子放在空位前的餐桌上。
我1983年冬季入伍,到娘1996年去世的12個年夜里,這種場面每年都要在我家不大的院子里呈現(xiàn)。無論年夜里寒風多緊,積雪多厚,多么寒冷,娘都雷打不動地站在院子里,面朝南方虔誠地呼喚著:“兒啊,回家過年嘍!兒啊,回家過年——”聲聲呼喚里滿含祈愿和愛憐,思念之情油然而現(xiàn)。兄弟們過后來信說,娘呼喚過我后回到屋子里,都要沉默上好一陣子。
娘10歲那年,跟著姥爺姥姥闖關東,因水土不服,加之生活拮據(jù),不久,姥爺姥姥便患傷寒病相繼病逝,娘不滿12歲就成了孤兒,后被娘的叔叔、姑姑撫養(yǎng)成
人。娘在1973年春,患過一場大病后,就離不開藥了,整日病懨懨的。因此,身體羸弱的娘,從不希望孩子們遠離她。就連我入伍前體檢,也是瞞著娘去做的,直到接兵干部要進村家訪了,我才向娘道出實情。娘起初顯得很驚訝,有些不舍地一遍遍問我:“不去不行嗎?你這一走,不知咱娘兒倆還能不能見上面吶?”我懂得娘的心思,便一再安慰她老人家:“娘,您就讓我去吧,等三年服役期滿,我就回家來,往后哪兒都不去了!”
知子莫若母,娘了解我,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再看我迫切想當兵的心情,知道攔也攔不住,娘自始至終沒說半個不字,等到送走接兵干部后,娘才躲進屋里流淚。
可等到我入伍將要離家時,娘卻表現(xiàn)得異常平靜,把我叫到跟前叮囑道:“兒啊,在外照顧好自己,一定要爭口氣,咱當兵就要當個好兵!”那一刻,我眼中的淚水卻怎么也忍不住了。
我離家時,村里還沒有電話,我與家中的聯(lián)系全靠書信,每逢郵遞員來村里,娘便眼巴巴地盼著見到我的來信,不知有多少回,望著郵遞員遠去的背影,都是滿帶失望,悵然而歸。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里,娘披衣坐在床頭,透過窗戶癡癡地朝著南天遙望。不識字的娘弄不清我入伍地離家有多遠,只知道我當兵在南方。一個偶然的機會,娘聽本家我一個當過兵的叔叔說,當兵滿兩年就可批準探家,娘的思念之情更加強烈了??梢虿筷犎蝿站o,探家的事一次次拖延下來,直到服役期滿,我才有了第一次探家的機會。
那年春節(jié)前,我寫信說要回家過年,娘高興得徹夜不眠,戴著老花鏡為我縫制了一套新被褥,早早地蒸好了年糕和饅頭,可到年跟前了,部隊突然接到臨時任務,探家報告停批,我又無法及時告訴家人,可憐的娘站在街邊,固執(zhí)地朝著村頭翹首張望。一連幾天,娘出來進去,進去出來,直到年三十晚上的鞭炮聲響起,娘才一步三回頭地朝家走去。
也怪我那時上進心太強,想干出個樣子為爹娘爭光,離家11年,回家陪娘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兩個月,使娘在無盡的思念中,度過了一生最后的時光。
1995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一,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愿回想的日子。那天早晨剛出罷早操回到宿舍,我便接到了哥哥報娘病危的電話,趕忙跑著找領導請假,匆匆忙忙朝車站奔去。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顛簸,當我回到家時,娘因突發(fā)性重度腦干梗塞,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意識,任憑我怎么呼喚,娘都沒有任何反應。在家的半個多月里,我守在娘的床前,陪著娘輸液,給娘喂飯喂水,端屎端尿,總想竭盡全力把對娘的虧欠補償過來,然而,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在娘去世之后的20多年里,尤其是每當看到兩鬢斑白的同事,還能被爹娘使喚,陪爹娘走走看看,聽聽爹娘的嘮叨,心想,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然而,我卻連娘的呼喚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