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一
總是試圖讓史識構(gòu)筑在堅實可靠的史實之上,但發(fā)現(xiàn)史料常常如一架晃晃悠悠、吱吱嘎嘎的獨木橋,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溝壑……
我所能做到的是,如果連一根獨木橋也無,也絕不臆造一道虛幻的彩虹。
二
最初的閱讀和探究興趣,萌發(fā)于一段介紹北宋文人雅集的史料。后人多稱這次雅集為“西園雅集”。研究藝術(shù)史的專業(yè)人士大概會知曉它,因為參與此次雅集的,有幾位中國藝術(shù)史上無法繞過去的頂尖人物:蘇東坡(不僅是文學(xué)家、同時是大書法家)、米芾(大書法家)、李公麟(開創(chuàng)白描人物畫的大師級畫家)、王詵(大畫家、收藏家、駙馬都尉),還有諸多文學(xué)大家如蘇轍、黃庭堅等。但在更廣闊的大眾視野中,孤陋寡聞如我者,只知有王羲之召集的“蘭亭雅集”,不知有更讓人驚嘆的“西園雅集”。
于是,搜羅各類史籍和當代文論中有關(guān)這次雅集的記載,試圖獲得完整而精細的資料——此乃書生的“老毛病”——很想圍繞這樣一個值得文學(xué)藝術(shù)史記載而又無更多人知道的“雅集”寫一部書。
查找資料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很多關(guān)于這個歷史時段的人物傳記和史料,對此次雅集都有介紹,但通常是寥寥數(shù)筆,一帶而過,可謂語焉不詳。讓我感到意外驚喜的是,從一個論文網(wǎng)站搜索到上海美術(shù)學(xué)院胡建君教授的博士論文《元佑文人圈與文人畫的發(fā)展》,其中第一章第三節(jié)專門寫到了“元佑文人圈與西園雅集”。這部論著,幫助我對“西園雅集”有了一個輪廓性的整體了解,為我提供了進一步向前探究的路徑。
三
有了初步了解后,就納悶:為何如此高規(guī)格的“西園雅集”,卻悶在文史堆中,沒有如“蘭亭雅集”那般進入中國大眾的視野?
且來比較一下,兩個“雅集”的參與者陣容:
“蘭亭雅集”:王羲之、謝安、謝萬……共有四十二人;
“西園雅集”:蘇東坡、蘇轍、李公麟、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米芾、王詵等,共有十六人。
看兩次雅集的陣容,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蘭亭雅集”中,堪稱文學(xué)藝術(shù)史上的巨公偉人的,只有王羲之;我們對其他人的文學(xué)藝術(shù)成就,則所知甚少。而“西園雅集”中,有蘇氏兄弟,加上“蘇門四學(xué)士”和大藝術(shù)家李公麟、米芾、王詵,個個都是文學(xué)藝術(shù)史上光耀千古的巨人,可它為何卻未產(chǎn)生“蘭亭雅集”那樣的傳播力和影響力呢?這是我在閱讀相關(guān)史料時產(chǎn)生的第一個問號。
毫無疑問,“蘭亭雅集”之所以幾乎家喻戶曉,首先得之于王羲之的那篇文章和書法皆一流的《蘭亭集序》。盡管書法原跡早已失傳,但一代代書法大家的摹寫,使其清雅俊逸、超凡脫俗的書法藝術(shù),仍能長盛不衰。有了書圣的筆墨,“蘭亭雅集”也就成了中國文人“雅集”中的一個不朽事件;同時,文章本身又是代代學(xué)子傳誦的千古名篇,其閃爍的光芒穿越時空,當然不可能被時光的塵埃所湮沒。反觀北宋的這次陣容強大無雙的“雅集”,卻未能給我們留下可與《蘭亭集序》媲美的遺墨和文字。有蘇氏兄弟和“蘇門四學(xué)士”、幾位藝術(shù)大家參與的活動,以他們才華橫溢的詩文、藝術(shù)造詣,理應(yīng)有不朽的記敘詩文和筆墨傳世——遺墨和文字是有的,但在文學(xué)藝術(shù)史上一直存有爭議。
遺墨有李公麟所繪的《西園雅集圖》,以及米芾所題寫的《西園雅集記》。按理說,有這兩位大家的圖文載其雅聚,也足以震爍千古了?,F(xiàn)將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全文引錄如下:
李伯時(李公麟)效小李將軍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妙絕動人。而人物秀發(fā),各肖其形,自有林下風味,無一點塵埃氣,不為凡筆也。其烏帽黃道服捉筆而書者,為東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觀者為王晉卿。幅巾青衣?lián)綆锥齺姓邽榈り柌烫靻?。捉椅而視者為李端叔。后有女奴,云鬟翠飾,倚立自然,富貴風韻,乃晉卿之家姬也。孤松盤郁,后有凌霄花纏絡(luò),紅綠相間。下有大石案,陳設(shè)古器瑤琴,芭蕉圍繞,坐于石盤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執(zhí)卷而觀書者,為蘇子由。團巾繭衣,手秉蕉箑而熟視者為黃魯直。幅巾野褐,據(jù)橫卷畫淵明歸去來者,為李伯時。披巾青服,撫肩而立者,為晁無咎。跪而捉石觀畫者為張文潛。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視者,為鄭靖老。后有童子執(zhí)靈壽杖而立。一人坐于盤根古檜下,幅巾青衣袖手側(cè)聽者,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為陳碧虛。唐巾深衣,昂首而題石者,為米元章。幅巾袖手而仰觀者為王仲至。前有鬅頭頑童捧古硯而立,后有錦石橋竹徑,繚繞于清溪深處,翠陰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團說無生論者為圓通大師,旁有幅巾褐衣而諦聽者,為劉巨濟。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環(huán)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嗟乎!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耶!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xué)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之姿,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后之覽者,不獨圖畫之可觀,亦是仿佛其人耳。
其文與李公麟的繪圖相對應(yīng),呈現(xiàn)了這一眾多巨公偉人在聚會時的形態(tài)。其文末的一聲長嘆,似也足以如《蘭亭集序》般,使后學(xué)晚生心靈為之顫動。但其實際效應(yīng),為何仍拘于專業(yè)學(xué)術(shù)圈內(nèi),在百姓中幾乎寂寂無聞?
胡建君教授的論文,較為詳盡地講述了“雅集”圖文引發(fā)爭議的論點。參與論爭的學(xué)者,不僅有中國大陸、臺灣,還有美、日等海內(nèi)外眾多的研究者,可以說,都持之有據(jù),讓人看了常有穿過一團迷霧,又墮入另一團迷霧之感。因李公麟和米芾原跡皆不見傳世,后世學(xué)人只能憑借各種他人的文字和描繪摹版來推測。一推測,就難免公公婆婆,各說各理。我們只能說,某一種論點,所依托的證據(jù),稍稍靠譜一些。如南宋樓鑰的《題王詵〈湘鄉(xiāng)小景〉》記載:“國家盛世,禁臠多得名賢,而晉卿(王詵)尤勝。頃見《雅集圖》,坡、谷、張、秦,一時巨公偉人悉在焉?!鄙院?,又有同為南宋人的劉克莊在《跋西園雅集圖》稱:“本朝戚畹惟李端叔、王晉卿二駙馬好文喜士,有劉真長、王子敬之風。此圖布置園林、山石、人物、姬女,小者僅如針芥,然比之龍眠(李公麟)墨本,居然有富貴態(tài)度?!睆膭⒖饲f的記載看,李公麟的《雅集圖》還不止一個版本,除了墨本,還有一個著色本。這個版本畫得很精致,似畫在扇面上,而米芾的“記”也是用蠅頭小楷題寫在紈扇之上。(見胡建君《元佑文人圈與文人畫的發(fā)展》第30頁)南宋人士寫的北宋名士活動,算是較靠前的記載了。即便“圖”“記”是南宋人之偽托,但我也堅信雅集活動絕非無中生有。
臺灣學(xué)者衣諾芬在《一樁歷史的公案——西園雅集案》一文中,從四個方面質(zhì)疑其真實性,得出“圖”“記”為后人托名的結(jié)論。她的核心論據(jù)是:“在明代之前,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無論在他本人的文集抑或其他的文獻記載中都不見提及?!倍箨憣W(xué)者楊寬勝則態(tài)度相反,他認為:“從(米芾)《寶晉英光集序》中可知,在岳珂開始整理米芾詩文之時,已經(jīng)散失了有十分之九之多。況且‘南渡之后,文獻不足’,所以不能憑借南宋的典籍文獻中沒有收錄,便否定史實與圖記的真實性。”(見胡建君《元佑文人圈與文人畫的發(fā)展》第33頁)
四
甭管是質(zhì)疑或肯定,都無板上釘釘?shù)摹拌F證”。讓筆者同樣生疑的是,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為何缺失了對活動時間的標注?我們都知道,《蘭亭集序》首句便是“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而米芾的“圖記”,無論首尾都無時間標注,使得后人圍繞“雅集”舉行的時間,也爭得唾沫橫飛。還有讓人生疑的是,整篇文字幾乎都在介紹畫中人物的形態(tài),等同于該畫構(gòu)圖的說明書,導(dǎo)致行文支離沉滯,缺少氣韻貫通的淋漓和灑脫,似非米芾文章之水準,更像是普通文人的筆墨。其中對人物衣著的描寫文字,“幅巾”一詞出現(xiàn)了五次,也有違通常的為文之道。
“西園雅集”的“圖”“記”呈現(xiàn)較晚,又始終伴隨著學(xué)界的爭議,也許是這一陣容強大的雅聚盛事,未能進入大眾文化視野的因素之一。
另一影響傳播力的因素,也許與雅集的召集人、場所、時代氛圍有關(guān)。文人雅集的源頭很早,在《詩經(jīng)》中就已有記載,只是能夠為大眾稱道并廣泛流布的無幾。在“西園雅集”之前,名氣最大的當然是“蘭亭雅集”。該雅集幾乎成了中國古代文人精神高蹈、超越功利乃至悟透生死的一個標志性符號。它的召集人為已棄官歸隱的會稽內(nèi)史王羲之,參與者人數(shù)眾多,所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而詩與酒是其主要形態(tài)。背映疊翠峰巒、修竹茂林,惠風拂面,春陽和煦,酒香裊裊。文士們環(huán)繞曲水席地而坐,酒杯隨溪水漂移,停在誰的面前,誰就得吟詩飲酒;吟不出詩,則加倍罰酒……在這樣一種醉眼朦朧、文思泉涌的狀態(tài)下,王羲之為詩集作序,思鶩八極,翰墨飛揚,無意間登上了中國書法藝術(shù)和文采風流的雙峰??梢韵胂?,當時的召集人和參與者心態(tài)都是極度放松的,除了風雅,沒有更多的心理包袱。
相較之下,北宋文人的“西園雅集”,明顯要壓抑和拘謹多了。西園者,駙馬都尉王詵的私家宅院也。雅集的召集人當為王詵。這就成了一件政治上高度敏感的事。按照宋代禮制,公主及駙馬接見賓客須特許方可,所謂“家有賓客之禁,無由與士人相親聞”(張榮國《王詵〈煙江疊嶂圖〉研究》第42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8月版)。在“烏臺詩案”中,王詵被“勒停兩官”、貶放外地,遭嚴厲懲罰,就是因為他與蘇東坡有私交;又在此案中為東坡印制詩集、泄露拘捕信息,違反了皇親國戚不得與“士人相親聞”的內(nèi)禁。皇上設(shè)此禁的理由是防止內(nèi)戚與外臣相勾結(jié),擅權(quán)干政。因此“西園雅集”由于政治上的高度敏感,參與者很難進入“蘭亭修禊”時文士們那般陽光、灑脫的精神狀態(tài)?;顒又荒茉谒矫苤星那呐e行——人數(shù)眾多,車馬粼粼,誰能確保不會走漏風聲,被監(jiān)官彈劾,或被政治對手密告?
讀米芾那篇真?zhèn)文娴摹段鲌@雅集圖記》,愚夫則感到有些蹊蹺:按文中所說,“李伯時(李公麟)效小李將軍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蘇東坡“捉筆而書”,在一旁坐觀者為王晉卿,蘇子由則“執(zhí)卷而觀書”,秦少游獨坐盤根古檜下作沉思傾聽態(tài),米元章“昂首而題石”……從這么一幅圖卷,我們不難看出,參與“雅集”者幾乎都在各自“忙乎”,互不交接。友人難得一聚,那位蘇子由居然還能“執(zhí)卷而觀書”,實在讓人覺得不可理喻。子由先生不至于到了這把年紀(按照有些書籍記載,雅集在元佑二年舉行,子由四十九歲),參加朋友聚會也還在勤讀不輟吧?
五
由此,請允許我的思緒跳躍一下:宋代的文人們,包括范仲淹、王安石、蘇東坡、司馬光在內(nèi),雖然創(chuàng)造了憂樂天下的士大夫精神標高,但其整體的生命狀態(tài)并不灑脫、快樂;他們即便想效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不可得。這樣一種感受和判斷,并非來自對“西園雅集”圖、記史料的最初研讀,而是持續(xù)近兩三年對各類宋史資料涉獵的感受。范仲淹活得痛快么?四次被貶、罷,主推的慶歷新政一年零四個月即告夭折。王安石活得痛快么?兩次罷相,臨終前手撫榻幾,郁郁長嘆,終夜不眠。蘇東坡活得痛快么?無數(shù)次被貶斥、流放,遭遇“烏臺詩案”,險些斷送“老頭皮”。司馬光活得痛快么?他老人家的平生志向,并非是要編撰一部《資治通鑒》,而是立根朝堂之上,實現(xiàn)他的政治抱負;他郁悶多年,在實現(xiàn)元佑更化、盡廢新法后,“剛大之氣,一瀉無余”,在王安石歸天后,他也緊隨其后,到閻羅王門下報到去了……
因為持續(xù)的閱讀,我打消了原初的寫作構(gòu)想和思考關(guān)注點。
宋王朝的天空確實星光璀璨,“西園雅集”中的數(shù)位,僅僅是其中的幾顆,如同陳寅恪先生所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但愚夫并不打算因此而像某些寫作者那樣大唱盛世頌歌。
盛世風華,文星昌耀——這樣一種單向一元模式的思維方式,浸透在無數(shù)涉及大宋王朝的書寫中。這些寫作者們恰恰忽略了,星光的亮度,常常是與天幕的黑暗成正比的。就如我們贊美荷花,可以用盡詞庫中最美的文字,來稱頌它的嬌艷,稱頌它上結(jié)蓮子、下育蓮藕,將整個身心都奉獻給了這個世界的君子之風,但是……但是,透過潔凈的水面,它的根部卻處在一片污濁不堪的泥淖;它出污泥而不染,但我們豈可連“污泥”也一起稱頌?
我還聯(lián)想到一個未必妥帖的比喻:宋代統(tǒng)馭者與文人的關(guān)系,如同一只喜歡精神游戲的貓和一只甘心侍貓的鼠。貓將鼠撲在爪中,并不想一次性地滿足口腹之欲,它想獲得更多的精神快感——于是放一放,再逮回來,再放一放,直至鼠疲憊至極不再奔跑;更何況,那些體力充沛的鼠,還可用來搬運貓食,為貓創(chuàng)造更多的附加值……
任何比喻都是跛腳的。老鼠很容易讓人想到“鼠輩”,怎可用來比喻宋代的文人?其實,在動物界,“貓”與“鼠”的生存方式各異,不應(yīng)在“物格”上有尊卑之分。
卑鄙的“貓”和偉大的“鼠”,您更喜歡誰?
中國人的十二生肖中,鼠為首。在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中,鼠的形象常常是很可愛的,如米老鼠。庚子鼠年伊始,十四億中國人居然被這個小東西“折騰”得閉戶隔離、停工停學(xué)、如臨大敵,可見鼠的能量之大。有人甚至溯源發(fā)現(xiàn),每逢“老鼠登場”,世界總是要地動山搖。
越是看起來卑微的生物,越是輕慢不得。
世間事物總是充滿悖論。我們應(yīng)該正視和承認這種悖論,才有可能稍稍接近歷史的真相。
盡管關(guān)于“西園雅集”圖、記的真實性疑點很多,爭議不斷,但后代文人們還是寧信其有,而不愿輕易否定其無。因而,后續(xù)各個歷史時期的文人、藝術(shù)家們,都興致百倍地摹寫其圖、誦讀其文,各種摹本層出不窮。我想,這其中有精神心理的因素在起作用:文人們長期生活在高壓之下,逍遙自在、倜儻不羈式的風雅,其實是一種奢侈品。難得據(jù)說有這么一次巨公名賢的高端雅集,它傳遞的精神密碼給后世文人們帶來一種神往和心理撫慰。至于真?zhèn)?,反倒不重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