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月
史學家往往秉承著“實錄”的原則,盡力還原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真實面貌,但時代不同,史學家的觀點與看法也會存在差異。司馬遷和班固筆下的賈誼,既有相同點也有不同點。相同點是賈誼才識過人,年少成名;壯志未達,中年殞命。不同點是司馬遷認為賈誼的一生是悲慘的,班固則認為賈誼是“未為不遇也”,這種差異產(chǎn)生的原因與史學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以及個人的史學觀念有很大關系。
《史記》與《漢書》都是紀傳體史書,關于賈誼的記載分別集中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與《漢書·賈誼傳》中。從兩書記載的相同部分來看,司馬遷與班固是都認可賈誼是年少有為卻壯志未達的。
《漢書·賈誼傳》稱:“賈誼,洛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書屬文稱于郡中?!盵1]《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盵2]由此可知,少年賈誼就熟讀儒家經(jīng)典,誦詩寫書能力遠近聞名。正是賈誼出眾的才識與能力,使他受到河南郡守吳公的賞識,把他收于門下并悉心栽培。
漢文帝元年(前179),吳公被任命為廷尉,他便向文帝推薦賈誼,文帝于是征召賈誼為博士,賈誼初登政壇就放大光彩?!稘h書·賈誼傳》中記載:“是時,誼年二十余,最為少?!牡壅f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3]《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記載大體與其一致。賈誼二十一歲便進入中央政府,成為最年輕的博士,敢于應答文帝提出的問題,并且分析得有理有據(jù),文帝很欣賞他,將他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
賈誼用幾年時間就實現(xiàn)了別人窮盡一生想要實現(xiàn)的目標。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和《漢書·賈誼傳》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司馬遷和班固都是認同賈誼“才識過人,年少有為”。
初登政壇的賈誼意氣風發(fā),心懷治國安天下的雄心壯志,但是提出的許多主張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貶謫了。關于賈誼被貶的原因,司馬遷與班固都認為是賈誼才高受妒,所以遭到庸臣的排擠。為了表現(xiàn)賈誼被貶后的意不自得,司馬遷和班固都摘錄了賈誼的《吊屈原賦》和《鵩鳥賦》。
一是賈誼被貶路過湘水,追悼屈原,以屈原自喻,抒發(fā)自身懷才不遇的感慨之情;一是賈誼被貶后的第三年,有不祥鳥飛入屋中,賈誼自以為壽不得長,乃作《鵩鳥賦》以自我安慰。不久后,賈誼被征召回朝,出任梁懷王太傅。不幸的是,幾年后梁王勝墜馬死,賈誼傷心過度,一年多以后也去世了,年僅三十三歲。
賈誼的一生大起大落,年少有為卻慘遭貶謫,中年雖重燃希望但又很快破滅。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與《漢書·賈誼傳》相同的部分來看,賈誼的一生是不幸大于幸的。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著重敘述賈誼的不遇,而班固在《漢書·賈誼傳》中卻說“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4],可見,班固不完全贊同司馬遷的觀點。
班固認為賈誼“未為不遇也”,所以《漢書·賈誼傳》中有一些《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沒有的細節(jié)描寫,這三處描寫都表現(xiàn)了漢文帝對賈誼的欣賞與喜愛。
賈誼創(chuàng)作《鵩鳥賦》一年多以后,文帝把他征召回朝?!妒酚洝でZ生列傳》中這樣記載:“后歲余,賈生征見?!盵5]僅僅是敘述,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稘h書·賈誼傳》則有所不同:“后歲余,文帝思誼,征之?!盵6]一個“思”字明確表達了賈誼在文帝心中的地位。有些學者認為,貶黜賈誼只不過是文帝保護他的權宜之計,從這個“思”字中也能領悟一二。
司馬遷與班固都記載了文帝任命賈誼為愛子梁懷王老師一事,《漢書·賈誼傳》卻多了“數(shù)問以得失”[7]這樣一句話。筆者認為,這句話的主語既指文帝也指梁懷王。作為臣子,賈誼的出眾才識必然要為文帝所用;作為老師,他也有教育指導懷王的職責。文帝讓賈誼來教育自己寵愛的小兒子,一方面表現(xiàn)出文帝對賈誼的能力有極大信心,另一方面顯示出文帝對賈誼的喜愛與信任。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文帝復封淮南王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賈生諫,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賈生數(shù)上疏,言諸侯或連數(shù)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聽?!盵8]從“數(shù)上疏、文帝不聽”這些詞可以看到文帝對賈誼建議的不滿意?!稘h書·賈誼傳》中卻寫道:“文帝思賈生之言,乃分齊為六國。”[9]由此可以推斷出,文帝雖然當時沒有采納賈誼的建議,但后來付諸實行了,并得到了實際的功效。
《漢書·賈誼傳》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這三處不同的記載雖然篇幅不大,卻能看出文帝對賈誼的態(tài)度的不同,值得我們注意。
對于賈誼的記載,司馬遷與班固所用的篇幅明顯不同。班固比司馬遷多收錄了賈誼的《治安策》《上疏請封建弟子》兩篇文章,使得賈誼的形象發(fā)生了變化:他不再單單是一個抑郁不得志的文人,又多了一層政治家色彩。另外,班固寫到賈誼的一些建議被漢文帝采納,說明他是有一定政治頭腦的。
《治安策》一文邏輯嚴密,說理精辟,展現(xiàn)了賈誼非凡的文學才華和高瞻遠矚的政治家胸懷。賈誼在文中說到:“臣竊惟事勢,可為痛苦者一……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盵10]可見,賈誼對當時的社會有諸多不滿。他在文中提出“眾建諸侯而少其力”[11]的措施來加強中央集權。他認為“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12]漢朝應該盡早入主匈奴以示漢朝雄威,積極進取的政治家情懷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另外,賈誼在文中強調(diào)等級制度。首先,他認為應該“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13]后來,周勃謀反,文帝深納其言,養(yǎng)臣下有節(jié)。其次,他提出應該以禮治天下?!吨伟膊摺分姓f:“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盵14]縱觀《治安策》全文,涉及政治、軍事等多個方面,可見賈誼不單單是一位儒生,他對政治軍事問題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這就使得賈誼的政治家形象漸漸凸顯出來。
班固還摘取了賈誼的《上疏請封建弟子》。賈誼向文帝建議:“舉淮南地以益淮陽,而為梁王立后,割淮陽北邊二三列城與東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陽?!盵15]以此來安定國家,維護文帝與太子的利益?!稘h書·賈誼傳》中有“文帝于是從誼計”的記載[16],說明了賈誼的建議是符合當時的政治形勢的。
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相比,班固在《漢書·賈誼傳》中另外摘取了賈誼的政論文章,使得賈誼更接近于政治家形象。
《史記》與《漢書》中賈誼的形象之所以會產(chǎn)生差異,一方面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有關,另一方面與司馬遷和班固史學觀念的不同有密切關系。
司馬遷所處的西漢時期,統(tǒng)治者總體上施行“無為而治,休養(yǎng)生息”的政治經(jīng)濟政策。這個時期,漢朝剛建立不久,政治經(jīng)濟還不太穩(wěn)定。即使后來漢武帝采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方針加強中央集權,但政策的實施也需要時間,司馬遷處于一個較寬松的思想政治環(huán)境下,著史寫書受到較少的束縛,而班固所處的時代就有很大不同。東漢時期,統(tǒng)治者更加注重加強中央集權,儒學的發(fā)展已經(jīng)達到鼎盛,統(tǒng)治者用思想上的大一統(tǒng)來推進政治上的大一統(tǒng)。班固處在中央集權急劇加強的時代,寫作史書當然會受到政治、文化等多方面的制約,而他之所以選取賈誼的《治安策》與《上疏請封建弟子》,是因為這兩篇文章中提出的政策建議,不論是“養(yǎng)臣下有節(jié)”還是“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都是為加強中央集權服務的。班固認為,選取這些文章既符合統(tǒng)治者的意愿,也順應了政治發(fā)展潮流??赡馨喙瘫疽獠]有想把賈誼塑造成一位政治家形象,但這些資料放在一起就產(chǎn)生了這樣的效果。
司馬遷撰寫《史記》屬于個人行為,追求的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既受到父親司馬談黃老思想的影響,也受到儒學的影響,思想呈現(xiàn)出儒道互補的傾向,有更大突破的可能。他不是要作那種千篇一律歌功頌德的史書,而是要通過探究歷史發(fā)展軌跡以求各朝代衰敗之原因,成就“一家之言”的史書。另外,司馬遷把賈誼塑造成一位偏重于懷才不遇的文人形象,也與他自身經(jīng)歷有很大關系。他因“李陵之禍”受腐刑,但仍繼續(xù)“發(fā)憤著書”,這就使得司馬遷對那些與自己一樣懷才不遇的文人有一種天然的同情之感。司馬遷把賈誼塑造成一位極具悲劇色彩的文人,極力喚醒世人對他的同情,其實也是在寫自己,借以抒發(fā)自己的憤懣之情。
班固則是一位具有濃厚正統(tǒng)意識的史學家,從小受到儒家思想的浸染,所以他寫《漢書》是從封建正統(tǒng)思想出發(fā)的,宗旨是“宗漢”,目的是凸顯統(tǒng)治者“圣君”的形象。他在《漢書·司馬遷傳》中批判司馬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這正是他正統(tǒng)意識的體現(xiàn)。所以《漢書·賈誼傳》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相比,有多處表現(xiàn)漢文帝喜愛賈誼的地方,以此來達到彰顯“圣君”形象的目的。另外,班固繼承父業(yè)續(xù)寫《漢書》,是奉旨編撰,所以要處處受到官家之言的限制,但這只是表層原因,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班固的封建正統(tǒng)思想。
總之,關于司馬遷和班固筆下賈誼形象差異產(chǎn)生的原因,從社會時代和個人方面來探析是可以了解清楚的,而《史記》和《漢書》作為史學研究的兩大豐碑,雖然在塑造人物、敘述歷史方面有所不同,但我們也可以在這種不同中看到時代的變遷與歷史觀念的變化。